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捉放任援道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时令接近小寒,天气阴沉沉的,南京城上空布满了又厚又低的灰黄色浊云。远处那巍峨挺秀的紫金山、龙舟山、清凉山、牛首山和幕府山,都被裹在浊雾里,只剩下一个淡漠的轮廓,美丽如锦的秦淮河两岸平原,也骤然变得丑陋而苍老,触目所及,街道两旁的店铺也都显得模糊不清。一切都失去了原来的本色,仿佛人们的眼睛都患了色盲症。

    西北风刮得十分放荡而狂悖,如同一群发怒的野兽在狂奔怒吼。枯草落叶满天飞扬,黄尘蒙蒙,混沌一片,天地难辨。一切飞禽销声匿迹,就是矫健的雄鹰,也不敢冲向天空试试它的翅膀。

    五日上午,汪精卫在中央党部小会议室召开常委会议。房间里,虽然有从暖气管里散发出来的暖气,有从电灯泡里发射出来的灯光,但被窗外那可怕而又可憎的气候所影响,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和畏惧感,仿佛严寒和阴风正拼命地从四面向会议室挤压过来而返回到混沌蒙昧的洪荒世界那样可怕。

    会议的中心议题,是听取褚民谊的回国述职报告,并根据述职报告的基本精神,采取相应的外交政策。出席会议的除了九个常委以外,还有丁默邨、继褚民谊任外交部长的徐良、中央党部副秘书长陈春圃和汪精卫的生活秘书徐珍,以及随同褚民谊回国的驻日大使馆一等秘书兼驻东京总领事范汉生等人列席了会议。

    褚民谊报告的第一个问题,是日本政府同意南京政府除了现有的中国银行和储备银行以外,再建立中央银行而正式发行钞票。钞票发行总额由日本政府审定,由日本大藏省钞票印刷公司代印,其版权属大藏省和南京政府财政部共同所有。日本大藏省以百分之二十的年利贷款两千万日元,作为银行的开办资金,五年后本息一并计算,以大米和棉花两项实物偿还日本。中央银行设正副行长和正副总经理,正职由南京政府任命中国人担任,副职由日本政府任命日本人担任。

    大家越听心情越沉重,仿佛心胸里压了一副磨盘,只是谁也不说话。其实,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南京政府的一切都控制在日本人手里,自然银行也不会有自主权。

    只有身为财政部长的周佛海,喃喃地说了一句:“百分之二十的年利相当高啊!”

    “河田烈大藏相开始提出年利为百分之二十五哩!”褚民谊说,“我找到近卫首相,左说右说,才同意百分之二十。”他脑袋得意地晃了晃,仿佛干了件扭转乾坤的事一样。

    “五年后本息一并偿还,是不是息上加息?”周佛海望着褚民谊问。

    “原来是息上加息利滚利,后来我请近卫首相体谅我们目前的经济困难,他就取消了。”褚民谊更得意了,“一年过去,等于有四百万日元成了无息贷款,两年过去,等于有八百万日元成了无息贷款。”

    “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总是说日本处处侵略我们,这贷款的事就是真诚的援助嘛!”汪精卫咂咂嘴,好像近卫给他嘴唇上抹了点蜂蜜,“这贷款的事,请诸位向下属们宣扬宣扬,以正视听。”

    逻辑谬误到了绝点,就成为荒唐,感到不好理解。诚然,人需要理解,但也无须人人理解,假若真的有一个人人都能理解而又都能接受的汪精卫的世界,那才真正是生活的荒诞。

    褚民谊报告的第二个问题,是去年十一月二十日、二十三日和十二月三十日,已成为德国殖民地的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三国,先后加入了日德意三国军事同盟条约。经过褚民谊与上述三国驻日本大使会谈,它们的政府将于最近发表声明,从外交上承认南京政府,并互派大使。

    “好,好!与我们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越来越多了!”汪精卫兴奋地望着徐良,“请善伯兄赶快组织一批驻外使馆班子,以应急用。”

    “报告委座!我们已经考虑到了,最近已组织了五个驻外使馆班子,还准备再组织一批。”四十七岁的徐良,满面笑容,用很重的广州话回答说,“这五个班子的大使或公使、一等至三等秘书、武官、商务和文化参赞,以及驻所在国首都领事和使馆主要工作人员的名单和他们的简历已经带来了,等会请委座和诸位常委审定。”

    大家轻松愉快了一会,就被褚民谊报告的第三个问题带进了沉闷和忧郁之中。两天前的一月三日,日本内阁五相会议通过的《大东亚长期战争指导纲要》,等于给汪精卫集团泼了盆冷水。《纲要》规定了四条,前面两条说日本将“充分利用国际形势的变化”,“努力从财力、物力、兵力上做好一切准备片,一旦在御前会议通过,日本的作战重点将从中国转向东南亚。”第三条规定“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秋季以前,日军以对华北、华中、华南的共党开展大规模的‘扫荡’战,维持占领区的治安为主,不打算对重庆政府发动新的进攻战。”这就意味着日本对妄图使用武力推翻重庆政府失去了信心,所以第四条说:“促进宁渝合作,仍然是早日解决中国事变的重要手段,帝国政府丝毫不能放松此项工作的进行。”

    大家听褚民谊念完《大东亚长期战争指导纲要》的手抄件,每个人的心情变得如同窗外的恶劣天气那样寒峭和昏暗,一个个脸绷得紧紧的,两只眼睛呆呆地像在凝视着什么,好像要把眼前的一件什么事物看穿似的,其实,每个人并无具体的注视目标。与会者都想挥拳动脚,都想拍桌打椅,都想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全喷出来才痛快!

    汪精卫由惶惑到痛苦,由痛苦到怨恨。他怨恨西尾和坂垣的侵华军总司令部太无能,怨恨八路军和新四军抗战太认真,怨恨苏联、美国、英国支援重庆政府太多,怨恨日本政府没有把重庆政府彻底摧毁,又想到日本南侵的野心太大。他巴不得立即乘坐他的“海鹣号”去东京,在近卫面前发泄一通!

