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我回来了。”

    继实一边松着黑色的领带，一边走进店里。

    “回来啦。阿蕾小姐的一周年忌日怎么样？”

    在和式隔间里，前几天刚过完29岁生日，内心惶恐着却又确确实实要奔三的绘里香一边喝着散发出奇怪味道的茶水，一边问道。

    “大家都带着笑容，他们都说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她去世这事。”

    继实脱掉鞋子，然后坐到了玉子身边。“花TAMA”曾经是继实的外婆——咲田蕾的店铺，去年外婆正式把它交给了绘里香来打理，并不是遗产继承，而是以生前赠予的形式交给了绘里香。因为外婆觉得，等自己死后不在了，再去办手续、文件之类会给他们添麻烦，这样自己就会过意不去。

    “来年春天，我可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啦。”

    一年半前，外婆曾这样对玉子和继实说过。那时外婆刚在德国完成器官移植手术，而继实正在等她回国。虽然人终将有一死，但是听闻此事，继实和玉子还是很震惊。

    “你既然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绘里香有些生气地问道。她的反应很正常，毕竟是有过养育之恩的亲人行将就木，怎么可能简单地说着“好，是吗”便坦然接受？但是作为外婆带大的孩子，继实的反应却没有绘里香那样激烈，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继实已经经历过一次外婆的“离世”了，他很快给自己找出了一个类似答案的事实。

    “不是有个影片叫《生命最后半年的新娘》[36]吗？我也有点憧憬那个新娘子啊。”

    外婆露着牙缝像孩子恶作剧似的笑着。看着她的表情，绘里香松了一口气，跟外婆一起笑了起来，没有再过多地说什么。

    之后的半年里，继实和绘里香按照外婆说的开始行动起来。他们拜访了鲜花批发商和花农，向各个生意往来公司送达更换店主的通知，他们还直接拜访了殡仪公司大叔所在公司的社长。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玉子小姐半年之后会离世，这简直是开玩笑”，但是外婆、继实和绘里香还是非常认真而又仔细地交接工作。

    然后在去年四月的时候，绘里香顺利接管了“花TAMA”。但是，她却不安地说，自己还没有掌握“倾听花语”的魔女力量。但是，外婆却说“那并无大碍”。

    “‘花言灵’不过就像是占卜一样的东西罢了。咲田家的人也不过是碰巧直觉很准。但是，即便没有那种第六感，你也比别人更善于观察，能理解别人的心情，所以一定可以出色地使用‘花言灵’。”

    外婆温柔地抚摸着绘里香的头说道。然后她看向继实，换上了严厉的口吻。

    “所以啊，小继你要按照你自己想的去做，可不要被血缘和家族束缚啊。”

    “我明白，外婆。我会在这家店，在绘里……不，在玉子姐的手下好好工作的。”

    “好好好。你能明白就好……等等，你说啥？”

    外婆像是在说单口相声一样。

    “你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所以，这与血缘和家族无关，我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想要在这里继续干下去。”

    继实得意洋洋地宣告自己的想法，外婆都看呆了，旁边的绘里香也一脸得意。

    这是继实和绘里香私下里偷偷决定好的事情。他们会听取外婆去世前所有“期望的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要对她“所说的事”言听计从。

    他们决定通过实现外婆真正期望的事，以此在她生前报恩。

    “因为有句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

    “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已经经历过这样的事了。”

    “是啊。所以至少对老太婆报报恩吧。”

    “谁是老太婆啊。我现在可还是店长啊！虽然就快死了。”

    外婆说着，三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外婆的死对三人来说意味着离别，但这并不是悲伤的离别。打个比方的话，她的“死亡”就像“毕业”一样，是有意义的离别。

    四月一日，外婆握着继实和绘里香的手，静静地停止了呼吸。守夜和葬礼上只有继实、绘里香和殡仪公司大叔三个人。外婆在去世前曾嘱咐过“不准给我准备鲜花”。

    “我想要传达的东西都已经传达到了，没有后悔也没有忏悔。你们两个人记着，这种情况下不准使用‘花言灵’，用花的话纯粹是浪费钱。”

    真是个锱铢必较的魔女——继实虽然这么想，但他也认为外婆的离世是不带任何后悔与不甘的。不过，他还是悄悄地准备了带有花言灵的鲜花。虽说准备了鲜花，但是并没有用它们装饰满整个祭坛，只有一朵黄色的小花被继实放进了棺材里。

    “酢浆草？它的花语好像是……”

    继实回答绘里香道：“母亲的温柔。”

