对于沈安娜来说,1945年的春天格外漫长,格外寒冷。
对于全世界来说,1945年的夏天像一个分水岭,像一张等待被历史重新书写的白纸,充满炮火硝烟的一页刚刚翻过,下一页将是一个孕育着和平和预示着无限希望的年代。
1945年8月15日,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日子,这一天的上海外滩格外热闹。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日本天皇裕仁的广播讲话,他向全世界宣布日本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成千上万的上海市民涌上街头,共同庆祝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
同一天,上海虹口日本占领军司令部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国民党上校在一个日军少佐副官陪同下走进司令官办公室。河边中将正在指挥着几个军官将日本国旗从墙上撤下来,见二人进来,手下们慌忙退出。
国军上校上前一步,翻开一个本子,对河边郑重宣布道:“河边司令官,我是国民党中央军委会军令部三厅上校刘方雄,我受中国政府委派,特向你宣布几条规定:一、现在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投降,上海由我第三方面军接管,限你部所辖之卫戍部队、宪兵队、特高课、警察局、76号特工总部在三天内投降,并交出全部武器弹药、军用装备和文件资料,不得带走、藏匿和焚毁,如有违反,严惩不怠。二、上述部队机构的负责人,不得以任何借口离开上海,必须到我位于茂名南路十三层楼的第三方面军司令部辖下之战犯管理处登记姓名,核对身份并等待审查,如有违犯,严惩不怠。三、在我中央军尚未接管上海前,京、沪、杭等重要城市之日军,如纵容中共进入或将武器弹药交与中共者,中国政府将之视为第一战犯,尽法惩治。反之,我政府将予以优待,并使其安全返国。”说完,递给他一个命令原件。
河边接过原件,弯腰鞠躬道:“鄙人愿意按照中国政府的命令行事,我的部队在三天内将向贵军缴械。”
刘方雄上校道:“很好,执行吧。”说罢,趾高气扬地走出办公室。
这天,新亚酒店大院里,呈现出一派慌张忙乱的末日景象:日军大卡车正进进出出,把一车车军用物资运,运往十六铺码头。特高课的人员楼上楼下地乱吼乱窜,正在搬运家具、文件箱和杂物,地上堆着一堆机器、枪械。
突然,三辆满载武装人员的大卡车驶进大院,从车上跳下两百多名便衣特务,全是杜月笙的忠义救国军先遣支队的人,人人手中拿着驳壳枪,威风凛凛,脸上布满杀气。
先遣支队队长叫刘铁军,是个身长八尺的壮汉,一张粗黑的大脸上生着一堆横肉,两只虎眼圆睁着,右手握着一把带穗子的手枪,左手一挥,厉声宣布道:“都给我听着,你们特高课已经被我国民党忠义救国军接管了,现在命令你们所有人放下武器,缴械投降,人员暂时羁押,等待审查,所有资料档案全部封存,如有谁胆敢顽抗,立即就地正法!”
日军特高课的在场人员全部吓傻了,都呆愣在原地不敢动。许多人举起了双手;另一些人主动交出了身上的武器;还有的人干脆把枪往地上一扔,抱住头蹲了下来。
“全部到那边集合,等待羁押和审查!”刘铁军下令。
先遣队人员上前把二百多名特高课人员围在一个绳圈内,严格看管起来。
此时,一辆奥斯汀高级轿车驶入新亚酒店停车场,从车上跳下来两个戎装整洁的人。其中一个是挂着上校军衔的马鸣超,另一个是个军统特派员,名叫胡士渊,他原是七处处长,少将军衔。
“胡副特派员,这里就是谢天地每天办公的地方。”马鸣超客气地用手指了指新亚酒店大楼。
“他人呢,怎么不来迎接我们?”胡特派员在四面张望。
“他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要来,走,我们上楼去,我也是第一次来,他在十二楼办公。”
胡特派员跟着马鸣超进了大楼。走廊上已经乱了套,只见满地狼藉,到处是丢弃物和打开的箱子,日本特高课的零星人员一个个狼狈万状,大呼小叫,到处乱跑乱窜。
胡特派员向随从交代一声:“你去通知刘队长,让他派几个人上来,把这里的人都抓起来。”
“是。”随从小跑着去了。
他们来到1208号办公室,见门关着,里面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马鸣超用手拧动门把手,门开了,只见谢天地正俯案书写着什么,一脸的严肃状。
“老谢,看看谁来啦!”马鸣超冲他大叫。
谢天地猝然一惊,急忙抬头,当看见来人是马鸣超时,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老马,怎么是你?你……你怎么敢到这里来,不要命啦,啊,还穿着军装?”
