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林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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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间公路

    沿着老马场经过莫乎尔乡通往西天山云杉林保护区库尔德宁的那条公路往东走走停停,是我这些年里的另一种野外休闲方式。每年,我都会因为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而走上这条道路,因而我总是有机会享受到这种自然生活方式带给我的快乐。这是一段才十多公里的山间公路,本来崎岖、坑洼和狭小,经过三四年里一年一年地被铺设养护,到2007年底已经全部用水泥硬化了,而且这条路已经成了一条虽然蜿蜒但却好走且诗意盎然的山间公路。如此,这条路在我行走的时候除了增加一点方便和轻松之外,还有一种在高雅餐厅可以欣赏到的那种因妥善装饰而产生的宜人感。虽然可能少了一些随意和自然,但这也是社会必定到来的进步。

    其实我也并不是每次一上路就去保护区,有时候我纯粹就是骑着摩托车去玩儿,或者到了山脚随即折回,或者半路因为一个突然涌现的念头而走上了另一条岔道。

    我刚回到草原居住的那一年,2003年初春的一天上午,我们和光旭夫妇驾驶着摩托车在吉尔尕朗河右岸边的绿色草海中奔驰,正感受着心旷神怡,耳旁蓦地响起了狂烈的汪汪汪叫声,我侧目而视,起伏丘陵上如横空出世般疾驰而来一团黑色的东西,牧羊犬,牧羊犬!明月在我背后扭转身子,惊恐地叫起来。我终于看清楚了,路边一家哈萨克牧民的房子里突然窜出一条高硕的黑色牧羊犬,追着我们的摩托车一路狂吠,抖动着蓬乱的长毛,龇牙咧嘴,眼看狗嘴离我们只有一米多的距离,明月在后面大声惊叫,我也手忙脚乱,慌忙中竟然抓紧离合绳却拼命加大油门,幸亏正在下坡,车子在空档中依然轰鸣着往前飞驰,但也因为惊恐而致使车子摇摇晃晃,我们好几次差点儿连人带车跌倒。牧羊犬的狂吠声依然没有停止,我也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专注地看着路,但感觉到牧羊犬就紧紧地咬在车后面。不知跑了多久,驶出多远,终于听到牧羊犬的叫声已经隐隐约约地落在后面了,明月才惊魂甫定地告诉我说,刚才那狗追上来时距离我的小腿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好险哪,幸好它没咬,也不知道那狗为啥就没咬。

    这时,已走在前面的光旭正在路边等候着我们,眼看我们到跟前这家伙才哈哈大笑着说,不好意思,忘记了告诉你们,这是一条喜欢追车的牧羊犬,每次经过这里的人都被它追着狂吠,但牧羊犬只是和你的摩托车赛跑,吓唬你,只要你镇定开车,双脚不动,它绝对不会咬你。这个说法令我们半信半疑。我问明月,你不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嘛,为啥也如此狼狈呢。她说,都十几年了,草原生活已差不多全部陌生,加之被狗恐吓过,怕狗的恐惧感与日俱增,现在回到这里,还无法适应哩,况且那狗也的确太凶了。我同意她的说法。实际上,面对这种威武和强悍,能够依然保持镇静的,除了常年生活在这里的草原儿女,又有多少人能够呢?

    也许光旭这家伙的话是对的,狗追你仅仅是吓唬你,为啥要吓唬你?因为你是大草原的陌生人,你是大草原的入侵嫌疑者——虽然你也可能是来这里观光旅游,来这里考察投资,来这里探亲访友,但谁也不能肯定你不是一名草原生活的破坏者,比如你想偷羊只,想采掘发菜破坏这里的植被,想寻求刺激骗这里的纯朴憨厚的姑娘,甚至,你是一名在逃犯……得了,只要你有以上任何一条嫌疑,发誓捍卫这里的宁静生活的牧羊犬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看,它勇猛地出击了,跃上草原,跨过山丘,身材健硕,狺狺有声。请注意,它绝对不是玩玩吓唬这种天真低级的游戏,它要把你揪住,张开锋利的獠牙,就在草原上把你这个不安好心的家伙干掉,直至撕成碎片

