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运动第一轮冲击波,是掀起了一个以青少年为主体的红卫兵狂潮,参加者少说在5000万人以上。
从1966年8月18日起,毛泽东在天安门连续八次大规模接见奔涌而来的红卫兵小将,各地大中学生以革命的名义进行大串联,党中央全力支持,任何人不得阻挡。进京总数超过1200万人。铁路客运呈现1949年以来最大高峰,全中国的红卫兵小将们,一股脑冲向铁道线。他们不仅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还要前往全国大中城市和带有浓重红色革命标记的地方,去闯去看,去煽风点火,去转他一大圈。反正不用花钱买票,哪里都有接待站。
所有旅客列车严重超员,红卫兵扒车,就差像印度人那样爬到车厢顶上了。半年当中,全国日均乘客很难准确统计。几乎所有列车都晚点,铁路员工不断遭到批评或者殴打。机车根本不够用。为了确保重点,吕正操一边挨批斗,一边艰难维持着铁道部,紧急抽调机车和载客车厢,连同乘务人员,搭配增编195个专列组,集中北京,突击抢运。北京站每天增开红卫兵专列达60对,同时特调14组客车做机动使用。今天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惊人数字:1966年9月和10月,仅仅两个月的统计表明,铁道部突击增开红卫兵专列达到6996列,加上临时机动,就肯定超过7000列了。
压力最大的要数京沪线、京广线、京哈线和京包线。四大干线连接无数支线,通往祖国心脏,通向伟大领袖居住的地方。铁道部紧急动议,把北京站改为红卫兵专列的下车站,把永定门站改为红卫兵专列的上车站,其余大量列车一律改到西直门站集中调整。三大车站饱和到了极限。而红卫兵专列,不向普通乘客售票,只接受各地持有革命师生证明的红卫兵战友。所有这些非常举措,都是吕正操部长和武竞天副部长等老将们,在即将被“批倒批臭”之前被迫作出的。
革命形势突飞猛进。9月21日,心神俱疲的吕正操将军最后一次主持全国铁路电话会议,要求全路职工不得离开生产岗位搞运动,各铁路单位要组建革命、生产两套班子,坚持生产,分期分批搞运动;吕将军痛心申辩:大多数铁路党组织是好的,大多数干部是忠于毛主席的,绝不能统统将他们揪斗打倒。但是,一切都晚了,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在造反派看来,吕正操主持召开全路电话会议,并表态申辩,只能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疯狂反扑”,是“走资派”玩弄“以生产压革命的一贯伎俩”,造反派要的是踢开党委闹革命,坚决夺取你们把持了17年的党、政、财、文大权。
吕将军余音未散,他自己就遭到造反派更惨烈揪斗。一切与他的意愿相反——绝大多数党组织被彻底砸烂,绝大多数铁路干部被打翻在地。全国铁路秩序大乱:一方面,路外造反派拦截列车,强行登乘,围攻车站,捣毁设备,揪斗事件此起彼伏,频繁发生;另一方面,铁路内部运动扩大,斗争升温,造反组织纷纷成立,大字报铺天盖地,新老矛盾恶性爆发。各种大标语怪口号,随着列车向全国开进。吕正操9月召开电话会。10月,上旬全路客车正点率仅为84%,中旬为79%,下旬则降至70%,最低一日正点率仅为66?郾9%。北京和上海两大客运站,正点率分别降到39%和51%;当月欠装货车累计31000多车。因山西大乱,致最急需的煤炭运输欠装25900多车,东南沿海各大城市电煤存库频频告急。
这一时期,唯有大混乱大恐怖,伴之以“造反有理”的最激昂音响。位于长安街上的铁道部大楼里,涌满了北京铁道学院、唐山铁道学院等多所高校的红卫兵斗士。孩子们正在暴躁期,他们当然要干革命,这就和要求补发工资、要求返回铁路单位包括落实回城的老员工们搅在一起了,更与铁道部机关的运动阴谋家搅在一起了,几股力量又和中央文革小组以及全社会的造反组织搅在一起,多次揪斗围攻吕正操和武竞天,乱世狂潮一浪高过一浪。吕、武二将军曾率万马千军,抗日杀敌,分别在东北和华北创建了两个最早的大区铁路管理局;他们根本料想不到,今生今世会陷入如此一个可怕境地。
11月9日,“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首领王洪文,指挥战斗队冲击上海火车站,要乘车上京告状,造中共上海市委的反。当日,造反派卧轨拦截各次客货列车,致36趟旅客列车停顿,近百趟客货列车滞留,沪宁铁路被迫中断30余小时,酿成“安亭事件”。铁路形势进一步恶化。
