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头震荡:宜万铁路始末-十七载春秋看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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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败中的成渝线

    中共建政之初,狠抓两件大事,一是治水患,二是修铁路。不如此不足以定天下。相比之下,中国治水历史悠久,经验丰富,如今号令大部队上阵,以人海战术攻坚土石方,短时间可见功效。比如荆江大坝,很快就修成了。大坝修成后的管理,也不算很难。而修建铁路加上管理调度,还有造车修车,都是工业革命产物,则比治水要难得多。

    1949年,中国计有铁路线两万多公里,其中一半因战乱失修而无法通车运行。这些路东一段西一股,侧重东南部,放下西北部,未形成全国性铁道网。举例四川,众父老早在辛亥革命前就集资修路,到这时全川仍无铁路可行。

    所谓川汉铁路,自成都而重庆,是全路西段;自重庆沿长江到宜昌,是为中段;自宜昌抵汉口,是其东段。川中父老最迫切者,首先是西段。当年保路运动之形成,则以成渝两个中心城市为策源地。到抗战爆发前夕,即1936年5月,国民政府终于咬紧牙关,筹资上马,曾经开筑川汉铁路西段,誓要打通成渝山水。次年6月,成渝铁路果在川中父老一片欢呼声中,正式开工兴建。这是一件大事,川中礼炮声声,百姓热泪滚滚,也给中段湖北人民带来极大鼓舞。据当时报载,成渝路全长505公里,途经盼路至切的简阳、资阳、内江、隆昌、荣昌、永川、江津等地,人口相当集中,预计将在三年内筑成。

    未料,开工仅仅一个月,卢沟桥畔,枪炮声震响中国,“七七事变”致全面抗战爆发。成渝路上,银根当下困顿。成都至内江200公里路段,本是首期工程,现在修修停停,乱了章程。大批民工纷纷要求参军出川,为国死战。史载先后有30万四川健儿,杀向抗日前方。而长江下游,上海、南京、武汉,先后落入魔掌,三峡门户宜昌亦被敌攻破,巴蜀大地,危在旦夕。随着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川内大小事情均以抗敌为第一要义。成渝铁路施工三载,被迫停工于1941年春季。日寇铁蹄终未踏破巴山蜀水,四川人民贡献可谓巨大。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次年,国民政府乘胜主持成渝铁路复工,中段宜万线同时重测筹建,川鄂百姓又见希望之光。

    ——这就接上了前章所述,国共两党重开战,问天下谁主沉浮?

    国民政府于1948年调拨给成渝铁路8200万金元券,迅速贬值。工程建设只能苟延残喘。至此,成渝路仅完成工程总量34%,尚未铺轨。成为一条著名“烂尾路”或曰“烂腰路”。到1949年12月7日,中共刘邓大军全面接管工程局。大批北方战士潮水般涌来,全是不久前刚在家乡获得了土地的农家小子。他们黝黑的脸庞,壮实的身板,端着美式冲锋枪,四川人习惯上把这类后生叫做“大汉”,比如我姓赵,便称“赵大汉”。

    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人。在中南海里,进城不久的毛泽东、周恩来等人,不断召集滕代远和吕正操、武竞天等一干骁将,多次研讨全国铁路大计。虽说苏联老大哥前前后后送来许多专家,帮助咱们初建管理秩序,但开山辟路毕竟是咱自家差事。不是说中国铁路网不及印度吗,那好,从现在起,必须迎头赶上。不要说赶上一个印度,就是赶美国超英国,也敢于攀登跃进,其乐无穷。那时候,毛泽东刚刚打了许多大胜仗,所以他常常情不自禁地选取军事角度说话,以帮助自己下决心,也帮助臣属下决心,他总是说:怎么,这事儿比打仗还难吗?或说:我就不相信比打仗还难!一般讲,许多事情总比打仗容易些,但是具体到工业建设,制约因素甚多,很可能比打仗要难得多。或说打仗与建设,应是两码事。而共产党人最具有敢想敢干精神,在全世界要数第一。不管有多难,咱坚持实践论,先干起来再说。

    成渝铁路见风就长

    前头说,刘邓大军众官兵,多是北方大汉,最高首长邓小平却身材精短,四川盆地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故乡。大军接管工程局仅仅半个月,邓小平已将情况摸清,并迅速向毛泽东、周恩来提交军政报告,谓“着重于修建成渝铁路”!真是“政治强,人才难得”,铁军打下江山,如何治理江山?邓小平坐镇大西南,深知川汉铁路特别是西段成渝线,连着四川父老心头肉,是几十年来的至痛。

    这段路,晚清政府修不通,外国人抢了路权也修不通,孙中山、詹天佑修不通,四川大小军阀修不通,蒋介石军政两上两下修不通,抗战前修不通,抗战之后还修不通,那么,我们这些人——邓小平、刘伯承、贺龙,我们一来,此路必通。

    这是最强的政治。

    1950年1月2日,邓小平致中央电报于重庆发出,当前诸事,应着重于修筑成渝铁路,毛泽东和中央政府即从北京回电,对修成这条耽搁47年的铁路极表关切和支持。按照邓小平要求,毛泽东亲自调拨4000万斤小米折款,推动成渝铁路开工。邓小平主持西南局会议时,是这样传达该项决策的:中央支持我们,毛主席支持我们,同时要求我们“以修建成渝铁路为先行,带动百业发展,帮助四川恢复经济”。

