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给他留下些什么，最宝贵的就是他自己。他带了三瓶爷爷生前最爱的二锅头，想着好好靠着他们，爷仨痛快喝上一顿，没想到远远看见了一个女人，在墓前放下了两束白色的花。
摘下墨镜的小艳阿姨比以前雍容了一些，气色也变好了，看上去过得不错。但看得出来，眼眶微红，刚才一定哭过。
她扯了扯嘴角，尝试了，但还是没笑出来。她说：“没想到，你爸走得这么早。”
林河上前把酒放下，掸了掸墓碑上头的灰。他问：“你过得好吗？”
小艳说：“还行。换个地方过着老日子。”
林河说：“彪哥对你怎么样？”小艳说：“挺好的。比你爸对我好多了。”
林河看向墓碑，林保庆墓碑上的照片微微笑着。林河说：“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这么没福气。”
小艳低头抿嘴，勾了勾唇角，眼泪却不断地滚落下来。她长长吸了口气，三两下擦掉脸上泪水，上前勾上林河的肩膀，说：“也不过快两年没见，你跟我已经生分成这样了？见个面，连声姨都不叫了。”
林河看向小艳，眼睛里幽深宁静，那是已经长大后的少年人沉着晦涩的目光。小艳明白了，这两年时间，是一道鸿沟，现在的林河是拔节后的林河，以前那个表面叛逆的小男孩儿已经被岁月洪流冲走了，而如今这个高大的男孩子，不需要她。
小艳请林河吃饭，还是在那家老牌的牛肉面馆，和小艳一起看着林河长大的面馆。熟悉的桌椅，熟悉的烟火气，熟悉的鸭血粉丝汤。一切与记忆不差分毫，甚至是小艳把肉片夹给林河的动作，都和童年记忆重叠。
“你怎么回来了？”林河问。
“我……听说林保庆死了。我不相信。”
“该信了。你现在新生活开始了，别老想着以前的男人了。”
小艳伸手拍了对面林河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她细长眉毛一挑，说：“你现在还会教育我了？当年拼音还是我教你的呢。”
林河说：“怪不得我成绩一直这么差，原来是头没开好。这可够我记恨你一辈子的啊。”
“就记得我对你不好，我对你好，你记不记得？”小艳假装嗔怒。
林河把肉片夹给小艳，缓缓说：“记得，一辈子都记得。”
这两年的巨大变化就像橡皮擦，擦去了之前两人之间所有的勃谿、争吵、相看两厌；唯一记起来的都是曾经混乱中的想要汲取的那份温暖。于小艳，是熟悉的脸；于林河，是温馨的感觉；于两人，是某个默契的相互依赖的瞬间。
对于林保庆，两个人都闭口不提。林河不知道死之前他的父亲有没有想到过等了他那么多年的痴女小艳；小艳也不知道，生前林保庆有没有一瞬间爱过自己，而自己纠结这么多年，对他的感情还到底是不是爱。这个男人只是一个曾经存在的模糊影子，如今，已不必再提起。
小艳看着林河下意识会皱起的眉头，眼前突然闪过那张清秀的面孔。她问：“那个女孩儿呢？你跟她怎么样了？”
林河说：“你真的很八卦，从来没变过。”小艳哼了一声：“问问怎么啦，好歹也可以算是我儿媳妇吧？”
突然一瞬间，陷入沉默。小艳突然有些慌乱，却见林河笑了，由衷的。“如果可以是你儿媳妇，就好啦。”
小艳低下头，慌忙找出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她说：“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家小河这么俊，她还能不要？”
林河说：“姨，爱一个人不一定要跟她在一起。这是你告诉我的。”
小艳说：“你放屁。我是因为你爸爸不喜欢我，本来就够伤心的事儿了，还要我说几遍才能明白？！”
林河说：“不。这不是说给别人听的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话。我的那个女孩儿，她那么好。我希望她能走到远方去，但是我没有办法跟她肩并肩，所以，何必让她为我停下来呢。”
小艳说：“你他妈思想觉悟怎么这么高呢？你有没有问过人家女孩儿怎么想？万一她也是没你不行，跟我似的，傻不拉几守你几十年，那怎么办？”
“小河，快乐就好。爱护她，不代表要愧对自己。你要对自己自信一点。你不该想着放手，而是想着拼命追啊。当年我追着你爸那破卡车走了一整个村子呢。”
“而且，你比我厉害，比我狠。你怎么知道自己追不到？”
林河沉默。小艳翘起手指喝了一匙汤，说：“更何况，你还没有问过人家喜不喜欢你。如果人家喜欢你，为了她这份喜欢，你就不应该放手，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对得起人家这份喜欢啊。”
像是顽固大山崩塌，河流澎湃奔过，浩浩荡荡。林河笑了笑，说：“姨，我要是我爸，我就娶你了。”
小艳翻了个白眼，却是笑着，说：“欸。等下辈子吧，不过到时候我也不一定看得上你。”
在人潮中送行，傍晚暮色倏然镀身，于是忽略嘈杂，温馨宁静。
小艳从包里拿出来一张照片，上头的女人微笑，眉眼间和林河有四分相似。小艳说：“我嫉妒这个女人嫉妒了二十多年。你爸仪表堂堂的一个人，她也不待见，还是跑回了老家。我后来偷偷去看过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男人跑回去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小男人。”