11月11日,中央文革小组江青等人发表讲话,公开点名批判吕正操等铁道部领导,定性吕正操等人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求“彻底揭开铁道部阶级斗争的盖子”。
12月16日,吕正操主持的铁道部党委,在绝境中最后一次向全路发出电报,不得不推翻原先“暂缓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指示,谓“可以相继开展运动,具体安排由铁路局、工程局、设计院自定,不必报请铁道部党委批准”。至此,“高度集中、大联动机制、半军事化”的全国铁路管理系统,全面动乱。在造反者看来,“高、大、半”正是造反革命的绊脚石,必须彻底砸烂。
1967年元月,上海造反派和山西造反派南北呼应,率先实施夺权,“一月风暴”席卷全国。毛泽东说:“从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手中夺权,是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革命,即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革命。”铁道部机关造反组织“东方红公社”顷刻行动起来,联合部分铁路单位战友们,于1月22日大举夺权成功,部属各业务司局的一切权力相继被夺。部、局两级干部一律遭受残酷批判斗争,斗完了“靠边站”。造反派把吕正操、武竞天与国务院分管铁路的副总理薄一波挂在一起,连续揪斗不分昼夜,戴高帽、挂黑牌,人身侮辱“喷气式”,直至死去活来。很快,全国各铁路局、工程局、设计院、机车厂、各分局,包括车站、机务段,大权加小权,党政财文工,尽被夺权,无一遗漏。
办公楼里闹夺权,铁道线上出大事。1月23日,东北发生铁路惨剧,第308次旅客列车在沈阳站冒进信号,与正在进站的第54次客车发生正面冲突相撞,造成死亡29人、重伤81人重大事故,致京哈线中断12小时;3月5日,昂昂溪车站内,引导员和扳道员忙于大辩论,争执中忘记扳道岔,造成383次客车与020次货车侧面冲突相撞,致机车重创1台,货车破损8辆,行车中断6个多小时……
在蚌埠枢纽处,机务段和车辆段造反派大闹不休,抢占车站控制室、广播室,封闭道岔,中断蚌埠枢纽行车,两度切断运输达83小时,致使京沪、沪杭、陇海多处路段卡死,177趟列车被迫停运……
铁道线上战火惊天
夺了权怎么办?谁来掌权行令?第一轮斗倒了“走资派”,第二轮派战斗争只能更加激烈。权力真空出现以后,什么人都会往里头吸。1967年1月27日,周恩来发出指示:铁道部机关和直属业务局各个造反头头,赶快协商推举人选,组建夺权后的部级临时业务小组。结果,多个造反组织总算推出14个人来,代表着两大派,在争端吵闹中勉强维持乱局。
条条铁路线上,两派越斗越勇,也越斗越狠。地方军民介入铁路,铁路干将杀向社会,势成“文革”一大特色。举例说,我少年时生活在山西省晋东南地区长治市。此地夺权时间是1967年1月25日。夺权中,产业工人在军分区支持下成为主力,有钢铁、煤炭、军工各路枭雄,更有铁路工人。——从郑州经新乡、焦作,一条铁路北上太行,贯穿晋东南,抵达长治北。这条铁路后来延伸到太原,称太焦线,是全国极重要的战略运煤干线之一。长北机务段的总工姓岳,曾是著名的“毛泽东号”某任机车长,“文革”前,《人民画报》曾把岳工当封面刊出,岳家子女与我是相熟的。夺权前后,这条线归属郑州铁路局,属于著名造反组织“河南二七公社”延伸到山西的势力范围。长治北机务段以及火车站的造反组织名叫“五四兵团”,全称“河南二七公社长北五四兵团”,在晋东南撼动山岳。为首一名头头称老徐,出山担任晋东南地区造反夺权副总指挥和长治市造反夺权总指挥。老徐离开扳道岔的小屋,昂首进驻市委大楼,要镇守一方。
没几天,反被对立派——“河南公安公社”给抓到郑州去了。不久,老徐又杀回长治,把长治北铁路单位建造成了全地区一派大本营。晋东南地区两大派,一派称“联字号”反攻市区,一派称“红字号”。1967年8月,两派在长治北机务段发生数千人恶战,打响了太行山上“文革”战争第一枪。仗由此越打越大,直至重型武器上阵。其中使用的“喀秋莎”火箭炮,是全国“文革”战场上级别最高的现代火炮。一直打到长治市成为一座空城、死城,几十万市民百姓倾城而逃。长治北铁路基地成为“联字号”反攻市区司令部,至为坚强。这仗一直打到第二年乃至第三年。武斗期间,两派为争夺境内铁路控制权,曾经先后5次炸断铁道,长治这边炸断2次,晋城、高平方向炸断3次,致使机车大颠覆。我写了一部名为《牺牲者》的纪实长卷,为此曾经采访这位老徐先生,对这一带的铁路灾难是熟悉的。在这条铁路上,老徐曾经从河南调集重兵开赴山西作战,他说:从新乡调兵上来,弟兄们全副武装,总部签发专列运送,弟兄们放下半截车厢,枪口一律对外,迎风挺立前进。各站一路绿灯,刮风一样增援长治北,那速度,那效率,比军队打仗都要快。
