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似乎正拿一把锯齿特别细小的锯子在锯着我的心。
星期六晚上
多尔莫太太来了以后,我才稍稍转移了我的思绪。我和她聊了一阵,把吕西安娜没有带走的衣服让她送给她的女儿。我过去用过一个半瞎的女佣、一个成天诉苦的女佣,还有过一个女佣偷我的东西,雇她们的原因好像都是为了帮助她们,现在终于找到这个多尔莫太太,她很诚实很正常,我十分欣赏她。
我去市场转了一圈。一般情况下我能在这条街逛很长时间,这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各样的笑容令人愉快。为了尝遍这里的水果、蔬菜、干酪、熟肉制品和鱼,我总是尽可能地变换口味。我常常在卖花的摊子上买一大束当季的鲜花。可今天,我的动作是机械的。我匆匆装满了菜篮子。别人的欢声笑语让我心痛,这是我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午饭的时候,我对莫里斯说:
“说到底,咱们还没有说清楚。我根本不了解这个努艾丽。”
“怎么不了解,我把主要的已经都讲过了。”
的确,那天在四六俱乐部他给我讲过她的事情。是我没有仔细听。
“我就是不明白你觉得她哪点好,漂亮的女人多了。”
他想了想说:
“她有个优点你应该喜欢:她每做一件事都很投入。”
“她很有野心,这我知道。”
“这跟野心没关系。”
他停了下来,可能感到在我面前不该这样夸努艾丽。不过我的脸色肯定不太好看。
十月五日星期二
现在克莱特的病已经好了,但我还是成天去看她。尽管她是个好脾气,不过我估计她很快会反感了。人习惯了替别人操心,一下子想改变,为自己活着,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人不能陶醉在奉献这个词里:我明白奉献和索取是互不可少的,我自己其实就需要感觉到女儿对我的依赖。这方面我从来没有怨言。莫里斯过去常说:“你太聪明了,因为你让别人高兴的同时,其实更是让自己高兴。”我也总是笑着回答:“没错,我就是自私。”这时他眼里闪着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柔情。
十月六日星期三
昨天人家给我把那天在跳蚤市场选中的桌子送来了,是过去乡下用的那种厚重的大桌子,有点修补的痕迹,木材粗粝。现在这个起居室比我们的卧室还漂亮。尽管我心情不好,但想到他今天早晨看到这个屋子时的喜悦我还是很高兴。昨晚我出去看了电影,吃了安眠药入睡,这老一套我很快就会烦的。他自然称赞了我的品位,但是又有什么意思呢?十年前有一次他母亲生病,他去照顾了她一段时间;趁他不在,我重新布置了这个房子。我至今还记得他回来看到新的布置时,神情和语调都充满了惊喜:“真叫人觉得幸福啊!”他点燃了壁炉,去买了香槟酒,还送给我一束红玫瑰。可今天早晨,他只是环视了一下,他的神情,怎么说呢?显得很严肃。
他是不是真的变了?从一方面讲,他的坦诚让我放心,因为有了婚外情,所以事情都不一样了。可如果他没有变,会发生婚外情吗?我早就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所以暗暗地我一直在跟他抗争,我知道人如果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那他自身一定先发生了变化。金钱,高层的交际圈,使他丧失了生活的乐趣。想想我们很拮据的时候,我巧手制作的东西总是让他兴奋不已,他常说:“你太心灵手巧了!”一盆花,新鲜的水果,我亲手织的毛衣,对他来说都像珍宝一样。这个起居室,我精心装饰的起居室,有什么了不起的!跟塔尔波的公寓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那努艾丽的家呢?是什么样子?一定比我们家豪华。
十月七日星期四
说到底,他说了实话对我有什么好处呢?现在他经常在她那里过夜,更方便了。我琢磨着……可这也太明摆着了。他的大声撞门,手中的威士忌,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他故意让我问他。我呢,一个傻女人,还以为他是不想欺骗我……
……天哪!愤怒真让人痛苦。我以为他回来之前我都活不下去了。其实我又是何必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说,他耍伎俩也是不得已,也算不上太大的罪过。
我还是想搞清楚他对我说实话的目的,是为了我好呢,还是纯粹为了他自己的方便。
十月九日星期六
今天晚上我对自己很满意,因为这两天我一直比较平静。我照巴隆法官所说的给民政机关又写了一封信,因为第一封信石沉大海。我把壁炉点了起来,然后开始给自己织毛线裙子。十点半左右,塔尔波打电话来,说找莫里斯。我说:
“他去实验室了。我还以为你也在那儿呢。”
“嗯……就是说……我本来应该去的,可我感冒了。我觉着莫里斯这会儿应该回家了,那我往实验室打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最后两句话说得很快。可我只听见他开始的犹豫:“嗯……就是说”,后来又犹豫。我一动不动站在电话旁,盯着电话。我脑子里像是有一个用坏的留声机,无数次地重复这句“嗯……就是说”。
十月十日星期日
夜里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他回来了。我对他说:
“塔尔波打过电话。我还以为他跟你一起在实验室呢。”
他并不正视我,回答说:
“他不在。”
我说:
“那你也不在。”
他沉默了一下,说:
“是的。我在努艾丽家。她求我过去看她。”
“过去看她!你去了至少三个小时。是不是你跟我说去工作的时候经常是去她家?”
