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库尔德宁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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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之夜

    每次,过了荷苍铁桥后,我就一直遥望着南面,远方库尔德宁山麓那些浓绿且如箭镞一般的云杉林,尽管它们高插云天,却遮挡不住那座三尖两刃刀一般的喀班巴依雪峰。在满天霞光和淡青的天底下,喀班巴依雪峰银白雪线以下部分山体是黑黢黢的。到了中午,在白炽阳光照耀下,雪线以下的山体又是黛绿一片的了。而巨人一般蹲踞着的雪峰之顶总是放射出一道道蓝幽幽的寒光,冷艳而神秘,仿佛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那位冰川天女,以她的冰冷眸光和美艳身材强烈地诱惑着我走近。

    这里已经是吉尔尕朗河的源头河库尔德宁河的谷地。每年的初春3月中下旬,库尔德宁河谷两边的胡杨和白桦就会从枯黄之梦中苏醒过来,吐出少女乳晕一样稚嫩的绿芽。河床怪石遍布,梯级极其明显,河岸残雪堆积,冰凉的雪浪流势很急,带着一种冲出峡谷束缚后的狂喜和自信。飞扬的浪花不时溅到了岸边的树干上,这些已经不能算是光秃的树枝,有时候会在风里摇摇晃晃,快速地交叉拥抱,并且长久地发出嘎嘎嘎嘎的响声。胡杨林和白桦林沿河床绵延超过两公里,虬曲盘错的根枝甚至斜伸到公路边,整体上保持着爆炸的姿势。远远地看过去,一树一树的枝条沿着亮闪闪的河水连成一片银灰色,在山间的岚气氤氲下,如烟似雾。这些景物正是我们经常从明信片上看到的那些山水摄影。

    继续沿着通向林区的那条整洁漂亮的水泥公路往山里走。路的优美令我惊叹,但草甸的美丽又让我担心路会破坏她的纯洁。路的通达方便让我想起李奥帕德的话,“休闲娱乐的发展不是要建造通往美丽乡野的道路,而是要为依然可厌的人类心智培养感受力。”不知道这条路能否达到这样美好的目的?

    春天,一些路段被野苹果树白桦树裹挟着,一些路段则被绿毯一样绵展的草原镶嵌着,空气闻起来非常新鲜,新鲜的味道里夹杂有阵阵扑鼻的花香。洁白的水泥路面在薄薄的雾气中闪烁着清冷而纯洁的光。春天的阳光透过雾气出来之后,路面的光芒就多了一些迷离的色彩,许多鸟在公路旁边的草丛和树林里歌唱,和人们一起赞颂这个崭新的时代。

    沿着白亮的水泥路驾驶摩托车,可以感觉到公路就是一条随风飘荡的白色带子,河边的胡杨林迅速后退,草地绿得让人难以相信,同样花儿繁艳得让眼花缭乱的山坡一幅幅画般迎面展开过来。我们驾驶着摩托车在上面奔跑,当我们跑了一段路程再回首,发现来路就像一根弯弯绕绕的银线,嵌在色彩鲜艳的毯子中,因为山坡是倾斜起伏的,于是毯子就像在风中一样不停地抖动着。

    初春时节,牧民还只是小部分进山,游人也只是三三两两。草甸上显得有点儿空旷,除了几间毡房外,被誉为“暖谷”的库尔德宁草甸上已零零星星地开着黄色的、紫色的、蓝色的,还有红色的野花,一直向远处的林带延伸。几只旱獭吱吱吱地叫着,连滚带爬地钻进洞里,一会儿又把头伸出来看着我们;一只松鼠迅速地爬上一棵塔松的树干,然后站在树枝上摆弄着两只前爪,朝我们张望,快乐地做着鬼脸;一只山鹰在蓝蓝的天空上盘旋,居高临下地摇动着翅膀,对我的又一次到来打一个我们之间才懂得的招呼,我似乎听见它说:你想真正懂得库尔德宁,就像我一样学会一种盘旋于空中的方式吧。

    2005年5月上旬的一天傍晚,我们到林区东南面一片云杉林下的草山上,在牧民艾米尔江的毡房里用晚餐。餐后艾米尔江一家和我们举行了联欢晚会,录音机里高唱着悠扬的哈萨克族民歌,我们就着歌声激情放纵地跳了又跳。后来艾米尔江拿出冬不拉弹奏,他的小女儿玛依努尔为我们唱了《阿尔达克江》《奶茶歌》等歌曲,还教会了我们的小伊丽跳简单的哈萨克舞。十三岁的玛依努尔上过五年的哈萨克语学校,停了一年的学,据艾米尔江说很快又要送她上学了。倾听玛依努尔的歌声让我想起我们的女儿,因为玛依努尔的声音总是有着一种水的清澈和水的毅力,可以融化所有坚硬和疲乏的心,犹如我们家的小女儿,我每一次出差远行回来,进门那一声清亮的叫唤会让身心俱疲的我一下子劳顿全无。听玛依努尔唱歌让我有一种回忆童年故乡的悠远和惆怅,特别是她唱《草原之夜》的时候,那歌声可以勾勒出雪山草原的生动剪影,仿佛给我们讲述了雪山脚下草原上的民族那种平静普通而又热情向上的生活,一句“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她能唱出欢乐中的别离,热闹里的宁静,美丽中的凄迷,以致我听这歌的时候,心头不断涌起一股眷顾故乡的伤痛,一种草原就是家园的真情与思念,像冬天里的温暖渐渐渗透我清凉的躯体和遥远的内心。

    夜深且异常寒冷了,许多人想休息,于是大家一起停止活动,纷纷走出刚刚还热烈歌舞的帐篷,沿着砖石铺设的舒适小道走向可以赐给我们安静、温暖和睡眠的毡房。因为刚才的欢乐是尽情释放的,所以大多数人都感到累了,很快酣然入梦,也有余兴未尽的,在毡房里窃窃私语。还有像我一样的,不对,应该只有我一个,因为月光下只有我一人走出毡房。我悄悄地东张西望,周边,银霜满地,冰凉的夜风吹响毡房和树梢,白天就已盛开的啤酒花此刻继续散发出阵阵幽香。抬头可见深蓝的天幕和银白的喀班巴依峰顶上,一轮明月高远而孤独,月边是丝丝缕缕飘荡着的棉絮一般的白云。这时在山坡上远看库尔德宁草甸毡包座座,灯光点点,更显出山谷的空旷和幽静。我想,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氛围真适合我,这里有雪山的气息,还有清凉的睡眠。我已经是一个不想走出这群山包围的人。

    我踱着步,偏远了砖石铺设的小路,走进了泥地小径,听着脚踩酥油草叶的声音,有一丝怜悯和歉意,但又不愿马上退却。一直到了眼皮也想与这脚下的草叶接触,我才保持着心情的轻松和恬静,悄悄步入毡房内躺下,在下半夜某些形容不出的声音里很快进入了梦乡。

    早晨是让几只声音脆亮的山雀引来的。随之山间也传来了人声和畜叫。起来散步时,我们走到了河谷边的一处树林里,这些树林大都是些胡杨、野苹果树和桦树之类,靠近水草丰茂地方的一些老树的根部已经布满了或深绿或干枯的苔藓,若隐若闻的淙淙水声充满了宽坦的河滩。从一些疏朗的老树间遥望墨绿云杉耸峙着的山峦,上面有乳白色的云雾在缓缓缭绕,山峦仿佛一位正在抖动白色飘带袅娜起舞的黛衣仙女。轻轻地呼吸一口,感觉空气透明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并且流溢着一种纯美的香味。带着露珠的牧草像碧绿的地毯覆盖在脚下的地上并一直伸向远方的山坡,极目之处全是一片一片黛绿色的云杉林。羊群马群在如箭镞一般耸立着的碧绿林子圈围着的草地上吃草,哈萨克牧民的毡房零星地点缀在缓坡上茂密的树林旁边。

    春天的时候我第二次来到库尔德宁,走到远离景区服务所五公里的南面林区里。这天早晨有雾,有如在鲜绿色的草山和林带上遮着一幅披肩。因为有一阵一阵的微风,这宽敞的披肩就在山的身体上缓缓地移动,可是又几乎觉察不出它的漂移,但是一刻钟后却看到白色的披肩已经从这座草山披到了另一座草山上,仿佛姐妹们都喜欢这件衣裳,所以轮流着穿一穿,但是另一件白色披肩又已经为刚才的草山披上了。这样,她们击鼓传花一般轮流试穿着,可是时间早已经从上午八点来到了十点。

    白色的浓雾越过排列如方阵的云杉林,滑过布满露水的库尔德宁河谷草滩,又从河上漂移到对面的草滩,然后弥漫在山腰的云杉林上。这个过程是需要时间的,也有运动,但是四下却一片寂静。

    几声牧羊人的吆喝,在羊群的咩咩声里出没,夹杂着马蹄声和马鼻子的气息声,从河对岸的草滩上传来。看得见人影畜影晃动。然后又是一片寂静。不久又传来起码有两只牧羊犬的吠叫,白雾在叫声里似乎流动加快了,森林却依旧还不明晰,只是看见近处的一片模糊的轮廓,十几只红粉椋鸟发出好听的脆鸣从河面上飞过,草原与林带交接的地方传来鹌鹑的叫声,空旷的山里显得更加寂静,时间想让我回到一次原始时代。

    那次,我带着相机有备而来。但是白雾一直到了下午三点还没有散开去的意思,最后风也大了,快速流动的雾打湿了我的镜头和我的额头,我只得怏怏而归。

    第二次在库尔德宁住宿,是在2007年7月,一个月亮还没升起的夏夜。我在库尔德宁河边仅有的且属于必需的几间红木屋其中一间里住下。那是一个典型的草原狂欢之夜,男男女女在草甸上跳舞唱歌闹腾了半个夜晚。后来我觉得应该离开吵闹去寻找一种更合适的心情,于是我披着风衣,迎着有些冰凉的河谷风走出木屋。先循着一条木栈道走去,尽管光影朦胧不清,但我判断栈道应该是新修的,因为还可以约略闻到木料的香气。大约走了六七十米后,我就折下草地,沿着红木屋对面的一条牧道悄悄地上山。四周黑黝黝一片,天上的星星离我非常近,一些星光像碎银一样闪着落下来,砸到树上有一种很厚的钝响。一阵阵冰凉的山风直透肌肤。走了一小段,眼睛却在这时奇怪地好使起来,看到了高大的云杉那一簇一簇的黑影,在山风中晃来晃去,仿佛古战场上一支埋伏已久的军队。这样的氛围让人心生一份恐惧,总担心周围会突然跳出一个吓人的事物来。果然在树顶上传来一声尖利的怪叫,我的心随即一下子扯上了喉咙,我只好靠着一棵粗大的云杉慢慢喘气,把神定下来。这时我才发现,东方的山顶上露出了一片银色的亮光,一弯素月升起来了,偶尔听到几声鸟鸣。四周的景物,还有脚下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我在静谧的树林间漫步,闻到了软软的花香草香,闻到了清新而直钻鼻孔的松香,也趟破了许多花草与露珠亲吻的梦。我还远远地看见,在对面一片突出的林间草地上,有两间灰白灰白的毡房,没有灯光,可见主人正在酣睡,有一团团白影在山坡上缓慢蠕动,那是羊群,肯定还有他们的牧羊犬,在守护着主人和羊群今夜的安宁。