这一派长治北铁路基地,挨炮弹至少在8000发以上,同样,一派以此地为阵地,至少也对外发射炮弹上万发。全区两派参战人数超过6万人,打死数千人,伤亡总计2万人。
这条铁道被多次炸断,北京军区奉军委命令,派遣69军政委曹中南、副军长肖选进将军,带部队前往战地镇守,结果,整连整连部队被“红字号”武装强行缴械,几度险遭围歼,并被驱逐出来。最终,中央文革小组和中央军委联合向该地区多次空投停战命令,同时派遣涉及5个军番号的大批野战军入晋,军队官兵和“联字号”共同发起大反攻,在一片血光之中夺取了全区胜利。老徐则升到地区革命委员会成为一名中层领导干部。这时候再看,铁路设施、车站机房一应基础建设,早已百孔千疮,满目疮痍了。
冷静调研后可知,就一个地区而言,山西晋东南的“文革”战争,其规模其惨烈均为全国之首。而整个中国铁路系统的灾难,各地却差不多。有铁道部史料记载:“京广、京沪、陇海、宝成、浙赣、哈大等主要干线的运输,都因两派群众组织冲突而几度中断,特别是郑州、徐州、兰州、成都、武汉、沈阳、长春等客货枢纽站,均因武斗升级而遭到破坏。”这个记述,是真实有据的。而今天的年轻读者们,却很难相信这一切确切发生过。一场“文革”,不应在我们民族记忆中抹去。
要说新建铁路,多是“文革”中后期的事。宜万铁路则不可能上马。就连早已开工的“三线”重点工程都干不下去。比如成昆铁路,北京早有限令工期,结果如何?在已经建成的成都以南地区,白家站道口,由铁路局一派武装占领,实行封锁;在北段建设工地上,两派发生大规模武斗,工程停顿,筑路工人基本跑光,剩下铁道兵战士们艰难维持。直到“九大”以后才重整旗鼓,突击完活儿。那年头,哪里还顾得上修筑宜万铁路呢?
从1967年6月1日起,全国铁路实行军事管制,仍未解决多大问题。9月统计,铁路货运日均装车水平,只能完成计划装车任务的46%,连一半都不到,也就是上海周边稍好一些。其余郑州、徐州、南京、西安、成都等各大枢纽,仍处于瘫痪或半瘫痪状态;山西、四川、贵州、云南、广西等省区的两派武斗反而正式拉开战幕;长春、四平、瓦房店等地区两派打得火爆,整个东北铁路堵塞难行,大批原油、木材、粮食不能入关。
1967年基本上打了一年,到1968年春节前,铁路运输降到最低点。周恩来组织铁道部军管会于1月召开“全国铁路抓革命促生产会议”,强令全国18个铁路局两派头头,集中到北京推进“革命大联合”。两派头头却认为到北京开会是一场高端决战,照样吵翻天。2月2日,津浦铁路徐州地区两列客车又被一派武装劫持,乘警枪支被抢夺,山西等地铁路屡被炸毁,煤炭运不动。当局因而动用“重典”,实行专政强权,这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毛泽东认为,运动已经搞垮了“党内最大走资派”及其司令部,各省旧体系均被摧毁,必须建立“革命委员会”新的权威,要放弃什么红卫兵啦、造反派啦,创建一个“万里山河一片红”的新世界,恢复铁桶般的新秩序,召开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岂能容忍天下血战不休?两派长期为省地政权而战,最后势必危及最高权力。
强治铁路,就是治理全国大乱的前沿阵地;2月4日,周恩来将徐州铁路中断等紧急报告整理后,提笔给毛泽东郑重写信:“破坏铁路的情况,在徐州、蚌埠、郑州、连云港十字线上为最甚,次之为衡阳、柳州、广州三角线上,再次为昆明、成都一线。”你看,十字线、三角线、一条线,俱遭破坏,还能剩下几条好线?周恩来信中建议:“这些破坏铁路、炸毁桥梁的行为超出派性,完全是反革命行为,必须实行专政措施!”毛泽东看信后,立即批复:“完全同意,退总理办。”你看,周认为“完全是反革命行为”,毛批示“完全同意”,性质由此发生转变,杀戒必开。仅隔一天,即1968年2月6日,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发布强硬命令,颁告全国,从标题即可以看出阵阵杀气来——《坚决打击破坏铁路运输的反革命分子的命令》。命令要求人民解放军和公安人员紧急行动起来,对“煽动、操纵和指挥破坏铁路、炸毁桥梁、袭击列车、杀人劫货”的各地“坏头头”,“必须采取专政措施坚决法办”,对派组织堡垒实施军事包围,争取群众,镇压反革命。——颁令当天,在保存下来的中央文献档案中,有一份1968年2月12日整理的《主席指示》,记录如下:
总理说:第一阶段要把交通搞上去,把工业、煤炭搞上去,要搞大联合、“三结合”。主席说:“凡破坏铁路,就消灭!”