    “日本政府有日本政府的策略。”汪精卫片刻的愁眉苦脸之后,显得十分轻松,用传统的微笑掩饰内心深处的怨恨,“他们上半年以攻打华北、华中、华南的共党为主,同时从战略战术考虑南进,这同样是我们所祈求的,所希望的。我们的奋斗目标就是‘和平反共建国’嘛!不消灭中国大地上的共党分子,中国就不得安宁,日军不大举南进,要实现中日两国人民梦寐以求的大东亚共荣圈就是一句空话。所以,对这两条,我们表示由衷的拥护,并在具体行动上为之紧密配合。”他笑得更欢了,“至于让我们与蒋先生他们重新合作,仅仅是日本的愿望,或者说仅仅是日本的理想。理想与现实是两码事。日本政府为了促进所谓蒋汪合作,近一年多来,或明或暗,或硬或软,又打又拉,又哄又骗,真可谓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最后弄得影佐九死一生,弄得川樾茂鸣冤叫屈,而南京还是南京,重庆还是重庆,两者之间依然是不共戴天,依然是水火不相容。”他奸笑一声,“如果近卫首相不从中吸取教训,还一味坚持搞什么蒋汪合作,那就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顿时,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对他们此刻的喜出望外,只有经历过死里逃生一类事情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

    可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哭哭啼啼和她奔丧似的到来,又大煞风景了!

    这个四十岁的女人,虽然风姿绰约,身上的曲线流畅,但是由于过分悲痛,顾不得女性特有的涵养,顾不得这是什么场合,也顾不得常规惯例,就失声痛哭冒昧地闯了进来,扑通跪在汪精卫跟前,哭喊着:“汪主席!你救救我丈夫吧!他被人抓走了,你叫我怎么得了啊,汪主席!”她用手掌配合着膝盖骨在地上转了个圈,边转动边叩头边哀求,“请诸位常委先生,请诸位长官先生,一齐救救我丈夫吧!”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抱歉地哭着说,“我也不知道汪主席和诸位长官在开什么会,就冒冒失失闯了进来!请原谅我‘头发长见识短’,我是走投无路啊!”

    大家细细一打量,原来是任援道的第二个妻子曲丽容。陈璧君和徐珍起身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让她与徐珍坐在一张皮沙发上。

    在座者除了汪精卫和陈璧君以外,都大为震惊。堂堂的一个中央执行委员,堂堂的政府部长兼省主席,住在首都南京,居然被人抓走,这还了得!也着实使大家惶恐不安,不知哪一天这种灾难会落到自己头上来!旋即,又产生一种四面楚歌和草木皆兵的危机感。

    “任夫人一点也不冒失,你应该来找我们呀!任先生是我们的部长和省主席,他被人抓走了,不找我们找谁呢?请任夫人放心,我们一定想方设法把任先生营救出来!”汪精卫的话通情达理,语气情真意切。“任先生是怎样被人抓走的?请任夫人详细介绍一下,以便我们开展营救工作。”

    “委座说得对!请任夫人尽可能地说详细一点。”丁默邨意识到营救任援道的任务必然落在他的头上,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曲丽容。

    曲丽容以极度的悲伤感情,抽抽噎噎地介绍了任援道被抓的经过。这对于汪精卫和陈璧君来说自然是在预料之中,但别人却不知道。原来,四日晚上十一点左右,原田抵达上海西爱咸斯路之后,马上找到狩野,以五万日元的报酬,把逮捕审讯任援道的差事交给两个日本浪人和贞凤子、惠子等人。狩野满口答应,保证三天内完成任务。“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五日上午七点半钟,狩野四人乘坐一辆换了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部车牌编号的出租轿车,来到了南京成贤街任援道公馆门口,通过门卫递进一张名片说是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部村山茂达司令来访。任援道夫妇刚把他们迎进会客室便被打昏在地,任援道又被戴上手铐抓走了。

    “抓人抓到首都来了,这还了得!”陈公博愤恨地说,“面对这种敢于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恶劣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包括汪精卫和陈璧君在内,大家相继发言,一致表示同意陈公博的观点,都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切不可等闲视之。“那张名片还在不在?”汪精卫担心此事惊动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部的村山茂达反而弄巧成拙。“我苏醒过来之后,到处寻找那张名片,但没有找到,一定是那伙歹徒行骗后又拿走了。”曲丽容还在低声抽泣。汪精卫放心了。他顿了一会,面向曲丽容问道:“那两男两女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从衣着看,两个男的都穿着日本宪兵的高级将领制服,两个女的都穿着中国旗袍,外加一件呢大衣。”曲丽容冥思苦想,“四个人都讲汉语,而且讲得很流利。唉!我也弄不清他们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肯定是中国人冒充日本人捣的鬼!”陈璧君显得很气愤。“不是共党分子干的,就是军统分子干的,或者是共党和军统合伙干的。现在不是搞什么第二次国共合作么!”

    曲丽容心里明白,军统不会抓走她丈夫,更不会与共产党合作干这种事,她判断丈夫可能是被共产党抓走的,只是不便说出口。

    与会者纷纷发言,表示同意陈璧君的判断。

    “作为村山茂达将军的朋友,等会我打电话给他,要他查一查,那张名片是从他那里偷走的,还是别人伪造的,要他提高警惕。”汪精卫绝不会给村山打电话,他之所以这样说,是防止别人把问题反映给村山。

    “对任先生的不幸被绑架,我们与任夫人一样感到无比痛心。”他慷慨激昂地说,“但是,徒有痛心是枉然的,应该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地找到任先生的下落,并把他营救出来。此事由丁先生负责指挥,交给特工总部具体执行,一切活动经费由特工总部负责开支,需要多少开支多少。完成任务的期限为三天,最迟不超过五天,怎么样?丁先生!”

    “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请委座放心!”丁默邨正经地说,“为了争取时间,我请求提前退席今天的会议。”

    “可以!”汪精卫明知任援道已经被人绑架后暂时不会离开南京,却假惺惺地吩咐丁默邨说,“请打电话给首都卫戍部队和宪兵部队,立即封锁首都各车站码头和机场,防止敌人把任先生押解到别的地方去。”他两眼望着曲丽容,“任夫人!这样安排行吗?”

