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歌舞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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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村庄做客

    我沿着莫乎尔乡巴扎的一些被杨树杏树拥护着的巷口走进去,偶尔相遇一些头戴四棱花帽或者白色回民帽且一脸憨厚显出某种虔诚的人,顿觉被一种神秘的宗教色彩或者古朴得近乎原始的气息所迷惑。在我们吉尔尕朗河两岸,这些古老而和平的村庄是如此之多,同时又是如此之宁静幽谧,绿树掩映中不时传来一阵一阵的马嘶声、牛哞声、羊咩声,还有弹奏声、唱歌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甚至还有馕的浓香和煮羊肉的醇香,日子并不因为这些和声而显得喧嚣,相反是多么古朴而宁静,有时候,这还是宁静的村庄开始歌舞的前奏。

    我继续走进去。一些穿着不同衣服的孩子正在苹果树下玩耍,几个包着各色头巾正在打馕的妇女围坐在各自院门前发白的土台上,无论是放进馕还是把馕一个个夹出来都显得那么专心致志,身手敏捷,纵使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夹起馕来也有条不紊。这时候我抬头左右打量,那些仅仅是用些花草、泥坯、火烧砖和几何图案就装饰起来的乡村民居,会制造出一种特立独行的风情把你倾倒。

    游览那些民居,特别是在正午土黄色的阳光下游览那些民居,会发现它们更具美的质感——在杨树榆树掩映中,无论是厚实的土墙房子,还是土黄色的砖房庭院,那种明暗交错使本来极其普通的泥土显得深具内涵,仿佛其中有一种古朴的美正在律动。几乎所有的建筑都保持了土地的原色——土黄色,显得宁谧、朴素、温暖和亲切,仿佛开天辟地以来这些建筑就已存在,我们只不过是一名发现者。诚如我在开篇就已说明的那样,我是一名美的发现者。那山坡上、巷子里的泥土的颜色如果是在清晨灿烂的朝霞中,会变得明亮而富于朝气,而在黄昏红彤彤的夕照中则显得柔和而深沉,凝重而健康,两种时间中的土地都像富有生机的季节一样吸纳着太阳的瑰丽光彩。

    村庄就这样一步一步成为经典。因为是正午时间,嗅觉的灵敏空前未有,我闻到了煮羊肉的销魂味道,原来在白杨树荫下,黄泥炉灶上的羊肉汤正在几缕白烟下翻滚沸腾。此外,我闻到了许多植物和尘土的纯粹气息,那是一种仿佛还没有人迹干扰和脚印践踏过的气息,因而那些气息是没有被掺和过的,是纯粹的。尽管有金阳照耀,但是空气中依然感到那些气息在轻盈浮荡,这让我在有阳光的天空下也感到亲切温凉,这让我踏进去的脚步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也不敢让自己手脚摆动的幅度过快过大,为的是不扰乱周边原有的秩序,不惊醒村庄朴实的宁静。

    点缀着一切的除了变幻的阳光,还有明亮的窗户,高高的门廊,一株偶尔伸出院墙的苹果树,或者杏树,也许是樱桃树。还有,不时有一两串叶子鲜绿的葡萄藤攀援到极可能是一位维吾尔族少女住的房子窗前。有时也有晾在两棵树之间的铁线上的艳美衣裙,或者是在院门前坐着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想着心事的俊俏媳妇,或者是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翻晒着各种颜色地毯的雍容富贵、慈眉善目的维吾尔族老太太。

    转过村口的拐角,在秀气峻拔的杨树下,有时会遇到几个迎面走来的维吾尔女孩,她们比男孩子文静、干净,身材高挑圆匀,在炎热的正午阳光下,她们穿着漂亮的南疆和田产艾德莱斯绸做的连衣裙,更显俊朗和俏皮,她们通常还戴着饰有各种图案或小珠子的枣红色小花帽,眉毛用她们喜欢的乌斯玛描得又浓又长,手指甲被海娜花涂得红艳鲜亮。她们都是够格的小美人,或白净或红黑粗糙的脸蛋轮廓分明,又黑又大清澈明亮的眼睛,扑闪着的长长的秀气的睫毛,还有那高挺精致的鼻子,这些都是这个地区特有的人物风情,都能让我沉醉。在巷口或者村口拐角遇见,犹如在一片密林山岭之后倏忽见到一条明冽小溪,眼前为之豁然开朗,你也仿佛可以听到泉水叮咚叮咚的声响,心中为之一震。实际上,这些眼前的和耳边的新鲜,却是一种处于恍惚到来的幻觉之中的陷溺。

