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女直谏江泽民

    且说1993年万县人到恩施来，给了邻居一个重大刺激，促使宜万铁路筹备工作力登前台。恩施党政从此踏上了一条自下而上的申办之路。这条路，竟比悬崖上“难于上青天”的羊肠蜀道还要艰险难行。

    最先踏上探险之路的一位干部，是当年恩施州常委、副州长徐静黎。老徐那时正年轻，步行一天能翻越一百多里山路。他原任孝感地区广水市委书记，1989年调来恩施咸丰县做县委书记，后来调到州政府。先是争取水布垭电站工程上马，结束了清江流域从来没有水力发电的历史。此后，老徐又推动了境内高速公路和恩施机场的立项。一说大举申办铁路，少不得还是他担纲。老徐在我们采访他时，把以上几大项概括为四个字，叫做“铁公机水”——指铁路、公路、飞机场、水电站，铁路排在头一位。他说，在当年州委书记朱纯宣、州长苏晓云的大力“鞭策”之下，我成了“铁公机水”前线总指挥，还专门成立了一个“争取恩施铁路立项工作小组”。从此，老徐从大山里忙到大山外，从湖北省忙到北京城，一直忙到总书记江泽民身边去了。

    这故事很能说明我们的国情，且听老徐慢慢道来：

    哦，那是1995年春天吧，一年一度开“两会”。咱恩施的全国人大代表中，有位女同志，对呀，就是州妇联主任向兴平。一个特别能干的土家族妇女代表嘛，对于山区无路之苦，她太清楚啦！关键时刻，这个“两会”绝不能放过，她当然要代表全州各族人民讲话。我们和向兴平一起上了北京，事前特地为她准备了一份文件，就是《恳请尽早将恩施铁路列入国家“九五”建设计划的议案》，憋足了劲儿，要向重要领导人提交。我坐镇北京指挥这次行动。首先，你必须从各种渠道弄清高级领导人的动向——具体办法我就不细说了吧。一连辛苦好几天，突然获得了重要情报，预知当时最高级别的江泽民主席，要到湖北团参加讨论！这下我着急了，急什么？会议中的向兴平还不知道哩，必须让她做好进言的准备呀！可是这位向兴平她没有手机，1995年嘛，用手机的人不多嘛，人大代表的宾馆我们也进不去，保卫工作搞得挺封闭。

    我说：天上九头鸟，这点儿事肯定难不倒您啦？

    老徐笑了，接着讲：我们绕了一个弯儿，和省里另一位代表联系上啦，他是省民委主任袁仲由同志，我们请袁主任快快转告向兴平，不论是否安排她发言，她必须随机应变直接向江主席递呈报告。我们玩笑说，党和人民考验你的时刻到啦，你向兴平一定要保证完成任务啊！

    我们的情报相当准确。3月7日上午10点钟，江泽民如期来到湖北代表团。这下子轮到向兴平着急了，因为代表团并没有安排她发言，那种场合谁也不能乱来。有关代表发言既踊跃又热烈，都是专门预定好的。发言当中各讲各的重点，向兴平肩负着宜万铁路的重托，偏偏没有人让你讲嘛！时间不等人，四十多分钟过去了，眼看接见已近尾声了，我在会场外头也真急了，想不到这位平日里不多做声的土家女子向兴平，顾不得其他代表正在发言中，毅然站起身来，手持报告，鼓足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直接朝着江泽民身边走去！这种情况当然是不被允许的，可是你想嘛，巴蔓子为了民族利益，头可断，城不可丢，是土家人的优良传统哩。向兴平后来讲，俺为了民族大事递交修路报告，说上几句实情，又有啥子害怕？

    我说，这正是土家辣妹子本色。

    只见这位向兴平女士径直走到江泽民面前，非常镇定地说：“江主席您好，我是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代表，我们那里的人民，非常希望能把这一段铁路修通！”兴平女士不由分说，素性把一份铁四院绘制的川汉铁路草图展现在江泽民面前，明确地指点给江泽民查看。

    江主席看到了图中恩施州这段空当，似有所悟。他往上看一看，手指停留在万县与达州之间，见这里已经有一条虚线勾连，便发问道：“这一段是不是通了？”

    湖北省省委书记贾志杰立即回应说：恩施州上面一段与下面一段已经纳入“九五”规划，今年都要动工兴建。见江泽民若有所思，向兴平女士便进一步明确请求说：“我们希望，把川汉铁路中段的恩施铁路，同样纳入‘九五’规划中。”

    尽管，江泽民当下并没有作出什么答复，但这位土家女儿终于说出了全州人民的殷切心愿，又给大会提交了正式议案，她尽到了一个民族代表的职责，她已经非常高兴了。散会以后，兴平女士迅速将情况禀报给坐镇北京的徐静黎副州长。

