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进了二十年前住过的那家小旅馆,同一个房间——也许是不同楼层。我先躺下了,看着他穿着那身蓝色的睡衣,光着脚在已经磨损的割绒地毯上来来去去。他显得既不快活也不难过。我眼前不停闪现的是他多年以前的样子,清晰得像是在昨天:当时他穿的是黑色的睡衣,光着脚在同样的地毯上;他把领子竖起来,领角夹着他的脸,他兴奋得像个孩子,说得天花乱坠。我明白我这次来这里就是想找回那个深爱我的男人。这些年来,尽管我记忆中的画面常常如薄透的纹布一般叠罩在我眼中的他上,可我一直没有再遇到他。今晚,就在这相同的场景中,我眼前这个男人点燃了香烟,我的记忆似乎就像烟灰一样跌落了。我突然醒悟:时光不再了。我一下子痛哭起来。他坐在床边,温柔地揽住了我,说:
“亲爱的,小宝贝,不要哭,你哭什么呢?”
他抚摸我的头发。他吻着我的前额。
“没什么,没事了,”我说,“我很好。”
我感觉好多了,房间里的光线很柔和,莫里斯的唇和他的手都很温暖;我把自己的嘴贴在他的嘴上,把手伸进他的睡衣。他却像触电似的,猛地站起来,把我向后一推。我轻声说:
“我让你这么讨厌吗?”
“你疯了吗,亲爱的!我都累瘫了。我们走了一天了。我得睡觉了。”
我蜷缩在被子下面。他睡下,熄了灯。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埋在坟墓里,血液凝固在血管里,既不能动也不能哭。我们自从穆然度假以后就没再做过爱;再说,那时候那也不能算做爱……我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睡着。我醒来的时候,他从外面回来,穿戴整整齐齐的,当时大约九点。我问他去哪儿了。
“出去转了一圈。”
可是外面在下雨,他没穿雨衣,他并没有被淋湿,他一定是去给努艾丽打电话了。她要求他打电话。就这么一个可怜的周末,她居然都不能把他整个的留给我。我什么也没说。这一天就这样混过去了。我们彼此都明白对方在强颜欢笑。我们商定回巴黎晚餐,然后去看一场电影。
他为什么推开我呢?街上还有人找我搭讪,电影院里还有人单膝跪着跟我调情;我比年轻的时候胖了一点儿,只有一点儿。生了吕西安娜以后我的乳房有点松弛了,但十年以前莫里斯还说很漂亮。还有那个齐朗,两年前曾拼命地追求我。不对。莫里斯昨夜触电一样跳起来,是因为他心里想着努艾丽,为此他没法接受和另外一个女人睡觉。如果他真的如此在意她,同时她又想方设法地吸引他,那事情就比我原来想象的要严重多了。
十一月三日星期三
莫里斯对我出奇的好,他为他在南锡的表现后悔。但是他不再跟我接吻了。我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所厌弃。
十一月五日星期五
我表现得不错,但真是费了很大的劲!幸好莫里斯事先告诉了我。(尽管他说了,可我还是认为他不该让她来。)我本来想待在家里,可他再三要求,况且我们也不常出门,我就答应去参加这个鸡尾酒会,不然朋友们会奇怪我为什么不来。或许他怕的是人们会特别理解我为什么不来?我注视着库图里埃夫妇,塔尔波夫妇,所有这些经常到我家来的朋友,不知道他们对莫里斯的事情知情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努艾丽有没有和莫里斯一起在她的家里请过客。塔尔波和莫里斯不算太近的朋友,不过自从那天他打电话以后,他肯定明白莫里斯瞒着我不少事。库图里埃应该什么都知道。我想得出他怎么替莫里斯遮掩:“我当然是跟你一起在实验室的啦。”其他人呢?他们怀疑吗?嗨!过去我还一直为我们这对模范夫妻而骄傲。我们过去给人展现的是爱情不会因婚姻而平淡的范例。多少次我把自己当做完美婚姻的代表!模范夫妻土崩瓦解了!剩下的是不忠实的丈夫,还有整天面对谎言的妻子。我承受的这些耻辱都是努艾丽造成的。我简直无法相信。好吧,就算她是个漂亮女人,可平心而论,她是多么矫揉造作啊!她那浅浅的微笑,略歪着头倾听别人说话的样子,还有猛地扬起头,咯咯大笑的劲头。她显得个性很强,但又很有女人味。面对莫里斯,她跟去年在迪安娜家一样:有距离,可又很亲密;他呢,也跟去年一样,傻乎乎很崇拜的样子。跟去年一样这个蠢丽丝·库图里埃也是一副很尴尬的表情。(难道去年莫里斯就迷上努艾丽了?难道别人都看出来了?我倒是记得他当时很入神的模样,不过想不到后来居然走到了这一步。)我开玩笑地说:
“我觉得努艾丽·格拉尔挺可爱的。莫里斯还挺有眼光。”
她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全知道了?”