    我来到了莫乎尔乡库热村。几位维吾尔族少女在前面的白杨树下走着,像几株正在生长的小白杨。她们的身材苗条、匀称而轻盈,几根乌黑油亮的小辫子垂在身后。她们走着走着,倏忽之间美丽的身影就隐没不见了——她们就在你因为遐想联翩而不经意的某个瞬间,走进了一条白杨掩映幽深狭小的巷子,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小巷幽深,光影也迷离——有泥墙的浑朴、烤馕的金色在浓密的果树间随风变幻。如果我胆子大一点,跟着其中的一位维吾尔族少女绕过门前的果树进了她家的院门,我也许会因此在自己的知识和阅历方面赢得更大的收获。

    比如有一次,我走进她们的独门独院,但见葡萄藤和各种果树浓绿成荫。清清的渠水穿院而过,令人悦目赏心。土木结构的住房窗高门大,廊檐宽敞。

    正当我为找不着她们而左顾右盼时,忽然其中一间房子的门就打开了,男主人朗朗大声地喊我进屋,等我走进她们挂着新颖图案和富有特色的壁毯的客厅里刚刚坐定,端着一盘子蜜枣、杏干、沙枣干、葡萄干之类的女主人出来了,一位穿一身大气的红裙装的维吾尔族姑娘也迎上来向我打招呼。女主人很快就为我倒上了一大瓷碗的奶茶。

    女主人当然就是一位在当地算得上很富有的妇女。在伊犁,这些妇女随处可见,她们穿着纱底丝绒花纹长裙,头上围一方纹路多样的鲜艳丝质头巾,典型的维吾尔族女人的脸庞。尽管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特征,但是可以看出来女主人年轻时肯定是个美女,这从她丰盈高挑的体态和深深的眼窝、依然高挺精致的鼻子、大大的黑眼睛以及入鬓的黑眉毛可以看出来。

    喷香的奶茶喝过,甜润润的果脯也品尝了一些,和主人也谈了好长一会儿,他们始终热情地和我交谈,丝毫显不出一丝疲倦的神色。从有关传说和记载可知,维吾尔族人原本就是幽默健谈的天才,可以和来访的客人聊上两三个小时而依然兴致勃勃。而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午后的阳光斜射在院角,黄褐色的看家犬从刚进门时的狂吠到现在的毫不搭理你,正在院门边悠闲地伸着脖子,才恍然觉得自己早已成了他们这一家的朋友。

    好朋友来了自然是要吃上一顿羊肉抓饭的。除了年纪大的女主人,年轻的女主人古丽努尔也在厨房里忙开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姑娘灵巧的手揭开锅盖,做好的抓饭白里掺黄,油亮生辉,饭香肉烂,美味四溢。席间,男主人会用匙勺不停拨拉手抓饭至你的面前。喷香的手抓饭在主人的热情拨拉下,已堆积成小山,我吃得嘴巴油亮,饭匙也油亮。这时,主人一家围坐着看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数年来我在伊犁大地上来回穿梭,常常会遇上一些值得永远铭记的事物,当然也会错过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但是,如果我运气好的时候会遇上穆斯林盛大的古尔邦节。在这个像汉族春节一样隆重热闹的节日里,穆斯林的每家每户提前一天或者一大早就把房屋打扫、粉刷得干干净净,制作各种食品,宴请宾客,走乡串户,拜年祝贺。这个时候去一户维吾尔族人家做客是最当时的——有许多美食和最好看的风情供我享受。比如有一年古尔邦节时我们去了莫乎尔乡阔克塔力村的牙合甫江家,他的英俊的儿子麦尔当和有着一双褐色眼睛、一个高挺鼻梁的漂亮女儿古丽加娜提热情大方地迎接我们进门。他们的院落大约有三亩地,显得非常宽敞,正房的门厅很长,厅廊上雕刻着伊斯兰风格的图案,廊檐粉刷成蓝色,墙壁则跟平日里我们见过的一样白得一尘不染。男主人牙合甫江和我们一一握过手,他头发稍卷,留着两撇黑浓的胡子,脸色有点酱黑,但一笑就会露出一嘴的白牙齿。牙合甫江的明月帕提古丽也走过来了,下着浅棕色的裙子,上身着蓝绿色的羊毛外套,米色的羊毛头巾和灰褐色的肩披搭配得浑然一体,高挺的鼻梁,深陷而大的眼睛,两颊挂着一团苹果红,到了我们跟前微微地低下头,用每个字几乎都是阳平的声调说你们好,然后接过我们带来的砖茶和冰糖。

