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日星期二
我没有搞错,他就是在捉弄我。在向我坦白之前,他把我狠狠地折腾了一番,就像斗牛场上折腾牛一样。坦白的话也充满疑点,可能藏着另外的捉弄。我能信他吗?八年来我是清醒的。他说不对。难道说他那个时候就骗我了?事实究竟是什么?有没有事实?
我着实把他激怒了!难道我骂得确实那么难听吗?我不记得我说了些什么,我当时真的已经失去了理智。我想刺痛他,这是肯定的。我做到了。
不过开始的时候我是冷静的:“我不想跟人家分享你了,你得选择一下。”
他显得十分惊愕,像是在说:“我早就知道!你迟早要说这个!那我怎么办?”他嬉皮笑脸地说:
“求你了。别让我跟努艾丽断。现在不行。”
“就是现在。这件事持续的时间够长了,我忍耐的时间也太长了。”
我盯着他说:
“说到底,你最喜欢谁?是她还是我?”
“当然是你,”他的语调很平。然后他又说,“可是我也想和努艾丽在一起。”
我不让步:
“说实话吧。你最想要的是她!那好!去找她吧。离开这儿。快点走。拿上你的东西,快走。”
我从壁橱里拿出他的箱子,我把衣服乱扔在里面,摘衣架。他抓住我的胳膊说:“不要这样!”我继续装箱子。我想让他走,我真的想这样,我是真诚的。因为我不相信他会走。这就像一种揭露真相的心理测试。是真相,但要测试。我喊着:
“去找那个婊子、骗子、那个恶毒的女律师吧。”
他抓住我的手腕:
“收回你说的话。”
“不。她就是个坏女人。她凭吹捧把你引诱了。你更愿意要她,因为你喜欢让人捧着。你把我们的爱情看得一钱不值。”
他又说:“你闭嘴。”可我继续说。我把我心里对努艾丽的想法和对他的想法全说了。我记得差不多。我说他像个傻瓜一样让人家灌输观点,说他现在变成了附庸风雅和见利忘义的人,说他不再是我过去所爱的男人,说以前的他是有良心的,愿意为别人奉献,现在他是刀枪不入了,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的成功。
“谁自私自利?”他冲我叫嚷。
他抢过话头。他说我才是自私自利的人,是我当年叫他放弃了学业,想让他一辈子当一个平庸之辈好守在家里,他说我嫉妒他的工作,只知道拖后腿……
我大喊起来。他当年中断住院实习完全是心甘情愿的。他爱我。确实,他不想那么早结婚,这我知道,也许我们当时应该想想别的法子。
“你不要说了!咱们一直是幸福的,非常幸福,你还说过你活着就是为了我们的爱情。”
“当时的确如此,而且你也没有允许我为别的事情活着。你应该想到有一天我会为此痛苦。可是当我希望有所改变的时候,你竭尽全力阻止了我。”
我不记得还说过什么话,反正我们吵得很厉害。总而言之我就是一个占有欲、控制欲极强,专制粗暴的女人,对他如此,对待女儿也如此。
“就是因为你,克莱特才会那么愚蠢地嫁人;也是为了躲开你,吕西安娜才远走高飞。”
这话把我彻底激怒了,我再一次高喊起来,痛哭流涕。我说了一句:
“如果你觉得我这么糟糕,那你怎么还能爱我呢?”
他的话像刀剑向我袭来:
“我早就不爱你了。十年前你跟我闹过那次以后,我就不爱你了!”
“你胡说!你胡说,你就是想让我难受!”
“是你在骗自己。你总说你喜欢真相,那我就告诉你真相。完了咱们再做决定。”
也就是说,这八年来,他不爱我了,他有过不少女人:有两年他跟那个年轻的佩乐兰在一起;还跟一个来自南美的病人有过关系;还有诊所的一个护士;再就是这一年半以来的努艾丽。我怒吼了一声,我的神经要崩溃了。这时他给了我一片镇静药,他变换了声调:
“听我说,我刚才说的有些话并不是真心的。只是因为你太不讲理了,弄得我也失去理智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背叛了我,这是真的。但他心里还是有我的。我让他走开。我怔怔地待在那里,试图把这么多事情梳理梳理,搞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想起一件事情。三年前的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没有听见。他正在对着电话笑,那种笑声显得既温柔又亲密。我没听到他说的话,只注意到了他甜蜜的声调。我感觉天旋地转,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不敢相信莫里斯会背叛我。我大步流星地走近他:
“你在给谁打电话?”
