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上空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雨雾,十数架飞机正停在跑道上。机场候机楼里挤满了搭乘飞机的旅客和送行的人们。
戴笠的车队来到候机楼门口。车停稳,穿着褐色风衣的戴笠先下了车,几个卫士、随员也跟着下了车,马鸣超从最后一辆车上下来,众人一起簇拥着戴笠走进候机楼大厅。
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青岛的地方官员和军统的人,大家嘴角上都露着笑意,迎了上来。戴笠与送行的人们一一握手。
一个胖胖的官员劝道:“老戴呀,天气不好,就不要急着走啦。”
戴局长微微一笑,用轻松的口吻道:“我坐的飞机,安全性能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通过局本部向校长报告了,18日一定要赶回南京,所以我今天必须赶到南京去。”
“那,就祝你一帆风顺,旅途愉快了。”一位富绅笑着说。
戴局长扫一眼众人,拱了拱手道:“谢谢大家,请回吧。”
刚准备转身登机,一名军官走近他身边耳语一阵,戴笠迟疑了一下,与军官走进一间会客室,关上了门。
马鸣超知道机会来了,独自走到检查口,亮了下军官证,走进停机坪。远远地看见那架由美国B-25型轰炸机改装的专机停在跑道上。
几位技术人员正忙于检修飞机,两名校级地勤军官举着伞迎了上来。
“怎么样,老刘,飞机检修完了吗?”马鸣超问。
“还没有,”一位地勤军官拍打着身上的雨水,面色凝重地说,“情况不太好啊,马站长,飞机倒没什么,下午恐怕有大雨,对飞行很不利呀。”
这时,几名技术员用车子推着一个电箱走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电箱抬上了飞机打开的腹部。借着微弱的灯光,马鸣超瞥见其中一个技术员正是谢天地乔装的。
马鸣超转过身问道:“上海和南京的天气如何?”
地勤军官说:“上海没雨,可以落,但南京上空有雷电。”
“我估计局座会在上海降落。好了,你们抓紧干吧。”马鸣超笑了笑说。
过了一会儿,戴笠来到专机的登机梯下。他不由自主地回望了一眼送行的人群。人群聚在不远处,大家都打着伞,有人在招手,戴笠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走进了机舱。
专机很快滑向跑道,加速、滑行、升空,最后呼啸着一头扎进了铅灰色的、正下着小雨的天空。飞机钻进雨雾中,机身随气流上下颠簸,越来越剧烈,窗外漆黑一片,有隐隐的雷声传来。
专机头等舱里,戴笠临窗而坐,显得有些紧张,紧紧地握着座椅上的扶手。几个军官坐在距他不远的地方,都紧张地望着前方。
一个机师经过戴笠身旁,戴笠叫住他问道:“你是机师吗?飞机加了多少油?”
主机师报告:“起飞前加了八百加仑。万一上海和南京都不能降落,这油飞回青岛打个来回都够了。”
戴笠满意道:“很好,你去忙吧。”主机师转身向机头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儿,飞机陡升陡降,起了一阵巨烈的颠簸,那人们都紧张地抓紧了扶手,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轰隆隆……”一阵滚雷响起,把飞机震得巨烈颤抖,机身发出“咔咔”的响声。窗外暴雨肆虐,整架飞机像一片树叶,飘浮在大雨如注的天空。
戴笠失神地望着天空,陷入回忆中。
半个月前,在局本部一间办公室里,戴笠正与文强在谈话。
戴笠对文强道:“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劳累,一心为的是国家和校长,想不到会有人乘机捣鬼,落井下石,高喊要取消特务机构。妈妈的,想端我的锅,简直是同室操戈,欺人太甚!”