    我们坐在大炕上,炕前的小桌子上摆了许多果脯和糖果,还有一盘黄澄澄的多层的圆柱形的馓子。几分钟后,我们都接到了女主人捧来的滚热的砖奶茶。我们吃着馓子喝着茶,看了一会儿电视,出门就看到牙合甫江正在院子的东边一个棚架下宰羊,雪白的肥羊已经倒挂在架子上,掏出的羊杂碎放在刚剥下来的羊皮上,羊头俯伏在地,像在接受真主的抚摸。牙合甫江用一把不大但很锋利的刀子在羊身上飞舞着,一块块的羊肉紧接着扔到了羊皮上。这边帕提古丽也已用一口敞口锅把水烧热,羊肉拿来的时候,水温也刚好合适,羊肉就放进了锅中,一会儿浮起一层掺着油腻的泡沫,帕提古丽用勺子把它们撇开了,然后放上盐巴再加火熬煮,十来分钟之后羊肉被盛到了一个大托盘里端上来,香味随着热气满房子蒸腾。羊肉块蘸一下淡盐水就塞进嘴巴,啃得满嘴留香。在主人的邀请声里,大家都把酒杯高举,一饮而尽,真是肉香酒醇。帕提古丽坐在木炕的右下角,身边放着一口羊肉汤锅,一碗一碗的羊肉汤从她手里舀好端上来递到每个人手上,热热地呷上一口,鲜、甜、香而又暖胃祛寒。再看她富有礼节的动作和她披肩上搭拉下来的长穗,蓝中泛绿的羊毛外套上绣着美丽的花儿,让人既为她的端庄勤劳而表示敬重,又为她那种自然随意之美而表示赞赏。

    吃了鲜嫩而不油腻的手抓羊肉和清甜而去膻味的羊肉汤,又看到了活泼美丽、早熟苗条,嘴唇和鼻子都极度精致的十七岁姑娘古丽加娜提,黄底紫格的头巾包裹不住她两鬓一小把稍显卷曲的头发,她那深陷却精致的小眼窝里,在长睫毛的笼盖下,一双眼睛扑闪起来非常迷人,深深吸引了我,她为我们献上了第一支动听的维吾尔族歌曲《古丽》:

    有多少小姑娘都叫古丽,

    我不知道哪个古丽就是你。

    为什么你有一个花一样的名字,

    是不是古丽都比鲜花美丽。

    维吾尔族人举办这种活动常常是全家行动,一起欢乐。现在,父亲牙合甫江弹拨起了都塔尔,儿子麦尔当打起了手鼓,母亲帕提古丽和女儿古丽加娜提便在院中翩翩起舞。如果你也天生具有跳舞的天分,那么你完全可以大胆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大胆学一些维吾尔族人的动作跳起来。我的一些简单的维吾尔族舞蹈动作就是在平时跟他们学来的。那天,男主人牙合甫江、麦尔当都邀请我们下场了。这时,古丽加娜提的兴致更浓了,闪着她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绕着我们边舞边唱那首著名的《阿娜尔罕,我的黑眼睛》:

    我给你摘一颗金黄杏,

    你一甩辫子扭过身,

    是害羞,是难为情,

    怕酸了你的红嘴唇,

    啊,阿娜尔罕,

    我的黑眼睛。

    当我聆听这歌声的时候,我总是联想起维吾尔族姑娘的活泼调皮,而维吾尔族姑娘的美丽也一如人们传说的那样美得特立,美得别有风韵。特别是当她用透薄的丝巾轻掩她那红润精致的嘴唇,用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的眼角瞄上你两三秒钟时,仿佛有人在你的心弦上狠狠地弹了一指,你便摇摆得几乎把持不住自己。

    古丽加娜提的面容很像她的母亲,一张有点儿像西亚女人的脸轮廓分明,但年轻的她更有着苗条而又丰满匀称的身材,披肩的长发栗红卷曲,丰满红润的嘴唇上闪闪发光。她有着乖巧挺阔的鼻子和明亮鼻翼下的鼻孔,高高的眉宇,一对黑亮亮的大眼睛在长睫毛下特别动人,浓黑弯长的眉毛下的目光看人很快,很明显地表现出一种任性的热情和无所顾忌的勇敢。她旋起的风让我闻到了一股玫瑰花的幽远鲜润的淡香。就在我看她的时候,她稍稍地转过头来,迅速地朝我瞅了两眼,手上脚下依然灵巧地绕舞着。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像蛇芯子一样闪耀跳跃着离开了。