    “太好了,太感谢了!”曲丽容给汪精卫一鞠躬,“感谢汪主席的关怀!”她转动身子给坐在其他三方的与会者各鞠一躬,“感谢诸位长官的关怀!”

    丁默邨和曲丽容走后,褚民谊报告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日本新上任的海军相及川估次郎邀请任援道于一月八日至十日访问日本,就日本为南京政府训练一批中级海军军官的事进行会谈。

    大家可犯愁了。汪精卫和陈璧君知道任援道不可能继续当海军部长,其他常委知道近两天之内任援道回不来,那么,怎么应付及川的邀请呢?“依愚见,不妨将任先生被人绑架的事公诸于世。这样,及川海军相就会推迟邀请。”梅思平望了汪精卫一眼,“不知在座和诸位常委的尊意如何?”“我赞同祖芬兄的意见,就说任先生是被军统绑架的,还可以引起日本政府进一步对重庆政府的不满。”林柏生说。

    “同意祖芬、石泉二兄的意见,把任先生的问题公诸于世。”陈公搏沉思一会,“但是,说被军统绑架好,还是说被共党绑架好,或者说被军统与共党合伙绑架好?宜持谨慎态度。”他用征询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

    陈璧君想到任援道与军统的秘密勾结,若说他被军统绑架,反而麒麟皮下面露出了马脚,于是说:“就说是共党干的!而且肯定是共党干的,因为共产党骂我们骂得最凶呢!”

    周佛海、褚民谊、何世祯一一发言,都表示同意陈璧君的意见。

    “同意将任先生被绑架的事公诸于世,今天中午和晚上在中央广播电台发消息,并作为明天《中华日报》的头版头条新闻。如果及川海军相不改变原来的邀请计划,那就由褚民谊先生作为全权代表与他举行会谈。”汪精卫自然赞同妻子嫁祸于人的主张,“共产党与我们势不两立,好像我们挖了朱毛的祖坟似的仇恨我们,任先生肯定落在共产党手里!”他接着根据褚民谊述职报告的精神,如何适应新的形势做了一番布置。着重强调两点,一是决定以中央军委的名义对一百万和平军下达命令,秋季以前紧密配合日军攻打八路军和新四军;二是关于宁渝合流问题,他说:“不论日本政府以什么方式提出来,表面上不仅不顶撞,而且一味顺从,实际上,或者说暗地里,那就对不起了,也就是说,只看怎样办对制止所谓蒋汪合作有利!事关中日和平运动与南京政府的巩固和发展,我们迫不得已呀!日本政府看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也不听我们的劝告,我们只能如此,这不能说我们对日本政府阳奉阴违吧!”

    散会后,陈公博没有马上返回上海,也没有回家去,而是驱车来到立法院院长办公室。他自从兼任上海特别市市长以来,绝大部分时间在上海,这院长办公室变得冷落了。他打开里面那间临时卧室的门,点燃烟斗吸着,横躺在床上,感到心情很不安宁,好像丢失了什么,又好像缺少了什么,正如佳肴中少了盐。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办公室,把文学秘书徐康仁叫到身边吩咐说:

    “听说共党分子把任援道先生抓走了,请你随车去任公馆走一趟,把任太太曲丽容女士接到这里来,我想进一步向她了解有关情况。”

    “任援道被共党分子抓走了?”徐康仁暗暗一怔。他与任援道的秘书朱瑞光是表兄弟,也是大学时代的要好同学,而且都有一颗爱国心。因此,朱瑞光早就将任援道暗中倒向蒋介石的事向他交了底。当然,徐康仁认为任援道这样做多少对抗战有利而为之保密。他作为共产党员,为了戳穿汪精卫集团嫁祸于人的阴谋,得马上与朱瑞光商量对策,他对陈公博说:“我马上就去,院座!”

    任公馆的门卫都认识徐康仁,他去任公馆自然是畅通无阻。他没有急于去见曲丽容,就直奔朱瑞光的办公室。“任先生被人抓走的事你一定知道了,我正想去立法院找你,你却来了,康仁!”朱瑞光握着表弟的手,然后把他按到皮沙发上与自己肩并肩地坐下,“我们分析一下,抓走他的究竟是什么人?”

    “表哥你的看法呢?”徐康仁悄声问。“肯定不是军统,我估计贵党也不会惹他,只怕是一场内部斗争。”朱瑞光说。

    “我同意你的判断。”徐康仁进一步分析说,“很可能任先生倒向重庆的事被南京觉察到了。因此,南京方面逮捕了任先生。他们为了制造混乱转移视线,又把责任推到共产党身上。”

    “对!”朱瑞光感佩地说,“那么,你说这件事怎么处理好?”“任先生使用的收发报机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徐康仁反问一句。“锁在地下室,只有两把钥匙,一把在任先生身上,一把在任太太身上。”

    朱瑞光会意,“你想将情况密报给戴笠先生是吗?”

    徐康仁点点头,接着说:“你去找任太太,就说以防万一,必须将收发报机转移个地方。你这么一开口,我就闯了进来,说陈公博先生有紧急要事,特地派我来接她,要她马上随车跟我走。这样,她会在匆忙中将钥匙交给你去处理。”

    曲丽容孤寂地坐在卧室里,还在伤心流泪,大概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次流完。她与任援道结婚十八年来,虽然她没有生育,但丝毫没有影响夫妻间的恩爱。相反,她那一直保持少妇的容貌和身段,越来越赢得丈夫的疼爱。她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丈夫。丈夫呢?除了以少量的经费负担第一个妻子生下的两个子女的学费以外,其余的东西也都奉献给了她。夫妻间越是恩爱,越是难分难舍,越是难分难舍,就越承受不了眼前的精神负担。这时候,如果有人能够使她丈夫化险为夷平安地回来,她曲丽容可以牺牲一切!

    “谁呀?”曲丽容恍恍惚惚中,听到有人敲门。“是我,夫人!我有重要事情找你哩。”门外传来了她熟悉的声音。“噢!是朱秘书,请进,门没有闩。”曲丽容精神为之一振。她见朱瑞光走进来,抹着眼泪向他点点头,急切地问:“有什么重要事情找我?朱秘书!哦,你坐,请坐!”