    老徐就像当年地下党上线联络人似的，低沉而又严肃地对同志交代新任务：兴平同志，你辛苦了！新的工作还非常艰巨。目前，仅仅向上面做了一次口头汇报，是远远不够的，组织上进一步要求你，以书信形式写给江泽民主席，争取他的批示，继续努力强化这项工作，迎接胜利的曙光！

    兴平同志紧绷着嘴角，郑重地点点头，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当晚，向兴平女士连夜给江泽民主席写了一封信，再次陈述兴修宜万铁路之百年历史缘由外加现实紧迫性，请求党和政府给予大力支持……

    1995年的北京“两会”结束了。徐静黎、向兴平和临时工作小组同志们，满怀希望，回到了遥远的鄂西山区。

    向兴平给江泽民主席写了信，会有好消息吗？

    和电影故事片情节一样：镜头从一封复函上徐徐拉开，持信人换成恩施州新任州长张洪伦，旁边是徐静黎和向兴平，众人表情肃穆。

    这件复函来自国家铁道部计划司，是国家机关回应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常见形式——

    向兴平代表：

    您写给江总书记的信，经江总书记处转至我部。我部非常重视，经研究，复函如下。……川汉铁路“武汉至重庆”的中间区段，规划由来已久，是完善路网结构、解决西南地区东通路的主要方案之一，它的建设对于发展鄂西经济、推动老少地区脱贫致富，具有重要意义。但该铁路所经地区地质复杂，工程艰巨，投资浩大，尚难列入“九五”计划组织实施。我部已将川汉铁路列入路网规划，继续比选论证，于适当时机，立项建设……

    苦啊，恩施铁路未能列入“九五”计划！徐静黎申办小组所主攻的第一愿望落空了。主要原因三条，也写得明白：地质复杂，工程艰巨，投资浩大。一句“已将川汉铁路列入路网规划”，近乎老一套客气话儿，反反复复说了多少年了。詹天佑先生在晚清时代就已经“规划”并且施工了；孙中山先生也纳入“实业计划”了；蒋介石国民政府也重新规划勘测过；毛泽东时代“大跃进”和“三线”工程，更将此路看做重中之重，吕正操部长亲勘此线，“规划”做成模型到大会堂演示；改革开放重提此路，一晃间又是十五个春秋，事到如今，还是一个“继续比选论证”。

    徐静黎、向兴平和申办小组的同仁们，为第一个主攻目标的落空而无语凝噎。恩施州广大干部群众得知此讯，无不悲凄长叹，咱们生就一个苦寒地方，九五不行盼十五，十五不行就盼十一五，十一五再不行，反正还在规划中，祖祖辈辈也得盼下去，活下去。

    一份复函，字不多，在新任州长张洪伦手中看了又看，他能看出什么花儿来？

    是的，张洪伦看待这件事，自有他的思路。他冷静地对徐静黎和向兴平说：恩施铁路虽然没有列入“九五”计划，但是复函中肯定了这条路的设想，“是完善路网机构、解决西南地区东通路的主要方案之一”，肯定了修建此路“具有重要意义”，要在“适当时机，立项建设”，这还不够吗？新的时代条件，与百年间历史条件已经不同，“川汉铁路列入路网规划”，确有可能真正兑现啊！申办立项小组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大家都是有功之臣。这项工作不但不能停顿不能放弃，而且还要继续加强，继续争取！

    怎么加强？怎么争取？张洪伦州长咬紧牙关，在全州财政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为申办立项小组特批20万元，作为下一步深入开展工作，坚决推动立项的活动经费。

    向兴平女士忍不住落下泪来。

    徐静黎副州长陷入深长思考中。

    省地两级拧成一股绳

    这一次，徐静黎先生从哪里下手呢？

    “西部大开发”战略出台，意义非凡。而中国的事情往往很不平衡，哪里属于西部，哪里不属于西部，则是问题。展开地图往西看，遥远一些的省份，要享受国家多项优惠政策，自然不存在争议，比如陕西省列入西部“笼子”，好事连连，而仅仅隔着一条黄河的山西省，却被排除在西部之外，天上掉馅饼只能闻到香，吃不到嘴。山西人自嘲道：咱们东不东来西不西，不是东西！恩施州的情况恰巧也是这样。徐静黎他们一看“西部战略”方案出台，大家当时就上火了。请看：

    四川、贵州都划为西部地区了，与之唇齿相依的鄂西、湘西地区，却不算西部；全国总共30个少数民族自治州，有27家进了西部，却剩下恩施州和湘西州进不去（另一个是延边州，特别靠北，这里不提）。而恩施与湘西明明白白位于西南地区，历史上从来都管这里叫做“湘鄂西”，如今好事来临，国家要在多项政策上向西部倾斜，其中包括兴修铁路、公路、机场，要以大交通突破大封闭，偏偏没有湘鄂西的份儿！徐静黎以及湘鄂西所有的干部群众，怎么会服这个气呢？

