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凤栖梧》
《凤栖梧》这个词牌,也叫作《黄金缕》《鹊踏枝》《卷珠帘》《一箩金》,我最喜欢的是它的另外一个名字:《蝶恋花》。
“翻阶蛱蝶恋花情,容华飞燕相逢迎。”有人取了南梁简文帝萧纲这一句诗中“蝶恋花”三个字,做了它的名称,就此成就了一个多愁善感又缠绵悱恻的词牌。
他伫倚在高楼之上。春天的风,带着温柔而细微的心意,轻拂他清瘦的脸,一下一下吹动他的鬓发与愁绪。他单薄的身体,如同一张剪纸,只余春愁鼓荡。
隔了一帘风,极目远眺。草色连天,铺地如茵,烟光雾气在夕阳下迷蒙。柳陌上,一川晴絮如落雪,湖光边,有细碎的花瓣离枝飞舞。燕子相约,春思如织,青山不语,残照当楼,幽幽远处,似有人怅惘吹笛……他不禁心下黯然:有谁会懂得我这种黯然,又有谁会为我的黯然而心疼心碎?
我猜测,这个黄昏,泊在了春天的腹地。高楼上的柳永,柔软得好似一汪春水,一点点轻微的风吹花落,就可以荡起无数涟漪。他心头的春愁,是无际的,是莫名的,是前世今生的。对于他的忧伤,就像对于春天本身一样,赋予所有的美丽与惆怅,亦不过是隔靴搔痒。
三国枭雄曹操曾在一次宴会上举杯邀明月写下《短歌行》,一表他求贤若渴的心意与一统江山的壮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乱世之中,再多的忧伤与苦痛,经过纷乱的马蹄一践踏,也不过是卑微的尘灰一抹。那些绵绵的忧思,见证了人生苦短,歌舞在侧,唯有杯中岁月长,那么,不如饮到光阴倾倒,山河全醉。
柳永也是想将无尽的忧思都倒进酒杯里,听着歌,观着舞,然后一醉百事休。然而,短暂迷醉的灵魂,终究拗不过一颗清醒的心。所以他写,“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这一句,有着无限的寂寞、无奈和低迷,与《短歌行》里的句子心境完全相反。
彼时,曹操率领八十万大军南下攻打东吴,伫立船头,心怀朗月,他是用酒气拭剑的一代枭雄。此刻,柳永携带求取功名的梦想漂泊异乡,伫倚楼台,残阳当照,他是用酒香浅唱低吟的落魄书生。
曹操在他的《短歌行》中继续写:“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曹操对贤才的渴慕如痴如狂。他重才惜才,只因他深深地明白,成就霸业,必须广纳良才,一员猛将,一位贤臣,即可抵得十万精兵。有了众多贤良人士的辅佐,天下指日可图。对梦想的追求,没有止境。他的痴狂,是得到整个天下。
柳永在下片的结句写:“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样的感情,不可谓不痴狂。自从与她分别,相隔遥遥,音讯难凭。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他经过了太多的漫漫长夜,恹恹无眠,用往昔的回忆和日后的憧憬来消磨现实的茫然与凄苦。可是,身上的衣带渐渐宽松,容颜也愈发憔悴,弹泪相思老,彻骨东风瘦。
《烟花记》里有“冤家”说:“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所谓冤家者二。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所谓冤家者三。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寐相思,柔肠寸断,所谓冤家者四……”
爱情是一场业冤,相思,便是其中最销魂的荼毒。她是稔色人儿,可意冤家,他为她情深意浓,为她寝食俱废,为她黯然销魂,为她柔肠寸断,却甘之如饴。
柳永这一首《凤栖梧》,将一腔春愁写得曲径通幽又缠绵迤逦,结构精致,意蕴深醇,是《乐章集》中的名作。特别是那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列为“三种境界”的第二境之后,这首词更是声名大噪。
王国维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第一境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一句取自晏殊的《蝶恋花》,表明玄思——登高望远,以一个开阔的视角,确定好目标。第二句,是在立意的基础上求索,磨砺,不畏艰苦。第三句,指经过周折和历练后,就能领悟功到自然成的真谛,是为顿悟。
这三句话,本都是描写相思的词句,被王国维引领到了哲学的领域,可谓巧妙。爱情,也本与事业一样,路漫漫其修远兮,相遇、求索、领悟,都需要一个坚贞的信仰,像执拗高傲的非梧桐不栖的凤,像恋在花上寻找自己前生精魂的蝶。
只是,王国维是将柳永的这首《凤栖梧》归于欧阳修名下的,以至于此词后来重见于欧阳修的《近体乐府》。倘若王国维认定了这是柳永写的词,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将其引入那三境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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