    那么我呢,我具有的是哪一条理由?勇敢而坚韧的牧羊犬知道吗?它又有可能知道吗?在它的眼中,面前驾驶着摩托车的陌生男子,搭着一位同样陌生的女士(尽管十多年前这位女士也是这里的一位牧羊姑娘),他们会不会是来这里招摇撞骗的家伙?我不知道,既然不可能知道,而守卫草原又是我的天职,那么还是主动出击吧,这也是我们草原牧羊犬应该借鉴的宝贵经验。

    所以,在它们的势力范围之内,牧羊犬不会理会你是镇定还是惊慌,它的出击总是令你猝不及防。有一次,我们正在莫乎尔乡至库尔德宁的公路上匀速行驶,以毫不设防、饶有兴致的心情观看着路边的一切时,一黄一黑两条颀长的牧羊犬从路边的羊群中突然跃出,跟着我们的车狂吠猛追,明月又吓得尖叫,我这一次虽然也免不了十分紧张,但按照光旭说的,镇定自若地驾驶,甚至没有明显加速。果然,两条牧羊犬只是一左一右地跟着我们的车跑,好几次露出牙齿的嘴巴凑近了我们的脚却并没有咬。等到了一段笔直的路面,我猛然加大油门,摩托车一下子飞出十几米远,很快把那两条牧羊犬甩在了后面。但我们毕竟还心有余悸,好长一段路我不敢停止加油,以致我们的车子从小集市上轰鸣而过时,引得许多人都抬起头来看我们,他们可能以为是喜欢飙车的一族过来了。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们的心里都有点儿歉然。

    镇定,这又是一条我们屡试不爽的法宝。当战士面对敌人的刺刀,我们镇定,敌人怕了;当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我们镇定,灾难逐渐化解了;甚至,当因为内心有愧而面对亲爱的人的拷问,我们镇定,居然也能蒙混过关了。真是值得庆贺啊,因为我们镇定,那么忠于职守勇猛无畏的牧羊犬也开始显得犹疑不定起来,最终放了我们一马。

    在两次有惊无险之后,明月就在我背后向我说起牧羊犬的世故。她说,在连绵几百公里的天山深处,有数不尽的黑松林,里面有常年不化的积雪,成群的狼群、天山马鹿、草鹿、野猪等等出没其间。因此,哈萨克家里往往养着几条凶猛的犬,不仅看护家园,还能够放牧,防止狼群偷袭。天上的老鹰也经常盘旋在羊群的上空,伺机将离群的羊娃子叼走,至于老鹰盘旋在村落上空叼走小鸡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牧羊犬不但尽心尽责,看护马群牛羊,而且凶猛异常。好的牧羊犬,即使你用两头牛换,牧民也不会愿意,可见牧羊犬在他们心中的位置。因此,到山上哈萨克朋友家里做客,无论牧羊犬如何凶猛,千万不能鞭打,因为牧民不但珍爱犬,而且已经把它们当做财富、地位和尊严的象征。

    到了阿勒马勒村的地段时,我们的摩托车突然被一片漫溢的大水挡住了去路。显然这是一场远处雪山融雪形成的春日大水,由于在半路上啸聚后从右侧陡峭的山坡上汹涌冲下,竟然在公路的低洼处冲刷成了一条小河,拦腰把道路切断了。水是自东南向西北流,流进了自东向西流淌着的吉尔尕朗河里。

    有六七个维吾尔族村民在水边走动着,不时喊叫几声。我们停车观望,原来高涨的洪水已漫过路面并且浸到了路边的草根和树根处。这场春日的大水不仅为我们带来了刺激的冒险,也为我们带来了春天的喜悦——在那儿,我们看到了几条鲤鱼,它们翻滚着,很是兴致勃勃。我们看见了那些鱼闪动着的红色尾巴和黄色的脊背,在村民的追逐中欢快漫游,并且不断地碰动草根和灌木。我停了车,脱掉鞋子和袜子赤脚趟进水中,水非常的冰凉,双脚触水的部位很快传来一种透骨的疼。在南方我可想象不到在这样冰的水中会有鲤鱼。我强忍着冰冻河水带来的痛感,试着抢抓游到我跟前草丛中的一条黄尾巴鲤鱼,抓到了鱼的身子,可能有一只皮靴那样大,滑溜溜的,力气也大得很,没等我再用力,那鱼早已脱手而出,“扑通”一声落进深水里,摆了一个尾扫的姿势就不见了。路边有两个漂亮的维吾尔族小男孩看着我笑起来,都露出一嘴很洁白的牙齿,那是一种很灿烂很天真的笑意,我看不出有丝毫的嘲弄。明月在一边惋惜地说,要是鱼抓到了送给他们嘛。我很明白明月的意思,她是想让我创造一个机会以增进我与这儿人的友谊,其实我也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但是很遗憾这次我没能做到。