文强道:“我看就是宣铁吾、李士珍一伙人捣的鬼。”
“没错。”戴笠说,“这批人一闹,以校长的英明也难以应付。如果真的要将军统局化整为零,不仅对我们的团体不利,对整个国家前途更不利呀。老文,你有没有好的对策?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文强说:“我觉得目前面临的难关有三:一是三大会议,都提出了要取消军统组织;二是国民党内部的三陈,陈立夫、陈果夫、陈诚对军统的成见根深蒂固,会利用一切机会与我们作对;三是黄埔系的宣、李等人合伙,千方百计要对军统端锅。这三个难关就目前来说,每一个都是致命的。”
戴笠目露凶光道:“嗯嗯,说得对,接着说。”
文强叹道:“我们军统这个团体,除了化整为零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戴局长为何就不能以退为进呢?校长自北伐以来,就有过两次下野,下野就是以退为进嘛,不这样渡不过难关哪。”
戴笠喃喃道:“以退为进……以退为进……”
文强又劝道:“我说的以退为进,就是你自请出国一游,暂避风头,将军统的整个摊子交给郑介民先生看守,边上有毛人凤帮着,我想会万无一失的。校长在国共谈判和停战协议上用的是缓兵之计,内战要不了多久就会打起来,等到那个时候,军统的重要性就又会凸显出来,校长就会想起你来,但那时的你决不要轻易归国,必须等到校长一再电召才动身,这样你的身价就会更高。一个全新的局面,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喽。”
戴笠听完,深深地点了下头,叹气道:“你的主意不错,我会认真考虑的。唉,我戴某人,将来不是死在共产党手里,也会死在委员长手里。”
专机驾驶舱里,正副机师在驾驶飞机,仪表盘上各色指示灯在闪闪烁烁。
主驾驶说:“飞机进入上海空域。”
副机师开始呼叫:“喂喂,龙华机场?龙华机场吗?我是047号专机,请求降落,请求降落。”
扩音器声音:“上海上空大雨如注,气象条件极其恶劣,不能降落,不能降落,请改其他机场,请改其他机场。”
机师匆匆走进头等舱:“报告戴局长,上海上空有大雨,落不下去。”
戴笠沉思片刻道:“那就转飞南京吧。”机师领命而去。
底层行李舱亮着昏暗的灯光。
一个国军上尉走了进来,他对一个没戴军帽的中尉道:“他妈的,上海机场上空有雷暴,降不了,戴老板让转飞南京了。”
中尉丧气地说:“这鬼天气,真要命,南京不会也下吧,但愿老天保佑。”
上尉耸耸肩道:“我看得启用应急措施了,你查查降落伞,还有备用舱门。”
中尉查了查大伞包,数了数,“这伞不够啊,统共才10个。”
上尉看了看伞包说:“这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能够保证戴老板和三个机师,还有你我的,就行了,其他人听天由命了。我上去看一看,如果南京能降,就不用咱们白忙活了。”说罢,上尉走出底舱。
中尉打开伞包,有了新的发现,“哎,这伞里面还有救生包,这美国佬就是怕死呀。这里面有衣物、水、食品、指北针、信号灯、火柴,还有一面旗,他妈的还有字?”他拿起那面旗帜,轻声念道:“……我是美国人,不懂你们的语言。我需要食品、住处和帮助。我不会伤害你们,对你们的人民也无恶意。如果你们帮助我,将得到报酬。妈的……”
板条箱后,露出一双眼睛,原来这箱子后面躲藏着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天地。他此刻正藏匿在一个箱后的帆布里面,偷偷倾听着。本来他完全可以不上飞机的,但他带来的高爆定时炸弹因为受潮突然失灵,他不得不潜入飞机。上了飞机后,他剪断了油箱的输油管道,让汽油大量泄漏,而他则藏身在底舱,寻找时机。此刻他悄悄地从腿后抽出一把匕首,趁中尉正自言自语念叨着,从身后猛扑上去,将中尉扑倒在地。二人搏斗起来。
中尉一拳击中谢天地的脸,谢天地向后摔倒。中尉扑上来压住他的咽喉,双手收紧、收紧,再收紧。情急之下,他收起脚,一脚猛踹,中尉被踹出去,倒在地上,头部重重地碰到舱壁上。但中尉反应极快,一把掏出手枪。谢天地一个恶虎扑羊,压住中尉,双手死死抓住手枪。中尉使劲儿把枪指向他,但他用手将枪压向中尉,二人拼死较着劲儿。
专机驾驶舱里,两位机师开始调整飞机航向,一个军官走进来道:“机长,根据雷达显示,南京上空有雷电,云层极低,能见度也极差,这时降落难保安全哪。你看是不是重返青岛,或者直飞重庆。”
底层行李舱里,能感觉到机身猛烈地一晃,正在搏斗的二人被甩出很远,手枪跌落在地上,中尉扑过去,手刚要抓住枪把,谢天地飞身跃起,拖住了中尉的脚,中尉的手离枪把还有半尺远。中尉回身一脚,踹了过来,但被谢天地接个正着,他双手一扳,把中尉抛出来重重摔倒在地。他一眼瞥见地上有一把扳手,顺手抄起,击中了中尉的头。再猛击一下,中尉终于断了气。
谢天地起身扑向大伞包,把伞包拖到机舱门口,他使劲儿拧动旋扭,打开了底舱门,一股夹着雨注的狂风灌了进来。谢天地忽听见身后有动静,赶快抓起地上的手枪,一转身,发现那个上尉举着手枪,已经对准了他的胸膛。
专机头等舱内气氛紧张而慌乱。
几个军官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戴笠。戴笠有些为难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颓丧地道:“……还是飞济南吧。”机师点点头,返回了机舱。
专机驾驶舱,主机师操纵舵轮,再次改变了航线。突然,响起连串的“嘀嘀嘀嘀”的响声,油量警告灯亮了,副驾驶惊叫道:“糟了,快没油了。”
身后的官员探过头来,“不是说起飞前加足了油吗,怎么说没就没了?”