    月亮升起离山顶已有十来丈高的时候,我慢慢地循着原路回去,回去的目的地当然就是那些红木屋。这些年,许多自然景区争先恐后建设了许多人工景点,包括红木屋。众所周知,红木屋之类的人工景点设立原本是为了将休闲带给大众的,但往往带来的是噪音。在目前的库尔德宁,我还没有听到令人讨厌的噪音,只听见了音乐,是自然的音乐。眼前的月光中的红木屋真像一个童话,随时都可能走出一个白雪公主。本来,这些年我一直担心库尔德宁景区是否存在那些问题,现在我不这样担心了。躺在有一缕月光投射进来的红木屋里,聆听着库尔德宁河叮叮咚咚地流响,思绪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飞翔之后,也终于悄悄地睡去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再次沿着昨晚那条牧羊道往上走,路边石参差不齐的草茎,牲畜的蹄迹踩压在路上,生命的气息从蹄窝里升腾起来。抬头,在昨夜我遥望到的那片空旷的林间草地上,穿着黄上衣红绒裤上身套黑背褂的小女孩迪丽达正在林子里伸出的一根干枯的野苹果树干上独坐着,向另一边的林子望,她没有戴我印象中的鹰翎花帽。那是在前年的夏天,我们带着小伊丽在这里溜达时在这片林带草甸上认识了她,她给我们的小伊丽新鲜香甜的奶酪,抱着小伊丽骑马让我们照相,还为我们表演骑马,跳一段哈萨克舞蹈。

    我走过去时她正垂着头,才结了半截的发辫披在肩上,衣角的小银饰在山风里清凉地敲响。当她察觉到有人走近时微微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脸上一边一朵的红团块,浓长眉毛下有点儿深陷的眼眶,虽然牧民的生活需要整天面对阳光,但在这里,有高大的树林遮挡,他们的肤色与露天大草原上的牧民是不尽相同的,譬如这个小姑娘,她的五官就像这里的山水一般峻朗清秀。她看了我一眼后笑了一下,又低下了头,几绺发丝在酱红的后颈上细细吹拂。我知道我此刻正走进牧歌的宁静祥和中。

    我举着相机,走进去轻声问,迪丽达,我给你照张相好吗?迪丽达显然有着与她九岁年龄不相称的沉静与矜持,她犹豫了一会儿,有一阵我甚至担心她会拒绝,半晌之后,她才慢慢仰起脸,嗯了一声,脸上是茫然的笑,也不知是同意还是疑问。我再问一声,她那苍白的脸上便浮起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红晕,长长的睫毛闪烁了两下,又回答了一声“嗯”,我这才知道她同意了。她捻了根红丝线把披肩的长发松松地绑了一个结,然后站起来。我便在草地四周选择了几个位置,这时迪丽达仰在阳光底下的薄薄的脸颊开始闪着透明的光泽,她安静地仰着脸,平静地等候着我按快门。

    阿克图丽迪

    2007年6月的时候,我驾驶摩托车沿着一条坑洼且不断露出石头的小路进入库尔德宁林区深处。将近野猪林,便全部是泥土路面了,路极狭小,只能行驶一辆摩托车,且多弯、坡陡,路面呈U形,还上了青苔,显得又坚实又光滑,驾驶摩托车几乎可以说需要相当好的技术和臂力,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竟然能够游刃有余。路两边的森林、草地和山坡,呈现出纯净的原始状态。由白桦、新疆杨、云杉等树木构成的阔叶、针叶林,沿河岸时断时续时疏时密,古树笔直参天。

    此时摩托车已不能再走,我便放好车,步行走进林子。林子之外,本是丽日满天,但这里却是浓荫清凉。在这里,只听到林涛阵阵,除此之外静极无声。其实只要有心,低地原始森林和高山寒冷草甸的各种生态系统可以任凭我一一清点。我看过有关库尔德宁的介绍,动物的种类繁多令人吃惊,据说除了西天山一带可以常见到的珍禽以外,这里更深处的原始树林里仍然生活着野猪、棕熊、狼等动物,往深处走还可以发现鹿群,可以拾到形状怪异的鹿角,森林再往上的雪线上甚至还有盘羊、雪豹。我细看树脚下的黑土地,有一些不知名的爬行动物的足迹和粪便,在厚厚的树叶覆盖下,还有动物拱的一堆一堆的新泥土,没有很大劲是拱不出来的——那肯定是野猪,也许听到我们摩托车的响声后跑掉了。

    我沿着一条通向林地深处的牧道走去,牧道很长一段几乎呈四十五度角,路边是漫生着碧绿杂草的斜坡和藤蔓裹缠的巨石,再往两边就是绿得黑黝黝的林地了。林地里的树木种类很多,挺拔的落叶松、潇洒的白桦、苍劲的红松、秀丽的云杉,构成了原始森林的主体,它们属于南西伯利亚的植物区系,森林基本上是成片的,几千公顷,几万公顷,乃至整整一道山脉的斜坡,全都是参天的大树,一棵比一棵粗壮,一棵比一棵古老。树干笔直伟岸,坚韧挺拔,给人一种蓬勃向上、刚正不阿的感觉。针叶林中,间或夹杂着阔叶林,主体是白桦树,白白的树干,如同粉刷过一般。心形的树叶,墨绿墨绿的,待到秋霜染过,就会金黄一片。浓密高大的松树为美丽笨拙的山鸡提供了庇护所,桦树则为山鸡提供了虫瘿之类的食物。我们能够突然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一些枯黄的针叶纷纷洒落,这就是山鸡表演的结果。这些针叶,正是那长着斑斓羽毛的火箭般的山鸡,毫发未损地飞入松林里时抖落的。

    在一处树木稀疏的大约两三百平方米大的林间空地上,几株巨大的云杉点缀其间,一些木板树立起来外加一张毡布就搭起了一间简易的约十来平方米的棚子,旁边还有一间更小更简陋的棚子,地上的木柴从干硬和来自树木的大小程度看,应该是由一位身体强壮的男人劈成。一副可以移动的铁架子上放着一个可以烧柴的铁灶,灶上是一口用了很久锅身斑驳黑黄的压力锅,没有盖锅盖,锅上水汽飘摇,我闻到了黑色茯茶的浓郁香味。棚门口有两块A3纸大小的太阳能电池板正在供电,屋子里传出不太清晰的维吾尔语节目的声音,不知是区电台还是州电台的节目。离铁架子四五米远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正蹲在那儿,那是守林员再娜甫古丽,一位三十来岁的维吾尔族妇女,穿着一身黛绿色的裙装,项上吊着一串玛瑙宝玉珠子,估计那是真正的宝贝,因为在三十米以外都可以看见珠子的亮光。脖子以上的肤色是红黑红黑的,但五官很端庄,两道浓黑且弯弯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很明显,这是因为经常用乌斯玛草染过的缘故,眼睛大而闪亮,我看见了里面泛起的友好的笑意,还有美丽眼睛下的一个雕塑一般玲珑细腻的鼻子,让我怦然心动的那种的美丽和魅力瞬间浪潮一般荡漾上我的心头。修长的脖颈衬托着瓜子脸庞,再配上她的天蓝色带小白花尼龙包头巾,让人感觉神秘。两年前,当我第一次向她打招呼时她还稍稍感到有点儿局促,她还站了起来,当时我们甚至感觉到有语言沟通的障碍。

    那年春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就问起她的名字,但是凭我有限的维吾尔语水平老半天听不懂她的发音,最后我只好让她在我给她的纸片上写上汉字,结果她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下了“阿克图丽迪”几个字。我问她这是不是你的名字,她却又笑着摇摇头,我很疑惑,她指着周围说,就是这嘛我这才知道阿克图丽迪是这地方的名字。那么这是啥意思啊?我指着这几个字问她。她便在“阿克图丽迪”的旁边写下“安静”。那么你的名字呢?我又问。她害羞了一会儿,又有一点儿犹豫,但最后还是在纸片上写下了“再娜甫古丽”。

    也许长期在森林里生活,再娜甫古丽的思想就像森林一样朴实化了。比如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她我住在新源马场,但是又在遥远的南方工作,她茫然地看着我,大概是不知道我为啥会告诉她这些。我以为这是因为我说的南方没有确指而无法让她明白,就又补充说,广西,知道吗,广西。我故意用了他们习惯的语式,她竟然无声地笑起来,默默地笑过之后,深深的眼窝里迸射出的满是不容我欺骗的澄净而犀利的目光,她用那种几乎每个字都是阳平音的语调问我,摩托车那你咋会骑着来呢。听听,这是一句多么憨厚的维吾尔语句式反问,似乎在这地方骑摩托车的就只能是本地人了。我叫她把名片翻转过来看,她看过之后显得半信半疑,认为我有可能拿了别人的名片来骗她,而我此刻又忘记了带身份证。其实辨别我是不是本地人很容易,光听口音就可以了,从这点看她的汉语听力也不能算过关。那次,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谈话。