    铁路是国民经济先行官这句话,最早时,很可能就是从这里来的——“以修建成渝铁路为先行”。

    邓小平在那一代中共领袖当中,是年龄最小的一位,他比朱德小18岁,比毛泽东小11岁,比周恩来和刘少奇小6岁。年岁小,魄力可不小,凡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拖拉拉。他当即着手成立了重庆铁路局,后来扩展为西南铁路工程局,统一指挥大西南地区铁路建设,按照铁道部颁布的新的全国统一标准,对原路进行勘测提高。这个新标准一直沿用至今,仍是詹天佑先生早期呼吁的1435毫米轨道标准。面对巨大困难,邓小平作出一项惊人决策,即命令西南军区麾下3万人民解放军,解下枪支弹药,组成筑路主力,上阵施工。当时,从全川招回一些失业工人,加一块儿才1.8万人,军队官兵如不上阵,便不能保证早日通车。这一来,筑路大军猛增到5万人。

    1950年6月15日,邓小平亲自主持成渝铁路复工典礼大会。举目望去,齐刷刷一片黄军装,小钢炮换成了铁镐大锤,是另一种威武雄壮。更有毛泽东钦批的4000万斤小米壮胆。邓小平用川音讲话,底气十足。他对转战千里的官兵们说:“我们进军大西南,是要下决心把大西南建设好,现在,就从建设人民的交通事业开始吧!”

    整个四川盆地里,满满一锅煮沸的水:

    一边,是追剿国民党残部的枪炮轰鸣;

    一边,是斗倒地主分田分地的口号阵阵。

    一边,是镇压大批敌对旧势力的刑场枪声;

    一边,是筑路工地震荡人心的劳动歌谣。

    一边,百姓观看新川剧《白毛女》,群情激愤;

    一边,百姓把家中的寿材板抬出来,把门板卸下来,送往铁路工地,全力支援新政建设。

    据史料记载:四川乡民,一听说工地需要人,就自带干粮行李,自备钎镐筐杠,纷纷涌来参加筑路,餐风宿露而不计报酬;科技人员日夜奔劳于现场,抓紧领导和技术监督,说是赶上报国良机了;整个成渝铁路,尚需铁路枕木129万根,除了10万根由指挥部招商承办外,其余部分,全部由四川人民在极短时间内备齐并送达沿线工地。

    一条路,把千千万万川蜀百姓与中共新政权,紧密联系起来了。

    共和国第一条铁路,在马灯和火把的照耀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见风就长,日新月异。五百公里铁路,翻山越岭,且工具落后,仅仅用了两年时间,就铺轨了,就完成了,就等着机车入川了!这消息从川东从长江像惊雷一般传到湖北,先是令人难以置信,继而鄂人深受刺激:中段宜万铁路,何时上马开工?

    确实,距开工典礼不过两年,即1952年7月1日,就见崭新的蒸汽机车,身披大红花,开上了成渝铁道。通车典礼大会在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中开始,那时候放礼炮使用真炮弹,大型火炮,中小型迫击炮,一齐射向远山。会场上人山人海,蜂屯蚁聚,大举歌舞。一个精短身影再次出现在主席台上,还是邓小平。他剃着光头,挽着袖子,显示着一种川人特有的固执力量。而同他一起登台者,不仅有中共高级将领刘伯承、贺龙,西南铁路工程局局长赵建民,重庆市市长陈锡联,更有巴蜀民国老将刘文辉、熊克武等川中耆宿,全是几十年来名震川内外、一跺脚就要打翻盆地的非凡人物。他们和中共将领们并肩站在一起,彰显强悍,气干云天。中央政府铁道部部长滕代远,从京城带来三面锦绣大旗——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各赠一面!毛是党政主席,周是政府总理,朱是军队象征以及国家副主席。这三位顶级人物题词赠旗,足见中央对铁路的重视。

    毛泽东题:庆贺成渝铁路通车,继续努力修筑天成路。

    周恩来题:修建铁路,巩固国防,发展经济,改善人民生活。

    朱老总题:庆祝成渝铁路完工。一定要把天成路修好,并把川黔滇桂等联系起来。

    当时有主流媒体评论说:“成渝铁路,是新中国自行设计、自行施工,使用自产材料修成的第一条千里干线。”这话基本上没有错,但对于“新中国第一条”的提法,也存有争议。因为还有一条路,也是中共新政在国民政府原先基础上很快修通的,那就是湘桂铁路“来宾至睦南关段”,这条自广西来宾驶向越南边境的重要铁路,全长400余公里。由衡阳铁路局完成。它开工比成渝路晚,通车却比成渝路早半年多。只是它不及成渝铁路影响大。另外,还有一条更具战略意义的铁路,即东起甘肃天水,西至兰州的天兰路,全长354公里,亦于1952年国庆节建成通车。筑路主力是第一野战军部队和铁道兵团,加铁路工程队。这条路,真正使陇海线得以贯通,一下子拉近了大西北甘肃、青海、宁夏三省区与中央政权的距离,使火车可从江苏连云港直达遥远兰州,成为横贯中国东西部的第一条大动脉。

    一句话,以上三条铁路,在国民党旧有基础上,全部于1952年10月1日前完竣通车,当年在国内外影响巨大。半个世纪以来,经过不断改造提高,其强国作用不可估量,至今仍是西部大开发主干线。

    三条路神速通车,提供了一条经验,那就是大批作战部队放下枪支弹药,担任了筑路主力军。到1953年,解放军多支部队正式改建为铁道兵,由王震将军出任第一任司令员。原铁道兵团随之撤销。铁道兵上升为一个大兵种,与政府铁道部长期联合筑路。这件大事情,一直关联到三十年后的整体裁军,又一直关联到改革开放。利与弊,是相互转化的。