    光旭在前面试水了,水竟然浸没至摩托车的发动机以上,他和宏博只好快速地把双脚向上缩起,哇哇大叫,但又不能停下,只好往前冲,摩托车涉水而过,到了对面,光旭的皮鞋还是被灌满了水。我把着车停在水边,看着越来越急的洪流在路中间汇成一个湍急的大旋涡,不知深浅,一时竟不敢往前。这时候,村子附近的好几个维吾尔族男女也站在旁边观看,为我们鼓劲。但我就是有点心慌,等了四五分钟,我还是不敢贸然驾驶,光旭两口子在对面焦急地叫喊,看样子不能再等太长的时间了,再等河水还会更大,于是只好让明月下车从左边绕道离开公路,再从路边的小河里露出的几块石头上跳过。这时,只剩我一个人驾车,轻松多了,心想,再深的水流也要趟过去,于是一咬牙,挑上不容易熄火的二档,再把双腿翘上车把手的下面,然后加大油门驶进水中。水流果然深及半个以上的车轮,飞溅的水花打在挽起裤脚的小腿上。随着一阵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摩托车终于驶上了对岸。我看看旁边的维吾尔族人,他们微笑着,其中的几个孩子竟然欢呼起来,似乎他们也替我松了一口气。我朝他们招招手,表示友好和感谢。

    经历了这样的遭遇后,我渐渐地喜欢上在这条路上溜达了,我甚至觉得这段路上可以带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缘。缘是什么?按照我的经验去解释,缘就是在路上的相逢,路上的遭遇,路上的风景。“爱情不是坐在房子里可以等来的,爱情是走在路上发现的。”同样的道理也适合对机遇的解释。对于我这样的名副其实的自然主义者来说,我希望我的生活永远走在这样一条山间路上。

    不算艰难的抉择

    从阿勒马勒再往林区里走,许多熟悉的景象在最近的两三年里几乎没有改变。在农四师七十二团场出来往马场方向约一公里、距离库尔德宁约十公里的路边,也就是属于八连的地盘上,几年来一直一溜子排列着好几间砖房建造的铺子,一间肉铺,一间麻将铺,三间日用品店铺,其中有一间还摆了一个大冰箱,店里出售些饮料、饼干、馕之类食品,夏天还有冰瓜和冰淇淋。有一次,是在6月的中午,天空骄阳似火,我驾驶着摩托车已经口渴难忍,就在那儿停车歇歇,买了一罐冰镇矿泉水喝着。店主亚森江是一位维吾尔族中年男子,戴着四棱帽,高挺而微钩的鼻子,留着络腮胡,看上去很凶,却很好说话,我坐在一把木条凳上,一边喝水,一边跟他聊着,他也一边忙他的生意,一边不时地跟我唠着。

    两个穿着很旧衣服、肤色酱黑的维吾尔族小巴郎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他们满头灰土,走到柜台前跟亚森江说了几句话,亚森江和蔼地点着头,从桌上的水壶里倒了两杯水给他们,高一点的小巴郎很快就咕嘟咕嘟地喝完了,矮一点的小巴郎喝了半杯,就把剩余的递给高一点的。凭我稍稍懂得的一点维吾尔语的日常用语,我听到矮一点的管高一点的叫阿卡(维吾尔语,“哥哥”之意),高一点的管矮一点叫无卡(维吾尔语,“弟弟”之意),知道他们是兄弟俩。哥哥喝完半杯水,把两个杯子一起递给亚森江,然后拉着弟弟的手走了,留给店主一个很满足很感激的笑脸,也留给一直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我一个顽皮的笑脸。