    秋天的时候我再次来到这里,她依然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坐在满山都是绿黄红金的色彩里,微笑着向我们打招呼。这回她对我说的话完全相信了,因为明月就在我的身边,出生成长在这里的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使她们两个女人有了共同语言,而她们谈得最多的当然就是这里的森林和草原,以及对这片森林热爱的态度。再娜甫古丽先是为我们烧了一锅浓香的奶茶,在我们边吹气边喝奶茶的时候,她用汉语为我们指点森林树种,后来又和明月互相交换着对这里森林的秋天的看法,明月说喜欢秋天,因为秋天的森林既绚烂又静美,仿佛雍容华丽气度不凡却又不事张扬的贵妇。再娜甫古丽却喜欢春天和夏天,因为那时候的库尔德宁无论是草原还是林地都到了丰盛和热闹的季节。后来,她又补充说,其实库尔德宁一年四季她都喜欢,冬天也喜欢,但是冬天她们就只能待在家里了,这里全是雪。仅仅相隔半年,再次交谈中,我们的语言障碍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的汉语已经说得很好。五年了,她一直和丈夫一起在这里守林,白天黑夜都与这片肃穆幽静的原始林地打交道,丈夫阿卜都拉中午就去了莫乎尔乡。我们和再娜甫古丽足足谈了两个小时他才回来,这位又高又壮的维吾尔族汉子见了我们却憨憨地笑着,他说因为到莫乎尔乡办事兼到马格增(即“商店”)买日常用品,所以这么久了才能赶回来。这时候我看时间已是下午八点多,这对守林夫妇请我们喝茶,吃烤馕,还有买回来的本地产酸奶子。我们再聊时又知道,他们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在县城里读书,住在再娜甫古丽的姐姐家。

    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再娜甫古丽便拿一本有关森林知识的书看看画画,或者在那本森林看护记录本上记下最新的情况。有一次,她正坐在一块露出草皮的石头上,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捧着一本维汉对译的练习册看着写着,在漂亮的维吾尔语文字下面,已经写着一大段算不上漂亮然而很端正的汉字。我们在旁边看的时候,她显得有点儿羞涩的样子。在她的旁边,用铁支架架起的炉子上,一口已经断了把柄,也没有盖锅盖的陈旧压力锅里,烧开的水正在“咝咝”作响。

    有一刻,我问他们俩是否经常看汉文的书籍,两人都点点头,再娜甫古丽说,她看过一些。我问她和丈夫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是否想过有一天把自己对森林的内心感受写出来,把自己的森林生活写成一本书,她却惊讶地望着我,笑起来,看得出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阿卜都拉也腼腆地笑着。他时常到乡上和县里去,去县里大多是看小孩,接触的人也多,汉语自然流利多了,但说话不多,显得性格有点内向。我的汉文还不行,认识的字不够多,再娜甫古丽说。那么你是否喜欢这儿?我知道自己陷入了非常落俗的记者追问,可是想要避免又并不容易,人啊,总是喜欢沿着前人设定的轨道走,开辟一条新道路是何其艰难。但是非常幸运,我得到的并不是落俗的回答。她说,不,我并不是很喜欢,这里太寂寞了,但是没办法是工作选择了我,不是我选择了工作,我也已经慢慢地习惯了。五年了,平时当我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巡看山林,感觉到生活很平静、很自由。哎,山外的人想不到我们这样呢,当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我感觉到森林就是我的依靠,我觉得我离不开这片森林。

    整个上午,她都用很平实的话跟我们谈着,我感到了她话中那种朴实的哲学味。她说她和丈夫也很向往城市。城里条件好,小孩得到的教育也好,就是调动难。阿卜都拉说,有机会他还是想到城里去。丈夫说到这儿,再娜甫古丽低头沉思着,半晌说如果他们走了,她肯定会很思念这里的。这便足以说明,她和这片朴实而丰富的森林在情感上的认同。在心灵上实现对时尚价值观的超越是一种壮举,至少我高举双手赞同。罗曼·罗兰说,“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所以我们面对两种境界,又常常说“将心比心”,这心就大大区别于那心。其实以我的直觉,她是一个很有智慧和诗意的人,只不过她与用稿纸写诗的人不同,她是随意把诗句丢在了山风吹拂的树林里。

    有时候我们不说话了,她就会对着高高的云杉树顶上正在发出悦耳鸣叫声的鸟儿侧耳倾听上半天,她那么投入而自然,让我们也受到了感染,也倾听着。也许这就是林地里的人们聆听到的最好的音乐了——与城里有经常表演的娱乐节目不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就得靠这片土地生活。看她那种着迷的神情,仿佛身边的我们早已离开这里走到了山外。

    这里的树木自生自灭,无人砍伐。相对于人类而言,白桦寿命短暂,一棵只能生长几十年;松杉寿命很长,一棵能生长三四百年。这里的森林保护得很好,是一种纯天然的生存状态,林内枯朽倒木层层叠叠,任其腐烂。这些云杉基本都是整齐成行地排列着,或者几株一行,或者十几株一行,还有成行的幼树生长在腐朽的倒木上。再娜甫古丽和阿卜都拉告诉我,这里的云杉是典型的倒木更新演替,因为植被太茂密,云杉的种子掉下来后很少能够吸收到水分,绝大部分种子无法生长,而腐朽的倒木储存了足够的水分,种子就在倒木上长起来了,所以依然还能成排成行。我可以想象年复一年的岁月,居住在林地里的再娜甫古丽和阿卜都拉就像这些成排成行的云杉一样经常保持着沉默,过着顺其自然的朴素寂寞的生活。他们生活了如此长的时间,现在已经习惯了静谧,习惯了时间的遗忘——森林里的白天黑夜总是在没有感觉的时候就到来或者过去了,而森林以外的白天黑夜总是能够听到时间的到来或者过去的提示声。再娜甫古丽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不但正肩负着守护经济林材的重任,也在肩负着守护这片宁静和恬淡生活的责任。起码我是受益的,我寻找到了一片可以让心灵歇息的森林。

    提克喀拉尕依林海

    提克喀拉尕依(哈萨克语,“茂密挺拔”之意)林海是西天山库尔德宁林区森林最茂密的一段,位于景区服务点东南面五十多公里处,喀班巴依雪峰南侧。在这儿,最好的雪岭云杉和最好的桦树一起生长在这十几公里的沟岸上。雪岭云杉又叫塔松,它是天山林海中特有的一个树种,可以说是伊犁的主要特产之一,它的主要特点是能储蓄水源,据说一棵大树可以储蓄二点五吨水源,所以有云杉的地方总是可以听到流水淙淙。这里的云杉树体高大,一般的树都高达五六十米,胸径超过一米的大树随处可见。云杉林的密度很高,树与树的距离还不够一米,摩托车过去的时候两边很容易碰到树。云杉静静地肃穆地站立着,寂寞而又温情,像在一直等候着我。我在它们的身边站立,有一种被包容进苍茫瀚海中的幻觉,天地在你站立长望的时刻是幽深无语的。提克喀拉尕依林海也是西天山库尔德宁林区森林最好的一段,人在林海里站立,那些标杆一样笔挺、宝塔一样耸峙的云杉,能够带给人们一种穿海而出直贯云霄的豪迈。

    常常在一棵也许有一百多年甚至数百年树龄、高达七八十米的巨大云杉前,我抚摩一把它那深褐色的布满纵纹的树干,它有着湿润清凉的树身,我心里漾起一股神圣和敬畏的感觉。我想起在南方的时候,人们常常把那些古老森然的树木看成是社公神灵的化身,因而这种古树总是保护良好。肃穆巨挺的大树也让我有了一种面对山神而敬畏不已的感觉。有一刻我很想知道,这里的人们是否也有我这种感觉,把这里绿得黝黑的原始森林看作是天神的祭品因而爱护有加。我环顾四周,发现旁边还有五六棵可能比这棵巨杉小一二十年的云杉,再延伸过去的就是大小不一但起码也有一个人的腰身粗的云杉,组合成了满目黑幽森严的密林。

    当我抬头仰望这片树林的极顶时,我看到了树顶的右侧刚好有一个两棵云杉紧密相拥却又预留着仿佛是用来透气的豁口,露出毡房大的一片高远宝蓝的天空,天空中那种荡人心魄的性灵时隐时现,而在宝蓝的中间,则是一角尖利白炽的冰峰,那就是吉尔尕朗河两岸人们所熟知的喀班巴依雪峰。她仿佛是从环拥着的密林之间圆锥一般穿透而出。本来,密林之中我们已经不知道太阳藏在了何方,此刻才发现太阳把一束锐利耀眼的光芒照在了喀班巴依冰峰的一角上,初看过去,那儿白炽得使人双眼一黑——因为雪峰的极度白净光亮而让人担心自己的眼睛看过后就会使它受到污染。什么才叫真正的处子之身?喀班巴依雪峰超凡的纯净,那银亮且富有立体感的胴体才具有真正的说服力。

    有一次,我沿着库尔德宁河谷南侧的草地穿过一片约五十米宽的树林来到一条小路上,从这里可以透过密密的云杉林看见对面翠绿的山坡高处那闪着白光的喀班巴依雪峰,一眼望去连绵在一起的雪峰就有好几座,从黛绿的树林顶端伸出,往蓝天上耸着,绿色反衬得雪峰更白,很像摆放在冰柜里的一排冰激凌,那么银白如乳,恨不得凑近嘴巴美美地咬上一口。其实雪峰的颜色不光是银白,仔细看还有一圈蓝幽幽的色彩。如果看久了,感觉自己正随着那一片银光和蓝光飘浮起来,在到达一定的高度后顿了一下,然后渐渐地向前融进了那种冲天刺耸的气势中,成为了这片冰魂雪魄中的一分子。

    山脚下,碧绿如毯的草甸上洒满了金黄色的阳光,从雪山上流下的雪水顺着山涧汇聚成清澈透明的溪流,在林地的一段显得清幽而娴静,露在太阳下的一段则闪着鳞状的金光,沿着斜斜的山涧淙淙流淌。

    有一种幻觉正在我面前悄然升起,凝脂一般的香气疏软地散开去,碎玉似的水流温润地聚拢过来,连哈一口气都担心严重地污染了这山这水的清香,连眨一次眼都以为过分地夹带了这花这草的芬芳。但是眼前几个人的行走却在提醒我,这里只不过是西天山深处一方人迹罕至的林区。因为少有人来,树林得以保存着原始的生长状态,甚至一些自然枯萎的树木也保持着那种自然死亡的姿态,像风干的木乃伊,连树木的气息也没有被外来的气流冲乱。偶尔有一根高大的云杉树倒在地上,因为沾上了地面的湿气,树干已经开始腐烂了,但是云杉树的香味还在丛林里萦绕。

    林间还有一片一片没融化的残雪,离几处残雪不远是一个不大的谷地,水流在谷地里又漫漶而成两个几乎连接在一起的湖,大湖大约有十几亩宽,小湖大约有四五亩宽,站在开满山花的草甸边看,两个湖组合在一起就像一个硕大的葫芦,在这静谧的原始森林里,葫芦一样的湖让这儿有些世外仙境的味道,兴许这就是神仙用来修炼的宝葫芦,这清净的湖水就是传说中的圣水。我带着欲成神仙的念想,伸手朝湖边舀了一小瓢,冰凉而轻盈,没有重量,到了手上就是我手心的颜色,掌心的三道川字纹反而比平时更清晰了,纯净的水珠沿着川字纹路悄悄滴下,这是圣水滋润人间肉体和自然植物的美好时刻,我静静地感受着这神圣的一幕,并在心里喃喃自语:神仙水啊!