    这的确是我获得的一种真实的感觉。闪动着一对黑宝石一般的眼睛的维吾尔族姑娘,长长睫毛就像吉尔尕朗河两岸被风掀动的野丛林一样的维吾尔族姑娘,在她的深邃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怎样的情感?据说维吾尔族姑娘天生就很多情,连歌舞的姿势也是一组传递感情的神奇的媒介,你围着她欣赏她的歌舞,你看她的柔软的手臂,看她的旋转的身体,你内心就会有一种不可抑制的震动,会有一种半带欣赏半带爱慕的感情油然而生,在这种感觉里再迎着她电光一样的眼神,你又会感到她的眼神是专门抛射向你的,尽管她的眼神在整个舞蹈中习惯四方善睐,但你依然相信她是专门送给你的。这些年我在各种场合观赏她们的歌舞,注视她们神秘的眼睛,实际上我更愿意相信,她们的眼睛应该是一幅立体感极强的美女画上的那对令人联想的眼眸。

    乡村麦西热甫

    常常在秋天的黄昏出现这样的情景:晚霞吐彩,金风送爽,吉尔尕朗河两岸的树木一丛一丛地燃起像一堆堆篝火,林带则因为有了气势而显得金黄鲜红灿烂缤纷。劳动了一天的维吾尔族乡亲们,洗去沙尘和汗渍,穿上五颜六色的民族盛装,百来人汇聚在房子前的空地上,摆上一盘盘香甜的瓜果,席地而坐。悠扬婉转的卡龙琴奏起了散板,几个男人跪立在旁,双手擎着达卜鼓,边敲边晃,一位男子引吭高歌。接着,大小达卜鼓一起敲响,由民间乐器组成的小乐队奏起了舒缓优美的且克特曼乐曲……歌舞开始了,在主持人的示意下,人们纷纷离座,手舞足蹈。手鼓的节奏渐渐加快,舞蹈也由平稳转为激烈,忽而旋转,忽而滑冲,忽而微颤,形象的动作总能让我们想起这个民族许多远古和现在生活中依然还存在的鲜活的东西。

    这就是吉尔尕朗河两岸常常见到的麦西热甫(维吾尔语,“聚会”之意)。据说这个“麦西热甫”属于著名的维吾尔木卡姆第三部分,前两部分分别叫“穹乃合曼”和“达斯坦”,“麦西热甫”是最热烈活泼的部分,主要是彰显青春的激情和力量,体现的是速度和热舞。这些优美而奇特的舞姿总是和脸上的汗水、皱起的眉毛是分不开的,和这里人民的劳动、狩猎、跋涉是分不开的,并且一直在生活中融合、补充和改进,堪称是长期以来勤劳、善良、勇敢、乐观的维吾尔族人民生活的反映。

    我喜欢活跃着麦西热甫的秋天,那些日子让我感觉到在这里生活既充实又浪漫,甚至有一种欣逢艳遇的激动。是的,我赞美吉尔尕朗河两岸的秋天。同是秋天,同样有成熟,南方乡野的氛围大多过于沉滞、热烈和单调,而吉尔尕朗河两岸的乡野却是流动的、清凉的和缤纷多彩的,同时也是色调分明的:绿的是远山的云杉、近处的柳树,金黄的是眼前这些杨树、榆树和桦树。在这种绚丽氛围下的伊犁大地,人们的活动也是与之相对应的,是一种风姿绰约又非常切合当地的仪式,是秋天里不可或缺的庆祝仪式,因而也是一种和谐的活动。

    乡村麦西热甫就这样不能置身于外。我曾经在秋天的乡下欣赏过多场麦西热甫,我尤其记住了2008年秋天在莫乎尔乡阔克塔力村欣赏过的那场麦西热甫。在许多果树环绕着的一片开阔空地上,有一大圈游客一样的人正在拍手欢呼,圈内,地上摆着许多的瓜果和红葡萄酒,铺着大红鲜艳的地毯,十几位穿着鲜艳的维吾尔族男女正在地毯上载歌载舞,有老有少,有姑娘有小伙。四五位年轻小伙子头戴花帽,身穿长外衣,腰扎彩色带子,举着手鼓击得正起劲,吹着苏尔奈(即“唢呐”)、乃依(即“笛子”),弹热瓦甫和拉卡龙琴的也摇头晃脑,手鼓节奏强劲急促,唢呐声则紧密配合,声音悠扬飘荡,穿戴鲜艳的中裙尤其是套绣花袷袢的维吾尔族姑娘跳得急促而热烈,举着古旧颜色手鼓的白髯飘飘的维吾尔族老大爷也加入跳舞的行列中。