“那当然了!”
我请她下个星期到我家坐坐。我想搞清楚谁都知情、谁不知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同情我吗?他们嘲笑我吗?我大概太小心眼儿,但我真的希望他们全都死光,让我这个可悲的形象就此消失。
十一月六日星期六
和莫里斯谈过话以后,我又不知所措了。他心平气和,而且很有诚意。谈到昨天酒会的时候,我也非常恳切地向他讲述了我对努艾丽的看法。首先,我不喜欢律师职业,因为律师为了赚钱,完全可以给坏人辩护,而让好人吃亏。他们根本没有是非观念。莫里斯说努艾丽从事这行业的方式是很正的:她不是什么案子都接;她确实向有钱人收很高的费用,但对不少有困难的人她也会分文不取。她不是受利益驱使的人。她买下事务所的时候,她的前夫资助了她,这也无可厚非,因为他们保持着朋友关系嘛。(她与他保持良好关系的目的难道不是想得到他的资助?)她想成功,如果选择适当手段,也无可指责呀。这时我控制不住了:
“你现在会说了,可你从来没有为了成功想方设法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那时从综合科医生转到专科,就是觉得自己停滞不前。”
“你没有停滞不前。”
“从思想认识的角度看,是停滞不前了。我知道自己的潜力没有发挥出来。”
“就算是吧。但你不是非要成功不可的人,你只是想继续进步,多解决一些问题。你不是为了名和利。”
“对一名律师来说,成功也不一定意味着名和利,他们也是为很多正当的事辩护的。”
我说,无论怎样,反正努艾丽离不开上层社会的交际圈。
“她工作很累,需要放松,”他回答我说。
“可为什么非得在那些宴会、专场和高级夜总会才能放松呢,我觉得挺荒唐。”
“荒唐?从何说起呢?各种娱乐活动都有它荒唐的成分。”
这些话真把我气疯了。他一向是和我一样讨厌那种交际应酬的!
“反正,只要听努艾丽说上五分钟的话,就能感觉出她这个人不真实了。”
“真实……什么意思?这个词儿人们都用滥了。”
“你是第一个用的。”
他没说话。我接着说:
“努艾丽让我想起玛丽兹。”
“什么呀。”
“我敢保证她跟她很像,都是那种觉得欣赏日落纯属耽误工夫的人。”
他笑了:
“跟你说吧,我也很少欣赏日落。”
“行了!你跟我一样热爱大自然。”
“好吧。可是为什么别人都得跟我们一样呢?”
他这是胡搅蛮缠,我火了:
“你听着,”我说,“我就跟你通知一声,我不打算和努艾丽争你;要是你觉得她比我好,那是你的事。我不会和她斗的。”
“谁让你去斗了?”
我不会斗的。可我突然很怕。莫里斯可能觉得她比我好吗?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清楚,就算不用“真实”这个词——也许太书呆子气了,我也拥有某些努艾丽所不具备的优点。“你是个优质品,”爸爸过去常常不无骄傲地这样说。莫里斯也说过,用词不一样罢了。我交朋友也看重这种优点,例如莫里斯、伊莎贝尔,莫里斯其实跟我是一样的。不可能。他不可能欣赏努艾丽这样假惺惺的人多过我。她是英文里说的“cheap”(廉价)的人。但是他现在已经接受了许多我认为无法接受的东西,这使我很担心。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十一月十日星期三
我前天给齐朗打了电话。唉!我很难为情。我需要知道还有没有男人喜欢我。结果是肯定的。可又有什么用呢?我对他的感觉还像过去一样平淡。
我没有打算和他上床,不过也没有决定断然拒绝他。去见他之前我认真打扮了一番,我用香盐泡了澡,还涂了脚趾甲。真叫人想哭!与两年前相比,他并没有老,但瘦了一些,他的脸更帅气了。我不记得他居然如此英俊。他急切地想见我,肯定不是因为没有女人喜欢。可能是想追忆一下过去,我担心,十分担心他对我失望。但是他没有。
“总体上,你生活得幸福吗?”