    当年,还诞生了一样宝贝,至今惹人喜爱,深入人心,可谓久经考验而弥新。这就是全国人民极为熟悉的中国铁路路徽。催生她的组织者,是早年中央军委铁道部。自1949年5月起向全国征得图案3200多种,到1950年1月19日,经过层层选拔直至正式颁布。脱颖而出者的设计者是谁?是国家交通部业务处的一位才子,名叫陈永昶。他的设计方案呼声最高,最后一举夺魁。整个徽标为“Ω”字型,代表火车头正面和钢轨横断面;顶部冒尖为“人”,代表中国人民;中部“I”字代表铁道工字钢,寓意为“人民铁路”。整个图案简洁、庄重、鲜明,不易雷同,便于记忆,特别好看。打那以后,上至铁道部长,下至餐车师傅,无人不爱;大至机车建筑,小至茶缸水桶,无处不鲜;乃至帽徽纽扣,亦成时尚。她不仅标志着一种行业特征,而且象征了计划经济时代一种自豪优越和人群等级。想当年,能到铁路系统工作生活,是多少人向往渴求的……这枚徽章,让人高度认可,过目不忘,倘若评选建国以来“最具影响力行业标志”,她定然名列前茅。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艺术生命力不是闹的……

    扯哪儿去了?还说川汉铁路。西段成渝路开通,国际国内影响极大。那么中段宜万路有希望吗?川东鄂西大武汉,父老乡亲望眼穿,何日开工接上下,好比二次把身翻。

    大跃进教训太沉重

    中共执政几年后,毛泽东与滕代远、吕正操两位将军在中南海有过一番谈话。毛笑道:“说我修铁路有瘾?我看啊,我修铁路的瘾,还没有你二位大呢!修那么多铁路,如果没地方放啊,我就放到你们家里去!”

    吕正操便以浓厚的东北口音轻松回应:“俺们家没有那么大地方,要放铁路,就放到你和周总理家去!因为整个中国都是你们的家啊!”这话说得真到位。

    毛转而正色道:“当年,四川保路运动,引发了一场革命。我们今天要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也必须掀起一场修建铁路的运动。没有铁路,就没有新中国的经济革命,这是互为作用的一对儿因果。”

    毛泽东当然不会忘记那场保路运动,他年轻时,正是从这场事变中当兵吃粮走上社会的。

    红色中国的铁路建设大规模发动起来了。不幸的是,随之而来推动的一场大跃进,乱了章法。

    上世纪50年代,铁道部先后组建了四个铁路勘察设计院:铁一院先驻兰州后迁西安,负责西北广大地区;铁二院驻成都,专管西南片;铁三院驻天津,包片华北、东北;铁四院驻武汉,承担中南、华东和华南地区的铁路勘察与设计。这条川汉铁路包括宜万段,即归铁四院统筹范围。从地质条件说,应是最复杂最艰险的一片国土。要让铁路穿越其间,铁四院使出了全部力气,不间断地奋战了半个多世纪。

    宜万铁路设计方案,在当年大跃进的激奋年代里骤然升温。铁路工程技术人员,个个热血沸腾,恨不得把自己的身躯拆下来,为国家铺设新铁道。只可惜,全民族这难得的激情,这高涨的干劲儿,却在全国工程盲目上马的一片惨败中,白白燃烧掉大半。当时,铁道部在跃进中提出口号“多修路,多造车,多拉快跑”,响彻云霄。

    向左,再向左,理想的车轮如果一味向左,便会转回原地,或比转回原地还要惨。

    跃进到后期,跃不动了,铁四院本身反而落到史上最不景气的时刻。许多工程技术人员在这里干不下去了,全院编制压缩再压缩,大批人员被辞退回乡而去,说是要减轻大汉口的城市负担。宜万铁路施工设计方案,尚未来得及评论分析,便匆匆存到档案室深处,留待将来再说吧。

    川汉铁路宜万段,仍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

    历史教训只能记取,总结思考不容回避。大跃进运动,对中国铁路建设虽然也有成果,但造成的损失更大。从1958年春季始,全国出现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放卫星等等脱离实际的做法,导致铁路系统一场盲目的机构大调整:各大管理分局,一阵子下调为运输分局,一阵子重新改回管理分局,一阵子又干脆撤销了管理分局;新建的工程总局、设计总局和基建局搞起大合并,商务局和货运局、计划局和统计局也来了一个大合并,人事局和教育局加上劳资局同时动荡一回。紧接着,车务局、货运局和旅客局三家大合并。

    还有技术局、行车安监室、职工生活局、监察局乃至政治部,统统变动了一次甚至多次,上中下权限不清,人心躁乱。更躁乱的是,对各大单位突然实行铁路与地方双重领导,全国搞起了所谓工企大下放,说是要发挥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而在全国计划经济体制下,这种大调整实际上仍在一口大锅里搅粥,原来是“条条”管,现在与“块块”一起管,一个司令变成俩,欲速则不达。所谓调整、合并、撤销、下放只能增加混乱,譬如,铁路局由原来的17个局猛增到28个局,出现“一省一局或者一省多局”的态势,于是在一条干线路上人为地增加了限制关口,上海周边大量卸空货车不能及时向华北、东北排送。运输组织反而陷入被动。

    铁路工程局和铁路管理局两家,在大跃进期间合并为“工管合一”的一大家,加上铁路局兼属地方了,于是,便只在咱家地盘上修铁路吧!整个资金体系全变了,铁道部首次向下实行投资大包干,说不清这算什么体制。大银砣子变成了散碎银两,优越性也就看不见了。

    本来,铁道部于1957年4月编制了第二个五年计划纲要,要建成两万公里新铁路。尽管这已是建国前全国铁路的总和,但还是比较符合当时实际,是实事求是的。到1958年再看,指标太低了嘛!两万公里还叫大跃进吗?于是迅猛提高,改为15年内建8万公里!你们还是低嘛,胆子再大些嘛,看看钢铁指标,再看看你们,想当白旗吗?经过层层加码,4月会议加,9月会议再加,最后把“二五”计划提高为3万公里进而提到5万公里,把15年计划由8万公里提高到12万公里,同时喊出“全党办铁路,全民办铁路”的口号。可叹直到2009年,我们全中国的铁路运营总长度还不到9万公里呢。