    朱瑞光没有坐,显得神秘地走到曲丽容面前,悄声说:“夫人!任部长出事之后,有些问题不妨想得复杂一点。比如藏在地下室里的那台收发报机,建议马上转移,以防万一。如果夫人同意我的意见,你看转移到哪里好?”

    “任夫人在家吗?”有人敲门。“在,在,任夫人在家!你是谁呀?”朱瑞光为了造成曲丽容的紧张,抢先代替她回答。“我是立法院陈院长的秘书徐康仁。”他与朱瑞光同时来到曲丽容的卧室门口,已在门外站了好一会了。“陈院长特地派我来接任夫人呢!”

    “噢,哦,是徐秘书,失迎了!”朱瑞光没有征得曲丽容同意,又抢先把门打开了。处于心慌意乱中的曲丽容,根本没有想到朱瑞光的言行不对。徐康仁只探进半个头来,向卧室里望了望,抱歉地说:“任夫人正与朱秘书在商量重要事情吗?好,我在门外稍等一会。”说罢,把门掩上了。“陈院长派徐秘书接你来了,刻不容缓,收发报机的事,夫人快拿主意呀!”朱瑞光显得焦急万分。

    “这样吧!”曲丽容忐忑不安地低声说,“请朱秘书负责转移,就藏在这立柜里吧!”她把一串钥匙递给朱瑞光,“最粗的一把钥匙是开地下室门的,黄铜做的一片是开立柜门的。好,你去开门,请徐秘书进来。”她一眼见到徐康仁走进来,有几分尴尬地说:“我刚才与朱秘书并不是商量什么重要事情,徐秘书你知道,任部长一出事,我这个家就乱了套,我刚才是请朱秘书多给我管点事。噢!请坐,徐秘书。”

    “不坐了,我们马上走吧,任夫人!”徐康仁说,“陈院长对任部长的事非常关心,特地派我来接任夫人去立法院,他想进一步向夫人了解有关情况。”

    “感谢陈院长的关怀。”曲丽容把脸转向朱瑞光,“好,我走了,家里的事全拜托你了,朱秘书。”

    曲丽容与陈公博只有一次礼节性的接触,就是去年十月十九日陈公博过四十八岁生日那天,她与丈夫携带礼物去颐和路陈公馆坐了二十来分钟。所以,一见到陈公博,就感到很拘束。

    “坐,坐,任夫人请坐。”陈公博很亲热地与曲丽容握手。

    “房子里暖气很足,任夫人快把呢大衣脱下。”曲丽容刚把大衣半掀到背部,他就主动地抓住她的大衣右袖口,让她穿着夹旗袍的右手,很方便地从袖筒里抽出来,然后他接过大衣挂在衣架上。接着,又亲自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里。这一切,仿佛丈夫接待从远方归来的爱妻似的,曲丽容禁不住怦然心跳。她提醒自己,不要像含羞草似的过于敏感,也许是人家热情好客,也许是人家在她身上体现对丈夫任援道的尊重呢!

    “今天上午的中央常委会开到十点结束,也就任夫人走后我们还开了大约半个小时就散会了。我十点半回到立法院之后一直惦记着任先生的安全,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为了尽快地让任先生安全无恙地回来,特地把任夫人接来交谈一些情况。”陈公博挖空心思提问题,“请任夫人想想,近几天,任先生身边的工作人员,包括门卫、轿车司机和勤务兵在内,他们有些反常现象没有?又比如,近几天,有哪些人去过你家里?这些人身上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没有?有时候,一些重大案件,往往是从一些蛛丝马迹的现象中侦破的。”他边说边望着她。

    曲丽容感到不好意思,赶忙把头低下去,静静地思索了好一阵,微微摇摇头,说道:“任先生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很正常,看不出半点反常现象。近几天,到我家来的,只有海军部和江苏省政府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是部里的司长和省政府的厅长,看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你不用着急,再好好想一想。哟!你怎么这里沾着灰尘呢?”陈公博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在曲丽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上摸了摸。

    曲丽容羞涩地笑了一声,明知自己胸脯上并无灰尘,也不由自主地在上面拍了拍。顿时,她感觉到有一股从未有过的热血在身上奔流,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感情在心田里翻腾。

    “从各个方面分析判断,任先生肯定是被共党分子抓走了。”陈公博用淫眼挑视着曲丽容,“任夫人大概听到讲了吧,我是共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代表。虽然我早就脱离了共党,但它的中央头头,如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都与我是老朋友。为了营救任先生,也是为了你任夫人……”

    “为了我?”曲丽容一愣,话脱口而出。

    “是的,也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年轻美貌!”陈公博淫笑一声,“我顾不得个人安危,准备深入虎穴,去上海找八路军驻沪办事处主任冯雪峰先生,在他们那里用无线电话与在延安的毛泽东先生通话,要求他们立即释放任先生。”

    陈公博和曲丽容都非常明白,这样的谈话最终将引向何方,演变为何种行动。

    “衷心感谢陈院长的关怀。”曲丽容信以为真。她觉得心里像飘浮起一层朦胧的雾,又像一股春意在心田荡漾,不禁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便释然了。

    好比一根早就岌岌可危的弦,断了反而使人淡然了,坦然了,泰然了。“只要陈院长能够早日把我丈夫营救出来,你叫我干什么都行。”她说着,干脆秋波一转,媚眼传情。

    他顺手把她抱过来,在她脸上深深地吻了两下,给她解旗袍衣扣。

    陈公博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感。他又一次感到权势的可贵。眼前的这种艳福,不是由他的权势得来的么!

    曲丽容穿上衣服,痴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阵短暂的陶醉过去,思想感情又回到了严酷的现实。她无限悲痛地喃喃自语。

    “唉!我在这里苦中作乐,不知我丈夫在什么地方受罪呢?”

    “我马上就去八路军驻沪办事处。”陈公博把她抱在怀里,继续哄着她,“你放心,我很快会把你丈夫营救出来!”