以上都是最高当局毫不含糊的严厉指令。可叹天下大乱,一部分地区,已被派战分割占据,信息不畅,派头头们只顾提着枪,匆匆往复于各个据点间指挥战斗,两耳失聪。上头已是龙颜震怒,下头尚在埋头酣战,困守中的战士们还在深情吟唱“抬头望见北斗星”,歌声凄厉。没有几个人能够控制局面,战火仍在熊熊燃烧。前头说过,我所在的晋东南地区,“联字号”依托铁路,运炮运兵;“红字号”针锋相对5次炸毁铁路,以打击对方的军事行动。“联字号”利用军分区包括69军军用通讯,反复告急北京,控告“红字号”对铁路的破坏;“红字号”却全然不顾。
周恩来2月2日致毛信中所写“破坏铁路,炸毁桥梁”等,时间与晋东南战争相吻合,2月12日,毛泽东说了“凡破坏铁路,就消灭”,这话“红字号”也根本听不到。到2月17日,中央文革、中央军委联合行动,针对晋东南地区单独发布《二一七通知》,同时大举出兵,即与保护铁路、晋煤外运紧密相关。在与晋东南相邻的晋南地区,与“红字号”同一派的“318”组织,居然把南同蒲铁路线上的列车序号,都改为自己组织的名称了——318次列车!于是伴随军用飞机在太行山里3次低空播撒《二一七通知》和国、省两级严厉指令传单,大批地面部队,从河南、河北、太原三个方向,挺进晋东南,总兵力涉及5个军番号,先后两次增兵达到20个团。至此,“红字号”的覆灭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同一时期,从3月5日起,到5月15日止,全国铁路交通会议在北京一口气开了71天,形成一个两派斗争难解难分的马拉松会议,差不多创了全国行业大会历时最长纪录。毛泽东、周恩来等诸位中央大员,两度亲自接见会议代表,其重视程度达到顶级。
北京会议刚散,广西、陕西告急,两省持续发生破坏铁路交通、劫持援越物资、冲击军事机关、抢夺枪支弹药、袭击部队官兵、洗劫车船银行等等一系列两派武斗事件。中央针对广西发布了《七三布告》,针对陕西发布了《七二四布告》,一时间产生了震慑作用。隔一年,山西在党的“九大”以后竟然重开战火,晋南、晋中比原先打得更加激烈,铁路进一步遭到破坏。为此,中央不得不针对山西发布了《七二三布告》制止武斗。全国局势终于渐趋缓解。这三个《布告》的背后,还得依靠军队力量武装进剿,光靠《布告》肯定不灵。由此而加重加深了“文革”灾难在诸省民众间的悲剧色彩,实际上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铁路系统而言,如徐州、保定和山西等地,两大派在此后的几年中,长期反反复复斗争着、较量着,不可平息。整个铁路战线,上百万职工,人们的精神和心灵遭受到一次巨大的伤残迫害,留下道道疤痕无比深重,几十年难以平复。
革命与生产的惨剧
当年,一个最响亮的口号,叫做“抓革命,促生产”。先说一下抓革命方面。
铁路职工精神上和心灵上横遭重创,在1968年下半年开始的“清理阶级队伍”中,又被无情加深。当时,军管干部一味向“左”推动运动,以严酷手段,将大批铁路干部打成叛徒、特务、走资派、反革命、坏分子,制造出大量的冤、假、错案。我们从铁道部相关史料中仅仅摘取一厂一例,足以触目惊心:
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是中国铁路工业的一个骨干工厂。“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这个工厂被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列为试点单位。全厂车间、科室以上领导干部共有167人,其中竟有102人以各种罪名受到审查和迫害;全厂8000余名职工,1600余人成为审查对象。解放前入厂的老工人,绝大多数因怀疑有政治历史问题而受到严厉审查;全厂有246人被定性为叛徒、特务、走资派、反革命分子;有33人被迫害致死。……1969年5月,北京市革委会转发该厂《清理和改造阶级敌人的报告》,称“叛徒、特务、走资派把持了二七厂领导大权”,工人中“残留下来的反动势力相当庞杂,线多、面广、根子深”。这个“经验”是由当时的公安部长兼北京市革委会主任谢富治一伙人策划炮制的,进而在各地推广,流毒全国,特别是在各铁路单位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可叹这么多铁路老职工惨遭迫害,致人人自危,打击面真是太大太狠,中国铁路事业在整个工业化进程中,是开端较早又人数较多的一大行业。历经晚清、各国列强、民族资本家、日本侵略者、北满、汪伪、各省军阀、国民政府等多个时期和多个集团的管理与浸染,凡参与期间工作者,一代又一代,自然具有斯时斯地的历史色彩。按照“清理阶级队伍”的逻辑,俱是严重历史问题。假如詹天佑先生尚在人间,想来军代表们决不会放过他:晚清洋学生,官至二品大臣,旧政府部级大员,还为反动阶级修铁路,亲手建立了一整套“资本主义的规章制度”,实为残渣余孽,全国最大的反动技术权威,天哪,詹天佑先生哪里活得成呢?
再看促生产方面:
1970年,铁道部这块大牌子,终于在“文化大革命”洪流中被淹没掉了。6月底,铁道部军事管制人员突然撤出。7月1日,中央宣布:铁道部、交通部和邮政部合并为一个部,重新组建新的交通部革命委员会,由杨杰出任该部党政一把手。从此,原国家铁道部的职能业务在这里演变为铁路运输组、机车车辆组、铁路工业组,另外设立了一个专门援建坦赞铁路的办公室。唉,咱自己国家本来穷困缺钱,尚未把铁路事业搞上去,却跑到远方沙漠里,白白送上一条500多公里的大铁路,好像咱们真的很肥胖。
几大部合并为更加庞大的交通部之后,出现了许多新“组长”。在中国,组长这个名称,本来可大可小,不足为奇。而铁路问题最突出的是:规章制度大半废弛,劳动纪律极端散漫,职工工资长年不动,派性斗争你死我活,造反干部盲目指挥,机构动荡上下混乱,行车事故频繁发生。
1970年9月7日,上海开往昆明的23次旅客快车颠覆,3节车厢在黔桂铁路龙里桥地段翻至桥下,死亡37人,伤133人。
1970年11月29日,哈尔滨铁路局绥化机务局470号机车发生锅炉爆炸责任事故。
1971年4月28日,成昆铁路下普雄与铁西之间,4320次路用机车与9013次货车发生正面相撞,死亡26人,伤105人。报废机车3台,报废货车14辆。事故原因很简单:制动风管没人接,刹车失灵。
1971年12月7日,京广线琉璃河站,451次市郊客车与839次火车发生严重追尾,火车头冲到站台上,压塌了站房,致14人死亡,22人受伤。原因也很简单:道岔没人扳,司机睡大觉。
仅仅在1971年前5个月,全国铁路发生重大行车事故和各类大事故,竟然达到336件,主要干线累计中断行车高达1.3万多个小时!