    1958年,铁路运输压力已达极限,突然,又要急剧承担全民大炼钢铁的巨大运量。铁道部只好拼命加速制造机车车辆。要在一个冬季和第二年当中,造出4200台蒸汽机车外加13万辆货车车皮,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结果在1958年至1960年的三年里,拼了老命,仅造出机车1678台,新造车皮仅57097余辆。造车时没有钢材,自己蛮炼,后果更加严重。一度还提倡“以木代铁”、“以铁代钢”的干法,解救燃眉。

    仅在1959年,铁路计划就历经了七次提高变动,高喊着“县县通火车,社社修铁路”等严重脱离实际的口号。在中国,不但根本实现不了,更没有“县县社社上火车”这个必要。而口号一喊,外加一句“书记挂帅”,各地还真来劲了,转眼间,条条土铁路疯狂上马。最早以山西盂县为先锋,向全国人民报喜,特别是要向毛主席报喜,称一举修成了土铁路。只不过一问长度,方知仅仅修了1?郾5公里,也就是一去二三里,四五六朵花,并不知欲从何处开往何处,火车头和车皮又如何调度摆放?仔细一问才弄清楚,那火车头竟是用旧汽车改造的代用品,造成一则十足的笑话,敢以汽车拉火车。

    从1958年春季始,铁道部和全国各行各业一样,在全路上下反保守,誓要破除迷信,废除一切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大放卫星。结果事与愿违。举例说,上海附近常州站,货场被严重堵塞,重车大量积压,只好大规模调动4万劳力前来突击搬运。此举被誉为“蚂蚁搬泰山”,省部两级竟然联合召开现场会,号召以此为例,解决全国各大铁路枢纽“卸不下,装不上,运不了,排不走”的严重局面。

    9月,铁路战线经过全路准备,要专门放一颗“运输大卫星”,创造一项日装车新纪录。谁不放卫星,谁就会落在后边,就有可能被指责为“白旗”进而拔掉。9月28日,“卫星上天”,全路创造了日装车52132车新纪录。这个概念说的是:在当年大跃进日均装车25000车前提下,又翻了一番多。此前放过一颗卫星,为日装车35000车,现在恭喜实现了大幅度突破。在创造此项新纪录之前,全路上下总动员,做了多日准备,到正日子那天,以短途运输倒腾法增加装车数,例如一日之内,不妨在两个小站之间集中兵力,两装两卸或者三装三卸,拉他几个来回,数字不就上去了!在资源短缺的地方,不妨组织灰渣或者土方,有啥算啥,能装上车就行。一切为了“52132”这颗大卫星。此后,铁道部要求10月上旬全国日装车水平力保40000车以上,实际根本坚持不下去,末了还是跌回到日装28459车。

    为了挺近高指标,货运部门急火攻心,干脆采取“平车加帮,棚车揭顶”的办法,实行突击战,结果,有3000多辆棚车被盲目揭去顶盖,大批机车原有法定结构遭到破坏;由于人手不够,装卸设备落后,便有唐山站等地,首创“高站台、低货位”装车法,竟然利用货物重力下坠的原始力量加速装车,对货物对货车造成极大的破坏。而唐山装车法却大开现场会,一再推广,全路很快建成高站台达到241处并悍然投入使用。

    人们头脑发热,不仅野蛮装卸,而且野马行车。许多机车日夜冒险奔驰,不惜强行超轴超速,各类事故频繁发生。重货超载后,往往压断货车弹簧,钢梁折断压弯,燃轴切轴,机车受损。到1958年底,9万辆保有货车竟有2万辆破损停驶,占五分之一以上,另有大批车辆带病运行。12月份货车误点超过三分之一,四季度事故大增,比上年同期翻了一倍。

    说到大跃进时期的铁路事故,自是惊心动魄。1959年1月6日,苏家屯机务段5006号机车“白水表”行车,致锅炉爆炸,一死三伤,机车大破,钢轨损坏近200根,中断行车几十个小时。这一年发生事故之多,完全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已成为一桩历史秘密;只看第二年事故记载,也足够人们联想:1960年,全国铁路行车事故高达46487件,其中大事故和重大事故达到612件,远远高于平常年份。而在1965年,大事故和重大事故的发生不过88件,对比一下,你看相差有多大。

    修建新铁路,更是前热后冷。铁道部被逼加地方党政发烧,造成战线过长、投资分散、兵力不足、材料短缺等一系列大问题。1958年到1960年连续三年跃进,投资上马171个较大铁路项目,结果勉强完成42项,复被下马四分之三,造成极大浪费。突出者有六大干线,即内昆线、成昆线、滇黔线、川黔线、湘黔线、川豫线,都在火热开工之后最终停败,京广线和津浦线也遭同样命运。还有哈尔滨客站、裕国编组站、武昌客站、广州客站等大型工程也被迫停工,很长时间无法恢复重建。令人无比痛心的是,三年间半废工程的资金,为三年新建铁路总投资的62?郾8%,竟将17?郾6亿元人民币付之东流了!这在积贫积弱的中国来说,这些钱能办多少事,能给饥饿中的同胞们换回多少粮食啊。

    三年当中每年实增铁路约3000多公里,总延长11000多公里,只可惜这代价这成本,却是太高太高。而每项工程总是发动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民工日夜拼命大干,干个一年半载,这些工程又下马废弃了,浪费了无比可贵的劳动力;与大炼钢铁所造成的浪费一样,其价值是无法估量的。

    川汉铁路宜万段,这时节只是勘测,未能开工上马,孰喜乎?孰悲乎?我们说不清。有一点却可以肯定,即便开工也不会完工!宜万铁路仍旧是一个水中月、镜中花的残梦罢了。

    一转眼,大跃进实在跃不动了,工农业比例严重失调,农业大面积减产减收。共产浮夸强迫命令,造成几千万人非正常病饿惨死。中国跌入最可怕的困难时期。许多人冷静下来,始知搞建设确比打仗还要难。