    其实我在一边看的时候一直有一个冲动,想买两瓶矿泉水送给他们兄弟俩,有一刻我甚至已经站了起来,可最后还是坐下去了,我看见店里一下子来了好几个村民,不知为啥,我对自己的抉择表现出有点难为情——我想,我这种自以为是的大方会不会招来别人什么看法?就在那两个小巴郎迈脚出门之际,我还在犹豫着。当他们走远之后,我突然有点儿后悔,觉着自己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有一种丢掉了某个机会的惆怅。其实我应该想到,店主亚森江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一脸和蔼,乡野单纯的生活经历使他没有面临什么为难的抉择,在递水给两个小巴郎的时候甚至面带笑容,他是心甘情愿的,而两个小巴郎也许正从地里帮父母干活回来,或者是从学校回来,只因走得口干舌燥,又不愿花兜里的几块钱(或者管束严格的父母根本就没给他们啥钱),就凭着小孩那点特有的童真,向一位有水的店主讨杯水喝。他们不会考虑到会被拒绝,也不会考虑到会得到额外的给予。他们懂事地知道,可不能向店主讨要冰柜里的饮料和冰瓜,只能讨一杯白开水喝,喝完就回家。想到这里,我心头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痛。

    其实我十分喜欢这些巴郎,我觉得在他们身上找到了我过去的影子,也是那样谨小慎微,那样容易知足。我们都是乡村的孩子,有着乡村特有的心理感悟和对外界的解读方式,我们也有城里人一样的对美好的渴望,但我们与他们的渴望是有很大区别的,我们的渴望总是处于不明朗的状态,是因为没有具体的参照,所以我们的渴望就显得模糊、低下和原始,也就是有些城里人觉得震撼的那种纯朴,其实就是初级和简单!

    这样的初级和简单同样表现在那些久居深山牧场的人身上。我一直记得,当我还在使用傻瓜相机的那一年,有一次碰巧没有电池的时候,我就去距离保护区团场大约二百米的一家小店里买。店主是一对哈萨克夫妇,店里人进人出,生意兴隆。我挤到柜台前,说了我要的电池类型,女店主报价说二十五块,我刚递过去三十块,那位高大健壮的男店主却在一边说,错了,是三十块。说完就埋怨女的搞混了。女的一脸端庄和善,此刻被男的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瞅我两眼,加收了五块。我心里有点儿不快,心想两夫妻开的店,咋就连个商品的价格也不统一,还你一口价我一口价的,不怕让顾客心里起疑吗。我刚拿了电池,还没出到门口,听到男的又在纠正女的一个报价,又是要顾客多掏五块,顾客已经嘟囔开了。我回看那女的,也像刚才那样一脸的羞赧和歉意地笑笑。这时候,我心里就糊涂了,究竟是那女的忘记了价格呢,还是那男的趁机多抬价?

    十多天后我又来到这家小店,本来我对它已经没有太多好感,但是附近的两家小店确实没有我要买的电池了,就只好怀着再试试看的心理进去了。这次看到的店主还是那一男一女,我发现她这会儿报价都是一个价,不再事后加价了,男店主也没有再出口纠正,我买的电池价钱依然是每块三十块。我看她回答顾客的问题应答如流,收钱找钱,拿货给货,显得不慌不乱,并且几乎都保持着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意,与前些天相比已经判若两人。后来我回到莫乎尔乡一家商店问过我需要的电池的价格,也是每块三十块。看来我们说这个小店乱喊价是不符合事实的。但是一个哈萨克妇女,几天之后就能够把生意做得如此纯熟,这也可以说明生意能手不光是出自于维吾尔族人当中,经年累月牧羊的民族也能在生意场上拼搏一番。看看眼前属于他们的这间原野小店铺,我觉得他们的抉择是正确的,进进出出的顾客就是对他们的最高肯定。