    我在麦西热甫的现场认识了一位长着粟红色略卷头发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头戴小花帽,穿一件长及膝盖的淡黄外衣,领口和胸前绣有好看的十字花,腰间还系着一条棕色腰巾,显得英姿飒爽。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时笑眯眯地说,雅达西,亚克西木赛孜(维吾尔语,“朋友,你好”之意)。我也跟着说,亚克西木赛孜。接下来,他却用汉语问我,戴眼镜的朋友,你是来这儿旅游的吧?我说,你们的表演太精彩了,都把我迷住了。他很高兴,自我介绍说他叫吉利斯,读过高中,职业是农民,偶尔也去乡上巴扎日做点生意,主要是摆卖些瓜果和农家日常用品之类。这次表演碰巧迎来了十多个内地来的游客,据说是来莫乎尔考察的,其中一个内容就是到他们这儿看贝母种植的情况,碰巧赶上了村子里的乡亲们在这儿表演。

    吉利斯打量了我一会儿,尤其是当他发现我还背着一台手提电脑时,即刻表现出了更大的热情,脸上是那种生动诚挚的笑意,他问我,你不仅仅是旅游,你是来这儿采风的吧?写书的,还是画画的?我笑了,觉得他真有眼光,可能是见过世面的吧。我说我确实写过不少伊犁题材的文章,而且是用电脑写好,很快就会发给报纸或网站发表。他有点感叹起来,然后说,经常有许多作家画家来我们这儿采风呢。接着又挤眉弄眼地指着场上告诉我,那位跳得最棒的红衣克孜叫艾丽娜,是他的女朋友,许多画家作家都为她画过像,拍过照片。她是我未来的洋缸子(维吾尔语,“媳妇、老婆”之意),吉利斯调皮地说。

    场上的音乐里响起了那首熟悉的《石榴花》的旋律,一群姑娘在旋律中起舞。我会唱这首歌,早在2002年的春节刚过,新疆歌舞团来广西演出,在我工作的北流市演出了一场,我和明月都去看了。那天晚上,著名歌唱家巴哈尔古丽上场了,唱的就是这首歌,唱得很动听,声音非常好,所以我有很深刻的印象。打那以后我一直听她的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迷上了她的歌。今天在这里听到这首《石榴花》,自然十分亲切。当我把这段记忆告诉吉利斯时,他哈哈大笑起来,连说有这么巧吗?那么你再看看我们眼前的这位巴哈尔古丽咋样?说着,他走过去跟他的艾丽娜的姑娘说了几句,艾丽娜一脸典雅美丽的笑意,望着我点点头。这让我知道她也是一位自然大方的姑娘。这时,吉利斯和几位小伙子也打起了手鼓,弹起热瓦甫,两个小伙子又拉起卡龙琴,然后便有几位姑娘伴舞,接着艾丽娜用汉语又一次唱起了优美动听的《石榴花》:

    石榴花呃多美丽,

    石榴花呃我爱你,

    哎,鲜红的花朵会凋谢,

    迷人的芳香也会随风去。

    只有秋天的果实甜蜜蜜,

    甜蜜蜜永远留在我心里。

    艾丽娜的嗓音圆润沉稳,优美中暗含一种动人的忧伤。据说维吾尔族人大多数都是阿凡提式的乐天派,富有幽默感,很少忧伤,但是真正优秀的维吾尔族民歌却是忧伤的。伟大的维吾尔诗人纳瓦伊说,“忧郁是歌曲的灵魂”。这个民族的歌曲忧伤起来,唱出的调子会让人流泪。但是他们的忧伤不同于蒙古人的忧伤,蒙古人的忧伤多是长调式的,辽阔苍凉,连绵不绝。维吾尔族人的忧伤一如他们的歌唱节奏善于起伏一样,飘忽游荡,犹如极度伤心的抽噎。根据我多次欣赏《石榴花》的体会,我认为它魅力独特的所在,首先是意境有凄迷之美,然后是它寓忧伤于欢乐今朝,寄惆怅于热闹当时,让我倾倒。