    “对玉子姐来说，我外婆也是像你的母亲一样。”

    绘里香认同继实的解释，“嗯嗯嗯”地点着头。但是，酢浆草里包含的继实的心意不止如此。

    ——在母亲葬礼上选择酢浆草的也是外婆吧，她是想要把母亲对我的心意传达给我吧。谢谢你，外婆。而且我相信母亲也一定能理解外婆作为她母亲的温柔，她一定能体会到的。外婆，母亲，请在那个世界好好相处。

    继实为了不让玉子和殡仪公司大叔看穿心里的想法，紧紧地闭着嘴唇，把自己最后的想法传递给了外婆。

    下

    “花TAMA”交给绘里香后又焕发新颜，营业理念也发生变化。由原来的“葬礼用花”专卖店扩展成了“礼品用花”专卖店。

    绘里香相信，不仅是为了悼念重要的人，为了向自己珍视的人表达爱意或爱慕之情，也可以使用“花言灵”。无论哪一种场合，“花言灵”都会发挥它特有的作用。

    “阿蕾小姐曾对我说过，这样做可能没什么赚头。但我觉得哪怕刚开始亏一点，也想要试试看。你觉得呢？”

    绘里香炯炯有神地抬眼看着继实，征求他的意见。

    ——你太狡猾了。你这样看着我，我当然没法不赞同啦。

    继实苦笑着回答道。

    “这家店的店主可是玉子小姐，员工只要服从就好了。”

    继实现在已经不再是在店里打工，而是和绘里香签订了正式的劳动合同。上班族的铁则可比魔女的法则厉害得多。

    不过，店里的经营状况并没有受到影响。“花TAMA”开始经营“礼品用花”业务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有了固定客户。

    其中一个订单是来自日本国内有名的内衣生产商的业务用花委托。

    内衣公司女老板死后，公司因继承人的问题一时间业绩下滑，但是大型广告代理公司作为顾问加盟后，业绩得以回升。据说现在的业绩已经回升到不亚于过去的状态了。根据广告代理公司的提议，最近他们提出了“生日时送TA鲜花与内衣吧”的宣传语。听说这个宣传大获成功，如今他们又希望以附带“花言灵”的形式展开推广，而且包含“花言灵”的花是继实看情况抽选出来的，如同限量发行一般，所以很受欢迎。

    因此，现在每个月都会有一定数量的订单委托。内衣公司前女社长的情人——广濑曾到店拜访表达谢意。

    “你好，谢谢你们，‘花言灵’太灵了。我也想给姐姐你送花，姐姐几岁就送几朵，都是带着‘花言灵’的花。”

    广濑握着绘里香的手，说着搭讪的话，但绘里香不为所动地回答道。

    “啊，小店不做那种业务。”

    绘里香对客户也是毫不留情面的。

    “哈哈，我开玩笑啦。”

    听说广濑现在还是单身，大概还没法忘记女社长吧。

    还有一个订单来自一家大型艺人事务所。虽然他们的订单委托是不定期的，但每次的用花量都很大。大多都是祝贺用花篮还有杀青时给艺人送上的花，或许是演艺圈更流行“博个好彩头”吧，所以附带“花言灵”的赠花十分受欢迎。后来继实和绘里香才知道，这家事务所其实是绘里香的父亲——香山真之所在的事务所。

    其他的，不止是祝贺用花，放在墓前和神龛前的供奉用花的订花委托也很多。还有要送到千叶海边和牛郎俱乐部的花。因为对象都是已吊唁过的逝者，继实在使用“花言灵”时更是精挑细选。花言灵不仅用在送别亡人之时，还可以在死后追忆时发挥作用，这让继实十分开心。

    “我们要不要改一下店名？”

    在店里的营业额开始稳定后，玉子有一个提议。

    “哎？你是认真的吗？”

    “嗯。我倒是十分开心能继承‘玉子（tamago）’这个名字。但是，以后有了孩子，他到时若吐槽‘玉子（tamago）那么俗气的名字，我可不想继承’的话，到时，如果店名还是‘TAMA’的话……店主之名与花店之名不就没有联系了吗？”

    “孩子？”

    比起变更店名，继实倒更在意“孩子”这个字眼。绘里香究竟是在设想和谁生孩子才说这个话题的呢？

    “你是说你和谁的孩子？”

    “什么嘛，你跑题了。”

    “没跑题啊，绘里香姐，你这是在说和谁的孩子呢？”