    过了荷苍隘口的铁桥,便是一段弯弯曲曲崎岖陡峻的山路,但那绝对又是一段让人走得心旷神怡的好路。人到达这里,依然是沿着吉尔尕朗河上游迤逦而行。

    初春的阳光被连绵高耸的峰峦切割得光线乱舞,在茂密的桦树、榆树、野苹果树之间随着我们移步换形,地面因此变得模糊而斑驳,使人觉得正在经历着梦幻的一幕,内心充溢着一片兴奋和神秘。等到那些变幻的光线全都升上了天空,我们终于看清楚周围了,那是一种典型的峡谷边缘的地表,浓绿的塔松以一片一片的队形高高屹立,峡谷上空流云飞渡,天色湛蓝深邃,有着世外的清新、纯净而不沾人烟,进山的路程使人觉得越走越荒凉,也越走越漂亮,因为路边到处都是碧绿的野草和五颜六色的鲜花,仿佛把我们带进了一个静谧而多彩的世界里。

    到了奇巴尔阿哈西一带,公路实际上成了一条山路,路面越来越陡,左边是山的一侧,右边是悬崖峭壁,把车停好在路的内侧,走到岩畔前大胆探头眺望,只见下面危岩壁立,大约有四五十米深,云雾缥缈里还可隐隐约约看到河谷两边的陡坡上生长着墨绿的塔松,有的如埋伏的枪林般隐隐露出谷口。沟底的丛生灌木之间,镶嵌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碧绿的草地,几只狐狸一样的小动物正从灌木丛中跳出来,摇摆着尾巴,不时嬉戏着相互扑打,表示相见的欢乐。而在它们的上空,一只山鹰在崖边滑翔着,仿佛在丈量着自由的深度。山风从谷底呼啸而上,凉气森然,可以听到谷底水声潺潺。

    左侧的高山上是连片茂密的野杏林,上面开满了白色或粉红色的野杏花,整条狭谷绵延六七公里,野杏花也开满六七公里,这真是吉尔尕朗河上游的一道好风景,总让人想起维吾尔族姑娘的彩绸裙子。每年,假若我有时间和心情,我会在这条公路上走走,总是可以在这一带的花丛中看见三三两两倚着杏花拍照的男女,都是一脸的笑容宛若杏花般灿烂。

    但是人往往在得意忘形时很容易遭遇一些意想不到的尴尬,这几乎就是一条人生定律。既然是人生定律,我当然就无法逃避。先从背景说起,有一次,那还是在2008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骑着摩托车正一边倾听着车轮与地面摩擦的飒飒声响,一边欣赏着沿途的黛绿山地风光,行驶在荷苍隘口那段公路上,水泥硬化的公路被山风吹拂得十分干净,公路左面靠山,右面靠崖,崖下是潺潺的水声,崖边长起一株株的野杏树、野苹果树、松树和桦树,把路边每隔一段就搭起一片阴凉。对面是高可攀天的山体,连片的松树因为光线的切割而显得黛绿深凉,很有作画的视觉效果,让我不得不为之惊叹。

    我就是正在忘情地一边欣赏风景一边驾驶时,被两位正在执勤的巩留县交警拦下的,他们问我,你为啥不戴头盔啊,然后让我出示证件,他们验看了我的驾照之后,顺眼看到了我一起拿出来的新疆作家协会会员证,似乎十分惊讶,可能是他们印象中在这段遥远偏僻的乡村公路执勤史上几乎没有拦截过一位驾驶摩托车的作家(2002年前的库尔德宁林区每天几乎没有接纳过几个外地驴友)。他们当中一个是汉族人,一个是维吾尔族人,都很年轻,也很和气,他们开始很礼貌地向我解释,巩留欢迎作家来观光,但是自驾车必须要注意安全,特别是驾驶安全系数比汽车小的摩托车更要如此。他们决定以降低处罚的方式来对待一位自称是正在描写库尔德宁林区但是违反了交规的作家——免除罚款,和气地对我进行了大约三分钟的批评教育后,同意放行。他们在我上车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叮咛一句路弯狭小,注意安全,我驾车驶出几十米了,他们还在后面送来豪爽的一句,以后多带你们作家朋友来观光啊!在两位年轻交警的心目中,他们这次的执勤既履行了职责,又响应了州政府县政府的号召,为吸引游客游览伊犁尤其是作家宣传本地景区尽了自己的一份努力(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竟然年年都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有他一个温暖的家,因而在这里的活动其实就是一种在故乡的行走)。他们的心愿当然就像当地政府和开发者一样,希望来这儿的游人越多越好。