    与此同时,任援道正戴着脚镣手铐,坐在华中派遣军驻南京联络处一间平日关押共产党人和抗日爱国人士的房间里,接受狩野的审讯。他刚满五十岁,经过几个小时的忧患,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狩野为了不让任援道认出他,换上了日本陆军高级将领制服,鼻梁上架副深褐色眼镜,显得十分威严。渡边担任审讯纪录,也化了装,身穿日本陆军大佐制服,用墨笔把两撇眉毛和嘴唇上的胡须进行一番改造,同样判若两人。

    “任援道先生!你暗地投靠重庆有多少时间了?干了些什么勾当?从实招来!”狩野俨然像个法官。

    这是任援道意料之中的事,但从狩野嘴里提出来,他不免一阵震惊。进而感到大惑不解,为什么由日本人出面逮捕他和审讯他。他怔了一会,矢口否定:“我根本没有暗中投靠重庆,自然也就不存在干了什么勾当。”

    “啪!”狩野的手掌代替惊堂木,在桌子上拍一巴掌,厉声说:“人证物证俱在,你岂敢抵赖!石友三将军投奔皇军和南京政府之后,就是你向重庆告的密!三十九集团军改编为和平军的计划落空,石友三将军被活埋,后宫大佐遇难及其支队惨败,罪魁祸首就是你任援道!”他又在桌子上猛拍一巴掌,致使神经紧张到了极度的任援道被惊得一弹跳,“你任援道死有余辜,就是活剐你,活埋你,也抵不了你的罪之万一!”

    人的神经一旦紧张到了脆弱程度,整个理智就容易崩溃。经狩野这么一一数落,任援道感到自己的确是罪大恶极,的确是罪该万死!

    “任援道!你的收发报机藏在哪里?说!”狩野喝道。

    “在我家里的地下室里。”任援道的理智已经崩溃,他不假思索地说。“这大概就是物证了!”他这么想着,兀自一惊。

    “不错!你若能老实招供,我们将向南京政府建议从宽为你减刑!”狩野说。“你利用收发报机干了哪些勾当?”

    “与重庆戴笠先生通过一次话,就是密报石友三先生的问题。”任援道受求生欲的驱使,只好如实交代了,“我的确是罪恶昭著,我的确是罪不容诛!”又是求生欲驱使他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接着,任援道被狩野押着来到警卫值班室,给妻子曲丽容打电话。这时,曲丽容刚从陈公博那里回来,又闷闷地坐在卧室痛哭流涕。

    “是曲丽容吗?我是良材。”他听到了妻子的啜泣声,“你不要哭,我很好。”妻子在电话中问他现在哪里,是被什么人抓走的,他只能老老实实地依照狩野的吩咐回答她:“你不要问这些,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很好,你不必挂念,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喂,朱秘书在不在?他在,好。你要他马上坐我的轿车,带那台收发报机,在今天下午一点赶到南京朱雀路一四八号门口,与一个身穿长袍马褂,鼻梁上架副墨镜,手里提着一只深棕色小皮箱的中年男人接头。朱秘书见了那人问一声:‘这里是旅馆吗?’对方回答说:‘销金窟。’销售的‘销’。黄金的‘金’,窟窿的‘窟’。这就算是接上头了,朱秘书就把收发报机交给他。喂,你听清楚了吗?丽容!那你按照我刚才说的重述一遍。嗯,嗯,对,好,下午一点,一定准时到。”

    就在任援道接受狩野的审讯时,在一条无形的战线上,正在展开一场激烈的斗争。南京政府的中央广播电台,一口咬定任援道是被共产党抓走的;重庆政府的中央广播电台根据朱瑞光的报告,说任援道的被捕是汪精卫集团派系斗争的结果,是一场狗咬狗的斗争。南京政府的中央通讯社向有外交关系的日本、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的通讯社发稿,不到一个小时,这则新闻通过德国的海通社更广泛地传播开来。重庆政府的中央通讯社将消息发给美国、英国、苏联等国的通讯社。五十分钟以后,美国的美联社和苏联的塔斯社同时大造舆论,说汪精卫集团内部派系斗争尖锐,致使任援道被捕。

    当天下午三点左右,两则同一事件而事实截然不同的新闻稿,摆在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和外务相松冈洋右面前,究竟谁对谁不对,真叫他们莫衷一是。

    “松冈君,你的判断呢?”近卫锁眉蹙额,感到茫然。

    “我认为重庆方面的报道是可信的。”松冈沉思着说。

    “为什么?”近卫一愣。

    “在目前的情况下,中国的共产党是想方设法利用所谓抗日壮大自己的力量,他们根本没有兴趣去对付南京政府,绝不会派人去南京抓任援道。”松冈说,“不是共产党抓的,也不是军统抓的,这回连南京方面也没有怀疑到军统身上呢!那一定是南京政府发生了内部矛盾。至于矛盾是怎样形成的,矛盾的尖锐和复杂情况怎样,建议由在南京的影佐君做一番调查研究。”他顿了一会,“消息说是派系斗争,我未敢苟同。但是,任援道先生原是南京维新政府的绥靖部长,他并不是汪先生的嫡系是肯定的。”

    “我同意你的分析,松冈君!”近卫眯着双眼,想起一个多月以前影佐秘密派任援道赴重庆见蒋介石的事,眉心铸起一个沉重的结,“任援道赴重庆的事该没有败露吧!”

    “很难说。”松冈的心情也很沉重。近卫沉思片刻,吩咐说:“请松冈君马上与影佐君通无线电话,要他认真调查一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望能在两天内给我一个报告。”

    原田把逮捕任援道的任务交给狩野等人之后,就连夜返回南京,住在朱雀路一四八号日籍情妇高崎常子家里,等待狩野的报告。两个钟头前,他接见了狩野,得知任援道如实交代,就高兴地携带由任援道签字的审讯纪录,赶到汪精卫官邸向汪精卫和陈璧君报告。现在,他从朱瑞光手里接过无线电收发报机,又怀着胜利的喜悦驱车来到汪精卫官邸。

    “报告汪主席和汪夫人,你们交给我的任务提前完成了。”原田为自己在短短的一天之内,不费吹灰之力就发了大财而沾沾自喜,“现在请主席和夫人吩咐,对任援道怎么处里,我当奉命执行到底。”

    从主观愿望说,汪精卫和陈璧君恨不得将任援道千刀万剐再剁成肉酱才解心头之恨。但是,夫妇俩又觉得这件事十分复杂,若把任援道秘密处死了,人们会绝对相信是共产党干的吗?日本政府将会怎样评说?南京政府的同仁和下属将会怎样评说?前北平临时政府和前南京维新政府的那班子人又将会怎样评说?总之,把任援道秘密处死,对南京政府的巩固和发展是利多弊少,还是弊多利少,这得好好权衡,得三思而行呢!