“给我的护士。”
“你对她态度真好啊。”
“噢!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我很喜欢她,”他十分自然地对我说。
我相信了他的话,我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这个男人还爱着我。况且,即便我看到他跟别的女人在床上,我可能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我记得这一幕,使我心痛的这一幕。)
他跟别的女人上过床,他真的不爱我了?他对我的责骂有多少是真的?他明明清楚当年中断学业和结婚的事情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决定,甚至一直到今天上午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他一定是为他的出轨行为找借口,假使我犯了很多错,他自己的过失就不那么严重了。那为什么他选择的理由是这些呢?为什么谈到女儿的时候他竟说这么伤人的话?我为我的两个女儿自豪,我把她们都培养得很好,她们性格不一样,走的路也不一样。克莱特像我一样愿意为家庭奉献,我凭什么要干涉她?吕西安娜想独自去闯世界,我根本没有阻拦她。为什么莫里斯这么怨恨我呢?我头痛得厉害,什么也想不清楚了。
我给克莱特打了电话。她立即赶来了,到半夜才离开。她让我感觉好了,又感觉糟了,我都不明白什么感觉是好的、什么感觉是不好的了。她说我并不专制,也不是占有欲和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她肯定地告诉我,我是最理想的母亲,而且我跟她父亲非常和谐。吕西安娜是那种不愿意让家长管的孩子,但这不是我的错。(吕西安娜跟我的关系一直不好,因为她比较恋父,这是很普通的俄狄浦斯情结,并不是针对我。)克莱特很恼火:
“我觉得这太无耻了,爸爸居然对你说这样的话。”
不过她因为吕西安娜的事,有些记恨莫里斯,她对待他有点缺乏善意,总是想给他找错。她一定也是太想安慰我了。吕西安娜那种心肠很硬的孩子恐怕能说出更多客观的话来。我和克莱特聊了很久,但没有获得什么新情况。
我现在处在一个死胡同里。要是莫里斯是个混账,那我就浪费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但也可能他真的不能再忍受我了。那我就应该想到自己是一个可恨的、令人蔑视的女人,即便我搞不清为什么。这两种假设都太恐怖了。
十二月二日星期三
伊莎贝尔觉得(她反正是这么说的),莫里斯说的话里有四分之一不是真心话。他多次出轨都没有向我坦白,这是很平常的事。她跟我说过好几次,说一个男人对妻子忠实二十年是不大可能的。他显然是应该及时向我坦白,但是他一定非常难为情。至于对我的那些指责,肯定是他临时编出来的:要是他当年娶我是被迫无奈的话,我早就应该能感觉到,我们这么多年也不可能过得这样幸福。她劝我不要再追究了。她坚持认为我不是处于劣势。男人总是选择最容易的方案:和自己的老婆过日子当然要比开始一种新生活来得容易。她打电话给我约了她的一个老朋友,是妇科医生,对夫妻生活中的各种问题都很了解,她认为这个医生一定能帮助我解开我头脑里的疙瘩,理清思路。但愿吧。
莫里斯从星期一开始对我非常关心,他每次行为过头之后都会这样。
“你为什么这八年来一直在骗我呢?”
“我不想让你难过。”
“你早该告诉我你不爱我了。”
“可这不是实话,我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我心里还是很在意你的,真的。”
“那天你说的话里只要有一半是真的,就说明你不可能在意我。你确实认为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吗?”
说实在的,在他对我说的那么多难听的话当中,最让我气愤的就是这个。
“不称职,倒确实没那么严重。”
“不过?”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对女儿管得太多。克莱特太顺从,处处跟你学;吕西安娜是逆反心理,就成天和你作对。”
“可到底是谁帮了她!她现在对自己的出路挺满意,克莱特也很幸福。你还想怎么着?”