马鸣超和胡特派员相视一眼,一起放声大笑。马站长道:“老谢呀老谢,你个书呆子,中国解放啦,日本人投降啦,你还在这傻干啥呀!”
“什么,日本人投降啦?”谢天地挠着后脑勺,惊讶地望望门外,“怎么没人通知我,我还在给加藤机关长写报告呢。”
马、胡二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胡特派员上前一步,紧紧握着谢天地的手,“老谢,你看看我是谁,我是七处的胡士渊呀。”
“胡……胡处长,怎么是你,你这是……”
胡处长笑道:“我被局长派来接管上海,职务是特派员,我正式通知你,你的潜伏生涯到此结束了,从今后,你从地下工作者变成地上工作者,从潜伏者变成占领者啦。”
“真的,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啊……”谢天地说着,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马鸣超上前,一把把谢天地紧紧抱进怀中,像用安慰小孩的语气道:“浪子回归母亲怀抱,一场噩梦结束了。现在到处是艳阳高照,彩旗飞扬,鲜花遍地开的新时代啦。”
谢天地泪花闪闪地说:“说老实话,二位大哥,一想到要直起腰杆做人,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呢。”三人一起放声大笑。
“报告。”突然间,刘铁军闯了进来,“这家伙死不投降,带人在烧档案,被我抓了,我想枪毙他!”刘队长的手下押着一个日军大佐走了进来,谢天地一看,原来是高桥副官。
高桥的双手被强扭在背后,衣服凌乱,头发扎着,一双小眼凶光毕露,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注视着猎人的枪管,带着愤恨的神色。
“他是副官高桥,是个要害人物,留着他,要对他严加看管。”谢天地提醒众人。
突然,高桥挣脱了双臂,一个飞扑,闪电般冲了上来,一把拔出胡士渊腰中的手枪,抡枪就要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谢天地一把托起高桥的手腕,“”地一枪,子弹击穿了天花板。
马站长飞起一脚,踢掉了高桥的手枪,又一脚把高桥踹倒在地。刘铁军的几个手下一下冲上去,按住挣扎不已的高桥。高桥一个反扑,又要跃起,刘铁军急了,拔出手枪就要开枪。
“不要开枪!”谢天地大吼一声,一把托起刘队长的手腕,回头对胡、马二人道:“这个人掌握大量机密,不能处死。”
几个人死死地压住地上的高桥,高桥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胡特派员整整衣领,板着脸下令:“把他单独关押,全天候监视。”
“报告。”又一名国军中尉军官走了进来,“报告长官,没有找到加藤。”
“坏了,加藤要溜!”谢天地一拍后脑勺,惊叫一声。
“怎么办,这条大鱼可不能让他漏了网。”马站长与特派员对视一眼,急切说道。
突然,谢天地灵光一闪,一把抓起电话,很快,庄丽媚的声音传出来:“喂,请问你找谁?”
“我是谢天地,你知道机关长去哪儿了吗,我有急事找他。”谢天地急切地说。
“他半小时前还给我来过电话,现在可能到十六铺码头了。”对方说道。
“他要乘船走?去哪里?怎么没听他说过?”