    经过这么一大通折腾,“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哪个也没有发挥好。铁路系统权力下放,一放即乱,转而猛收。1961年1月26日,中共中央发出指示,重新强调“铁路是国民经济的大动脉,是高度集中的企业,带有半军事化性质,必须把一切权力集中在铁道部”。后来,大伙儿用“高、大、半”三个字,高度概括了铁路体制特征。就在这个月,铁道部召开全路领导干部会议,邓小平到会讲话。邓指出:要整章建制,整顿运行秩序。铁路运行秩序不好,主要原因是把原先的规章制度破坏了,却没有建立新的规章制度,或者建立错了。迷信要破除,但不能违反科学嘛!——整章建制,是大会的中心内容。据此,铁道部向全国颁布了一系列新规章,“一省一局或一省多局”的模式也随之瓦解。大跃进期间近30个管理局减回到17个,大部分铁路分局和各大工程局重新恢复。如此格局一直保持至1983年。

    大发烧换来的无非是大降温。中央在铁路建设方面只能紧缩财政,修路方针随之转变为“先旧线,后新线,先支线,后干线,先煤铁支线,后其他支线”,宜万铁路计划就更得靠边站了。

    困难时期无情到来,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从1961年7月起,铁道部开始在全路精简人员,又动员5万人参加铁道兵。年底净减57万人,到1962年10月,全国铁路职工总数由1960年的215万多人,压缩到128万余人,两年净减87?郾35万人。这项由于全局性大困难而采取的非常措施,涉及许多政策和职工利益,种种问题,复又遗留到文化大革命初期总爆发,直到改革开放时代也没有平息。大跃进,大折腾,教训真是太沉重了,全民族付出了惨重代价。

    元气大伤,恢复起来需要时日,一直到1965年,全国铁路营业里程也没有超过37000公里。这年年初,滕代远将军到全国政协任副主席,吕正操将军升任铁道部长;这时期的铁道兵,总兵力达到10个师2个独立团。

    1965年7月1日,中国第一个地下铁道交通系统——北京地铁正式复工,成为我国现代化进程中一个重要标志。

    要让主席睡好觉

    形势好转了,川汉铁路宜万段才能看到希望。不过,这次新希望,实非经济催生,更多的来自政治和军事需求。大前提是毛泽东重提阶级斗争,把“反修防修”当做头等战略而缘起的。1964年,毛泽东过高地估计了国际国内阶级斗争形势的严峻性,提出“备战、备荒、为人民”的纲领性口号,要大搞“三线建设”,以期应对战争。其他中央领导人据此宣讲:“三线建设搞不好,毛主席睡不好觉!”

    什么是三线建设?三线建设究竟指什么?许多人答不上来,我自己也说不好。这个名词关联范围颇大。就铁道部而言,首长们一开始说的“三线”,主要指成昆铁路、川黔铁路和贵昆铁路三大西南干线,同时包括“一厂”,即资阳机车厂。全国铁路建设重点由此转向西南地区。而在铁道部之外,这个名词的外延越扩越大,连秦岭山、中条山、太行山包括贺兰山里的兵工建设、黄河中上游两岸动迁工厂,都是三线建设,乃至各地还有“小三线”建设。人们既不知道此建设起自何时,亦不明白该工程何时完竣,当时都是保密的,您就甭多问了。这一干就是十多年。整个山西、陕西、甘肃、四川,乃至整个大西北大西南,东一处西一片,至今遗留下很多空厂子。当然,国家的工业布局也同时得到改善。一时间,人们普遍笼统地把“三线”建设理解为“祖国对付外敌战争的第三道防线”。如今天说离退休老干部,叫退居二线,是说他还在搞调研,尚没有完全退下去,好给老干部一个心神安慰。倘称“请您退居三线”,则是骂人。你可以把三线建设理解为:最后一道国防退守线的总称,没有第四线一说。

    从战争形态讲,东南沿海前线,东北华北边境,肯定是第一线,要直接冲杀;第二线是中部地区,要深挖洞广积粮,做好后勤保障;第三线,要建好祖国的西北西南,美、苏的远程火力打不到这里。我们则可以从容造枪造炮,运筹帷幄,养精蓄锐,组织战略大反攻。如此划分,使得铁路工程再一次排到了首要地位,还是先行官。

    总之三线建设是战略性的,搞不好,毛主席睡不好觉。1964年9月10日,三线建设之西南铁路建设总指挥部成立,中共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担任总指挥,吕正操等5人为副总指挥。直属工程指挥部,吕正操任司令员兼政委。为了让大西南三条干线与武汉铁路中枢相连接,并符合“靠山、隐蔽、分散”的原则,地处湘鄂西武陵山区的恩施州广大地区重被纳入视线范围,“川汉铁路”正式提升到国防议事日程。宜万段的新希望就是这么来的。总指挥部成立20天之后,即9月30日,铁道部给驻武汉的第四设计院拍发“铁申116号密电”,指令此前湘黔路之勘测工作马上停止,人员全部调往川汉线实施勘测。又过一个月,即10月29日,铁道部正式下达“铁密基勘字4028号”文件,确定川汉铁路西线为近期三线建设重要组成部分,工程代号为“4101任务”,要求铁四院立即实地勘测,拿出设计方案。吕正操将军在重庆召见铁四院方力副院长,详细听取“4101”工程准备情况并亲自下达具体任务;到11月24日,“4101勘测设计总队”在川东秀山宣告成立,由铁四院党委书记杨嘉恩任政委、代院长郭耻干为总队长、黄宝玮为总工程师,率领精兵强将,全面投入战斗。

    很快,铁四院“4101总队”和铁二院、铁三院共同组成的30多支“半军事化”队伍,包括勘测队、地质队、水文队,总计近5000名工程技术人员,浩浩荡荡开进武陵山区和大巴山区,在湘、鄂、川、黔35万平方公里的崇山峻岭之间,正式展开勘测。