    继实只有在说起超越店主与店员关系的话题时，才会喊“绘里香”这个本名。

    “真是的，在店里不要喊我的本名啊。”

    大概是因为害羞吧，绘里香脸红了。

    “对了。这原本还是娜塔莉跟我说的呢。”

    绘里香拼命地想要转移继实对“孩子”的注意力。

    “娜塔莉是谁？”

    “在老板的酒吧你也见过的呀，就是没有记忆的娜塔莉啊。”

    “哦哦。”

    有了关键词的提醒，继实想起来了。在继实20岁生日时，绘里香曾带继实去了“爷爷灰”老板的酒吧，也是因为他，继实才能来到花店。继实回想起来，就是在那家如隐居风格的名为“前天”的酒吧里，继实见到了那位喝醉酒就会失去记忆的美女常客。

    “娜塔莉说了，名字可是很重要的。她还说‘一个人乍见之下印象的好坏，九成是外表决定的。不过，剩下的一成不是内涵，而是名字’。”

    ——这种“标新立异”的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呢。

    继实在心里吐槽着。

    “不过，她还跟我说，‘你看，他叫做格雷对吧。看上去跟豆芽菜似的，名字也不好听，所以给人的印象很坏对吧’。听她这么说我觉得有些道理。”

    ——格雷先生太可怜了。

    格雷是娜塔莉的男朋友，因为要帮她记着消失的记忆，所以经常被娜塔莉带到酒吧。听绘里香这么说，继实很同情他。听说“格雷”这个名字还是娜塔莉给他取的绰号。即便是美女，但是和那种性格的女人交往肯定十分辛苦吧——继实完全忘记了自己喜欢的人性格有多难应付了，反而开始担心起格雷来。

    “不过，听说他们两个人接下来要结婚了。”

    “神马？”

    话题变化有点快。店名呢？和谁的孩子？名字占一成？继实已经完全跟不上话题的变化了。

    “所以，老板想给他们送束花，他拜托我说，能不能选个带‘花言灵’的花。”

    “真是的，别忘了工作的事啊。”

    继实提醒着玉子，说着“别忘了”的同时，他的脑海里一下子想起了一种适合娜塔莉的花。

    “用勿忘我怎么样？”

    “勿忘我？就是那种常被用来制作干花的花？”

    即便是真正的花瓣凋落之后，也会残留着壶状的如同花瓣一样的花萼，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花。

    “对。你不觉得很适合他们俩吗？”

    “确实，花语是‘不变的心’，也很适合用来祝贺新婚。”

    “还有呢？”

    继实试图让绘里香想起另外一个花语。

    “啊，是‘永不消失的记忆’！”

    “没错，对没有记忆的娜塔莉小姐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预示吧。而且……”

    “还有吗？”

    “虽然不是花语，但是在过去，勿忘我可是治疗痢疾的草药啊。”

    听到这里绘里香开心地拍着手。

    “哈哈！这个太棒了！这不正好吗，就这个了。”

    “遵命。那我去订购。”

    “拜托了。另外，就按你刚才这个劲头，想个完美无瑕与众不同的新店名吧。”

    绘里香虽然现在不模仿外婆了，但是偶尔还是会乱用过时的词语。然后她说着“拜拜咯”，逃跑似的上了二楼。二楼是绘里香的卧室，如今依然是继实“禁止入内”的地方。

    “等、等等，绘里香姐！我还没说完呢……”

    继实在楼下喊着。

    “你要是能想出个让我满意的店名，孩子的名字也可以让你决定哦。”

    从楼上传来绘里香的声音。

    “嗯？这是什么意思？”

    绘里香没再回答。

    但是，从二楼降下的绘里香的“神谕”已经让继实开始认真地考虑新店名了。

    ——我们是花店，但又不是普通的花店，要以言灵为卖点……

    各种想法在继实脑海里旋转着。他从没做过取名字的事情，一时之间完全找不到什么好词好字。

    ——花在英语中是flower……言灵用英语怎么说？Language？word？啊啊，不行了，完全想不出来。

    继实趴在矮脚桌上，抱着脑袋冥思苦想。

    ——外婆，你快告诉我一个能想出好点子的“花言灵”吧。

    比起神明，继实优先向已经去世的魔女祈祷着。供奉在神龛前的花儿像是在取笑他一样轻轻摇曳着。

    在广尾街的角落里，有一家能把言灵倾注到鲜花里的奇妙的花店。现在他们正在更换店门口的招牌，近期即将新装开业。如果你想要送花给重要的人，请一定去那家店看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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