“她们俩要是真的感觉幸福……”
我没有多说。他脑子里有很多想法。我不能问,有些东西我是没有勇气去听的。
十二月四日星期五
一些无法归整的回忆。我是怎么做的才没让自己去想呢?两年前,我们在希腊的米克诺斯岛度假,他的眼神很奇怪,他对我说:“你买一件连身的游泳衣吧。”我明白,早就明白,我的大腿松弛了,腹部也不算平坦了。可我以为他并不在意。因为吕西安娜曾经笑话过穿比基尼的胖老太太,他听了还反驳说:“那怎么了?人家妨碍谁了?也不能因为人家老了,身体就没权享受空气和阳光了吧?”我就是想享受空气和阳光,我谁也没有妨碍。不过,可能是海滩上的漂亮女人太多了,他对我说了这个:“你买一件连身的游泳衣吧。”我到现在也没有买。
还有那次吵架,去年的时候,我们请了塔尔波和库图里埃两家人来吃晚饭。塔尔波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架势,他祝贺莫里斯写了一篇关于病毒来源的优秀论文,莫里斯看上去受宠若惊,就像小学生得了奖一样。我本来就讨厌塔尔波,所以听了特别不舒服;每次听到他评论某个人说“是个人才”的时候,我都想扇他个耳光。客人走了以后,我笑着对莫里斯说:
“过不了多久塔尔波就会夸你:是个人才!你运气不错嘛!”
他生气了。他比平时更严肃地责备我不关心他的研究工作,而且鄙视他的成绩。他说他不需要我从整体上看重他,他在意的是我对他具体的所作所为如何关心。他话语中充满了某种恶意,使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这样仇视我!”
他显得很尴尬,说:
“你胡说什么!”
后来他一再强调这次吵架和以前的吵架没什么不同。可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死亡般的冰冷。
我嫉妒他的工作。这一点我承认。有过十年,我协助莫里斯处理与病人的关系,我给他提建议,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工作。我跟他之间也因此更加贴近了。可是这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情,他硬是选择了放弃。后来他让我远远地、被动地关注他的成绩,我承认我很不情愿!我对他的成绩没有热情,因为我欣赏的是他的人品,不是他的研究水平。拖后腿,这话太不公平了。我只是没有假装对他的工作充满兴趣,他一直喜欢我的坦诚。我不相信这一点打击了他的自尊。莫里斯不是这种小肚鸡肠的人。或许他真的有些耿耿于怀,而努艾丽正是钻了这个空子?这个想法太离奇了。我脑子里越来越乱。我原本以为很了解自己,也很了解他,可突然我觉得谁都非常陌生,他和我都是如此。
十二月六日星期日
当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时,总会觉得不太严重,很容易搞清楚,解决起来也不难。可真的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会觉得孤苦无助,而且事情变得极为复杂,叫人无计可施。
莫里斯在努艾丽家过夜的时候,我总是怕睡不着,但同时也怕睡着。空荡荡的床,冷冰冰的被褥……吃安眠药也没有用,我不停地做梦。在睡梦中,我常常难过到晕倒。莫里斯看着我,我一动也不能动,脸上似乎堆积了全世界的痛楚。我等待他急切地跑向我,可他却甩给我一个冷漠的眼神,然后就匆匆离去。我惊醒了,天还没有亮;我感觉到黑暗的沉重,我被挤在一个狭窄的过道里,我走得越来越深,过道越来越窄,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再走几步就必须爬了,我肯定出不来了,要在里面死掉了。我高声喊叫。然后我开始呼唤他,哭着呼唤他。每个夜里我都会呼唤他,不是他,是另一个,那个爱我的人。有时我想我是不是情愿他死了。我心里曾经说:死亡是唯一不可能逆转的痛苦;如果他离开我,我是可以再站起来的。死亡之所以可怕,因为它是可能的,而离异之所以显得轻巧,是因为我从没想象过。可事到如今,我心想如果他死了,我至少还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我自己是什么。然而现在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以前的生活已经全部崩塌,像是大地震时地面张开了大口,就在你逃生的过程中,一切都被吞噬掉了。什么都不能复原了。房子消失了,村庄没有了,山谷也没有痕迹了。即便你幸存下来,什么也都没有了,甚至你以前所占据的位置都不存在了。
每天早晨我都感到身心疲惫,如果不是因为女佣十点到的话,我会天天在床上躺到中午十二点,就像星期天一样;莫里斯不回来吃午饭的时候,我会躺一整天。多尔莫太太感觉到有些异常。来收拾我的早餐托盘的时候,她责怪我:
“您怎么一点儿都没吃!”
她非让我吃,我有时为了迁就她,就吞下一片面包。可是我根本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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