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筋疲力尽的女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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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奇怪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脑子里回忆起的情景没有一个不是十年以前的:在欧洲大陆的南端,巴黎解放日,从南锡返回巴黎,我们乔迁新居,那次车坏在科尔特,等等。而比较近的事情,比如在穆然度假,威尼斯之行,我的四十岁生日,这些情景,我尽管记得,却不如过去的铭刻在心。也许越是遥远的回忆就越美好吧。

    我不能这样不停地给自己出题,却对答案视而不见了。我已经晕头转向。我好像不认识我的房子了。所有的物件都像是赝品。起居室的大桌子,好像凹陷下去了。我自己和家里的一切都好像在一个四维的空间里。我门外就是原始森林,或是公元三〇〇〇年的未来城市,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十月十九日星期二

    我们之间气氛紧张。是我的错还是他的错?他回来后我表现得非常自然,他给我讲了讲他的旅行。他们去了中部的索洛涅地区,因为努艾丽很喜欢这个地区。(她喜欢能说明什么?)当他告诉我昨晚他们在弗恩威尔酒店吃了晚饭然后在那儿住了一晚的时候,我差点跳起来:

    “这么奢华昂贵的地方?”

    “很漂亮的地方,”莫里斯说。

    “伊莎贝尔跟我说过那是蒙美国人的地方,室内搞了很多绿色植物,很多鸟儿,还有假古董。”

    “是有很多绿色植物,很多鸟儿,还有真的或假的古董。反正特别漂亮。”

    我没再说什么。我感觉到他音调好像生硬起来。一般情况下,莫里斯喜欢的是那种不起眼但饭菜很好吃的小餐馆,还有风景优美游客很少的小旅馆。其实,他向努艾丽让步一次我是可以接受的,但他没必要非说自己喜欢这种庸俗的东西。莫非努艾丽真的开始影响他的鉴赏力了。八月份的时候他俩一起看过伯格曼的最新影片,是在一次专场放映的时候看的(努艾丽只看专场放映的电影,只参加豪华晚会),他居然没有觉得好。她一定对他解释说伯格曼已经过时了,她其实并没有其他的鉴赏标准。她能镇住他,因为她宣称自己无事不晓。我还记得去年在迪安娜家晚餐的时候她也在场,她先是给大家就“即兴表演艺术”上了一课,然后又非常详细地讲述了当时她辩护并且胜诉的一个案子。可笑至极。丽丝·库图里埃显出了很尴尬的样子,迪安娜也给我使眼色,意思是很抱歉请了这样的客人。但是在场的男士都兴致勃勃,听得很入神,包括莫里斯。可他平时是不会对这种哗众取宠的人感兴趣的。

    其实我也不应该指责努艾丽,只是忍不住。在有关伯格曼影片的问题上,我没有跟他争执。但是吃晚饭的时候,我和他吵了起来,就因为他非说吃鱼的时候可以喝红葡萄酒。这绝对是努艾丽教给他的,规矩嘛,知道就行了,不必遵守。于是我坚持维护了鱼和白葡萄酒搭配的原则。我们吵得很激烈。真无聊!反正我不爱吃鱼。

    十月二十日星期三

    那天晚上莫里斯对我坦白的时候,我以为我将面对的是一种令人难堪的局面,但并不复杂。不过现在我根本搞不清自己的处境,我应该跟什么抗争,有没有抗争的必要及理由。别的女人遇到同样问题的时候,是不是跟我一样不知所措?伊莎贝尔总是对我说时间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我希望她说的是对的。迪安娜的看法是,只要丈夫对她和孩子们都好,那就不管他忠诚不忠诚。她是不可能给我什么建议的。可我还是给她打了电话,因为我想从她那里打听一些努艾丽的情况,她和努艾丽比较熟,不过并不喜欢努艾丽。(努艾丽曾经试图接近勒默西埃,被他挡住了,因为他不喜欢这种套近乎的方式。)我问她什么时候知道莫里斯和努艾丽的事情的。她先是假装吃惊,说自己跟努艾丽不是什么亲近的朋友,人家没有告诉她。她给我讲努艾丽二十一岁的时候嫁了一个特别有钱的丈夫。后来丈夫跟她离婚了——肯定是因为她不忠,但是她得到一大笔钱;她经常从前夫那里索取一些漂亮的礼物,还跟他现在的妻子处得很好,常常到他们在纳普勒的别墅去度假。努艾丽有过不少男人,当然一般都是对她的事业发展有用的人,现在估计她想要一份稳定的感情。不过要是遇到比莫里斯更有成就更有身份的人,她准会抛下莫里斯。(我更希望是莫里斯先放弃。)她的女儿十四岁了,接受的绝对是最附庸风雅的教育:骑马,练瑜伽,穿名牌服装。这女孩现在在阿尔萨斯学校,和迪安娜的二女儿是同学,别提多爱炫耀了,可同时又抱怨说她妈妈不管她。迪安娜还说努艾丽向她的客户收费极高,给自己做广告的时候特别认真,而且为了成功不择手段。我们还谈论了去年那次晚餐时努艾丽的那一通表演。竟然这些坏话叫我轻松了许多。这就好像那种往假人身上扎针的做法一样:你按照你的敌人的样子做一个假人,你拿针往某个部位扎,真人的那个部位就会受伤、变形,她的情人还能看见伤口。我们说的努艾丽的这些缺点怎么可能不被莫里斯发现呢!(我回去要告诉他一件事:去年她宣扬的那场官司根本不是她打赢的。)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莫里斯立刻强烈反驳:

