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渔父》
李煜题的是《春江钓叟图》。彼时,家国未成故国,明月尚可回首,他身在帝王家,虽有隐逸之心,也还能有一个情调悠扬的憧憬。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千古词帝的轻轻一笔,让那在碧波中清贫度日的渔父,成了身处樊篱的文人们最思慕的职业。
只因多少座江山也换不来的自由。而他,一个拥有极致艺术天分的词人,却是一个失败的帝王,守不住江山,便只能受尽凌辱。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历史有时真是惊人地相似。对于运命的辗转轮回,我们猜不破,也看不透,就只得虔诚地将其称之为天意。南唐的一江春水被北宋收入囊中之后,光阴仅过百余年,在北宋的帝王中,便出现了一个李煜的翻版。
他是赵佶,宋徽宗。赵佶是宋神宗的第十一子。据说在他降生之前,神宗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不久后,赵佶降世,神宗又梦李主来谒。而赵佶长大成人后,果然“文采风流,过李主百倍”。
托生之说,固不可信。后人的编排依附,无非想给历史增加一点神奇的色彩。但赵佶与李煜,他们的身世、个性、文采、命运,又无不相似。赵佶自幼爱好丹青、骑马、射箭、蹴鞠,对奇花异石、飞禽走兽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在书法绘画方面,更是天赋非凡。
的确,除了社稷江山,他都爱。神宗驾崩后,由赵佶的哥哥哲宗继位。赵佶为端王。然而哲宗年寿不永,驾崩时仅二十五岁,又无子嗣,便只有在其兄弟间另选新君。于是,赵佶就继承了皇位,是为徽宗。
赵佶的继位,当时遭到了一些大臣的反对,认为端王轻佻,不足以君天下。“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元代脱脱撰《宋史·徽宗纪》时,亦有如此掷笔之叹。
不能为君是真。他手中的御笔,可以作得千古书画,却唯独润泽不了一卷江山。他不愿操持政事,好文物,好笔墨,好吹弹,好词赋。他重用奸佞之臣,导致民不聊生,内忧外患。他生活穷奢,挥霍国库,醉眠烟花柳巷,常有山水田园之思。在百姓眼里,他就是一个十足的昏君。
诸事皆能也是真。他首创的瘦金体,可谓独步天下,直至今日,千年亦无人可超越。他的《瘦金体千字文》《欲借风霜二诗帖》等书法作品,皆传世不朽。
瘦金体,背负着一个王朝兴衰,身世悲苦亦丰盈。这种书法,观之如画,听之若音,一钩一画,挺拔俊逸,清瘦尤词,屈铁断金,意度天成,蕴含无尽风云气象,一丁点儿赘意都没有。飞扬的锋芒,又形同花香触角,内藏兰竹之骨,能探询人心中最纤敏潮湿的角落。
那是属于北宋的花香,沾带着赵佶的指纹,成为笔墨里臆想的金戈与铁马,充满悲戚。流逝与永恒,繁华与荒寂,又是如此同胞而生,落在眼里,梦寐无处醒。
看他的《芙蓉锦鸡图》,那一纸梦里富贵,锦绣似的工笔,可谓深不可测。久久对视,可让人心思仓皇,在荒凉的空气断层中,迟迟不敢归于尘埃。
绢本,泛着昏昏的黄,像过期的祥瑞。一只锦鸡,飞临于芙蓉花枝上,转颈回顾,望着一对翩翩而飞的彩蝶出神。它羽色鲜艳斑斓,神情鲜活,双目炯炯,极显宫廷富态,尾部的翎上花纹清晰可数。芙蓉花也是俏丽无比,在秋气中含苞待放,翦翦生姿。芙蓉叶片各有神态,高低轻重皆不同。花瓣宛若素绢,质感清薄明丽,好似能透露一个朝代的风声。芙蓉花下,有几根盛开的黄菊,轻盈地抖动着,斜插入画面中的盛秋。
画上有徽宗的题诗:“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翳。”是他的瘦金体。题款“宣和殿御制并书”,签押为:“天下第一人”。
因古人称鸡有“五德”,鸡在中国又向有“德禽”之称,赵佶也想借锦鸡之寓,弘扬文、武、勇、仁、信五种德望:“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者,信也。”
人说画如其人,《芙蓉锦鸡图》虽纤巧富丽,技巧高超,寓意深远,却终究缺少了一点大丈夫气概。再滴水不漏的工笔,也顶多成就一个画师,却辅佐不了一位帝王。
这本不是罪过,细腻温柔是他的天赋,也是他的软肋。泼墨的恣意,写意的洒然,都开不出如此有着精致疼痛的芙蓉花。
但是,他还有一个身份叫皇帝,这才成了罪过。二十五年的皇帝生涯,倏忽即过。一场靖康之变,让他由一朝天子,变成了阶下囚。被流放的几年里,他受尽折磨,却依然不忘诗词书画。只是彼时已物是人非,一颗心萧索掉了,笔下也尽是寒荒之意。遥望故土,他含泪写下“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堪比李煜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不忍卒读。
他的画笔下,就再也没有了荣贵的锦鸡,更没有了清艳的芙蓉。
年年岁岁,芙蓉依旧,却是浪花有意,桃李无言。
如他昔日所爱,皆成心伤,便注定只能溺死在梦中的那片江湖,连同王朝,连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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