    “原田部长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又干得如此之好,实在令人叹服!衷心感谢你,感谢你对我的真诚支持!”汪精卫一下子站了起来,陷入一种难以自制的激动,“至于对任援道怎样处置,让我再思考两天,也就是麻烦你再着人看管任援道两天。”

    “好!后天下午的这个时候,我再来恭听汪主席和汪夫人的吩咐。”原田高兴地走了。

    原田走后约五分钟,影佐祯昭和犬养健来了。

    以影佐为首的日本驻南京政府最高军事顾问团,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精神,每天准时收听重庆的新闻广播。午饭后,影佐与顾问团成员,对重庆和南京在同一个时候广播的,有关任援道被人绑架的报道进行分析研究,一致认为重庆的报道是可靠的,也一致认为这件事与他们派任援道秘密赴重庆有关。影佐正准备向日本外务省请示报告,松冈给他打来了无线电话,责成他负责进行调查,怎么调查呢?他们想来想去,感到漫无头绪,无从着手。最后,犬养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干脆直截了当地找汪精卫交谈。但是,又感到这样做难度太大。

    然而,人类的心理往往就是这样,而且似乎永远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想得到它,如果在实现这一愿望的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越大,奋斗的意志就越是坚忍不拔。

    眼下的影佐和犬养,就是抱着这样一种心理坐在汪精卫和陈璧君面前。

    “中午时,重庆的广播电台关于任援道先生被绑架的消息广播,想必汪主席和汪夫人已经收听到了。”影佐见对方连连点头,接着说,“为了弄清楚任先生被绑架的事实真相,我和犬养先生特地前来拜访汪主席夫妇,就有关问题交换一些看法。”

    “好,好!我们交谈交谈。”汪精卫揣度着对方的真正来意。

    “是不是顾问团的日本朋友对我们的报道有什么怀疑?”陈璧君有几分反感,急不可耐地把问题提出来。

    “是的!我们感到不好理解。”影佐神态肃然地说,“共产党虽然仇视南京政府,但是,二者之间并无直接的利害冲突,他们与任先生也无直接的深仇大恨,为什么偏要把他抓走呢?”

    “怎么能说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呢?影佐先生!”陈璧君自恃的一笑,“近一年多来,我们的和平军一直配合日军攻打八路军和新四军,共党恨我们恨之入骨呢!”

    “共党与任先生也有直接的深仇大恨。”汪精卫有着反常的平静,“上个月,我们的海军部队在海南岛的临高县附近,配合贵国驻海南岛的海军部队,把共党的广东游击队琼崖支队的一个分队打得落花流水,一举歼灭了他们一百四十多人。所以,共党恨透了任先生这个海军部长!”

    “还有,任先生一到江苏省任职,就把他手下的保安部队拉出去攻打盘踞在句容、江宁一带的新四军,据任先生报告,他们还打了三次胜仗,一共打死打伤新四军二百多人。”陈璧君越说越得意,“共党抓走任先生,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

    汪精卫夫妇一唱一和,说得滴水不漏。但是,影佐和犬养的头脑并不简单。

    “我们认为,汪主席和汪夫人刚才说的,仅仅是分析而已。”犬养淡淡一笑,“说任先生是被共党抓的,总得有确凿证据才行呢!”

    “那么,重庆方面说我们内部派系斗争尖锐,致使任先生被捕,又有什么确凿证据呢?”陈璧君很气愤,“简直是胡说八道!”她面向两个日本人冷笑一声,“看来,你们认为重庆的报道是可信的,是吗?”

    汪精卫担心妻子的任性和粗暴得罪影佐和犬养,赶忙制止说:“既然影佐先生和犬养先生来与我们交换一些看法,就应该畅所欲言嘛!你何必动肝火呢?”他微笑着向犬养点点头,“请犬养先生继续说,继续畅所欲言地把话说完。”

    犬养见陈璧君有几分难为情,说道:“我很喜欢汪夫人的爽直和坦率!”他接着说,“刚才汪主席说要我畅所欲言,那我就把我们的见解统统说出来,不妥之处,请汪主席夫妇批评指正。”

    “好,好,欢迎,”汪精卫预感到有种不祥之兆正默默地向他走来,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硬话。“坦坦白白地说,我们认为重庆的报道有几分可信。”犬养声色俱厉地说:“他们说南京政府内部存在着派系斗争,不可信,但他们说任先生的绑架是南京政府自己干的,是可信的。”

    汪精卫夫妇一阵愣怔,好像小偷刚把窃物抓到手,猝然碰到警察那样心慌意乱。

    “有什么确凿证据?犬养先生!”汪精卫已经忘记了刚才对妻子的指责,怫然不悦地问道。

    “我们在一个小时前收到一封匿名信,说南京政府怀疑任先生暗地倒向重庆政府,所以才派人秘密逮捕他。”犬养的脸色变得阴沉了,“是不是这么回事?汪主席夫妇最清楚。”

    “如果确有此事,建议汪主席公开从严惩处!”影佐向汪精卫夫妇望了一眼,感情中夹杂着倨傲和蔑视,“我们认为,没有必要躲躲闪闪!”