“是一艘巴拿马籍国际游船,叫‘玫瑰公主号’。是去香港的,可能快开船了。”
“我知道了。”谢天地放下电话,急切地对二位长官道:“我们去十六铺吧,加藤已经上了‘玫瑰公主号’,再晚怕来不及啦。”
众人一起冲出办公室。
当胡特派员的轿车赶到码头时,邮轮正鸣响汽笛准备启航。乘客登船已经结束,检票员正催促那些动作慢的旅客尽快登船。
检票员伸手拦住了他们,问他们要票,可他们哪来的票啊,刘队长不由分说,一把推开检票员,几人趁势冲了过去。
甲板上早已挤满了许多旅客,男女老少,人声嘈杂。他们一行拨开乘客,冲到位于甲板层的船长室。船长是个金发碧眼的欧洲人,长着一脸络腮胡子,正在下达开船的命令,忽然闯进来一群人,船长很不高兴地喝道:“你们想干吗?想打劫吗?先生们,这里是船长室,请你们出去!”
刘队长拔出手枪,抵着船长的脑袋,粗野地吼道:“他妈的,下令停船,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谢天地把刘队长拉到身后,用标准的英语客气地对船长说道:“船长先生,我是上海占领军指挥部的,我们在追缉一名逃犯,他是个日本人,有罪案在身,现在就在你的船上,请你协助我们将他缉捕归案。”
胡特派员和马站长都掏出证件,在船长眼着晃了晃。马鸣超威胁说:“你要是不停船,我们就不客气了。”
船长脸色变得煞白,猜想这几个人很有来头,转头向大副使了个眼色,大副出去了。船长同意停船半小时。
谢天地说:“好吧,就半个小时,我们一定会抓到他的。他是男性,叫加藤毅雄,年龄大约五十来岁,长得胖乎乎的,请你把乘客名册拿来吧。”
一会儿,大副拿来了一本厚厚的名册。
三人一起查看名册。名册上登记的全是一、二、三等舱的旅客,但并没有“加藤毅雄”这个名字。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会不会用了化名?”马鸣超问。
“也许他根本就没上这条船。”胡特派员说。
“不,我的信息很可靠,他一定在这条船上。”谢天地问大副,“四等舱的旅客为什么不在这名册上?”
“没登记。”船长解释道,“这是我们的规矩,因为四等舱是大通铺,都是下层民众,我们一般不登记。”
一起带着船长查了上面的三个舱,一间一间查过去,果然没有查到加藤。他们来到最下层的四等舱。
一进入四等舱,就闻到一股臭烘烘的气味,这里的人们都穿着破衣烂衫,面带菜色,男女老少紧紧挤在一间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舱室里。许多孩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地玩耍,男人吼,女人哭,孩子闹,场面显得十分混乱。四人沿着通道向前查看,四条通道全查过了,还是没有看见加藤的影子。
“难道加藤没上这条船?很可能化了装,变成了别的人。这只狡猾无比的老狐狸呀,他才不那么傻呢。”谢天地在心里嘀咕。
想到这里,谢天地开始施展自己的独门秘笈,先把眼光放虚,然后用视线大面积扫描,一片片扫过来。他忽然发现,在左前方,离他约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束目光闪了一下,但很快就避开了。谢天地一个激灵,感到自己的视神经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他慢慢走过去。
突然,一个胖胖的老太太的脸在人堆里闪了一下,急忙低下了头,那老妪在哄怀里的孩子。谢天地走上前去,很客气地说:“老大娘,请您抬起头来。”
老妇人仍旧低着头,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老妇人满脸皱纹,鸡皮鹤发,戴着一个深色的头巾,遮住了半边脸,但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谢天地一把扯掉她的头巾,再一把扯掉她的脸罩,真容露了出来,“她”果然是加藤乔装的。
“加藤先生,用不着伪装了,跟我们走吧。”谢天地笑着说。
“走……去哪里?”加藤双腿发抖。
“战犯监狱!”马鸣超的声音十分冷酷。
加藤浑身觳觫,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肥胖的身体。
“废什么话呀,你妈的,快走!”刘队长断喝一声,一把揪起加藤,向舱门外走去。
加藤的落网正应了那句千古名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被关进了自己亲手扩建的监狱:“九曲桥”战犯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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