    “你这肯定是听迪安娜说的!她不喜欢努艾丽!”

    “没错,”我说,“可是既然努艾丽她知道,为什么还跟人家来往?”

    “那为什么迪安娜还见努艾丽呢?这都是应酬。怎么?”他有点挑衅地问我,“迪安娜还告诉你什么了?”

    “反正你会说是居心不良。”

    “那是肯定的,一天无所事事的女人根本不能理解有事业的女人。”

    (一天无所事事的女人,这种话我最受不了。莫里斯平时不会用这样的字眼。)

    “那已婚女人也不喜欢别人往自己丈夫怀里扑,”我说。

    “呵,这也是迪安娜的词儿吧?”莫里斯有点嘲笑地说。

    “努艾丽一定不会这么说。各执己见嘛……”

    我看着莫里斯,说:

    “你们俩,是谁往谁怀里扑了?”

    “我已经给你讲过了。”

    是,在四六俱乐部他讲过,但是不太清楚。努艾丽带着她女儿来让他诊断,女孩有点贫血,后来他就请她吃晚饭,她接受了,再后来他们就上床了。算了,我不管这些。我接着说:

    “你想知道吗?迪安娜觉得努艾丽是个唯利是图的人,而且附庸风雅。”

    “那你信她这些话吗?”

    “努艾丽反正是满嘴假话。”

    我告诉他,那场她自称打赢了的官司,实际上是布雷旺做的辩护,她只不过是助手。

    “她从来没说是她自己打赢的。她很了解这个案子,而且尽了很大力。”

    他不是说谎就是记性有问题。我基本可以肯定她当时说的就是她自己辩护的案子。

    “不管怎么说她把功劳都拉到她自己身上去了。”

    “你听我说,”他乐呵呵地说,“如果她像你说的这么差劲,那我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向你夸她。只不过我保证她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

    凡是我说努艾丽不好的话,在莫里斯看来都是嫉妒心作怪的结果。我干脆不说了。可我还是觉得她不怎么样。她让我想起我姐姐:自信,善言,看上去不在意但对外表十分讲究。似乎男人就喜欢那种俏皮和没心没肺结合起来的女孩。我十六岁的时候,姐姐玛丽兹十八岁,所有追我的男孩都被她抢走了。以至于当我把莫里斯介绍给家人的时候,我心里特别紧张。我还做过噩梦,梦见莫里斯爱上了玛丽兹。他很生气:“她太肤浅了!太虚荣了!她的光芒是假的,是造出来的,而你是真正的宝石。”那时候时兴用的词是“真实”。他说我是真实的。反正他爱的是我,我用不着再羡慕我姐姐了,我对自己很满意。可他现在怎么会喜欢这个跟玛丽兹一样的努艾丽呢?我完全搞不懂他,居然喜欢一个这么令我讨厌的人;其实,他如果还像过去一样的话,应该厌恶这种人。看来他真的变了。他现在的价值观跟过去大不相同了。也可能他只是看错了努艾丽。我真希望他尽快擦亮眼睛。我的忍耐快到头了。

    “一天无所事事的女人根本不能理解有事业的女人。”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也刺痛了我。莫里斯认为女人应该工作。克莱特选择了婚姻生活而中断了学业,他非常痛心,还埋怨我没有尽力劝说她。不过,他还是承认女人的成功和男人不一样。他从来没有认为我是“无所事事”的女人。过去我照顾他的病人的同时还把家管得很好,而且对女儿们也无微不至,还从来没有显得劳累,他当时就特别佩服我。他觉得别的女人不是太被动就是太急躁。我呢,显得非常平和,用他的话说就是我的生活很“和谐”。他说:“你身上处处都是和谐的美。”今天他竟然像努艾丽一样鄙视“无所事事”的女人,这叫我无比恼火。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我现在明白努艾丽的把戏了:她想把我描绘成那种家庭妇女,尽管充满爱心,但是毫无主见。我确实喜欢跟莫里斯一起待在家里,可是对于莫里斯总是带她去听音乐会去看戏这个事情我很气愤。星期五他告诉我说他和她一起去参加了一个画展的开幕式,我火了。