“什么!这是第一次!”他愤怒地对我说,似乎他从未说过谎一样。
“一次也不行。要是你继续这么撒谎,那你那天坦白还有什么用?”
“你说得对。可我没敢……”
听了这句我气得跳了起来。我忍耐了太长时间,我压抑了自己这么久。
“没敢?我还能把你吃了!你说,还有比我更宽容的女人吗?”
他的声音也变得难听了。
“我没敢,是因为那天你开始给我算账了:努艾丽多长多长时间,我多长多长时间……”
“岂有此理!倒是你说我算计了!”
他犹豫了一秒钟,以一种让步的口气说:
“好啦!是我的错。我再不说谎了。”
我问他为什么努艾丽非要见他不可。
“她这种处境不太舒服。”他回答说。
我的怒火又一次涌上来:
“真是绝了!她从跟你睡觉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你是有老婆的!”
“她撇不开这点,所以就觉得难过。”
“我妨碍她了?她想独占你?”
“她喜欢我嘛……”
努艾丽·格拉尔,这个冷冰冰的投机主义者,居然玩这套多愁善感的把戏,也太不像样了!
“那我可以消失掉,要是你们愿意!”我对他说。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求你了,莫尼克,别这么说!”
他显得很痛苦,很疲倦,可是,我为什么总是在为他担心,现在我没心情去同情他。我硬硬地说: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
“不要有这样的恨。的确,我不该有这段婚外情。可现在已经如此了,我得想法子把各方面都处理好,谁都别太受伤害。”
“我可不用你可怜。”
“不是可怜!老实说,看着你难过,我一点也不舒服。可你得理解我也必须为努艾丽着想。”
我站起身,感觉自己已经无力自持。
“睡觉吧。”
今天晚上,我想莫里斯可能正在给努艾丽讲述我和他的这段谈话。我怎么以前就没有想到这个呢?他们谈论他们自己,就会谈论到我。他俩之间有默契,就像我和他之间一样。其实努艾丽不是我们生活中的小障碍,而我是他们理想生活中的大问题、大障碍。对她来说,和莫里斯在一起不是一次短暂的艳遇;她希望跟他天长地久,而且她很懂行。我最初的反应是对的,但我应该很快给他一个警告,让他在我和她之间做出选择。他或许会怨恨我一段时间,但之后他会感谢我。可是我没能这样做。我多年来总是把他的期待、愿望和兴趣当成我自己的。我仅有的几次和他不和,也还是因为替他考虑得太多。如今,我必须完全和他对立。我真是没有开仗的力气。其实我根本搞不清我现在表现出的是耐心还是无奈。最让我感到苦涩的是,莫里斯对我的忍耐视而不见。我想也许是出于男性的自尊,他不愿显示他对我心存愧疚。我难道应该做到更宽容、更不在乎、更笑容可掬吗?唉,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行为表现这样不自信过。也许只有过一次。是在吕西安娜的问题上。可我当时能够征询莫里斯的意见。现在最叫人无法忍受的,是我的孤独无助。
十月十四日星期四
我被人操纵着。谁在操纵我?莫里斯,努艾丽,他们两个人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是假装让步还是用力抵抗。他们想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呢?