    但是这却并非我所愿。我甚至想自私地说,我想自己一个人拥有这条通往林区的道路,至少也给我拥有数年。并非我对这里的土地起了贪婪之心,而是我对这里的美好环境升起了占有欲和享受欲。我不想用过多的形容词来描写这片原野的魅力,我也很难确切地说出这里的魅力,当然更难以说尽,我只是无比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内心。聪明的人总是这样认为,过多的解释反而词不达意甚至产生歧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有无信心往往系于一念之间,许多的成败也是系于一念之间。我就是这样,一秒钟我可以决定一个选择。而有这个,我认为就够了,剩下的,留给我的朋友们去努力想象吧。

    黄金季节

    6月以后,满山满岭的野杏子一天天转熟,金子一般撒满在绿色海洋中。尽管满山是宝,可当地的农牧民并不怎么在意采摘。当然也有采摘的,比如放牧经过渴了饿了,或者赶路的人经过时饿了,只需偏离路线向山坡走上几米,就能在一片浓密清凉的树荫里摘到一大捧金灿灿的散发着酸梅香味的杏子,要是带着褡裢的,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可以摘好满满一袋。我曾经看见一个骑马赶路的维吾尔族村民,“啪嗒”一声从我面前的山坡上跳下,在把我吓了一大跳之后,我才看清楚他背着一个巨大的褡裢,笑容满面地走到我跟前,双手伸进褡裢里就抓出一大把野杏塞进我的衣襟里,足足有二十多个。他酱黑的脸上堆起一片友好的笑意,说,伊给提(维吾尔语,“小伙子”之意),玉如克(维吾尔语,“杏子”之意)多多的有,吃吧吃吧。我很感激这位维吾尔族兄弟,如此友好地对待一位素不相识的看上去是知识分子的汉族人,我欢喜地谢了,接过之后大嚼,他则一边骑马走一边回头看我笑,野杏子酸甜解渴的味儿渗进我的心里。

    盛夏时节是这一带地区旅游的黄金季节,大车小车组成的大部队总是呼啸而过,不作停留,这些野杏子便成了步行或者自驾车的旅游散客的奢侈品。许多从县城甚至外省来库尔德宁的游客到了这里,只要稍稍一抬头,就能看到秋光里的野杏树上挂满了金子一样鲜灿的果实,这些自驾车的人们就随便停了车,顺着小路上山采摘这些金子。当然,偶尔也有乘坐旅游车的团队经过时,他们当中的年轻人大叫停车,车门一打开,那些穿着鲜艳的男男女女就呼喊着蜂拥而出,顾不上两个导游在一边大喊小心,男人跑得快,娇气的女士就会主动伸手要前面的男士牵拉,这一带便显得十分热闹,往往是男男女女漫山乱走,一片欢笑声,还有男女群唱的歌声,十几分钟下来,熟透的野杏把贪心的男士的衣襟撑鼓了,把满脸惊喜的女士鲜艳的裙子撑得沉甸甸地坠下了。实际上,这些年这里的野杏子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来采摘,到了秋天,熟透的野杏子掉下来了,弄得坡上坡下都黏黏滑滑的,一年又一年,这山坡上就积下了厚厚的野杏肉,又成了肥沃的野杏土,滋养野杏树长得更加茁壮。

    除了野杏之外,通往林区之路的两旁还有野樱桃、野苹果、欧李、野草莓等野果在从初夏到初秋的各月之间点缀,每个月里都有一种主打的野果在向行走的路人奉献,比如5月的野樱桃,6月的欧李、黄刺,7月当然就是杏子,8月的野草莓,9月的野苹果,它们在这条公路两边呈现一种鳞次栉比或者前赴后继的态势,让走在这条山路上的人们不时产生一丝惊喜,甚至一种亢奋,让久久沉寂的山野迎来一阵喧闹,让河谷里纯洁得如处女的流水也欣赏到一些世俗的快乐声音。