    圣水流尽之后,我还是清醒的,我知道这是春天里山上的冰块雪堆融化之后汇聚而成的湖水。湖水在深潭中积聚汇合,长时间无外来景物干扰,凝结沉淀之后显得幽蓝无底,掩映在层层云杉耸立的碧塔中。两个湖就像两颗蓝色的宝玉眼睛,映照着密林之上阒静的天空,清寂、明亮,不留下一丝阴翳。关于眼睛的提法,其实我是抄袭了伟大的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的观点,他说母亲就是大地,湖水就是大地的眼睛,每当女人眼睛疼的时候,就意味着有孩子朝母亲的眼睛里撒尿。记起这个提法之后,我在湖边或蹲或立,都不忍心做出过分的动作或冲动,因为害怕母亲的眼睛疼。实际上,看到这么纯洁的湖水,我已经为刚才的伸手掬捧而后悔,不忍心第二次伸手去舀它。这山已经倾情于这么纯洁的湖水,而这么纯洁的湖水也已经纯洁了这山,这是一位圣洁的母亲和她纯净的眼眸,再多一次伸手就是亵渎。我从俗世中来,甚至是从喧嚣庸俗的南方回来,我的手曾经沾染了庸俗、猥琐,还有贪婪,我这就走,就让外面世间所有的邪恶甚至鄙俗都与这里毫不沾边吧!

    不远处的草地毡房里飘起的缕缕炊烟,还有毡房外的牧人轻轻挥动的马鞭,与那种纯粹的人间烟火抑或村头地尾的放牧较之的确是清丽甚远。在这远离众生的地方,我看见了冉冉生长着的肥沃的土地、碧绿的植物和清洁的空气。

    而实际上我对这里又是那么留恋,我甚至无法强迫自己走开。好几次,我一个人端坐在湖边的一块巨石上,看着长满苔藓的湖岸石头久久地谛听,久久地遐想,以致我一度坚信,这么清洁岑寂远离世俗的境界,在我们没有到来之前,或者我们离开之后,一定会住着一些美丽脱俗的仙女。她们就在这只有风儿才可以到达的绣帷里,品尝这圣水,呼吸这仙气,莺声燕语,轻歌曼舞。只是,她们也许会想不到,在她们起舞弄清影里,会有一个那么热爱歌唱这方土地的我,会来打扰这里的纯洁干净清廓寂寞吧。她们倘若掐指一算便知道,我只有暗暗道一声唐突,说一声得罪,却也不甘心一点儿收获全无,哪怕是心灵的慰藉也没得到就悄悄地走开!

    我还会来,无数次地来,悄悄地来,又轻轻地走开。

    雪水河边的栖居

    在提克喀拉尕依林海的野猪林地段,向东越过吉尔尕朗河的支流库尔德宁河后,就进入了胡杨和野苹果树错落分布的库尔德宁河上游谷地。沿着起伏不平、间或有沆洼水窝的曲折泥路行走,看到赶早儿进山的哈萨克牧民,他们常常是一家人,赶着马车拉着家什,车上还坐着老人和孩子,前前后后还有骑着马护送的十来个青年男女。他们打着长长的口哨,甩着马鞭,驱赶着白云一样的羊群,踩着初春季节高山雪水的激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和着马背上的冬不拉琴声,向天山更深处的牧场走去。这种场景在天山山麓的草原上是非常普遍的,这也是游牧民族绵延了漫长岁月的一种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实属稀松平常,就像我们每天都要用双腿走路一样。然而一进入我们汉族人的眼里,则成了民族风情浓郁的版画。

    2003年5月的一天,我们第一次进入这个地段。白云似轻纱般缭绕着山坡的塔松。在山下,在库尔德宁河岸,一座座毡房错落有致地安放在巧妙的角落,毡房的门帘打开,偶尔有牧民或者孩子进出。草场上,松树下,羊群马匹悠闲地觅着青草。光旭说,这里与山口那一片草甸相比是真正的优质牧场,生长着的全是酥油草,羊吃了会肥得流油,森林里还有湖水和小溪,多瘦的牛马留在草地上吃上一个月,也会肥得脊背可以聚油。

    听着光旭说话,我们经过羊群马群身边,听到一种撕扯青草的啧啧声音,这声音如果仔细再听,可以分辨出一丝含有迫切而又爱惜的成分,既有点慌张又显得自足,仿佛一个小女孩得到了许多个她梦寐以求的漂亮而又香甜的糕点,她欢欣鼓舞地急急地张开嘴巴咬着,却又爱惜小心地翻动着包装纸,生怕不小心会弄掉一大块。这种宛如过年过节般的欢乐也让我体会到了,羊和马的感觉大约就是这块草原简直是流着牛奶和蜂蜜的地方。我有一刻钟停下来,微笑着注视这些羊和马,分享着它们在这片草甸上所享有的明显的欢乐。它们的节庆心情充分地在草地上流淌,最终也流进了我心里,让我也拥有了这种节庆的心情,我和它们都尽情地享受着这共有的丰饶和彼此的幸福。

    那些或崭新或陈旧的毡房在蓝水河边的绿洲上组成了另一番江南画意。挥笔创作此画的作者刚开始肯定是这条库尔德宁河,后来的某段岁月才有毡房也参与了其中的创作。伊犁素来被内地人称为“塞外江南”,这江南的意思,绝对是少不了绿和水的,而那些毡房和骏马牛羊,则提醒我们不要与江南所混淆。眼前的库尔德宁河谷,那么多那么密集的绿树青草野花植满河岸山坡,甚至连绵到雪山半腰,这绿就与江南的绿相差不远了。这水呢,是雪山冰川融化流下的,流量我没有办法统计,但是看这势头,应该是与江南的一些中等河流近似的,尤其是这水,清凉,站在岸边有凉风袭来;干净,手捧起来就可以喝。大概是因为沿途流过的地方多矿石,河水哗哗哗地肆意流淌,听起来就悦耳清廓,有着江南的湿润缠绵,人们总也不用担心有哪一天会干涸。那些哈萨克牧民虽然世代居住在草原的毡房里,却是逐水草而居的聪明人,将毡房搭在水边或者河中间绿洲上,尽情地享受这流动而又宁静的河水,这长流不断的水,让自己的毡房融入和谐的自然,让自己的生活方式更加清新便捷,让自己的妻女等一干人们都享受着环保卫生的生活,这是比迁居江南的诗意栖居还要高尚的生活境界。

    进入河谷的时候,我们踏着水中的石头沿着库尔德宁河上游行走,远远看见一户哈萨克人家蹲在河边胡杨树下的毡房旁忙活着什么。走近才发现,他们正在宰杀一头肥羊,宰羊的人熟练地拄着羊骨剥着皮子,围观的几个男女评评点点,这都是草原上常见的。我注意到了,人群里通常还有一个约莫三岁的小男孩或者小女孩,睁着一双黑黑的冷静的大眼睛看完了父母宰羊的全部过程,从始至终与大人的平静毫无二致,好像这一切与己无关。

    我为那些小孩的沉着所佩服,动刀子宰一只羊,虽然只是为了吃饭,但也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残酷场面了,那些小小年纪少不更事的男孩女孩却无所惧怕地从头到尾看完了整个宰杀的过程。可能他们也就在这时候学会了这种过程,这时候的孩子,就已经显示出了这个草原民族与生俱来的禀性。正是这种禀性造就了他们世世代代仿佛山鹰一般的勇敢、沉着和坚韧,而有了这种勇敢、沉着和坚韧,就确保了他们在这片草原上得以儿孙绵延,生生不息。

    牧民们平静地交谈着,男女老少都在按照自己的内心想着的一切去面对生活,他们的动作,他们的交谈,他们的眼神,就在这片河边绿洲上安然进行。

    一条小路经过河岸边的草甸,旁边是一座毡房,我透过打开的门帘看到里面有马奶子,用一个口大的玻璃瓶盛着,我突然感到口渴了,就钻了进去,房内坐着一位哈萨克大嫂,她的小女儿正在旁边的木板大床上玩小玩具车,我看着马奶子问大嫂多少钱一碗,她说三块钱。我叫她盛了一碗,雪白的马奶子瀑布般从她的手里木勺倒下,我端起就是几大口,有点黏稠,咸味儿倒没啥,酸凉酸凉得我直皱眉,马奶子流进肚子,肚子也几乎被酸凉得打起了抽搐。马奶子我还是习惯喝的,所以我连贯着就喝完了,几乎不喘气,又让大嫂盛上一碗,我接过就喝,大嫂看着我都惊讶了,她说,你真能喝,你肯定也能喝酒。我说,我经常喝的,有一点点酒味,我很喜欢。她就笑了。

    回去的时候,我开始昏昏欲睡,双手趴在光旭的后肩上,光旭问我是不是醉了。我说有点困。光旭说,马奶子的酒力不大,可是能催眠,晚上喝了特别好睡觉,你应该买回来晚上睡前喝。我突然醒悟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回头,咱们买些回去。光旭笑了,他说没带瓶子,装不回去啊。我把裤兜里的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倒掉,光旭看了直乐,问我是不是真回去。我打他肩膀说,掉头啊!他就打转方向,我们又回到了大嫂的毡房,大嫂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们,看到我拿着空瓶子,就说,我给你盛上,我不收你钱了,送你。她拿木勺小心地给矿泉水瓶灌马奶子,每舀上一勺,她就把矿泉水瓶放到大玻璃瓶口的中央,足足过了两分钟才灌满,矿泉水瓶边上都洒湿了,递给我的时候,我乐得差点儿要握她的手。