    与此同时,西南三条铁路干线大会战,也轰轰烈烈地大干起来。工地上集结了铁路工程正规企业加地方民兵达10?郾2万人,铁道兵出动7?郾9万人,总计达到18?郾1万人,形成中国铁路建设史上规模最大,正规兵力最多的大会战。为此,特别任命吕正操将军兼任铁道兵政委。一位特殊命运的元帅彭德怀,也被“放”在了这里,挂了一个副总指挥头衔。

    仅仅半年多,“三线”当中的川黔铁路,全长463公里,宣告通车。重庆与贵阳从此连为一线。时在1965年7月。

    又过半年多,全长644公里的贵昆铁路宣告通车,贵阳与昆明从此连为一线。通车时间为1966年3月。

    第三条线——成昆铁路,因“文革”爆发而受挫,原定1968年通车延至1970年7月始通。该路全程1083公里,终将成都和昆明连为一线。

    不管打仗没打仗,到1971年,三线建设总投资完成340多亿元,为祖国大西北和大西南的长期建设奠定了基础,这场大战役总算没有白打,钱也没有白花。

    吕正操深山遇“敌情”

    接着说川汉铁路宜万段。大西南三条干线都通了,这里还是难以开工,成了一块啃不动的铁骨头。

    是党中央、国务院不够重视吗?不是。

    是指挥部、吕正操不够劳心吗?不是。

    是铁四院、工程师不够玩命吗?还不是。

    让我们慢慢解说当年实情。

    2008年6月,我们武汉拜访铁四院老一代人。哦,当年苦战“4101”,他们还都是年轻汉子,如今乡音未改鬓毛衰了;更有一批人,竟已过世。

    突出的是一位古稀老者,名叫张绪尧,长期奋战在湘鄂西少数民族地域,后来他做了四院副总工程师。他没有半些腐儒气,倒更像一位老军人,一辈子热情豪爽。

    “是啊,”张老纵声大笑,“当年干铁路,就是半军事化的,六四年要上三线,进山找路,我们全部穿军装,发枪发子弹,就还是半军事化了。”

    勘测铁路也要穿军装发武器?

    “是哩!阶级斗争嘛,山太大林太深了。打1950年部队就清山剿匪,直到1964年,湘鄂西还有土匪出没哟。成立4101指挥部,又同时恢复了湘鄂剿匪司令部嘛,挂靠湖南省军区。每一支铁路勘察队,就是一个武装民兵排,发军装,给我发了1支美式卡宾枪,5发子弹,我还是409支队民兵排的团支书。”

    打着土匪了吗?

    “我们这支队伍没打着,但在深山里见到土匪残迹了。上级讲解敌情说,这是一股老牌土匪,昼伏夜出,匪首还是个女的,惯使双枪,爬大山跟山猫一样利索,熟悉地形。经常下山突袭抢掠供销社的物资,盐巴肉菜,他们也要维持嘛。武装勘测,一是为了保卫安全,二是伺机消灭他们。不光为了我们的安全,还要保卫各级首长。吕正操名气太响了,名震天下的大将军,铁道兵政委嘛。铁道部长,大工程司令员,不能栽到土匪手里。”

    那是当然!不过吕正操上将用得着钻深山吗?

    “钻啊,那时候,干部吃大苦,是真不是假。嗨,我们没有撞上土匪,倒是和吕司令撞上了,就在深山里头,还挨过他一通批!”

    有资料记载,吕正操亲自带枪深入川东鄂西,实地踏勘7000多公里,跟年轻人一样跋山涉水。

    他怎么和张绪尧409支队撞上的?

    “说起来还是因为枪,”张老一支接一支抽烟,“那天在湘鄂西409驻地,中午饭,炊事班包饺子,等大伙儿来吃。我的枪刚刚放在炊事班。一名炊事员,玩大勺的,没玩过枪,这时候趁我不在,就拿枪过过手瘾吧,没想到枪里有子弹,上了膛的,他摆弄几下,一扣扳机,啪的一枪,打响了!”

    一下子走火了?枪声回荡在深山空谷之中,四野皆惊。

    “嗨,你说巧不巧,吕正操恰恰路过这里。老部长带着一支队伍,刚在恩施这边视察完,正顺着酉水向西走,要从鄂西过境到湘西去。对,酉水从湖北来凤县向西倒流,进入湖南沅江。吕正操正走到409驻地附近,忽听山里一声枪响,马上警觉,喝问,哪里打枪?这不,老将军带着人马,顺着敌情就摸上来了。就是说,炊事员开了我的枪,一枪召来一个大首长。”

    有点儿意思。谈话极轻松。

    “我们赶紧迎上去啊。老部长一脸严肃,说,我是吕正操,刚才是你们这里打枪吗?众人一听是吕部长,哪敢多语。可是咱的枪出事咱承当呀,我就鼓足勇气,上前立正敬礼:报告吕部长,是我的枪不小心走了火。吕正操直接问:打死人没有?我赶紧说,报告首长,没有打着人,打穿了工房的三层板壁!”

    好了,没事儿了。深山里飘散着饭菜香。

    张老接着侃:“人家打了一辈子仗,这种事儿见多了,吕部长说,没打死人就行。现在,我的肚子已经呱呱叫啦,就在你们这里开饭啦!我们赶紧说,报告首长,409队今天包水饺,不知首长是否习惯?吕正操哈哈大笑,说北方人能在这地方赶上包饺子,口福啊,是啥馅啊?你们这一枪打得好嘛!大伙儿这下都乐了。”

    接下来,热腾腾的北方水饺上了石板桌。409支队驻地存有当地苞谷酒,此刻尤其馋人。吕正操特地把张绪尧叫过来,满口东北话,大子味儿,说今天是你的枪惹了祸,你还是个团支书,所以要罚你。罚啥呢,这点儿好酒还不能都罚到你的肚子里,就罚你讲一段共青团的故事吧。