我们仅从人事动荡这一个角度看问题,便知其乱:自正副部长吕正操、武竞天以下,到全国各个铁路局,多数铁路老领导、老专家被打倒,大批铁路管理内行,被迫离开工作岗位,监督劳动,其家庭基本破败解体。这是中上层。
再看基层,人心无定,谁还愿意在基础岗位上劳苦坚守?单说我们最熟悉的列车乘务员吧,据1973年摸底,全国已有大批乘务员离开了列车,计7081人。原来,这些人员纷纷被抽调上去了,或搞专案小组,或搞群众专政,或整日大批判,或参加工宣队,还有数不清的学毛著积极分子加文艺宣传队员,到处登台表演。乘务员如此,其他各个岗位的员工大同小异,谁长期留在基层干,谁就是没本事,谁就是窝囊。前面写到了长治北机务段那位一派头头老徐,在本派胜利之后,很是如意,先在晋东南地区革委会干了一阵子保卫组,一身军装加黑又亮的小皮鞋,挂小手枪。接着又抓了一阵子地区文工团,像“常青指路”那样给众多美女做党代表。最后落脚地区体委当了主任,正式转干,有了行政级别。
我小时候在体委训练,谁见了老徐都得赶紧巴结,人家还去扳什么道岔!邓小平复出整顿一年多,老徐也绝不会返回铁路。到1975年开始“批林批邓”,老徐即和同一派人开赴太原,与太原铁路局本派战友再掀狂澜,要“击退老走资派的疯狂复辟和反扑,誓死保卫文化大革命”。顺便补充几句,1976年10月以后,晋东南老干部和原先受压的“红字号”一举翻身,非整老徐不可。这位老徐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脚底抹油,一口气钻进东北老家深山密林,过了两年多逃亡生活,山西方面两次赴东北去抓他,都没抓到。倘若他不曾跑掉,不死也得断条腿。后来他跟我说,铁路上的派性反复太大,斗争极其严重,“文革”后,他们长治北同派战友均被抓回郑州局或新乡分局受审,大部分头头被判刑,“遭老罪啦!”
总之,铁路系统十年动乱已到如此地步,说是“抓革命,促生产”,宜万铁路还是“促”不上去。尽管此间也曾产生过一些小小的希望火花。
希望火花闪烁在军管会
这朵“文革”中的希望火花,是由军人们点燃的。铁道部合并为交通部,上上下下各个铁道单位继续实行军管。军人们当然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威武集团,于是,驻在武汉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交通部第四工程局军事管制委员会”——这个名号很长,于1971年5月13日给国家交通部军管会打了报告,重提修建川汉铁路西段一案。此报告为——(机密)四铁军〔71〕43号文件,特别强调了如下几条:
一是宜昌修建了葛洲坝水利工程,急需向西修建铁路配合。
二是鄂西南沿清江两岸矿产资源丰富,亟待开发。
三是湖北省已经取消了原有清江梯级水库开发规划,使修铁路与修水库不再冲突。
四是现行清江方案比原先秀山方案可缩短218公里,具有重大国防意义等等。
报告同时承认,此路经恩施到重庆,“存在地质条件复杂、工程艰巨、造价较高的问题”,但是,仍然请求交通部在“确定后尽早通知我局,以便进行勘测设计工作”。
北京交通部军管会,要“抓革命促生产”,便毫不含糊地依据此报告,下达了对川汉铁路西段的勘测任务。谁也不去考虑,在那时修建宜万铁路,哪里有这笔钱呢?这条路即使勘测了,开工了,也是盲目的,终将半途而废。就像葛洲坝工程那样,大哄大起猛干了好几年,人民币花掉无数,突然发现从一开始就设计不对头,是个“三边”工程:边设计,边修改,边施工,结果只好全盘推倒重来,已筑大坝炸掉重修,真是不堪回首。
一朵希望火花,产生在军管会,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就熄灭了。
小平整顿大起大落
众所周知,“文革”中期邓小平复出,对全国乱局大力整顿。首当其冲,重中之重,便是整顿铁路秩序。
1975年1月,周恩来在第四届全国人大会议上,抱病提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大目标。人们忽然想起来,中国人前赴后继,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探索了太久太久,却还远远没有实现呢。正是在这次大会上,铁道部重新恢复为一个独立大部,新的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提议由万里担任铁道部部长。从此,解放军同志们那昂扬身影不见了。是的,大红大火革命一场,不能推动历史前进,旧有秩序就只能恢复回去。造反者管这边叫“复辟”。不管叫啥吧,万里领导铁道部,于1975年1月26日复而办公。