    夏天的时候我再次来到这里,库尔德宁河水静静地流淌,几座毡房在碧绿的河边草地上娴静地趴着,几个妇女和几个孩子在一棵胡杨树下打牌,我大方地与他们打招呼,说出我的想法——想买晒干的带奶油的奶疙瘩,其中一个妇女走出来,用蹩脚的汉语问我要多少,我说两公斤,她说有,有。我问多少钱一公斤,她说没有办法称,四块钱一个,你要不要。不行,我说,少点行,两块一个。她说,带奶油的,不行。我再讲价,她还是不肯少。同来的光旭媳妇宏博用哈萨克语跟她讲价钱,后来才少了一块。她拿出一袋子,我说要六十个。她一个一个地数,数到快六十的时候,袋子里没有几块了,我就说,全部要了,你就别剩了。回去的时候光旭说,现在的哈萨克人呀,已经不是你以前见到的喽,变得狡猾了。我说,也要理解他们,这儿的游客一年比一年多,他们在大山里也需要油盐酱醋茶啊。

    讲价的哈萨克妇女并没有改变我对这些居住在雪水河边毡房里的人们的看法,相反我觉得,他们至今能够住在这条河流旁,不像我们一样在城里为了许多欲望而挣扎或倾轧,我就认为他们是值得赞许的,至少他们减少了外面世界的许多搏斗,在荒凉的河边默默生存而又并不扰乱河流的和谐。偶尔几个游客的出现和他们带来的噪音以及储物袋并不是必须的,但是我却是,因为我主动担负起了这片区域的观察和聆听任务,我的目的是让这片区域更加和谐,而不是与从我身边经过的那些背包客相反。

    雪水河从毡房旁边静静地流过,从胡杨树下淙淙地响着流过。

    河谷的人们

    那一年,也就是已经很遥远的2003年,虽然已经是5月上旬,但因为全国各地正被“非典”闹得不能安宁,库尔德宁的旅游旺季也似乎迟迟没有到来,曲折狭窄的进山公路上车辆、行人和走马十分稀少。这时候,我来到了库尔德宁。进入阔宽的峡谷后,看到了河畔那一排排红顶木屋,山脚下的路边还搭盖有几间简易的板棚饭店,上面挂有招牌,大意是原汁原味的哈萨克手扒肉之类。闻到肉香,我才感到饿了,想起车厢后面有馕,但终究比不上眼前肉香的诱惑,于是大家进了一间棚子里吃饭。就餐的人只有零星几个。在这个偏僻的牧场里我尝到了鲜美的风味手扒肉。好心的厨师建议把羊肉削成碎片,得到了我的同意后,他便熟练地削起来,唰唰有声,肉便成了薄而肥瘦均匀的小块,居然还撒上了皮牙子。用手撮着进食,清甜而鲜嫩,没有一点儿羊膻味,让我想起酥油草的尖尖角。哈萨克族厨师又跟我做广告说,这里的羊肉特别好吃,因为这里的羊吃的是牧区内无污染的草,喝的简直就是优质矿泉水。我同意了他的观点,当然还有行动——吃的时候,我甚至连羊骨头都啃吮了许久。

    这一年,那令人谈之色变的“非典”终于没有侵入新疆。这一年,据我所看到的景象分析,伊犁的人们对那个被传说极有可能侵入的“非典”并不怎么害怕,甚至可以说,在这个山清水秀牧歌遍地的伊犁地区,面对这种传言的压力很有自己的释放理由,防备并不见得很紧张。受这种泰然处之的气度影响,当新疆以外的地区都在严阵以待的时候,我们却来到了一个花儿繁丽酥油草滴水的世外桃源。

    而在另一年的7月,位于阔谷东侧的草甸上的阳光比6月更加炽烈,但是西侧的密林深处,雪岭云杉巨大的塔状树冠成了防晒遮阴的保护伞,因而站在稀疏的树根下依旧感觉一片清凉。在林间开阔的绿茵上,在蹄窝遍布的草甸上,常常隐现着哈萨克人黑白相间的帐篷,帐门半搭,看得见里面铺着的碎垫子和乌黑的火灶,一缕烟轻轻细细地升在篷顶。帐篷后面的树林里出没着哈萨克小伙在马背上纵长的身影,四周浅浅的草茵上繁花点缀,偶尔有穿着黑袷袢红衣裙、戴着银羽花帽的小女孩奔跑在林边。她们偶尔发出的银铃般的笑声,把宁谧的山林草地衬托得更加纯净和高远。

    常年在提克喀拉尕依草甸生活的哈木力别克是一位牧羊人,许多年前光旭跟随他爸爸去为山上的哈萨克人看病和买熏马肠子时就认识了。

    我们见面时,哈木力别克先是朝老朋友高兴地喊了一声,上前和光旭热烈地握手,光旭向他介绍了我们,这位三十多岁的哈萨克汉子又上前握了我的手,挺大劲儿的,嘴里连连说着阿斯萨拉姆,并且感谢我们带来了两瓶巩乃斯大曲和一摞砖茶。

    哈木力别克引领我们走进他的毡房,从左进入,依次围着一张小矮桌坐下后,哈木力别克的明月,一位端庄健美的哈萨克妇女从毡房的一个角落取出一个布包,铺开时,一大堆馕饼子奶疙瘩便展现在我们面前,还摆上山杏、蜜枣等几种干果,叫我们品尝。女主人又把一小盘酥油摆在小矮桌上,好让我们用馕蘸着吃。哈木力别克从牛毛毡子下取出小刀来,熟练地削着大块的馕,放在我们的位子前。不久,身旁的沙玛瓦里的水烧开了,女主人用木调羹将木碗里的奶子舀到旁边的几个木碗里,加上些盐,用浓酽的茶水倒进奶子里,而后用沙玛瓦里的开水一冲。所有这些完成之后,女主人双手一碗又一碗地端起冒着热气的奶茶递给男主人,男主人再一碗又一碗地双手递给了我们。我捧着慢慢地呷了一口,一股冒着热气的奶香扑进鼻子。我们一边喝着奶茶,一边和汉语说得很不错的主人聊着,一边观赏毡房。毡房形似蒙古包,内部陈设却很华丽,四壁挂满了精美的壁毯,还有两挂极其华贵的整条狐皮。房内一半面积是高出地面一尺许的炕铺,也铺着鲜艳的花毯,被褥和衣箱都整齐地叠在炕铺的一角,显得非常整洁。

    这时,毡房外响起了羊叫声,女主人将一只肥胖的白羊牵进毡房,让我们看。这时我想起在莫乎尔乡亲戚家里吃的那顿水煮羊肉,我们就知道,主人要宰羊盛情款待我们了,只是不知道他是搞水煮呢,还是手抓。哈萨克族是我国境内最好客大方的少数民族之一,据说他们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圣训般的话,“祖先留下的遗产中,一部分是留给客人的。”这实在是有一种与私有化背道而驰的东西,这也是边疆少数民族的可贵之处。像哈木力别克这些长年在山上过放牧生活的哈萨克,我猜想日子肯定也是很寂寥的,难得外面的人来凑个热闹,但就因为来了我们三个便要宰一只肥羊,我们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以至于当主人请我们看羊,我还是不敢贸然动口,最后是光旭熟练地用手摸了摸羊头,连说好羊好羊,我和明月便赶紧跟着说好羊好羊,哈木力别克当着我们的面做了祷告,女主人便微笑着牵出去了。

    毡房门口两米远的一片又干净又坚实的草地上,哈木力别克已忙开了。宰羊,对他们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与我们的莫乎尔乡亲戚家里不同的是,这里宰羊没有阿訇出面念经,只是哈木力别克一人在忙碌着。剥一只羊只需三十来分钟,我们眼睛盯着主人的刀法,真是利索。当他把羊头割下来,把复杂的部位剥好后,从羊肚到后背,不用刀子,用拳头一拄一拄,羊皮便分解开了。这边宰羊,那边他的明月已把羊头烧好,把大锅烧开了,边宰边煮。我看那锅里,一块块的羊排露出了白白的脆骨,拌着羊头翻滚,正在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而毡房左面不远处的那个木头和泥巴砌成的烤炉,上面放着十几个烤得焦黄的馕,也正在散发出浓烈的焦香。

    一个小时后,羊肉煮熟了,整面几千平方米宽的山坡都溢满了羊肉热烘烘的新鲜的喷香。顿时,一种安详和温馨之感在心头荡漾。很快,大盘子盛着的鲜熟羊肉被端上来了。手抓之前,和通常的规矩一样,女主人先提一把水壶,端一只铁盆,依次洗手。水是冰凉的,肯定是雪山融水。接着手抓肉午餐就开始了。男主人先向我递过来刀子,此前我已经得到光旭的提示,于是在明月的忍俊不禁中,大胆地从羊头上割下一只羊耳朵送给哈木力别克五岁的儿子,哈萨克族风俗说这是教育孩子要听大人的话。而后,又从羊脸上割下一块,欠起身,把它放到主人面前的盘子里,这是表示感谢主人给面子。之后,刀把对着主人放好。男女主人连连感谢。哈木力别克为我和光旭还有他自己各倒了满满一碗不知是他原有的还是我们带来的巩乃斯大曲,接着又为我们三人各递上一根肉质饱满的肋条肉,并且专门对我们夫妻俩说,这羊是喝圣洁的天山雪水长大的,羊肉汤也是用圣洁的天山雪水炖成的,你们一定要多吃。其实即使他不说,我也想多吃,因为这些年在南方,你是无法大快朵颐地享用羊肉的。

    这顿午餐,我吃了多少块手抓肉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酒喝了两大碗,又记得最后哈木力别克的明月给我舀了两碗羊肉汤,汤水清甜鲜香,正好缓解了我有点儿醺醺的醉意。吃饱了,行了摸面祈祷礼,到另一边坐定。在我的恳求下,哈木力别克拿起了挂在毡壁上的冬不拉,弹的曲子很悠扬:

    草原上的百灵鸟叽叽喳喳,

    毡房的花儿等待开放,

    漂亮的姑娘啊,你咋还不来到我身旁,

    天快黑了,你知道吗,

    鸟儿回家了,我在等待,

    等待黑夜分娩出星星,

    等待荒漠变成草原,

    黑头发的姑娘啊,

    快点来到我的身旁。

    我注意地看着这位常年生活在山里的哈萨克,他的年纪比我大不了两岁,但是面容明显比我苍老许多。是的,哈萨克歌手抒发的心声总是让人陶醉和联想,但是草原的热风和高山火辣辣的太阳给了他太多的磨砺,他的歌声、他的心声就来自于对这种粗砾一般的生活的感悟和把持。我相信,所有和哈木力别克一样的草原歌手,内心都是最原生态的、最本质的、最彻底地认识了草原的歌声的。