    这下子张绪尧有话说了,他刚刚整理了一份先进女团员邹燕妮的材料,故事就在嘴边上。

    张老回忆说:“邹燕妮是个特别勇敢的好姑娘,勘测当中和男技术员一样,爬高山,攀绝壁,下深潭,钻溶洞,事迹很生动。咱拣最主要的,专讲小邹只身探溶洞、冒险救战友,浑身受伤不下火线等等,真把吕正操给讲得激动起来,他把筷子一放,称赞说,好!这个小邹姑娘就是和平建设时期的女英雄,应该大张旗鼓地宣传她!”咣当!又是半碗酒见底了。

    此后,409支队将邹燕妮事迹层层上报,广泛宣传,带动整个4101工地全体青年以苦为乐,奋勇劳作。西南建设工程总指挥部授予邹燕妮“溶洞姑娘“光荣称号。

    这位张绪尧老人,相当有趣,大故事里头套小故事,小人物引出大人物,颇具特色。于是,我们去翻检铁四院的老报纸,看看能不能重读“溶洞姑娘”邹燕妮的故事。几十年过去,眼下决战宜万铁路,可怕的溶洞仍然是世界级大难题,更是全路绕不过去的拦路虎。铁四院机关报叫做《先锋报》,取筑路勘测先锋上阵之意,其前身叫做《勘测设计报》,已有半个世纪历史。老报纸早已泛黄发脆,弥散着一种怀旧情绪。结果,又生趣事,我们尚未翻到“溶洞姑娘”,反而见到了前头讲述者张绪尧本人的报道。这篇文章标题夺人眼目,叫做《踏上了老鹰都飞不上去的顶峰》,“溶洞姑娘”没见着,“险峰小子”现身了。文章充满了生动的细节:

    在湘鄂西一座光秃秃的尖峰上,技术员张绪尧和队友们遇到挑战。这座山峰高达百米,一侧是悬崖峭壁,下有深潭激流;另一侧崖势稍缓,尚可登攀。这天上午,张绪尧身挂4米长折叠尺,奋身攀岩。初时尚有树枝可抓,张绪尧逐步登高。抵达半山腰,人影渐小,树藤全无,山势几近直立,小张手脚并用,寻找可利用的立足处,一点一点爬到山尖尖上。内衣竟被汗水浸透。山尖上没有半步平地,张绪尧只能趴在石尖上,举起标尺,供山下队员测量。他全神贯注,直至完工。当他试图小心下崖时,脚下岩石竟已风化松动,忽然塌陷,4尺标杆脱手飞向悬崖。小张急中生智倒向斜坡一侧,山石又塌,只见张绪尧如同一只布袋,跌跌撞撞,沿山体急速翻滚下落,直至摔到山脚下,趴那儿不动了。队友们哭喊着冲向山脚,实施抢救。

    张绪尧凭着年轻健硕的体魄,落崖时注意保护头颅,虽经高崖跌落而幸存。对此,前来督察的4101总队政治部领导李东旭感叹道:勘测队员们所遭遇的艰险,丝毫不亚于当年剿匪战斗,张绪尧是好样的!自然,“溶洞姑娘”邹燕妮肯定也是好样的……

    一篇篇讴歌革命英雄主义的人物报道,就这样留至今天。在这些记载了往昔火红岁月的报纸上,还登发了一首勘测队员所填旧体诗词,用语豪放,颇见才情,词牌待考:

    水也弯弯,山尽羊肠,富路孰开?问渔樵老叟,稚童少妇,路从何来?测旗飘飘,花杆林立,钻机轰鸣,银线金丝手自裁;楼堂里,灯光亮彻夜,方案登台。

    英雄爱国情怀,献出了青春与干才。为中华崛起,国家发展,人民幸福,万折难回,一年奋争,万人共计,赢得千山共举杯。凌烟阁,数风流人物,四院争魁!

    武装大勘测延续到1965年夏季,铁四局上上下下“灯光亮彻夜”,一口气拿出6条线路比较方案,并奉命提交中南海定夺。可叹世事难料,许多难题,又接踵而来了。

    多灾多难的宜万铁路,到底能不能开工上马呢?三线建设搞不好,毛主席睡不好觉啊。

    最高规格的回报

    好你个川汉铁路宜万段!自詹天佑开工未成以来,到60年代,半个世纪光景,改朝换代,大英雄轮番登场,多次勘测设计,多次不能开工。此次,三线工程大动干戈,铁四局一举拿出6套比较方案,奉命提交到北京来,难道又是一个干不成?

    川汉铁路4101工程勘测总队,把几年间“溶洞姑娘”和“险峰小子”等几千名战友的血汗成果集中起来,在秀山召开了有300多人参加的工程方案民主评选会,要最终向北京提交一份大比较、大参谋式的综合方案。

    这一套崭新的川汉线选线报告,由铁四院党委报铁道部吕正操,又报国务院周恩来,最后报毛泽东。报告涉及6大方案,包括65个局部方案,起点相同都是武汉,终点都是大西南,选线利弊互见。

    吕正操将军可不是个粗人。他面对半人高一大摞报告,颇费思量,情知毛、周根本看不过来,理应让领袖有个直观的东西才好。两年前,他在中南海晋见主席,毛泽东凭着墙壁上挂起的一张勘测大草图,听取吕正操的选线汇报。临了,毛指示说:“资源啦线路啦,都要用两三年时间认真调查,有根据才能比选嘛。你们既不可草率从事,也不可拖拖拉拉不紧张地进行调查。”吕正操等人当即表态遵命。有记载说,毛泽东从沙发里往起一站,左手叉腰,右手习惯性地对着大草图抓了一大圈,又顺势向远方挥去,讲出一句湖南老话来:“养儿养女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嘛!”酉指酉阳,秀指秀山,黔指黔江,彭指彭水,是湖南老人们对晚辈人敢于吃苦的教导。毛在这里借用,意在强调大跃进吃亏之后,全党要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川汉铁路要选线,还用我教吗?你们走他一遭嘛!