时局依然艰危。力拥造反包括曾经造反的人们,把邓小平和万里的重新出山,斥责为“走资派还在走”,是一股反“文革”“右倾翻案风”,因此只有继续革命,坚决斗争下去。毛泽东虽然感叹运动搞了好几年,现在还是安定团结为好,但他决不能容忍否定他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这是他对待干部一大底线。谁想搞整顿,也好,但必须在这个底线范围之内,必须在“文革”路线轨道上运行,所以他讲,“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不用说,四届人大,小平整顿,都是在激烈斗争形势下进行的。
万里思路与小平相一致。他上任铁道部第二天,即1月27日,中共中央铁道部临时领导小组宣告成立,由万里担任组长;次日,邓小平从速约见万里,坚决推动整顿。万里对邓实话实说,放谈当前铁路问题严重,情况十分复杂,不少单位处于瘫痪、半瘫痪状态,体制管理混乱,干部权限不清,思想很难统一。邓小平对万里指示三条,几个问题必须首先解决:第一是体制问题,要实行铁路运输的集中统一领导,把权力集中到中央。你这个铁道部,要在中央直接领导下工作;第二是干部问题,要由铁道部统一管理,全权调配使用,与地方脱钩;第三是运输生产问题,要建立健全规章制度,加强组织纪律性,保证安全正点。这三条,条条都是硬邦邦的。
万里精神倍增,进而谈及深层问题:铁路系统自“文革”以来,造反派闹得很凶,各局派性严重。故要调查研究,争取在半年之内解决问题,把铁路搞上去。邓小平一听要用半年时间,当即表态:“不行!不能拖,不能等,需要最快的速度、最坚决的措施,迅速扭转形势,改变面貌!”这是史载邓小平当时的原话,连用两个“最”字。
万里年富力强有魄力,已为世所传颂,他要的就是邓小平这个钢铁后盾。马上,他以“最快的速度,最坚决的措施”,掀开了铁路整顿的大幕。
仅过一周,即2月6日晚,邓小平又约万里前来汇报,参加者还有纪登奎和王震两位副总理。邓指示,铁道部从速起草一个解决全国铁路问题的精短文件,进而以中共中央名义号令天下。
只过了4天,即2月11日晚,邓小平再次约见万里,副总理谷牧在座。邓要求,这份中央文件必须立场坚定,旗帜鲜明,针对性强。并且,邓亲自向万里口授文件主要内容,强调:铁路要集中,要克服派性,实行中央集权管理。
万里上任仅月余,邓小平即于2月28日召开全国工业书记会议,重点仍是借助铁路解决全国问题。邓小平在会上公开讲:只说抓革命,不敢说促生产,是大错特错。当讲到对待闹派性的人时,邓小平不留半些余地,说:“大派小派都要解散!要把闹派性的头头从原单位调开,钻出来的新头头再调开,不服从调动的不发工资!”造反派闹革命,意气风发好几年了,一听邓小平敢讲这个话,又是要调开,又是要扣工资,不恼火才怪。
邓小平讲话,同时推出那份由万里组织起草、经毛泽东批准的“中发1975年9号文件”,一时间震动全国。人们在很长时间里一直自发地重温和学习这个由铁道部起草的“九号文件”。其中一段话,又是邓小平在修改时亲自增写的:“对少数资产阶级派性严重、经批评教育仍不改正的领导干部和头头,应及时调离,不宜久拖不决,妨碍大局,对严重违法乱纪的要给以处分。”这在“文革”以来,分明是一种稀有声音。
铁道部于3月7日召开全路电话会议,万里部长亲自传达“九号文件”。紧接着,各省、市、自治区也举行了千人万人的广播大会,一些省市把传达“九号文件”扩大到几十万人甚至上百万人,声势浩大。难怪江青等“文革派”决然不可容忍,要号召全国战友们,奋起“反击右倾翻案风”。
万里也是强硬得很。他不吃“文革派”那一套,亲自带领工作组,专程开赴问题最严重的徐州地区,去解决“老、大、难”问题,刀刀见血。
万里返京后3月22日,邓小平等国务院领导,认真听取万里作专题汇报。25日,邓再次主持会议听取万里汇报。当万里讲到军队和铁路仍有不少干部支持搞派性时,邓小平说:“属于军队的,军委下命令调走;属于铁路系统的,铁道部赶快调走。中央、国务院下了决心,从4月1日起开始行动,犯了错误我们承担!我们已经等了好久了!”