    那才是世上最动人的歌声。

    后来,他又自弹自唱了我们熟悉的《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和《山里人》等,看起来他很娴熟。还在回来居住之初,明月和这里的亲戚们曾经多次告诉我,哈萨克族人个个都是歌唱家和演奏家,我曾经表示过怀疑,我的理由是,受过相当教育或者具备一定条件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才能吧,随便一个哈萨克族人也能这样吗?这会儿,居住在这天山深处库尔德宁林区的哈木力别克为我作了一个生动的证明。

    河谷深处的岁月仿佛茂密云杉林上方的那一角天空,总是幽远、宝蓝和孤寂。抬头仰望,只有风过林稍的轰鸣和林稍那种高远逍遥的摇曳。而对于坐在山谷草甸上的牧羊人哈木力别克他们来说,经年累月的守望、转场,转场、守望,已经使他的记忆里不再有时光匆匆的感觉,岁月仿佛就是他们身边那些安静和温顺的羊群,那些忠诚追随他们的牧羊犬,因为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们,所以他们觉着日子稳定、静谧和安全。但是谁又能够否定他们是些热爱生命、思维清晰、热情乐观、生活俭朴的人呢?森林草甸就是他们永恒的家园,而对苦难和弱势的冷漠、午夜的浑噩、酒肆的啁哳,这些都与他无关。在这里,经年不断的天山长风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因而使他们显得比实际年纪要老,天空中盘旋的猎隼为他们关注着大地,密林中流淌的清泉为他们默默祝福,高大云杉下的毡房是他们一天中最美好的归宿。

    河谷里的女人,沉静如夏日里的野苹果树,背负着一些秋后的收获期望,悠然从容地在这座毡房与那座毡房之间蹲坐或者站立着,或者做着那些她们该做的事情。而在清晨,草原上的女人总是最早起床,烧好奶茶,然后匆匆奔向羊圈,打开栅栏放牧那些已经在不停地骚动的牲畜。和城里那些身段苗条步态轻盈的女子相比,这里的女人腰身粗壮圆润,步履坚实沉着,几乎没有什么能让她们的步态匆忙慌乱起来,仿佛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她们眼下正在做的,没有谁会把宝蓝天空上的白云当做羊毛一样剪掉,也没有谁会把冬天里的最后一场雪提前,好让干枯的野地早一天长出羊儿喜欢吃的青草。夕阳光中,依旧是她们俯首弯腰一步一步走上漫坡的身影。

    有时,我们会在一片宽达四五百平方米的林间草甸上歇息,或者谈论一些关于森林和城市的话题,觉得自己非常遥远和孤寂,禁不住连连感叹。感到饿了,便拿出带来的馕和饮料,手脚放松地坐在毛茸茸的草地上,闻着弥漫的草香、花香和树香,慢慢地品尝。这时,天山里的初午阳光把一串串黑黑的长影印在幽静嫩绿的草地上,密林树根下还有一颗颗未干的露珠在草尖上稀薄地闪光,映着深蓝天空和天空中射进来的金黄阳光,像是一串串清凉的银亮洒落在静谧的角落,使得这一小块光亮既坚实又恍惚,蕴含着人间寂寞的温度。

    啊,寂寞,难道它仅仅般配无所事事的人去拥有吗?厌烦了俗世的人,可能更需要这种粮食,它已经不是一种佐料,确切地说是一种品味,而我尤爱这种显示高贵的品味。如果严格来说,我并不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但是很多时候我又忍不住故作姿态,这让我常常处于矛盾的心理中,觉得这个我其实不是我,可是旁人对这些根本不予理解,而是想当然地认为我就是那一类人。于是我也理解了那些混迹于热闹名利场中却内心苦闷的人,所谓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并不是由那些高层人物演绎出来的名言,而是从一些为稻粱谋的小人物身上总结出来的生活箴言。

    夜莺在草原上纵情歌唱

    盛夏时节,尽管林区外的阳光把大地变成了电热毯,但库尔德宁草甸却进入了一个因为美丽而热闹,又因为热闹而美丽的季节。先是高低起伏线条柔软的草甸山包上那些鲜花的迷惑,然后是欢快的牛羊马和忙乎所以的蜜蜂。这时候,哈萨克人们的娱乐节目——阿肯弹唱也开始举办了,这是那些长期生活在草原、高山、森林、大漠环境中的哈萨克人,长期以来以丰富的情感、剽悍豁达的气质,融合了富饶美丽的大自然的精华,通过一年又一年的活跃而迸发出无穷的智慧,创造出了这种绚丽多彩的草原文化。

    一般的说法是,阿肯是民间诗歌的创作者、传播者和演唱者,阿肯的主要才华表现在即兴创作上,他们一般能够触景生情、出口成章。除了在平日生产和生活中的即兴弹唱,阿肯的重要活动是参加哈萨克牧人聚会时的对唱。阿肯弹唱是草原上盛大的诗歌节日,是哈萨克族文化中的瑰宝。阿肯弹唱是乐器与民歌相结合所创造的一种演唱形式,其内容涉猎很广,包括风俗习惯、爱情、家谱、礼仪、谜语等。表演形式以对答为主,表演者即兴编词,自弹自唱,一问一答,以表演者答词切题,准确无误,口齿伶俐,含蓄有趣为胜。每逢阿肯弹唱会,远近的人们身着盛装,骑着骏马,弹着冬不拉载歌载舞来到鲜花盛开的草原上,各路歌手登场献艺,听众们喝彩助威,经常是通宵达旦一连数日地尽兴。

    关于阿肯弹唱会,有一个很凄美的传说。很久以前,伊犁草原上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特别擅长弹奏冬不拉,她每天在湖边草原上为牧民弹唱,叮叮咚咚的优美音乐让湖水更加澄澈,马牛羊更加肥壮,牧民的生活更加美好。姑娘也有了一位意中人。可是有一天,她正在湖边梳洗歌唱,思念在远方放牧的情人,当地一位巴依老爷的儿子看到她后起了歹意,强迫她与自己定亲,说若不同意就要杀死她和她的父母,还要杀死支持她的乡亲。善良的姑娘和憨厚的父母被迫答应。婚期一天天临近,坚决不情愿与他成亲的姑娘在湖边悲痛忧伤地唱着歌,请求真主胡大救援。真主被感动了,就在这时,天边跑来了一匹白色的骏马,骏马在姑娘面前停住,让她上了马背,带着她和她的情人飞快地跑向远方。姑娘舍不得离开善良的父母和乡亲,便把心爱的冬不拉扔在了草原上,草原便沉浸在一片歌的海洋中……从此每逢盛夏,哈萨克牧民就要自发聚集在草原上歌唱,怀念那对自由恋爱的情人和表达对自由生活的向往。那些喜欢弹唱的牧民,经过一年又一年的锻炼,渐渐成为了一个个出口成诗、能弹擅唱的阿肯,阿肯们在草原上一年一度举行即兴弹唱,并开始成为哈萨克人的一种身心娱乐。

    即兴弹唱,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成为一位阿肯既要知识面广,还要有机敏的天性,灵活的头脑,还要能随机应变,且诙谐幽默。哈萨克人认为,阿肯的表演,就像电影里的刘三姐唱山歌一样,它是哈萨克族的一种对唱艺术形式,人们在歌唱中索求、争论,是智慧的较量。他们采取对唱形式,歌唱内容以赞美生活,歌唱当地经济发展情况,批评社会不良陋习,展望未来生活为主。

    正因为要求严格,阿肯弹唱会上的阿肯们都是经过有关部门或者各个部落精心选拔出来的精英选手,他们中有饱经沧桑的前辈艺人,也有初露锋芒的年轻牧民,有歌如清泉的中年妇女,也有喉如夜莺的姑娘媳妇。

    在库尔德宁遭遇一场阿肯弹唱盛会被我看作是一个热爱伊犁草原的人一生的机缘与幸运。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机缘与幸运被我拥有了。

    2007年7月下旬,在一个霞光灿烂的上午,大约九点,我驾驶着摩托车进入库尔德宁草甸闲逛。这天从莫乎尔乡到库尔德宁林区的大小车辆络绎不绝,人们骑着摩托车和他们的马也往里赶。我就猜想,肯定是林区里面在举行一个什么盛会。其实许多人早就知道了,伊犁州第十五届阿肯阿依特斯(哈萨克族曲艺的典型代表,是一种竞技式的对唱表演形式,是哈萨克民族民间口述文学中内容最丰富、在群众中影响力最大的一个文学类型)弹唱会预选赛在旅游景区库尔德宁举行。这天,来自伊犁州二市八县的十二名民间高手要进行对决。只是我这些天全将自己封闭在老马场的房子里写作,几乎是两耳不闻场外事,一心一意写我的长篇《吉尔尕朗河两岸》,所以要举办这么大的一个盛会之前我是一无所知。直到我在路上遇到一位热情和我打招呼的哈萨克牧民,就打听了这件事,他的回答才让我清楚了要举办这么一件草原盛事。

    那天的天气奇好无比,我在奇巴尔阿哈西抬头观看几乎是一线天的峡谷上空,几团白面馍馍一样的白云浮游在几株长在陡坡的桦树顶上,立体感那样强的白云就像挂在树顶上的几个白气球,或者几个风筝,伸手拽一下丝线那白云肯定会降低几个层次。十点,当我一边观赏着路边的花花世界一边驾驶摩托车来到开阔的库尔德宁河谷草甸上时,选拔赛已经开始了。草坡上聚满了人,人们都拴好了马,在草地上铺展了花毡,有的盘腿坐着,有的侧身躺着,但各个都翘首以待,二百多名哈萨克族群众正在观看比赛。在一块平展碧绿的草甸上,一张塑料圆桌摆在中央,桌子左右两边分别放着一个话筒,两个大喇叭摆在十多米外的两棵巨大的胡杨树下。在场地周边,银色毡房在一座座胡杨树和桦树下闪现,孩子们在毡房和演出的草甸之间来回奔跑。

    一男一女两位阿肯分坐在塑料圆桌两边的塑料椅上,男阿肯先弹拨出一段激昂的音乐,如一阵迅疾奔腾的马蹄声将气氛骤然挑起,然后大声流畅地歌唱一段,我猜大概是他将几个问题抛出,等候女阿肯回答,因为问题问得巧妙,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时候,女阿肯不慌不忙,左手托着琴柄手指抹着琴弦,右手轻勾弹拨,舒缓的乐音叮叮咚咚响起,对于男阿肯的问题对答得不徐不疾,大概是回答得机智幽默,人群中笑声掌声不断,接着是女阿肯反过来又提问男阿肯,男阿肯一幅全神贯注地倾听的表情。女阿肯神情泰然,咪咪哞哞……哞哞……几句尾音唱过之后,手上的冬不拉也戛然而止,然后是自己的从容倾听和等候。这样的场景,多年以前我们曾经多么熟悉啊,那是歌剧中的刘三姐与阿牛哥的对唱场景,一问一答,节奏紧凑,俏皮幽默,真情毕现。可见越是民族的东西,越是淳朴的感情,即使远隔关山,飞沙踏雪,也能找到许多共同之处。

    弹唱在继续,人群的情绪也被撩拨得高涨起来,人们在花毡上躺不住了,也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探着脖子,有的侧着耳朵,等着男阿肯的妙答。

    男阿肯已经开始回答了,我虽连大意也听不懂,但从两个阿肯的表情,以及听众们的反应来看,这对阿肯的水平肯定很高。我悄悄地问身旁的一位哈萨克族男子,他们唱得咋样。他先是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惊讶这里还有人听不懂,然后说,男的嘛很机智,女的嘛非常聪明,他们都非常优秀!