    正当我沉醉于歌声的美妙中暗暗遐想时,吉利斯弄来了一瓶伊力老窖,又从身后的一堆衣服乐器里掏出两只不锈钢小口杯,那口杯估计有一百五十克的容量,他就在地上斟满了两杯,醇美的酒水散发出浓郁的酒香,然后他拿起来一杯递给我,他自己握着一杯,笑着说,朋友,你远道而来,我们没有啥可招待的,敬你一杯我们自酿的酒,愿你喝了它写出好文章,宣传宣传我们阔克塔力村,发展我们的旅游业,好让我们也赚几个钱。然后举杯和我相碰,我笑着一饮而尽,五十多度的老窖通过喉咙涌着一股火烈,进了胃里就透着一股豪爽。我看过和听过一些人的观点,说的是维吾尔人的艺术里包含了酒的精神。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不但用酒酿造艺术,而且也用酒来表达生活态度。我还看到旁边的维吾尔族人在喝一种“气泡酒”,我以为那就是木塞莱斯,后来才听说那其实是卡瓦斯,是以山花蜜、啤酒花、谷物、浆果、白糖、黑糖等天然物质为原料,经多种乳酸菌、酵母菌复合发酵酿制而成的微醇性生物饮品,其口感醇香微甜,营养丰富。后来我在新源县城和伊犁其他地方多次喝过这种土制啤酒。而木赛莱斯主产南疆,我平时喝过的桑葚酒、玫瑰香也属于其中的一种。伊犁也有零星生产,但好像当地人并不管它叫木塞莱斯。据说这种木塞莱斯,经他们当中的不同人酿制会有不同的口味,性格刚强的人酿造的酒猛烈,性情温和的人做出的酒绵柔,长者之酒余味悠长,青年人之酒朝气十足,如果喝情人酿造的酒会有玫瑰花的香味,而失意人的酒,喝了会让人更加沮丧。以此看,他们的酒的功用不单是让人宣告自己的当前状态,更是一种艺术大餐的调料,是新疆绿洲艺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这个认识的基础上自然还可以说,这里的艺术不是对生活的简单描述,而是情感经过积淀和孕育之后的喷发,就像陈年佳酿一样,炽热深沉的情感让爱更加狂热,让忧伤传得更远,让艺术完成奔放自由的表达。

    场上的手鼓声又响起来了,热瓦甫也弹起来了,琴声也响起来了,那边游客的掌声也响起来了,是吉利斯为我们唱起了著名的歌曲《牡丹汗》:

    你是我生命的力量,

    啊,亲爱的姑娘牡丹汗,

    你是我黑夜的月亮,

    啊,我的姑娘亲爱的牡丹汗。

    我偷偷地观察艾丽娜,虽然她走起了轻盈的舞步,但是表情显露出的亲昵和恩爱,是与舞台上那些因需搭配的表演有明显区别的。舞台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但终究是假戏假做,总有为了演出成功而表演的成分,而眼前的一对恋人的歌舞却是内心情感的需要,是真戏真做,眼角眉梢颤动跳跃的都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情意。歌词和唱起来产生的开阔而又忧伤的意境是可以直接影响人的,当吉利斯唱前面四句正句的时候,这对恋人的歌声和舞蹈是热烈直接的对视和交流,当他唱起后面四句衬句的时候,两人的对视和交流的目光却是深远和沉思的,有一种小径落花般的缠绵、热烈和悠远,互相欣赏眷恋的表情久久荡起。吉利斯的男中音是我所欣赏的,加之我又喜欢这首歌,意境太开阔了,感情也清廓辽远,仿佛是我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呼唤一位骑马远去的姑娘,那样的广袤、惆怅、缠绵和深远。听这样的歌让我更加喜爱这个民族,感动于她的豪迈、爽朗、忧伤和多情,让我更加有了解她亲近她的欲望。我想我的了解和探求是不会终止的,如歌声的放开和清远流传,我将获得更多的力量和兴致在这片大地上继续寻觅下去。

    吉利斯唱完之后,艾丽娜也再次为大家歌唱,用汉语唱《一杯美酒》,吉利斯环绕着她起舞:

    我的爱情像一杯美酒,

    心上人请你把它接受,

    天山上的雄鹰只会盘旋不飞过山顶,

    情人围绕着我不愿意走。

    这也是常常可以听到的新疆民歌。或许艾丽娜的歌唱并不十分专业,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声音跟杯中美酒一样浓烈诱人。这其实也是很自然的,因为艾丽娜本来就生活在美酒一样的爱情之中——我看见,她在歌唱的时候那美丽的黑眼睛总是不时地投到离她不远的吉利斯身上。