    啊,林区之路,你总是在春天里为我献出似锦的繁花,在夏天里为我打开清凉的绿荫,在秋天里为我捧出香香甜甜的金果,在冬季里为我展开洁白的人踪隐约的缥缈条幅。每年的某些季节,我像个野孩子一样走在路上,也就是走在你身上,脚步松散而自然,心里有一派神仙下凡般的欢乐。有时候我觉得,我还用去什么著名景区呢?这条幽清美好的道路就是我最美的景区,是我独一无二的景区,也是我一个人的景区。就让那些所谓的著名景区挤满盲目的游客好了,我爱在这里溜达,最好永远在这里溜达。旷野寂寞,暗合着我刚刚压下喧嚣的内心,山风清凉,抚平我一度随波逐流的浮躁。我这个曾经在南方害怕寂寞的人,彻底改变了人生的态度。我实在甘于这里的寂寞,甘于在这里岑寂下去。我甚至自作多情地想,若干年后,这个这么可心的地方能否为我留下一席用以纪念我曾经活动过的凄美之地?

    林区之路就像一条硕大却又轻盈的花腰带盘结在吉尔尕朗河右岸上,它在审视这个不算宽又不算窄的山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许多个1月,它将看到冰雪盈尺,所有的树上冰凌悬挂。许多个2月或者3月,它将看到山坡上那些渗满沙粒的像蜂窝一样的冰雪正在消融,雪水像爬虫脚迹一般流满公路两边,看到吉尔尕朗河水一天比一天高涨并且听起来声音一天比一天喧哗。许多个4月,它将看到野杏花、野樱桃花、野苹果花和欧李花在芳香里鲜艳绽放,又落满一地。许多个5月,它将看到路边那些浓绿的杏树和叶子还算稀疏的野樱桃树结满了绿豆蛋子,一些山雀或者黄莺从树面上掠过,树叶轻轻摆动。知道天气一天天变暖的呱啦鸡也拖儿带女出来树下闲逛了,6月它们那些还不满月的孩子已经学会扑棱着浅灰色的翅膀互相争抢草丛里的虫子。当第一轮浅金色的杏子挂上树梢时,7月的太阳才到中午便已经相当热烈,可是牧羊的哈萨克们喜欢把羊放在路边的草地上,两三个人悄悄坐在河边说话,任由背后公路上的客车小车摩托车自由驶过,其实在脚下的哗哗河水声里,他们也听不见。

    路面上的车辆游人一天天增多,旅游公司的大巴轰隆隆响,告诉牧羊人8月的旅游旺季来临,这样的声音和繁忙一直持续到9月下旬,野苹果娇小而结实且张扬野性地立在路边枝头向牧人召唤,畜群为了它们也在树底下流连,果实此刻散发出牧羊女般成熟的气息和光泽,因为野而散发的乡村贞洁,还有纯朴的芬芳,使这条通向林区之路具有了西域天山才有的经典品质。到了10月,秋风凉凉地刮过高高的云杉树梢,坐在公路边的哈萨克牧羊人已经不想老在河谷下面待了,因为河边的风更加冰凉,在公路上可以偶尔晒晒这一年里几乎是最后出来的暖阳。许多个11月的上旬,这条林区之路还可以看到最后一批从林区草甸里转场出来的牧羊家庭,最后一批牧羊犬的叫声让吉尔尕朗河的上游河谷一片空寂。

    11月下旬,在林区之路上可以看到第一场风雪轻飘飘的像落光了树叶的树枝上又长出了银色的叶子,而墨绿的云杉林开始披上了洁白浅薄的披风。初雪一般只下一天,之后放晴了一个星期。总之,在我的印象中,初雪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从天山上刮来的风连续吹了两三天,库尔德宁林区一带的天空也再度被铅灰色的云块遮覆数天时,12月的雾凇很快就把河谷和附近的林带装饰得一片粉妆玉砌了。游客此时也有零星赶来的,他们想用相机留住属于这年冬天的最后的一个童话。真正的大雪总是出现在12月的下旬和来年的最初两个月,那时从河谷到林区一带游走的我们,还有那些勤劳的农牧民,都像童话世界里的几个引人注目的人影,在银装素裹里像一些动物在寻找着食物,因为严寒,大多数时候一无所获。最有福气的时候我们最多可以看见几只雪鸡在白茫茫的山腰上扑腾,在那些隆冬岁月,我们有着被寒冷裹挟着却依然滚热的思绪,但那一刻就像雪鸡们的身体一样,已经无法在漫天雪花里展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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