    这两个选手在比赛前进行过一次排练吧?我望着草甸中央的表演,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的话大概有什么不妥,因为身边的这个男子对我瞪大了眼睛,你说啥嘛,他们没有一块排练过啊!阿依特斯比的就是现场发挥,阿肯要根据对方问题随机应变,用优美的词汇、娴熟的弹奏技巧应答,比赛的人平常只是自己看书,向老前辈学习,练习弹奏冬不拉。

    我为自己的无知和问话的唐突而感到有点尴尬。这位男子反倒热心起来,他接着介绍说,阿依特斯问答没有条条框框,阿肯们可以评价对方优缺点,也可以提出生活、爱情、友情方面的问题,或开开玩笑。他们比的不仅是冬不拉弹奏技巧,还要看谁更有智慧,优秀的阿肯要对生活事理对社会人情有透彻的理解,并具备较高的艺术修养,这样才能在听到对方问题的瞬间,马上对答如流,并做到以理服人。

    为我热心说话的男子,叫伊尔肯,莫乎尔乡小学的一位教师,今天没有课所以特意骑着摩托车赶来观看。当伊尔肯知道我来自新源县的老马场,就告诉我,台上的这对阿肯也来自新源,女的叫库丽曼,男的叫帕特勒,2006年8月他就在新源县那拉提草原看过库丽曼的表演,那时候就很有名气。他说,现在台上的这两名选手很厉害,幽默诙谐,俏皮大胆,唱的都是大家信服的道理。我们说话之间,他们的弹唱博得了观众们的阵阵掌声。

    作为舞台的草甸上,弹唱气氛正酣,观众也正在入迷。我悄悄来到舞台的后方,探秘一般地观察等待上场的阿肯们。因为我的大胆询问,我认识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女阿肯,她的名字叫娜依,她坐在一棵野苹果树下的一把塑料椅子上,草原的诗意映衬出她一副轻松的样子。她说她六岁时就拜师学艺练习弹奏冬不拉了,每天练习四五个小时。我不懂弹冬不拉,但是凭感觉知道她的指法已经非常娴熟,我就请她弹奏一首曲子,她随手就弹出了《伊犁河的月夜》。她说自己经常上台表演,所以从不紧张,每次表演总是很轻松很放得开,不怕听众给她提问题。

    娜依作为高中毕业的女孩,她流利的汉语,准确而富有诗意的陈述为我在伊尔肯介绍的基础上深化对阿肯弹唱的认识提供了帮助。她说,在众目期待的音乐气氛中,阿肯们可以尽情地显示自己的歌喉,我们边弹边唱即兴创作,一问一答,通常是以物比兴,借景发挥,用优美的歌词,娴熟多变的弹奏技巧应对。

    那么,在你参加这么多次的阿肯弹唱会中,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我又落入了人物访谈的套路。

    在我记忆中的每次弹唱会中,歌手们大都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对生活事理具有透彻的理解,对唱具有较高的艺术修养,在瞬间做到对答如流、以理服人。娜依的回答确实很专业,让我这个门外汉获益不少。

    阿肯弹唱会谁都可以上台吗?比如男女老幼?我又问。

    是啊,草原上的阿肯不分男女老幼,人人都可以通努力学习赢得承认,弹唱会也是自由参加,各尽其能。

    比赛正在紧锣密鼓,我不敢再耽误娜依的练习了,就谢了她,走出后方,在一边的草地上溜达,耳边尽是弹唱者那被凉爽新鲜的河谷风送过来的叮叮咚咚以及咿咿呀呀。在离人群稍远的草地上,一对对阿肯也在轻轻弹着。不远处的草坡上坐着一位高瘦的哈萨克汉子,我上前去跟他握手,请教了他的姓名,他告诉我他叫阿尔别克,今天是他第一次参加比赛,旁边还有两位他的伙伴。尽管同伴不停地跟他说话,他看起来还是有些紧张。他轻轻弹唱着,声音浑厚,但唱几句就有点卡壳。阿尔别克今年二十三岁,来自巩留县吉尔尕朗乡。听他同伴说,尽管阿尔别克成为阿肯已经差不多五年了,但这一天库尔德宁高手如云,现场安排对唱的阿肯刚才个个表演出色,这更令他紧张,他不断调试着冬不拉。

    这时,一位壮硕高大的干部模样的哈萨克人走过来,他对阿尔别克说了一通,我问会汉语的身边哈萨克人,他们告诉我,这位干部模样的哈萨克人叫阿尔别克别紧张,他说了,阿肯是天生的,就像诗人一样,靠的是天赋,还有平时的积累,更要看现场的发挥,观众的掌声就是最好的打分标准。他还说了,他们认为阿尔别克本身就具备做一名阿肯的天赋。这名乡干部一直在快速地说着,大约因为看我在一侧听得认真,就问我是干什么的,我正好想向他请教,就将情况说了,我说我是来这里采风的,要说我是作家也对吧,因为我就是新疆作协的会员。他就大声说,原来你才是一名真正的诗人啊,欢迎欢迎!然后他作自我介绍,他的名字叫比拉力,原来真是一名乡干部,是负责推荐村子里的阿肯的。他问我,刚才他说的话对不对。我惊讶于他作为一名乡干部,刚才说的话实在属于真知灼见,赶紧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好,成为一名阿肯或者诗人是要天赋,但我想作为表演艺术,作为表演艺术家之一的阿肯既要看平时的训练,还要看现场发挥,就像那些歌星,各个时期上台表演会有不同的成绩,那就是临场发挥的缘故,而临场发挥一定要自信,不能慌张。听到这里,阿尔别克的面部表情稍稍放松了点。

    在一边闲聊的时候,比拉力又向我介绍说,阿肯与诗人又有区别,既能即兴创作,又能自弹自唱,兼具了诗人和歌手的双重才能。他说,优秀的阿肯可以把人们的喜怒哀乐融入弹唱,有的唱段还广为传唱。在他们那里,许多歌曲就是阿肯们先唱出来的,很有意义,有的很有趣,也非常好听。

    是啊,我赞同这名哈萨克族乡干部说的话,语言只是一种形式,可以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是他们弹奏的旋律能够打动我们的心,听了他们利用音乐的艺术表现出来的乐观、智慧、热情,就是一种享受。音乐艺术可以超越语言界线,即使在不同的地域和族群中也能找到共鸣,并因此而广泛流传。

    伊犁草原上,哈萨克族的文化正是由阿肯们传唱着,才得以代代留存下来。因此,哈萨克族把阿肯视为民族文化的代言人,一直给予了长辈般的尊敬和智者般的仰慕。

    轮到娜依出场表演了,她一出场就老练地弹起冬不拉唱起来:

    看着库尔德宁,

    我一直想说些什么,

    你所包含的不仅仅有太阳和月亮,

    还有松树林木为你每天化妆,

    我们生长在你的怀抱里,

    马鹿雪鸡也是你的子孙。

    自然的生命互相配合才有如此奇妙,

    早晨升起的太阳啊,

    你看我们的生活多么美好。

    这绝对称得上是她歌唱家乡的即兴弹唱,是自编自唱的美妙诗句,她通过唱词把家乡描写得多么美丽。这是比拉力在我身边给我翻译的句子。接着,娜依还唱了下面的句子:    一看见你的身影,

    我的心就停止了跳动,

    你的家搬来搬去,

    像云一样在草原上飘动,

    你去了那遥远的地方,

    我怎样才能得到你的消息?

    这是一颗年轻的心跳动在琴弦上的情歌。她手抚着琴,轻轻地哼着,眼睛望着远方的喀班巴依雪山,她一定是从那里寻找到了像雪山和云彩一样美妙的旋律。

    我看着娜依,看着身边的一切,白色的毡房,绿色的牧场,如歌的岁月,年轻的心灵,像云一样飘动的衣裳。啊,我留恋的草原上的生活,我愿意与这些人们世世代代地生活下去。

    那天的弹唱会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我听比拉力说,那次弹唱会共有四十名民间艺人参加选拔。比赛结束后,共选拔出了十名优秀选手,幸运的是,娜依名列其中,还有库丽曼。他们后来参加了8月份在阿勒泰举办的第十五届阿肯弹唱决赛。

    后来的几年,我在库尔德宁草原上又欣赏过两次阿肯弹唱,这种朴素但又绝不是简单的活动蕴藏着多么珍贵的东西啊,它让我坚信,如果真的想在草原上发现一些什么珍宝,就必须在草原上生活,并且和草原一起生活。

    静与闹的辩证

    2011年9月初的时候,我去草甸深处看望我的另一位牧民朋友努可别克。六年前的夏天,在经过林区的一片旺盛草甸时,我和他初次相遇,他热情地请我骑他的黑骏马,但又说好骑一次马游山收十块。随着我们谈话的增多,他知道我正在写一本书,而且里面就写到了库尔德宁,他显得十分兴奋。他说他读过中学,会看许多汉文书,问我可不可以拿书稿给他看看。后来我从摩托车的后箱里取出我这本《吉尔尕朗河两岸》的打印稿,给他翻到了《库尔德宁岁月》这一章,他果然认真地看起来。先是边看边默默地露出笑意,后来就发表意见了,说我写得还不够好,要写他们,他展开两道浓浓的眉毛,深陷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他们在库尔德宁生活、放羊,他们才是库尔德宁的主人。他酱黑的脸上随后又漾起了笑意。那次,我们这样交流过后,他就表示要免费带我骑马游山了。

