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赠卫八处士》
这几个月在家乡与住所间辗转，乘坐的多是绿皮火车，几个小时的缓慢行程，似乎可以暂且脱离生活中的诸多身份，在远行的车厢里，我只是一个旅客，独身，沉默，耽于视线与内心的小世界，却也觉得满足。
火车穿越隧道时，看着窗子里影影绰绰的脸，如置身一个狭长的梦境，时间成了可触摸的线状物，延绵无尽，又密不透风。只有语言是轻浮的，风干后，才能久久回味。
隧道口大丛娇艳欲滴的夹竹桃有超长的花期，从夏天一直开到了秋季，秋风起兮，头顶白云如飞絮，岁月一片清好澹明。而思绪在幻觉与现实之间沉浮，经年也仿佛一瞬。
途中看到一个手捧姜花的女孩，惊讶得让我心跳加速，就像文字中的海市蜃楼，透过时间，突然呈现在了眼前。
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女主角在她十六岁时爱上一个人，那个人在姜花盛开的夜色里唱歌，让她沉溺了半生。从此，姜花便成了她爱情的标识，一种灵魂的香氛，萦绕在所有与彼此相关的记忆里，永远不会挥发。
小说里有一个情节，是女主角坐在黄昏的咖啡馆里，听到有人说，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是时，她正安静地搅动一杯山多士无糖，窗外暮色沉沉，霓虹灯的反光将她的脸映衬得尤为精致，滴水不漏了好多年，但听到这句话时，她手中的勺子还是不小心滑了一下，几滴咖啡洒到了桌上。桌上，是一捧姜花，清白的香息弥漫在空气中，一如多年前。
恍然二十载，如隔世。
十六岁时，她第一次尝到情动的滋味。有点甜，也有点苦，还带点心酸。
他是隔壁班的男生，能将一件白衬衫穿得倾国倾城。晚自习后，他会在水池边弹吉他，身边一丛姜花，开得清艳迷人。他的歌声就像一片温柔的海，将她淹没，“姜花啊姜花，白色的香气，在我的身体里蜿蜒成诗，沉默如迷”。
他冷清高傲，不可一世。她追求他，费尽力气与心思。在星河漫天的夜间，她喝了一瓶啤酒，一个人跑到天台上，引颈高歌，唱一首被她改过的《格言联璧》，心里仿佛藏着一把利刃，要刺穿胸膛。
爱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心之所向，无坚不入，锐兵精甲，不能御也。
第二天，她被教导主任罚跪一整天，甚至惊动家长。跪在教室门口，面对同学窃窃的笑，她扬着一张无畏的脸，昭告天下，“我就是喜欢他”。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可以勇猛好多年，却不知，自己一生逐爱的勇气，都在青葱岁月里花光。
二十年后，她跋山涉水，只为路过他的城市。对方带着女儿来赴约，小姑娘一路雀跃，用黄莺一般的声音向她问好：“阿姨好美。”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他一句轻叹，竟让她悲伤到不能自抑。“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她看着他早生的华发，终是没能说出口，便借口要去洗手间，关上门后，终于泣不成声。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秋月高悬，清风拂面，他开口叫她的名字，给她和小姑娘各买了一个冰淇淋。
是夜，她搭乘最后一班飞机回去，他去送她，两两相望，唯恐相逢在梦中。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没有姜花的香气，漫天星河也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飞机上，她想起临行前问他：“爱是惊天动地吗？”他回：“不，也可以沉默如迷。”她又问：“爱是在一起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如第一次分别，又如最后一次相见，“也是为了你，更要好好珍重自己”。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思绪回来，如旧梦初醒，只余耳边花影缤纷，时间飞逝。不知不觉，距离写下那篇小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
而遥想杜甫沉郁顿挫的一生，他写下《赠卫八处士》时，已近暮年，故友重逢，悲欣交集，在那样乱离的时代里，二十载的变化和情义，又要用什么来承载。
于是在想，如果没有文字，在那样苦寒的环境下，他要如何挨过那样的年岁。
如果没有文字，我也不会成为今日的我。我会在哪里，会遇见谁，会过怎样的生活，我不知道。
还记得多年前写这篇小说的时间，我常在初秋的季节里买一束姜花，辛凉素净的花香，足以撑起松松垮垮的日常。也曾把花瓣夹在书页里，像珍藏一枚安静的蝶翅，手指拂过纸张时，会有错觉，好像那些坚硬的字句也变得温柔。
那时心里尚有无师自通的属于文艺青年的多愁善感，喜欢如姜花一般清瘦无欲的洁白花朵，也喜欢暧昧咸湿的爱情故事。在无数个寂寞的晨昏里，以为洞悉了爱的本质，以为可以用文字构筑一个精神王国，却终究在时间的齿轮下，沦为记忆的废墟。
对于爱，付出的人与被爱的人，谁又不是盲人摸象？
如今年纪越长，经历看山的岁月，苍茫的世事，人也变得越来越钝感。有时在想，一颗心从细腻得爬满触须，到坚钝得犹如顽石，是不是只有疼痛这一条路可以走？
有些记忆，你以为把它埋在土里，就可以就此腐烂、消、忘却，却不知道，它曾是诱惑你的美味果实，即便果肉干枯，变味，脱落，也会保留完整的内核——成为一枚具有生命力的种子，在不经意的暗夜里，长出饱满天真的芽孢。
好在，还有文字，可以为药，为镜，为隐身衣。
每个成年人行走世间，都要自带一副铠甲。铭记与忘记同样艰难，而我们害怕交付，也害怕受伤。那么不如各自珍重，各自勇敢，在这如战场一般的人生里，尽量不输得让自己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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