主机师道:“油快漏光了,必须在南京机场降落。请你告诉戴局长,我们必须降落了。”说罢,他一推操纵杆,飞机向下俯冲而去。
底层行李舱里,上尉这时已经认出了谢天地,原来在军统局本部,谢天地还曾经是他的上级。李上尉举着枪说道:“……朱参谋,我不想跟你玩硬的,这样咱们谁都活不成,这样吧,咱俩做个交易,你放下枪,我放你一条生路,怎么样?”
谢天地抹了把嘴角的血迹说:“别做梦了,我今天上了飞机,就没打算活着下去。”
上尉苦笑道:“朱参谋,大家都是军统的,同为一个主子卖命,何必搞得你死我活的呢。你脚边那个箱子里有五十根金条,现在它是你的了,够你到花花世界享用一辈子的了。另外,我还可以给你一个降落伞,你跳下去,你我各奔前程。”
谢天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卑鄙无耻,丧尽天良!”
两人相持良久,突然,两人同时扣动了扳机:“砰砰……”两粒火花钻进了对方的身体。时间停滞了,两人僵立不动。
专机驾驶舱里,主机师正在呼叫道:“我是047号专机,我要紧急迫降!紧急迫降!”
扩音器的声音:“我是南京机场,我们已经打开战时跑道,跑道两侧的油槽已经点燃,目标很清楚,可以降落。”
主机师命令道:“降低高度,再降低高度,怎么还是看不见目标啊?”
两个机师瞪大了眼睛,但窗玻璃上雨雾一片……
底层行李舱里已漫出阵阵血腥。上尉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浓浓的血浆流了一地。
谢天地的手抽动了一下,吃力地抬起头,翻过身,一步步向舱门爬了过去。他的手终于触到了降落伞包,他忍住剧痛,把伞包向舱门口推去。飞机开始剧烈地摇晃,不断传来金属部件的断裂声,谢天地用尽平身之力,咬紧牙关,把伞包推出了舱门……
夜空中,暴雨如注,飞机在雷雨中呼啸着,颠簸着,挣扎着。
专机头等舱里,一名官员仓皇地说:“老板,迫降太危险了,搞不好就会机毁人亡,我看不能等了,还是跳伞吧。”
戴笠彻底慌了,惊叫道:“好,立刻跳伞。”
他们向底层行李舱奔去。但眼前的惨象把他们都惊呆了:地上只有两具军官尸体,舱门洞开着,伞包已经不见了,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着,只有狂风呼啸着往里猛灌。
“降落伞没有了,有人做了手脚,这下我们完啦。”
戴笠惊恐地望着洞开的舱门,明白了眼下的处境:飞机没油了,降落伞被人扔掉了,天上暴雨如注,飞机正在加速往下坠落,这一切都证明有人想要他的命,他不禁失魂落魄地高喊:“不!我不想死!我不会死!我不能死啊!……我还有案子没办完,还有账没有算完,还有人没杀完哪……现在让我下地狱?不!那不可能!是谁在和我开玩笑?”他一把揪住卫士的脖领,歇斯底里吼道,“是谁要害我?是共产党的复仇使者?是汪精卫的余党?难道是我的大恩人委员长?你……你们好狠毒,为什么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呀?为什么?!”
飞机急速地下降,“轰”地一声,一团火焰翻滚着从机头席卷而来……
戴笠惊恐万状地惨叫道:“天亡我也!”
“轰!”一代枭雄殒命岱山。
几天后,在南京张府别墅里,十几个政商名流正在此聚会。他们今天的话题,全围绕着戴笠。
一位白白胖胖的富绅道:“诸位,还是请张群老先生讲几句吧。”
大家都扭过头,注视着国民党元老张群。
张群微微一笑,捋了把胡须,一拱手,对在座各位名流们说:“诸位,对戴笠的死,委员长说过,生也为国家,死也为国家。要我们发动一些文化、教育、法律界的知名人士,写几副挽联来悼死抚生。”
一位富绅道:“戴将军的死,冤哉,哀哉,惜哉。”
一位花白胡子的名儒道:“张老啊,你有所不知,我陈某虽感钦命难违,但戴先生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如何可以歌功颂德啊?”
另一官员说道:“千秋功罪,历史自有公断,何必你我多此一举?”
张群看看众人,笑着说道:“我看还是请士钊先生写上几笔,也算对各方有个交代。”
“对对对,请张先生来写吧。”众人齐声附和。
章士钊一身长袍马褂,戴一顶瓜皮帽,留着花白胡须,他闻言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捋着胡须,稍加思索,卷起袖子叫道:“取纸笔来。”
很快,仆人递上一支毛笔,他接过笔一挥而就:
生为国家,死为国家,平生具侠义风,功罪盖棺犹未定。
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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