“世界上只有情啊爱啊不可以说配不配。人就是这种动物，就看重心里的那点感觉。”
林河接过那张照片，放进钱包里。他说：“你们都是些傻女人，别的地方可能都见不着了。”
小艳的明黄色丝巾被微风吹过，飘扬起来。她红唇勾起，说：“小河，也许是你总是会遇见这样的女人。”
快到发车的时间了，小艳笑盈盈地看着他说：“好啦，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连你……都这么大啦。”
林河的眼前闪过很多很多画面，最深刻的那副是，他一个小小的毛孩儿坐在理发店门口的小木凳子上吃着冰棒，有男人过来摸他的头，说：“小艳，你儿子啊？爸爸是谁呀？”小艳过来笑嘻嘻地抱着他亲一口脸蛋，说：“有儿子就行了，要什么爸爸？”
人越长大越爱回忆，其中有一个很大原因就是，过去有那么多值得感谢的人，却没有得到我们的感恩。在这种回忆里，往往会掺杂着后悔与怅惘。于是人越长大，就会越学会珍惜，因为他们肉眼可见，值得珍惜的人和物都越来越少。
林河就是这样。他看着小艳，郑而重之地说：“谢谢。”小艳愣了一瞬，低下头，抿了抿嘴，抬眼笑了，露出细白的牙齿，美丽动人。她大大方方抱了一下林河，林河听见她说：“林保庆，老娘下辈子再也不要爱你了。”林河肩上湿了一片。
火车远行。小艳在车窗里不停地摆着手。车轮滚滚，人声渐喑。林河含笑看着，直到这段故事被埋葬在夕阳尽头。
顾知姨妈和林河商量好了，顾知还是住在林河租的房子里最方便，不过姨妈每个月给林河四百，算是租金。
出院那天，顾知送姨妈回家，走的时候姨妈叫住她，对她书：“小知，好好学，别辜负了我，还有林河。”
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到林河了。给林河发短信，林河只是说，最近店里忙，更重要的是，期末快到了，怕打扰她学习。
出成绩那天，顾知的名字久违地跑上了年级榜首。不少人羡慕，不少人眼红。可于顾知而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高中的第一名，对于她来说，意味不了什么。陈岷看起来有话对她说。顾知没有在年级前十里看见陈岷的名字，想必并没有达到他的原定目标。
顾知没有什么话想跟陈岷说，她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收好作业成绩单，想早早离场。
陈岷拉住她的手腕，说：“你走这么急，去见你的混混男朋友？”顾知冷漠抬眼说：“我去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陈岷古怪地笑着：“以前石洛骂你的时候，说你妈是妓·女。你小心点，别也变妓·女了。”
顾知冷笑，没有犹豫，伸手给了陈岷两个耳光。陈岷不可置信地捂着脸，没想到一直以来逆来顺受的顾知竟然已经敢伸手打人了。顾知心里泛着恶心，冷冷地说：“你嘴巴放干净点。相互尊重，别这么丑陋。”
顾知给姨妈打电话，姨妈说最近单位忙，让她在这里再住两天。
她挂了小灵通，背着书包，很想去找林河。
她以前从来没去林河店里去找他，林河也不让她去。那里说到底鱼龙混杂，不适合顾知。
她打电话问，过了好久林河才接。她说：“我今天放假了，你什么时候下班？”
林河犹豫了一会，说：“最近店里比较忙。”
顾知问：“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
电话两端的沉默。良久，顾知说：“我想吃牛肉面了。”
林河说：“好。六点钟，我带你去吃。”
顾知在林河麻将馆边上的理发店洗了个头。老板娘有一个学徒，和顾知差不多大的一个女孩儿，非常精神，非常漂亮。她笑起来，露出一排漂亮的牙，一个酒窝盛下了空气里所有的甜蜜。她剪着时下最流行的bobo头，涂着粉嫩的口红，满脸写着天真的青春无敌。
她跟顾知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说，没有丑女孩儿，只有懒女孩儿，女孩儿要保养，要打扮，漂漂亮亮，这样才会有男孩子喜欢。
顾知觉得这个漂亮女孩儿挺有意思，笑着说：“你这么漂亮，这条街的男孩子岂不是都喜欢你？”
女孩儿摇了摇头，神秘地眨了眨眼：“不是哦，还有一个男孩不喜欢我，不过很快就会喜欢我的。”
顾知微笑得脸颊发酸。女孩儿说：“就是隔壁的隔壁的那个麻将馆里的哥哥啦！他可好看了！我好喜欢他的！我呀，过两天就把他追到手！”
“小敏，你能不能矜持一点啊？”另一边的老板娘翻了个白眼。
小敏吐舌头，俏皮一笑。吹风机在顾知耳边呼啸，她的发在小敏手上飞舞盘旋。镜面里的两个少女，一个灵动如风，一个沉闷如石，一个美好，一个无趣。
顾知看着镜子里如雕像的自己，时空仿佛静止。她想要在那双眼睛里发现些什么，只发现一片漆黑。
背后是小敏热情的告别，顾知推开店门，一瞬间，外面的寒气钻进蓬松的发间，一阵冷。
在对面的咖啡屋里，顾知静静看着小敏提着食盒兴冲冲地走进林河的店门。
她撑着头看着街道。人来人往。没有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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