    “你不是讨厌开幕式吗?”他对我说。

    “可我喜欢绘画。”

    “要是作品好的话,我就带你去看了。”

    话说得轻巧。努艾丽借给他书看,人家演的是知识女性。好吧,我不如她那么了解现代文学或者音乐。但总体来讲,我绝对不比她修养差,也不比她笨。莫里斯曾经说他最相信我的判断,因为我的意见“既合情理又单纯”。我总是准确地表达我所想的、我所感受到的,他也是如此。对我们来讲这种真诚就是最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让努艾丽继续诈唬莫里斯。我请伊莎贝尔帮助我完善自己。当然我不能告诉莫里斯,不然他一定会笑话我。

    她还是劝我要有耐心。她告诉我莫里斯并没有变,我还是应该尊重他,对他友善。我听了她的话感觉好了一些,因为整天疑心、愤怒和指责使我对他无法正确地了解。想当初,我们结婚的最初几年,他对他在西姆卡的工作不太满意,幼小的孩子在我们狭小的公寓里吵闹着,如果不是我们深深相爱,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恐怕是苦不堪言。伊莎贝尔对我说,说到底,要不是为了我,莫里斯是不可能不完成住院实习的,所以他本来是有理由责怪我的。可是这一点我不同意。战争已经耽误了他的学业,他开始对学习感到厌烦,他希望成家立业。我当时怀孕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况且在贝当政府的统治下,堕胎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责怪我是不应该的。他与我同样盼望婚姻生活。不过,在境况艰苦的日子里,他能够表现得乐观和温存,确实很难得。其实如果没有现在这次外遇,我绝对没有理由指责他。

    和伊莎贝尔的谈话让我重新鼓起了勇气。我向莫里斯提议下个周末一起出去玩。我希望的是他能重温我们往日的快乐和默契,记起我们共同的过去。我提出去南锡。他显得有点慌乱,像是害怕无法应付那一边的不满。(我很想让她明白共享一个男人是不可能的。)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说要看病人的情况。

    十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这个周末他不能离开巴黎。也就是说努艾丽不同意。我愤怒极了,甚至第一次在他面前痛哭。他似乎很受震动,说:“唉!别哭了。我想办法找个人替我!”最后他对我说他会有办法的,他也很想和我一起外出度周末。不知道真假。但明显是我的眼泪让他难过。

    我去看了玛格丽特,在接待室跟她谈了一个小时。她有点等不下去了。每一天都很漫长!负责人员态度很好,可是许可证迟迟不来,我就无权带她出去。大概是民政部门疏忽了吧,我把各种担保材料全交齐了。

    十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我们决定星期六、星期日出去两天。他兴冲冲地告诉我:“我都安排好了!”看来他在努艾丽面前没有让步,这叫他十分自豪,特别自豪。也就是说他们争执得很激烈,也就是说她在他心里分量很重。我觉得他一晚上都很烦躁。他比平时多喝了一杯威士忌,还一支一支不停地抽烟。后来他就不厌其烦地修改我们的出行路线,而当我要他停止的时候,他很失望地说:

    “怎么,你不高兴呀?”

    “当然高兴。”

    我并不是百分之百地高兴。努艾丽对他难道已经这么重要了吗?连跟我一起度周末都得征得她的同意吗?我现在是不是把她当成对手了?没有。我不愿意搞那种争风吃醋、你打我闹、今天你赢明天她赢的把戏。我会告诉莫里斯:“我是不打算去跟努艾丽打架的。”

    十一月一日星期一

    那天出门的时候就和过去一模一样,我甚至以为我们就要回到从前了。刚上路时浓雾密布,后来又阳光灿烂。在巴勒迪克,在圣米耶勒,再次欣赏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利吉埃·里希埃的作品,我们依旧像从前一样感动;记得是我给莫里斯介绍了这位雕塑家;后来我们去过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雕塑,但他的作品总是叫我们留连。在南锡的斯坦尼斯拉斯广场,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奇怪的、令人心痛的快乐。漫步在古老的街巷里,我紧紧地挽着他的臂弯,有时他揽着我的肩膀。

    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常常谈到女儿们。他说他弄不懂为什么克莱特会嫁给让—皮埃尔,他本来认为克莱特能在化学或生物学科方面做得很出色,而且我们也不会对她的感情或是性爱进行任何干涉,她都很清楚。可为什么她会投入这个平庸男孩的怀抱,甚至为他放弃学业呢?

    “她自己觉得这样挺好,”我说。

    “我真希望她有另一种生活。”

    他最钟爱的吕西安娜离开家的时候,他尤为伤心。他赞成她的独立,他想的是让她留在巴黎学医,将来与他一起工作。

    “可那样她就不可能独立了。”

    “当然可以。她可以一边跟我工作,一边独立生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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