    “你们到底是相信一封匿名信,还是相信一个国民党中央主席和行政院长?”陈璧君把扭歪了的脸转向两个日本人,她那睁大了瞳孔的怒眼,向上鼓起的鼻翼,颤抖的嘴唇,就像一只正在拼命保护幼子,免受敌人侵害的雌老虎。

    “匿名信说的纯属子虚乌有!”汪精卫慌乱地挥着拳头,身子急切地左右摆动,好像一条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镜蛇,身不由己地在痛苦地扭动着,扭得要解体一样,“如果你们还承认我是日本政府的好朋友,承认我是中日和平运动的华方领袖,你们就应该绝对相信我!”

    影佐和犬养说的匿名信,仅仅是一种讹诈,仅仅是探出来的一只触角,试探汪精卫夫妇的虚实。他们见这对夫妇的反感近乎狂怒,只差没有发誓赌咒,也就深信不疑。

    “毫无疑义,我们自然绝对相信汪主席!”犬养的语调变得和蔼委婉了,“但是,既然有人给顾问团写匿名信反映问题,而反映的又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我们有责任向汪主席提出来。其目的,是检验一下,匿名信提出的问题是该肯定还是否定。”

    “现在否定了,我们也就放心了,也好向帝国政府如实报告了,这是好事啊!”影佐那平静的语调里带着抚慰的口气。他说日本政府对任援道的被绑架很关心,要求汪精卫尽最大的努力,想方设法,尽快地把他营救出来。

    “感谢贵国政府对任先生的关心。”汪精卫显得心情沉重地说,“营救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之中。”他将上午对丁默邨的具体吩咐说了一遍。影佐和犬养乘坐的小轿车刚驶出汪精卫官邸,周佛海乘坐的小轿车又驶了进来。“报告委座和君姐!情况不妙,大事不好!”周佛海一见到汪精卫和陈璧君就耸人听闻地说。“出什么事啦?”汪精卫和陈璧君惊问道。

    周佛海从深棕色皮料提包里拿出两张油印传单来,分别递给汪精卫夫妇。传单是用十六开白纸印的,它首先映入汪精卫夫妇眼帘的是使他们的灵魂震颤的标题:《任援道惨死在汪兆铭手里》。内容是:

    经多方严密调查,汪兆铭之南京国民政府海军部长兼江苏省主席的任援道氏,因为人耿直,坚持正义,亦非汪兆铭之嫡系,势必遭到汪氏敌视与排斥。一月五日早晨,汪氏竟买通四名歹徒,由其中一人冒充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闯进任氏公馆将任氏逮捕,然后嫁祸于共党所为。据南京政治观察家们分析,任氏已不在人世矣!

    祖国救亡图存委员会南京分会一月五日下午四时这传单写得平淡无奇,但作为一种舆论广泛流传在社会上,那是十分可怕的,人们不是常说“人言可畏”么,更何况,传单内容除了任援道并没有死以外,其他都是实在的,而这个“实在”,又只有他们夫妇俩和原田知道,这更使他们感到纳闷和害怕了。

    “无中生有,造谣惑众!”陈璧君在惶惑中愤恨地骂道,“什么‘救亡图存委员会’,妈的!一伙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蛋!”“这传单是怎么发现的?多不多?周先生!”汪精卫装着泰然自若的样子。“是特工组织南京特区发现的。据该特区区长苏成德先生报告,几乎南京的大街小巷都有这种传单。除了我带来的这两张以外,其余的我吩咐苏先生把它们烧毁了。”周佛海表情十分真诚,但嘴里说的全是谎言。

    程克祥打入南京政府之后,与重庆秘密联系的无线电收发报机设在颐和路一六八号杨惺华家里。今天下午两点四十分,戴笠亲自与程克祥通了无线电话,肯定任援道是被汪精卫集团内部逮捕的,并传达了蒋介石要周佛海负责设法营救任援道的意见。周佛海见是蒋介石的吩咐,不敢怠慢,经与妻子杨淑慧、程克祥、杨惺华等人商量,决定以印发传单的方式将事情披露出来。

    周佛海原来满以为任援道落在共产党手里,经戴笠这么一指点,才断定逮捕任援道是汪精卫干的,因为随便逮捕一个中央执行委员别人都不敢。至于汪精卫为什么要逮捕任援道,周佛海思右想不得要领,只好在传单上含糊其辞地说任援道“为人耿直,坚特正义,亦非汪兆铭之嫡系”。周佛海等人判断,传单一出来,汪精卫一定会大吃一惊,肯定会矢口否定,也肯定会以释放任援道的方式,澄清所谓事实真相。周佛海之所以用“任氏已不在人世矣!”一句话结尾,是为了促使汪精卫早点释放任援道。

    汪精卫怀着惶惑的心情,给苏成德打电话。“是美一兄吗?我是汪兆铭。你送给周部长的传单我看过了。喂,这传单你们一共发现了多少?什么,什么?两千八百多份!”

    苏成德原是中统苏沪区副区长,半年前投靠汪精卫集团之后,当了中央监察委员、特工总部顾问、警政部特种警察署署长,唐惠民暗中倒向重庆被败露之后,他又继唐惠民为南京特区区长。他与程克祥是拜把兄弟,就按照程克祥的意见,满口答应传单是他们发现的。其实,这传单就只印了那么两份,说“两千八百多份”是为了给汪精卫以更大的震动。

    “具体数字是两千八百四十一份?啊!这么多。”汪精卫心中涌起一种千夫所指的恐怖,他镇静了一下,继续与苏成德讲话:“我说美一兄,这传单上说的全是胡言乱语。事实将胜于雄辩。我坚信,任先生还活在人间,也坚信任先生总有一天会被我们营救出来。是的,是的,到时候,请任先生现身说法,看他究竟是被什么人逮捕的!”

    汪精卫的话是说给苏成德听的,也是说给周佛海听的。周佛海心里高兴极了,等汪精卫放下话筒,显得气愤地说:“到时候,请任先生在中央广播电台,就他被绑架的事发表广播演说,以正视听,收回影响。”

    “周先生说得对!”汪精卫淡淡一笑,“到时候,让传单上的谎言彻底破产!”

    周佛海走后,汪精卫夫妇陷于沉思。过了好一阵,陈璧君才惶恐地问丈夫:“看样子,你打算释放任援道是吗?四哥!”