    我打心底里感谢吉利斯和艾丽娜,让我在吉尔尕朗河两岸乡野上聆听到了这首仿佛原创一般的《石榴花》和《一杯美酒》。吉利斯热情地邀请我和他一起下场跳舞,我有点难为情地摆着手,因为我不是很会。吉利斯很执著,硬是把我拉进了场内,这样我就不好推辞了。吉利斯对着我跳,我根据他的动作,一边学一边自以为是地旋转着身体,摆着两只手,耸着两个肩膀。当我自以为已经有点儿感觉时,来了一位姑娘对着我跳,也对着我微笑,吉利斯跟她说了一句维吾尔语,便绕着他的未来洋缸子幸福地起舞去了。场上已经进去了十来个积极而投入的男女舞者,有二三十岁的,还有五六十岁的,大都跳得不紧不慢,娴熟灵活,几个白发老大爷成了心情沉醉的小伙子,两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则成了表情灿烂的年轻姑娘。我经历了刚才的忸怩,现在已经全神贯注,看着眼前的花花绿绿,听着那些步点声浪,我已经完全沉浸在快乐和幸福中了,仿佛正在恋爱中的吉利斯,到了灵魂出窍的时刻。跳吧跳吧,这么美好的歌唱,这么热烈的和声,这么难得的共舞时刻。那些来考察的也有五六个男女进场了,尽管他们和我一样跳得并不是很到位,但是有一腔热情,有一种虚心,有一股兴奋,所以依然跳得兴高采烈。

    喝了数杯酒之后的吉利斯舞姿更加矫健也更灵巧了,我惊异于他长在农村却有如此修长健美的身材,仿佛是经过有针对性的锻炼造就的,完全是跳舞的资质。而同样有着高挑匀称的身材,此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艾丽娜更是天生的舞蹈家,她的艾德莱斯绸裙,在旋转中开成一朵绚丽的克孜勒古丽(维吾尔语,即“天山红花”之意)。那脑袋,那脖子,那腰身,那双手,还有那双腿,全身上下舞动着一种迷人的成熟,体现出一名热爱舞蹈的恋爱中人的风采。我欣赏她旋转的角度与弧度、踩中的节奏与韵律,感觉就是妙不可言,整个身子显得柔美轻逸,有一刻我想,她的腰身肯定就是为了跳舞而长成的。当年白居易有一首《胡旋女》的诗,写的是一千多年前著名的西域“胡旋舞”,其中有“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轻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诗句,我很想亲眼印证一下白居易写的是否属实。眼前的艾丽娜迎着鼓乐声旋起来了,彩裙飘逸,足尖轻盈,仿佛一阵彩色的旋风,飘散出阵阵清香,而旋转之快和多变,又令我目不暇接。我想,这大概就是白居易在诗中赞叹的“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吧。突然,艾丽娜就来到了我面前,时而高举起左手,时而扬起右手,灵巧地招展着,有时又蓦地停住,表演维吾尔族人特有的脖子舞,她那双又黑又亮颤动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极像在这个季节里成熟的两颗又大又黑的葡萄。情人之间的神情是最容易看出来的,《福乐智慧》里说“眼睛的乐趣是看到情人”,又说“你若想知道她是否爱你,眼睛凝视你,即是表征”。当艾丽娜和吉利斯唱起歌跳起舞的时候,无论是在一起配合,还是两人游走到隔着几人相望,都没有东西能遮住两双眼睛传来的深情。

    白杨树下的歌舞

    我在吉尔尕朗河岸边村子的漫游就如我对这片土地的缠绵,停不下脚步,也束缚不住自己的感情。我的行走在继续,我的渴望在绵延。

    现在,我选择的时间是5月的一天傍晚,吃过晚饭后往吉尔尕朗河的河坝边去散步。我走出院门,从屋后的路口上了斜坡到了水渠边,然后沿着水渠走了五百米就到了白杨拢护的后山草原路口,走上了从后山草原通往阿克布尔汗村的白杨林带中的土路。这是从后山草原一直通向阿克布尔汗村和马场农田一队的土路,几乎被杨树拉成了一条直线,有些日子我专门站在后山的加乌尔山上看这条林带掩护着的村路,村路两边是绿色的田畴,早已种上了麦子、油葵、黄豆、还有亚麻,土路和杨树林带多像一把绿色的梳子正在梳理着这片广袤的田畴啊!梳子一直斜插到河边,就像到了一个人的耳朵根旁。杨树把许多声音都遮住了,也把许多房子和人影畜群遮住了。那些日子,我的目光极力向林带之下遥望,希冀看到一些我熟悉的事物和影子,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我对这里已经有多么熟悉。