“如果我能经常看到你,或许我会感觉幸福。”
我们在先贤祠后面一家很温馨的小餐馆吃的饭,馆子里放着新奥尔良的老唱片,都是很有趣的歌曲。齐朗几乎认识餐馆里所有的人:跟他同行的画家、雕塑家、音乐人等等,都是年轻人。他自己还唱了一首,吉他伴奏。他还记得我以前喜欢的音乐和我喜欢吃的东西,他给我买了一枝玫瑰,他对我真是体贴备至,让我意识到莫里斯现在对我是多么冷漠。他也不停地说些有点俗套的恭维话:我的手如何如何,我的微笑、我的声音如何如何。渐渐地我沉浸在这种温柔的气氛中,忘记了此时此刻莫里斯或许正在对着努艾丽微笑。不管怎样,我也有人对我微笑。他在一张餐巾纸上给我画了一小幅画像,我的确不像个见不得人的老女人。我喝了酒,不多。当他问我是否可以到我家再喝一杯的时候,我同意了。(我告诉他莫里斯去乡下了。)我倒了两杯威士忌。他没有任何动作,但他的眼神在询问。看到他坐在莫里斯常坐的位置,我突然感觉这一切很荒唐,我的快乐心情瞬间消失。我颤抖起来。
“你冷吧。我去把壁炉点着。”
他向壁炉跑去,冲得过猛,他碰倒了一座小木雕,那是我和莫里斯去埃及旅游时买的,我非常喜欢。雕像竟摔断了!我惊叫了一声。
“我给你接一下,”他说,“这不难。”
可他像是被震住了,因为我叫了一声,我叫的声音很大。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很累,我想去睡了。
“什么时候再见面?”
“我会打电话的。”
“你不会的。现在就约好日子吧。”
我随便说了一天。我会取消的。他走了,我傻傻地愣着,两只手各捧着一截摔断的雕像。我哭了起来。
当我告诉莫里斯我见到齐朗的时候,他好像噎了一下。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六
我每次都以为自己已经跌落到底了。可之后我却更深地陷入疑惑和痛苦之中。丽丝·库图里埃像个孩子似的被骗了一回,我都在想她是不是故意受骗的……莫里斯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了。十月份他去罗马的时候,努艾丽也去了!现在我明白他在尼斯机场的眼神了:悔恨,羞耻,惧怕被人发现。人经常在事后给自己分析事前的预感。可这一次,我没有编造任何内容。那天飞机起飞的时刻,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也许有时候人在委屈懊恼中找不到语言来描述,可感觉的确存在。
丽丝走了以后,我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我完全懵了。我现在意识到,莫里斯向我承认他的婚外情的时候我并不是很惊讶。当时我问他的问题也不是随便说出口的:“你有别的女人了?”他的心不在焉,他的屡屡晚归,他的冷漠,都使我下意识地想到了这种可能。我还是不太相信。但我已经有一定的思想准备。然而在丽丝给我讲述的时候,我却真的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整整一年了,他们偷情都一年了,很长的关系了。他取消我们那次去阿尔萨斯的旅行时,我还说:“我就为战胜白血病的事业牺牲一下吧。”可怜的傻瓜!不是为了白血病,是为了努艾丽。上次在迪安娜家吃饭的时候,他俩已经是情人了,丽丝早就知道。迪安娜呢?我回头问问她。谁知道这件事没准持续了更长时间呢?两年前努艾丽的男朋友是路易·贝尔纳,可是说不定她脚踩两只船。我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这是莫里斯和我两口子的事情!肯定所有的朋友全都知道!嗨!这有什么要紧?我现在轮不着计较别人说什么。我现在根本什么都不是。人家对我的印象,我才不管呢。我得活下去。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我怎么连这句话都没有理解呢。也许他的意思是反正这事已经持续一年了,所以没有别的变化?或者他任何意思都没有?
他为什么骗我呢?他认为我无法接受事实?还是他有愧?那为什么他又对我说了?大概是因为努艾丽不想继续偷偷摸摸的了?无论怎样,我经历的这一切太可怕了。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日
唉!我真应该什么都不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对莫里斯隐瞒过,隐瞒过任何重要的事。我心里藏不住他的谎言和我的绝望。他一拍桌子:“无稽之谈!”他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熟悉他生气的样子,我喜欢他生气的样子;当别人对他有不正当要求的时候,他总是紧紧抿住嘴角,眼睛里露出愤怒。可这一次是对我愤怒,或者说基本上是冲着我的。不对,努艾丽没有跟他去罗马。不对,他在八月份以前没有和她睡过觉。他确实时常与她见面,别人可能会碰到他们两人在一起,但没有别的。
“谁也没有碰到你们,是你把一切都告诉了库图里埃,他又告诉了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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