    “事已如此,不放不行。”汪精卫陷于无可奈之中。

    “还让姓任的继续当海军部长和江苏省主席?”妻子又问。

    “是的。”丈夫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对你的安全将是个严重威胁,请四哥三思而行。”她忧心忡忡。

    “不用怕,我有办法制服他。”汪精卫自信地说,“请你亲自出马,带桂连轩去朱雀路一四八号高崎常子小姐家找到原田先生,关于任援道的问题要他绝对保密,你然后把任援道接回来。”

    陈璧君思索片刻,当她理解丈夫的用意之后,说道:“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让第四者,也就是让桂连轩知道了。南京是首都,我的安全你可以放心。”

    半小时之后,陈璧君在常子家里与原田见面,双方交谈了一会。又过了二十分钟,她由原田陪同见到了狩野和渡边,尔后她由狩野陪同去关押任援道的地方。

    任援道一眼见到了陈璧君,以为是自己的眼睛产生了错觉。当他从如梦似幻中清醒过来,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确实是汪精卫的第一夫人时,他大吃一惊,感到末日来临。

    “汪夫人!我任良材不是人,我是牛马畜生!我罪大恶极,我罪该万死!”他痛哭流涕地给自己一顿臭骂,一头跪在陈璧君面前。

    “汪委员长特地派我来接任先生,请起来随同我回去,有话见了委座再说。”陈璧君的右脚往上提了一下,想起任援道告密石友三的事,恨不得狠狠地踢他几脚,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背叛了汪委员长,我是应该遭到千刀万剐的罪人,哪里还能劳驾汪夫人来接我回去?”任援道把额头贴在地面上,不敢抬起来。

    “我叫你起来你就起来嘛!”陈璧君有点冒火,但语气比较温和。“我刚才讲了,有话见了委座再说。”

    任援道这才满脸涕泪从地上爬起来,直到狩野给他解除了脚镣手铐,他才相信自己并非在做梦。于是,眼珠子急转几下思考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在,任援道由陈璧君领着来到汪精卫面前。他万万没有想到,汪精卫居然主动地与他握手,而且面带笑容说:“坐,良材兄请坐!”

    这使他又一次陷于如梦似幻之中。只有当他的眼睛触及桌子上那台他熟悉的收发报机和那份他签了字的审讯记录稿时,才诚惶诚恐,本能地重复着在陈璧君面前痛哭下跪和臭骂自己的语言:

    “我背叛了汪委员长!我任良材不是人,我是牛马畜牲,我罪大恶极,我罪该万死!”他尽可能地把有“罪”字为首的成语搜索来加在自己头上,“我向重庆告密石友三先生,我罪孽深重,我罪恶昭著,我罪不容诛!”

    “良材兄说的是真话吗?”汪精卫起身把任援道从地上扶起来。

    “是实话,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任援道仍然痛哭不已,“即使委座下令活剐我,活埋我,用油锅煎死我,用蒸笼蒸死我,也是我罪有应得,死无怨言!”

    “既然如此,良材兄过去私通重庆的一切,我可以一笔勾销!”汪精卫权威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威严地踱了几步,然后陡然站住,“我不仅不杀你,而且让你继续当中央执行委员,当海军部长兼江苏省主席!”他意识到了,自己这时候的神气,大有顶天立地和胸怀整个世界的伟大气概。

    有时候,过度的喜与过度的惊一样,也会使人变得目瞪口呆。陈璧君见任援道两眼愣愣地张口结舌,以为他没有完全听清楚,或者说不完全相信,又将丈夫的话重复一遍说:“委座讲了,只要任先生诚心诚意认识到自己罪大恶极,他对你私通重庆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不仅不杀你,而且让你继续当中央执行委员,当海军部长兼江苏省主席。”

    任援道一腔热血往上涌,又一次跪在汪精卫夫妇面前,又一次痛哭流涕,呼喊着:“汪委员长,汪夫人!你们是我任良材的救命恩人!今生今世,我永远忠于你们,海枯石烂不变心!来生来世,我就是变牛变马,也要为你们效劳,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汪精卫又一次把任援道扶起来。任援道沉思一会,喃喃地说:“恳求委座和夫人允许我远走高飞吧!我既不便留在南京,也不会去重庆,让我去德国定居吧!我的妻弟曲浩宇在柏林开洋行。”“你留在南京有哪些不便?”汪精卫问。“中央常委们不会原谅我,日本政府也不会原谅我,反而使委座和夫人为难。”任援道说。

    “不用担心。”汪精卫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良材兄私通重庆和告密石友三先生的事,只有我和夫人,还有日本驻沪宪兵司令村山茂达将军三个人知道。村山将军与我是好朋友,夫人去接你之前,我已与他说好了,他不会将你的情况报告给日本政府。至于中央常委们,大家一致认为你是被共党抓走的呢!”他说的村山就是原田。

    “所以,任先生出来后,就一口咬定是共党冒充日本宪兵把你抓走的!”陈璧君狡黠地一笑,“就说是日本宪兵设法把你营救出来的。”她停了停又说,“为了正视听,今晚八点,请你在中央电台发表广播演说。”“好,好,我一切遵命照办。”任援道高兴地说。接着,汪精卫把那份审讯纪录稿递给任援道,宽容地微笑着说:“既然已将你过去的背叛行为一笔勾销,这审讯纪录就交给你自己去烧了吧!”

    “委座,你实在太伟大了!古往今来,有过许许多多宽恕的人和事,但谁也比不上您这么伟大呢!”任援道激动地接过审讯纪录,又本能地跪在地上,向汪精卫连磕三个响头才爬起来。

    “这收发报机,也请良材兄拿回去。”汪精卫手往收发报机一指,“你可以利用它继续与重庆联系。”任援道莫名其妙地望着汪精卫夫妇,嘴巴张了张,茫然得不知说什么好。“你可以用真真假假的手段蒙蔽重庆,为南京政府的巩固和发展效劳。”汪精卫启发一句。“我懂了!”任援道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时间正是下午六点。天气仍然那么阴沉,仍然狂风怒号,仍然黄尘蒙蒙而混沌一片。混浊的空气,混乱的年月,混淆黑白的人和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