4月底,连续21个月不能完成计划的徐州铁路局,居然提前3天完成了全月运输任务。
6月,万里开赴郑州局解决难题。
7月,徐州、郑州、太原、南京、向塘、长沙、昆明等铁路枢纽,基本改变堵塞局面。
下半年风云突变!从北京到全国,“文革派”纷纷行动起来,首当其冲瞄准铁路,大举“反击右倾翻案风”。12月,兰州铁路局一批人正面围攻铁道部工作组,公开批判铁道部是“全国典型的复辟部”;进入1976年2月,郑州局又乱,一批人喊出“生产怎么上去,就叫它怎么下来”等口号,宣称“把运输生产拖下来就是胜利”;冲突最严重的仍然是我所熟悉的山西省,太原铁路局此刻成了全省同一派战友龙头老大,公开在太原地区揪斗、殴打、绑架了19个单位的30余名主要领导干部,要重新打倒“老走资派”。8月23日,这批人在省城大规模游斗了中共山西省委主要领导王谦。晋东南“联字号”和全省同一派战友们,大举涌向省城参战。针锋相对啊。
1976年,黎明前最黑暗令人窒息。邓小平再一次倒了下去,万里挨批,整顿夭折。这一年,郑州局发生全局性大堵塞12次,少运货物达1400万吨,比发生特大洪水的上一年还少运400万吨,相当于全局100天没有装车;京广、陇海两大干线重又陷入半瘫痪状态,运量下降到50年代水平;兰州局一批人喊出“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等口号,震惊全国极为著名;甘肃省156个重点企业中,有40个全停产,33个半停产;山西煤炭大量积压,南方十几个省市煤炭告急;东北入关物资严重受阻;贵州机车不能出库,货物列车停开62天,造成磷矿石无法外运,致12个省市80多家相关工厂停产;全路重大事故和大事故比上年上升17?郾8%;新建铁路仅完成铺轨300余公里。6月26日,中央批转《关于大同铁路分局的情况报告》,把运输困境巨大责任归咎于邓、万整顿。
有人糊涂,说“文革”十年,铁路各方面指标数字是增长的呀,比如总运量就增长了嘛!其实呢,绝对数字虽有增长,但平均年增长率为4%,大大低于“文革”前11%的增长速度。而1976年的严重事故比“文革”前1965年增加642%,直接经济损失增加808%;再看“文革”十年间,国家投资铁路为326亿多元,铁路固定资产因此净值增长96%,运输部门增长更多,而上缴利税只增加了40%,总体经济效益不仅没有增长,国家反而赔惨了。还看1976年,运输部门每万元固定资产实现利税仅755块钱,远远低于1965年的1044元,甚至比1953年的881元还要低呢!另有一些数字太专业,这里不列举了,譬如“客货换算周转量”、“每万营业公里保有机车台数”等等,读者们都弄不明白。总之,十年“文革”,投入与产出极不相符,铁路大亏损,国家大赔本,人民不挣钱。
再看“文革”中修筑新铁路,也无法令人满意。全国每年新增铁路不足1000公里,10年间通过各种不计成本的大会战,总共修成新路9000余公里,多集中在西部地区,中东部地区繁忙干线改造则严重不足。大会战造成施工质量低下,亦极普遍。比如焦枝铁路,从山西晋东南运出煤来,纵贯河南,运行753公里可达湖北枝城,为此豫、鄂两省总计上阵115万人。全线突击抢进度,突击铺轨道,突击大典礼,不仅工程质量不保,完工后反而需要多次整治改造,多次补充提高,修修补补“擦屁股”好几年——1970年上半年宣告完工,到1975年才交付运营;襄渝铁路更难,840公里,上阵83万人,1968年开工,1973年铺轨,直到1978年6月始交付运营,整整煎熬了10年。
经过十载乱世磨难,又经过两年较量徘徊,一转眼十几年逝去。严冰结冻太厚实,春风融化须有时。时间进入1978年深冬。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千呼万唤始出来。中国大地上,重新呈现出春阳,吹荡起春风,播撒下春雨,绽放起春花了。
身心两创深重,需要一一抚慰。全国铁路职工200万人,简单一查,天哪,被侮辱与被迫害的所谓“反坏右”,所谓“走资派”,还有所谓“右倾案”、“四清案”,竟然波及了几十万人。将近五分之一的干部群众受冤受批遭了大罪。单说知识分子一项,冤假错案竟迫害了19087人!1978年12月1日,铁道部在京直属机关召开落实政策大会,此后,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整整进行了3年。其中包括:复查处理历史老案1?郾2万多件,“四清”案9900多件,反右倾错案8500多件,错划右派案1?郾9万多件。更可怕的是“文革”诸案多达20?郾4万件,总加起来,全路复查平反或落实政策的案子达到了25?郾4万件!上至吕正操、万里两位正部长和副部长武竞天,下至所有铁道岗位的受冤者,脊背上那口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他们中间,有的含恨逝去,有的年老力衰,还有18757名专业人员学非所用,有17992名职工子女因家庭受害而被株连。
沉痛的历史教训,必须总结并且永远铭记。
如此看来,结束了一场灾难性运动,平反了大量冤假错案,铁路系统恢复了秩序,铁道建设更要大干快上。那么,读者们牵肠挂肚的川汉铁路宜万段,是不是就可以风展红旗大举动工呢?孙中山、詹天佑的未竟事业和川鄂人民一代又一代百年梦想,是不是就可以很快实现呢?答案仍然不可确定。中国的事情太复杂,要想修通宜万铁路,还远远没到时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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