    现在,全路勘测业已完成,吕正操将军在“酉秀黔彭”上下走过好几遭了。铁四院出了新成果,总不能还让领袖去观看那张老草图吧。草图不直观,不生动,不立体,不鲜明。在吕正操指示下,铁四院开动脑筋,动手制作,化文字方案为巨大模型,辅之以可移动电化路网挂图,培训了专人解说,对这套1∶50000比例尺的大模型进行直观讲解。同时由副院长方力、副总工程师黄宝玮和许道洪、曹晋伦等3名工程师组成一个五人赴京汇报班子。当一切成龙配套之后,经吕正操诰示拍板,连人员带模型,一举进入人民大会堂北大厅。

    这是一个多么高的规格啊!一项工程,模型摆到了人民大会堂待审。汇报班底在大会堂日夜值班,随时恭候中央首长到来。只因首长们各有一大摊子事,人人日理万机,很难集中在一块儿同时听取汇报。五人汇报小组责任心极强。一连数月,他们每日上午9时到达大会堂,每晚10时返回招待所,坚守阵地不放松。中央首长们说不准啥时候就会突然来到,从曹晋伦工程师后来撰写的《中央领导听我们汇报》一文中可知:陈毅外长是在一天晚上召开记者招待会,抽空前来的;贺龙元帅是在一个星期天上午,看完农业展览而来的;彭真市长则是在一个夜间偕夫人前来。还有董必武、朱德、李富春、李先念、谷牧、余秋里、陶铸、李井泉等多位领导人,先后前来听取汇报。规格已是极高。小组成员们印象最深者是总理周恩来,他因此而亲临大会堂审议模型,现场办公。如此高端阵容,足见中共那一代人对川汉铁路之重视。

    然而此刻的中国,早已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毛泽东在1965年前后所密切关注的,是所谓阶级斗争新风暴,是城乡社教大运动,是囤积炮弹,调整炮口,准备向他认为的党内另一个司令部开火。毛尤其关注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正睡在我们身旁,而赫是怎样对待斯大林的?伟大领袖还会关切一条路或者其他什么工程吗?铁四院汇报小组眼巴巴坚守到最后时刻,也没能盼得最高领袖的到来,直至“文革”前夕,他们奉命将模型撤出大会堂,搬往铁道科研院封存,然后全体离京,黯然神伤返回武汉。

    毛泽东是否再度召见吕正操垂询此路,亦未见记载。

    汇报组成员曹晋伦先生,在回忆文章中谈到了周恩来。周是前来认真听取汇报并且现场办公的第一首长,也是决策此路命运的关键人物。曹先生的回忆很具体:

    ……上午,周总理和李富春副总理进了展厅。周总理直接向我们走来,主动伸出右手与我握手,问:“你是铁四院的工程师吗?”我说是。周总理又问我的年龄,我回答今年49岁了,周总理说:“好,正是干工作的时候,你们要为国家铁路建设多做贡献啊!”此刻,我感到总理的手是冰凉的,但握得很有力。方院长说了几句开场白,然后由我负责汇报。周总理听得非常仔细。由于汇报当中缺少这条铁路与长江水运的比较,周总理便提问说:川汉铁路是东西走向的运输通道,而长江也是东西走向的运输通道,黄金水道嘛,那么,长江的运能到底有多大?如果对水道现状加以改造,运能将增加多少?这项工程困难程度如何?改造水道要多少费用?可惜,我们没有拿出过这方面的比较方案。沉吟片刻,周总理又对另一条铁路的选线加以肯定,这就是筹建中的焦柳铁路。这条铁道从河南焦作装上晋东南的煤炭,可以直运广西柳州。周恩来说:“焦柳线经过豫西、鄂西、湘西到广西,四西嘛!符合毛主席关于三线建设的指示精神,是有利战备的。”研究川汉铁路,周同时肯定焦柳铁路,说明他对全国铁路布局是经过了通盘考虑的。

    时近中午,周总理对大伙儿说,大会堂餐厅的炸酱面做得不错,今天中午我请客,请大家吃炸酱面啦!我们一听,高兴极了。当下就在展厅旁边的客厅里摆了两张圆桌,大家入座开饭。总理请我们吃面,也算肯定和尊重我们铁四院的辛劳吧。当时方院长和周总理等首长坐在一桌,我们和国务院其他随员坐在另一桌。周总理谈笑风生,情绪很好。他端着碗走到我们这边来,问大家吃得好不好,见我们桌上的面条还剩了不少,就说:我还没吃饱,再来一点,你们也多吃嘛!说完就用筷子在我们桌上夹了些面条,放到自己碗里。

    餐后,周总理也不休息,召集所有人员到餐厅旁一个小会议室开会,继续听取大家对线路各方案的意见。最后,周恩来对大家说:关于这几条线路的取舍问题,今天还不能定下来。要等邓小平和李井泉同志提出意见后,中央才能作出决定。因为邓和李这时兼任着整个西南建设的总指挥……

    从曹晋伦先生回忆中可见,在“文革”前兴建川汉铁路宜万段,也许是有希望的,周恩来似乎持以乐观态度,至少不打算轻易否决,并为此认真地进行了研究,尽管国家的财力非常紧张。但是,此后再也没有了消息,直到1965年岁末,铁四院汇报小组接到撤离大会堂的命令。

    几个月以后,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终于爆发,举国动乱,震惊全世界。铁路系统首当其冲,自上而下遭到严重冲击,宜万铁路的命运,自是可想而知。所痛心者,本来就比较落后的中国铁路事业,与世界铁路之间的差距,在十几年间进一步拉大。

    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这样一条上下期盼人人焦急——不过数百公里的宜万铁路,居然几番筹措难以修通。一转眼,从1949年算起,十七个春秋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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