昨天在看完电影回家时,莫里斯小心翼翼地问我:他想和努艾丽一起出去过周末。作为补偿,他这几天晚上设法不去实验室工作,好多陪陪我。我一下子就火了。他的脸色也阴下来,说:“算了,不说了。”后来他缓和了,可我却因为拒绝了他一件事情觉得不安。他断定我小心眼,或者至少是不友善。他下一周肯定会跟我撒谎,度周末的事情迟早会实现……伊莎贝尔对我说过:“想办法把这个婚外情的事儿跟他一起处理好。”
临睡前,我跟他说我再三考虑之后,对我刚才的反应有点后悔,我愿意给他自由。他没有显得很高兴,反倒是眼里流露出一些忧郁:
“我明白我要求得很多,太多了。不要以为我没有愧疚。”
“嗨!愧疚!有什么用呢?”
“当然没用。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可能没有愧疚更好一些。”
我久久难以入睡,他似乎也是如此。他想什么呢?我在问自己是不是应该让步。一让再让,我让到哪里去?而且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还没到时间,大概吧。这种婚外恋能自生自灭,可得等它成熟以后才会灭亡。我对自己重复着这样的道理。我有时觉得自己明智,有时又觉得自己过于怯懦。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对抗的能力,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权利跟人对抗。我总是期待那些我所喜爱的人不辜负我,可能期望值过高。我等待他们的理解,我甚至会请求他们。可我不会提出要求。
十月十五日星期五
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莫里斯这样开心、这样温柔了。他今天下午抽出了两个小时陪我去看赫梯艺术展。他一定是想把我们两人的生活和这段婚外情协调好。只要这婚外情不会持续太久,我完全接受。
十月十七日星期日
昨天早晨他不到八点就悄悄下了床。我闻到了他的香水味道。他轻轻地带上了卧室的门,关好了大门。我从窗口看见他认认真真、高高兴兴地擦车,嘴里似乎还哼着歌。
天很晴朗,蓝天映衬着色彩斑斓的秋叶。(让我想起从南锡返回巴黎的时候,金黄的落叶洒在灰褐色的路上。)他上了车,发动了马达,我望着他旁边的空座位,我的座位,过一会儿努艾丽就会坐在那里。他离开了停车位,一转眼汽车便不见踪影,我觉得我的心一下子空空荡荡。他飞快地跑了,他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他再也不会回来。回来的人再也不是他。
我想尽办法消磨时间。见了克莱特、伊莎贝尔。看了两场电影:伯格曼的片子,很动人,连着看了两遍。晚上,我放了一张爵士乐唱片,点着了壁炉,对着火焰织毛衣。一般来说寂寞并不会使我难过。甚至说,偶尔独处让我放松,因为在亲朋好友身边我总是不住地操心。我看到人家的皱纹、听到人家打哈欠就紧张。我怕别人厌烦,我不能彻底说出自己的忧虑,也不能抒发自己的愤怒。远远地想他们的时候,我倒觉得很平静很轻松。去年,莫里斯去日内瓦参加了一个研讨会,我一人在家感到时间过得很快,可这个周末我却度日如年。我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心神不宁:他俩在做什么,在什么地方,在说什么,他们怎么对视?我原以为我不会有嫉妒心理,其实根本不可能。我于是去翻他的口袋、公文包,自然是一无所获。在穆然度假的时候,她肯定给他写过信,但他办了留局自取,可以不让我知道。他一定把信都放在诊所的办公室里。如果我向他要求看这些信,他会给我看吗?
要求……谁呢?难道是那个与努艾丽携手散步的男人,那个我无法也不愿想象他此时此刻的神态和话语的男人?还是那个我爱的和爱我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我搞不清楚了。而且我也不清楚我是把芝麻当成了西瓜,还是把西瓜当成了芝麻。
……我用往事的回忆来麻醉自己。我把以前的照片全都拿了出来。我找出了莫里斯大学时的照片,那天我们一起在大奥古斯丁堤岸边治疗抵抗运动伤员。还有一张在科西嘉岛的山路上,他母亲送给我们的老爷车坏了。我还记得车坏了的那个晚上,在科尔特附近。我们在荒僻的山路上束手无策,焦虑万分。我说:“咱们得想法子修车。”他对我说:“先吻我吧。”我们就忘情地、久久地拥吻,似乎没有了寒冷和疲惫,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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