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腹有诗书的从容女子-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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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黄庭坚《清平乐》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是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在北宋诗坛上与苏轼其名,诗词书法均享有盛誉,世称“苏黄”。

    黄庭坚笔下的诗词,多豪迈涤荡,瘦朗奇崛,又森森孤意,染透古香,高妙得很。与他的书法一脉相承。

    看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亦刚亦媚,下笔婀娜,意韵含蓄,像长河深涧处的摇桨之声,每一声都铿锵有力地溶入水波,纵伸横逸,一收,一转,一放,皆是洒脱自如,融会贯通后,又浑然无痕。

    松风阁位于鄂城西山灵泉寺附近,古称樊山,是当年孙权讲武修文,宴饮祭天的地方。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年)九月,黄庭坚与友人游鄂城樊山,途经松林间的一座亭阁,是夜,黄庭坚忆及世事故人,一时心有所感,听松涛成韵,体仿柏梁,写就一幅旷世诗帖: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野僧早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那样的风致——买酒、听琴,看夜雨破晓,寒溪炊烟,白云载清风归,确实是山川光辉为我妍。

    只是彼时东坡去世已有一年,黄庭坚念及此处,不免心中起伏,后段字迹里显然多了几许激扬。细细观之,好似扑面而来的虎啸之势,带着与生而俱的骄狂劲逸,一笔如一叱,一画如一咤,潜伏于古老的山谷之中,透过翻涌的松风松浪,遥遥震动耳膜。

    有猛烈的惊艳,直令人心颤。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若豪放如斯,心内便真的生有猛虎之骨。

    亦有骨头里开出来的温柔。譬如这首《清平乐》,就带着宋时暮春独有的潮湿明媚,如风扑入我怀。

    蔷薇这名字也真是好听。轻轻念起来,素雅又清丽。问一声春归何处,唤取归来同住……百啭无解,风过蔷薇……那一道蔷薇风,真是潋滟的胭脂水一样,光影轻漾,草醺烟迷,直疑自己错进了五代之时的花间。

    再看他,分明指尖有刀剑之气如虹如电,眉间有风霜凛冽,长笛醉饮江湖夜雨,仰天念一句:“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是不是这样的意境?轻嗅,俯身,闭眼,带着眷念,微醉,沉迷,刻骨的温情,干净的欲望,像白月光一样,落成一地的柔软与香息。

    木心在他的《素履之往》里写:“野蔷薇开白花,古女子蒸之以泽发。”

    古代有一种叫“蔷薇水”的香。说的是以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蒸时宜用慢火,香味最为清绝,屡采屡蒸,积累之而为香,香息长此不败。这样的方法,真是足够奢侈,贵气得惊人,有飞仙之妙。

    而木心的句子则闻得到田间地头的生活香气,月光一样的温柔,很细碎烟火。再加一点点单薄的野性,一点点素朴的古意,旧光阴的容颜,就是这样子一点点描绘出来,再一点点拿来回味。放在鼻尖或心间,轻轻地闻,细细地嗅,直到骨头里能开出小小的花来……如暗恋一般,惆怅不知归处的寂寞之美。

    看过《红楼梦》的人,都会记得“龄官画蔷”。

    端午节前夕,赤日当空,树荫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的蔷薇花架下,龄官用发簪在地上画了几十个“蔷”字,一脸泪水,又一脸痴迷。

    恰逢宝玉路过花架,不由得看呆了去,心中暗忖:“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哪里还搁的住熬煎。”

    龄官的眼泪让宝玉恍然,世间女孩的眼泪,他并不能全得,自此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而他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龄官单薄,她的身世更单薄。她只是贾府买来唱戏的小旦,而她喜欢的人是贾蔷,宁府的正派玄孙。

    身份的悬殊,注定爱情的无果,她心头的那场暗恋,枝枝蔓蔓地抽枝,山崩地裂地绽放,其实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已经把那一把爱恋,那一把熬煎,通通葬在了夏日的花架下。戏班解散后,她毅然选择了离开。

    “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再读这样的诗句时,便总是容易恍惚。当夏日的蝉声掀开水晶帘子一样的微风,当站在浓稠的树荫里一回头,那盛开的蔷薇花架下,可还有模样单薄的古女子,流着寂寞的眼泪,用一支绾发的簪,在地上痴痴写恋人的名字?

    被阳光抚摸过花香里,飘浮着惆怅不知归处的青春。

    但真的有人在唱:“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天公要蔷薇处处开,也叫我们尽量地爱……春天是一个美的新娘,满地蔷薇是她的嫁妆,只要是谁有少年的心,就配做她的情郎……”

    一首很欢快的曲子,属于20世纪30年代的黒木胶片时代。邓丽君唱得好听,她的声音甜蜜而柔曼,像要把全世界的蔷薇都唱开了似的。

    那些蔷薇也真的是听见了,一朵一朵打开耳朵,一丛一丛打开身体,生怕下一刻就老掉了,败掉了,拼命一样地开起来,如恋爱中的女孩子,恨不得一夜妩媚倾城,可偏生还只是单薄的少女,青涩朴素,格外惹人疼爱。

    连一向刻薄的张爱玲,写蔷薇花开,也是“那幼小的圆满,自有它的可爱可亲”。细细嗅来,自有几分温柔的味道。张爱玲亦是心有猛虎之人,凌厉之时笔锋若刀,气势逼人,极毒辣,又极俊逸,看得惊心,又看得惊叹。那样的文字,怎不是猛虎,怎不是毒药,只要与之相逢了,它自然是连骨头都不吐。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笔行至此,我心里的蔷薇也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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