    许多次远远观望之后,我发现还是走进去才有更多的发现。从马场路口到阿克布尔汗村大约有八百米,从村子到农田一队还要走三百米,而一队离河边仅有几十米。我经过一棵又一棵杨树,一院又一院别人家的房子,闻到家家户户肉菜飘香,皮牙子香气荡漾。我呼吸着这些香味步行,来到了阿克布尔汗村人们的房子,快到一队的时候,我经过赛里克和其他几户哈萨克人家,许多人吃完饭之后也来到他们家的门口闲坐了。赛里克家铁做的红漆院门大开着,从门口看到院里长着好几棵茂盛的苹果树,赛里克就坐在院门口的几棵白杨树下,夕阳光扫过高高的杨树梢顶的天空,落在对岸的山头,碧绿的杨树下一片阴凉。身材微胖的塞里克手上正在弹拨着冬不拉,冬不拉的琴声穿出院门像叮叮咚咚的泉水一样淌开去,又叮叮咚咚地萦绕在院门前的白杨树下,仿佛吉尔尕朗河春日大水亦急切亦浩荡地流淌。曲调不是我熟悉的那种,但是我感觉到确实是我喜欢的那种,和我无忧无虑就能吃到品种丰富的饭菜以及面对春日的喜悦上升的心情十分符合。

    赛里克在用哈萨克语唱。光是根据弹奏的旋律就知道,赛里克唱的是悠扬的歌,欢乐的歌,会翻译汉语的苏里坦为我翻译,他用汉语唱:

    生活的长河直直弯弯,

    有时平静,有时起波澜,

    我像我的灰走马一样,

    天亮了就会奔走向前。

    其实苏里坦的歌喉一般,哈萨克语式的汉语听起来还是觉得比较舒服。我知道我在微笑着听他唱。当我听懂了这些歌词大意,不禁点头赞叹:对生活的感悟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有大同小异的地方,但是哈萨克人的感悟里加进了他们生活的地域的基因和生活的元素,一匹灰走马的出现,让我的思绪挣脱了许多名人一直在说的思想桎梏,随着这匹灰走马的奔驰,随着歌声的飞翔,我看到了这方土地草原的辽阔和自由,吉尔尕朗河潺潺流淌,白杨青杨向天肃立,我和浪漫而又坚强的哈萨克人奔驰在辽阔苍茫的草原上。

    大约两分钟后,门内又出来一个有点面熟的哈萨克青年,手里也拿着一把冬不拉坐下来,他的弹奏应和着赛里克。接着又出来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于是白杨树下热闹的一幕就开始了,他们转入了又唱又跳,显然这已经成为了这个偏僻地方的一场乡村家庭音乐会。这些明快的牧区乐舞暗合了我的心绪,我的艺术感觉被唤醒了,轻快的音调使我忘记了这里是一个牧区。由于我一直是以一种客观而平静的心情观看和聆听他们,所以我的表现得到了他们的尊重,要是平时我靠近他们的热闹场面,我肯定得到他们最诚挚的邀请。但是现在,我想保持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和心情,这样不但我的行动是自由的,我的想象也是自由的,我轻松而平静地观赏聆听他们,然后我的脚步像春天傍晚归圈的羊只一样满足而从容。我聆听他们的乐声,观赏他们的舞蹈,转过苹果树林后我依靠聆听依然可以看见他们的舞蹈,这真是一种留足了想象空间和活动自由的欣赏,我愿意让自己的时光更多地融进这种元素,这样我会庆幸在多年的无谓的喧嚣之后,终于可以告别原来的热闹,现在即使面对这种热闹但我却寻回了我本该就有的那些宁静。

    为啥这样说呢?因为此前我在遥远的南方经受了许多别人无法理解的烦恼或者说折磨。许多年来,应该是从大学毕业那年开始,我就一直想到南方干一番发财的事业,但是我最终失望了,我在南方挣扎的那些年,简直就是一事无成一筹莫展的糊涂年。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已换过三个单位,前面两个单位我都是干了一年两年就走了,而我在最后的单位却一干就是十年,更要命的是,这十年我都是在啃稿纸中度过的——我一直都是替那座小城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整理材料,一星期里总有三五天要熬到半夜两点三点,有时候甚至干到天亮。那些年,我为那些枯燥的八股文字已经熬出了许多白发。无可否认的是,前些年我的确是一个名利观念十足的人,那时,我对自己从事的职业充满了期待。但是,我到底失望了。不知是因为我一直无法忘记的文学梦,还是因为我本就是一个无法放下憨厚本性的落伍者,我没有像那些拥有香车宝马的人们一样取得成功。于是,我失落了,我迷失了自己。

    我一直坚信,十年这个数字对明月和我来说都是一种百感交集的疼痛。十年,我们离开故乡一直在南方漂泊;十年,我因为随波逐流而丢弃了早年曾经那么执著的文学梦。我和明月离开的不仅仅是地理上的家园,也是精神上的家园。如今,我们都回到了这个天山腹地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偏僻牧区,回到了吉尔尕朗河岸边的白杨树下,回到了这些年自己在南方漂泊时一直惦念不放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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