    这次见面应该是第三次了,我们没有太多的客套话,只是简单地握了一下手,阿斯萨拉姆!我用简单的哈萨克语向他问候,他也回应同样的问候。照样,他把他的马给我骑上了。在一个多钟头的上山路上,他和我谈到了目前他的家庭,他的收入,他说旺季的时候每天可以赚一百多元,就是这一百多元,解决了他两个小孩的读书费用和全家六口人的生计问题。类似努可别克这样的牧民库尔德宁里共有二十多位,这便足以说明游人的增减对于他们这些牧民的重要性。

    努可别克跟我的愿望是截然不同的,我在书里渲染和追求的完全是一个“静”字,而他们希望看到的却是一个“闹”字。其实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有一天当我的书出版了,如果还有读者喜欢,那么来这里赶热闹的人群当中肯定包括因为阅读了我的书而来访的客人,而我所追求的所谓享受这里的幽静和休闲就会更加困难和遥远了。这让我再一次想起南方,毋庸否认,南方今日制造(我不想说建设)了众多的公园以及城市森林,但是紧随其后的就是拥挤的公路以及稠密的人群,这样制造者们便意想不到地收获了噪音和垃圾。然而,在库尔德宁收获的却是美妙的音乐,至少到目前还是如此。

    我所担忧的是,随着后工业时代的加速到来,包括库尔德宁在内的自然保护区会不会收获噪音和垃圾?尽管可能会发生这种变化,但是今后我还是会常来库尔德宁的,作为库尔德宁河下游河吉尔尕朗河畔的居住者,我已经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一样,把这里看成了我的精神归宿地,因而我所看到的库尔德宁也肯定不会是别人眼里的库尔德宁,我脑海里的库尔德宁也肯定不是表面的库尔德宁。我也明白,热闹是人们的希望,也是发展的必然,也许,对于我们热爱的地方,你不用太过担心因为吵闹而扫了你的兴。我当然希望我居住的家乡不至于成为一个噪音策源地,但倘若不可避免,我希望自己拥有一双穿透事物的心灵之眼,如此,我就能够不断地提升我面对自然的感知和欣赏能力。

    十月,金红色

    10月,天山那边的风高高地吹过来,棉絮一样的白云飘过六七十米高的云杉林带,停泊在积雪的山峰边缘。太阳也在静静地朗照着库尔德宁牧场蜜色的草地。在秋风里站立的人有一种被山谷烘托着仿佛要浮起来的感觉,耳边的风掩挡不住心中仿佛禅坐一样的静谧。一群大雁长鸣着飞过蓝天,飞过最高的那一排随风摇摆的高昂修长的云杉树梢。

    阳光照得到的山坡上,先是一棵棵在阳光下闪耀着金黄金黄光泽的桦树,然后在一边又是一束一束火红火红的椿树,还有那些来不及褪尽绿色的杂树和一年四季也不会脱掉绿装的松杉,组成了一个黄、红、绿错杂相间的表演舞台,把整个山坡峡谷装饰得像一个遇上喜事的人心花怒放的内心世界。黄叶泛金,绿杉如玉,四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我想要是有一个心情沮丧的人来到这里,他的心情也会在这些辉煌热烈的色彩映照下很快明朗起来的。在阳光照不到的山形凹陷的坡上,那些暗影明显有一些蓝紫的色彩,那些桦树的树干和枝条也有了蓝紫的色泽。而在光线几乎到不了的山坳里是一幅黑屏般的景象,几棵伸出暗影的桦树椭圆形的树冠上罩上了一层金粉色,离我更近些的地方还有一小片树干银白树冠金粉色的高低错落的桦树林,这片树林和远处暗影里伸出来的几个金粉色树冠组成了一个立体感异常强烈的表演舞台,而表演的丰富内容还隐藏在黑影里,观众们坐在台下鸦雀无声地观望着,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灿烂夺目的一幕突然上演。

    库尔德宁河从墨绿的峡谷里绕着一个个弯弯潺潺地歌唱着流出来,沟壁两边也是金色的胡杨和桦树,还有绿色的灌木伸出碧绿的枝叶加进来点缀,增加了色彩的内容。沟壁再下来的岸边是干爽的沙滩,树影投射在浅紫的沙面上,隔一段距离就存留着横七竖八的干枯的树干。岸壁远些的台地上,是金红的红柳和染着些浅黄的野苹果树组成的图画,树丛下是蜜色的草地,晃动着三三两两的牛和马的影子。因为天气已经转凉,爱惜畜群的牧人已经将大规模的牲畜转场到了山下的秋牧场,也就是去了秋窝子。

    在库尔德宁河上游的另一个河段,距离库尔德宁服务区大约有六公里,那里有一个呈S形的河谷,这又是另一番对比鲜明的景象。左岸是箭垛一般密密麻麻屹立着的云杉,站在高高的岸边朝对岸看,墨绿的影子下点缀着星星点灯般棵棵金色的桦树,右岸则是满山燃烧的金色红柳。

    十多天后,从山上吹下一直刮到河谷上空的风明显地冰凉起来,不断地有金蝶红蝶从树上翩翩飘下,早晨蜜色的草地上总泊着一片一片厚厚的白霜,喀班巴依雪峰的雪线已经下降到接近林带,旁边矮一点的几座山峰也已经不知不觉地在各自头顶罩上了一块银色的头巾,那是第一场初雪来了。山口那条银白带子一般的公路上,进入河谷的人马和车辆也一天比一天稀少了。站在北面高坡上,可以看见一家一家的牧民正在撤下毡房的天窗架,慢慢地收起了毡房的门。牧民的又一次转场开始了,他们赶着自己的大小畜群,还有一两条耀武扬威跑前跑后的牧羊犬,又沿着初春里走过的路途走出去了。用不了多久,茫茫雪海就会又一次把他们已经走了大半生的路程完全覆盖。

    十二月,厚雪淹没河谷

    12月下旬的时候,我来到这个虽然已经雪压冰覆但却美丽得让人不敢过多睁开眼睛的河谷,因为激动而一直幻想着是否可以遇见一位像雪莲花一样的冰川天女。现在我更加相信独处的好处,那就是可以更加放开地幻想,尤其是在这样典型的仿佛梦幻一般的世界里,幻想是极其充满灵气的。我还想,在这个季节这个河谷里,假如能成就一种爱情将是多么的美妙,最初的相遇也许热情,相爱也许炙热,但我相信我们纯洁的爱情绝对不会像俗世一样会将冰雪融化。我相信这种白色清洁的能量,恶人到了这个河谷也会变得心地善良而安宁。

    被厚雪淹没了大半生的还有河谷低地上的胡杨、榆树和岸边的灌木。灌木伏在岸边像一只巨大的北极熊,而胡杨和榆树披上银装的雾凇后就像没有了重量的丛丛白发,耀眼地竖起在河谷里。胡杨和榆树的白发映衬在暗黑的塔松旁边,这种鲜明的视觉冲击十分强烈,尤其是那些枝条比较蓬松的胡杨,它们的动漫形态就更加强烈,给人一种童话的氛围。云杉背后有一些空隙的山坡白雪皑皑,雪的深度不得而知。而河谷边的树枝白发下,偶尔走动着几个穿得厚厚的担着水桶的留守牧民妇女,甘甜的河水来自湍急的溪流。

    翌年1月中旬的时候,河谷的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了,我们往山里深处走去,脚边就是吉尔尕朗河的主要支流库尔德宁河,因为地势陡峭而难以结冰,眼下依然水流湍急,还是欢快地唱着那首永不变调的歌曲。水流湍急的河面上升腾起大约两米高的白色烟雾,烟雾与岸边的雾凇衔接,一路染白了河两岸落了叶和没有落叶的灌木丛。远远看去,像是谁煮沸了这河水,又让人怀疑是否到了地热活跃的山谷。而在河床两边的冰凌则在证明着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那些透明的冰凌在阳光下发出钻石般耀眼的光彩。让人惊奇的是偶尔看到在冰凌下面长出一片翠绿色,我一度以为是冬天和春天在这个河谷里和谐共处的结合点,心想什么植物竟然可以在零下十几度的环境下依然绽放着生命?好奇让我不惜冒险踩着岸边的冰坨去看个究竟,原来居然是一片约四五平方米大的鲜绿的苔藓,那绿色没有一点杂质,散发出妩媚柔美的绿光。我抑制不住好奇而伸手去触摸了它,没有温度,却富于生命的动感。绿色因为周围冰雪的白光映衬而晃动起来,让人感觉这绿色马上就会染绿这河水。这样的绿色一路上就看到六七处,缀在库尔德宁河冰凌林立的河床两边,交错分布,我们仿佛欣赏到了一支由银白和绿韵组成的春之交响曲。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远远近近的松柏上仿佛开满了银花,时不时有花瓣在空中飞舞,让我隐隐约约嗅到了花的香气。许多小鸟以为春天已经回来,在雪层上露出的去年的浆果和干草上啄食。攀坡而生的云杉树依然挺拔壁立,一个一个绿塔似的云杉塔尖上已经顶着些白雪,看上去非常像那些戴着雪白护理帽身着深绿护理服的护理员,这林区就是她们护理的对象。河谷里正刮起五六级的山风,林间偶尔飘起一阵雪雾,迷迷茫茫的雪雾笼罩了更深处的林区,护理员们在雪雾里晃动着,显得更加忙碌了。人皆喜欢吟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眼前的景象又像高山原野遭遇的一场漫漫云海。

    许久以来,或者说自从我读了那位豪爽直率的革命家的诗句以来,一直想体味一回“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意境,但是在南方生活的那些年里我全然一无所获。倒不是因为南方没有下雪,早年我所就读的大学就在桂林,那里也有一些年份的冬天下小雪。既然是小雪,那当然就没有雪压冰覆青松欲倾的气势。实际上,在南方是看不到真正的雪景的,就算有雪也是被人们捧热闹了的,也就没有这里冰封雪飘的岑寂。而正因为可以岑寂才能保持着这片雪地的清洁。所以,除了建议南方的朋友们想看真正的雪景要来这里外,我还想建议他们也来这里看看松树,因为南方甚至也看不到真正的松树。真正的松树,都是这些宝塔一样挺立着的穿着墨绿大衣外加雪白风衣的汉子。每年,它们都要寂寞地守候着天山腹地漫长的冬季,和少数坚强的山里人一起,度过库尔德宁河谷这段非凡的岁月。

    2003年4月动笔于伊犁新源老马场

    2011年8月定稿于伊犁新源老马场

    2012年12月修改、二次定稿于伊犁新源老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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