    恩施铁路要想国家立项，必须首先解决这个大难点。老徐和他所领导的申办铁路小组，只能暂时放下铁路项目，开赴北京，先行跑腾一番咱家的地域划分问题。跑着跑着，老徐又觉得光恩施州一家显然力量单薄，便去“合纵”湘西州。湘西人也正在生闷气呢，经老徐这么一游说，两家当场携起手来，联名向北京“发难”，最后，连远在东北的延边州也被老徐他们联合进来，共同向北京要政策。

    老徐和他的盟友们，重点跑腾北京四大家：一是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二是国家计划委员会，三是国务院办公厅，四是新成立的国务院西部开发办公室。旗帜鲜明，意志坚强——报告递了一批又一批，好话讲了一筐又一筐，直至国务院正式批复并行文：对待恩施州，要比照国家对待西部的优惠政策执行。一大堆难题终于得到解决。

    这时候，时光已经进入1997年了。

    在北京奔波的日子里，徐静黎他们深切体会到：以地市一级政府名义，与中央部委级机关打交道，有着太多不便。许多事情，中央机关只能对接省一级政府，不便直接对口地市级办公。因此，老徐向州领导正式建议，要想促进宜万铁路早日在国家立项，必须推动湖北省政府出面申报。州委书记刘贤木认真吸取了老徐的意见，致信省委书记贾志杰和省长蒋祝平，请求省委省政府加强对铁路申办工作的领导。恰在此时，省长蒋祝平在一份省级《要情专报》当中发现：“渝湘黔三省联手争取渝怀铁路项目，恩施州久盼未决的铁路项目岌岌可危。”这条线一旦上马，对宜万立项非常不利。蒋祝平当时作出批示：“宜万铁路要加大争取的工作力度！”省地两级的愿望从此拧成了一股绳。这是一个关键性的大台阶：争取恩施铁路尽快上马，列入湖北省政府议事日程，成为全省经济战略当中一件大事。

    1997年11月6日，湖北省正式成立川汉铁路恩施段筹备领导小组，由省政府常务副省长李大强担任组长，省计委副主任兼任办公室主任，徐静黎所率领的恩施班底并入省领导小组工作，老徐同时出任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顿时，全体官兵士气大振，一份崭新的《关于要求将恩施铁路列为国家2000—2010年建设规划的再次请求》郑重出台，以省计委名义上报国家计委。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湖北诸同志不懈努力之下，国家铁道部遂将这条铁路列入《1998—2000年铁路建设计划》之中，上报国家计委待批。

    为了一条深山铁路，恩施州历届领导干部不屈不挠，从未松懈，真可以用“前赴后继”来形容其态势。继苏晓云、张洪伦州长之后，又一任新州长郭大孝，又将申办铁路的接力火炬高高举过头顶，他推出了一个新提法，相当鼓舞人心：攻克铁路瓶颈，誓将恩施州建成中国西部桥头堡！

    沿江大通道牵四省

    徐静黎的工作班子显然需要强化。这时，本州申办铁路的又一名干部，是计委副主任刘吉录。他将和老徐等同仁一道，在州长郭大孝直接领导下，加盟主攻立项。这位刘吉录，除了具备老徐不辞辛苦、不怕困难等优点之外，更长于学者型的、理论性的思考与著述。刘吉录结合铁道部傅志寰部长和蔡庆华副部长当时提出的一系列新观点，围绕国家铁路建设要实施“四纵、四横”大战略这个新机遇，一举将恩施铁路推向“沪渝沿江大通道”这一立论新颖的理论框架之中，产生开拓性效果，引起了铁路决策高层的关注。为此，刘吉录完成了论文《建设沪渝沿江大通道乃当务之急》，以其鲜明观点和充分论据，将这一大通道中段之咽喉——恩施铁路，一举推上风口浪尖。时值铁道部在天津举行“跨世纪铁路建设研讨会”，特此邀请刘吉录出席会议，这篇洋洋万言的论文也同时获得优秀奖。该文先后在多个国家级刊物发表和转载，进一步引起各界专家注意。比如《铁道经济研究》、《中国铁道工程学报》、《经济研究参考》、《科技工作者建议》等刊，都是当代中国顶级权威刊物。

    刘吉录论文的主要观点有五个方面，很值得载记。他认为：沿江铁路大通道，一是长江经济带开放开发的重要基础设施，二是西部大开发不可替代的关键基础设施，三是全国铁路网核心部位优化机构的最佳工程，四是西部欠发达地区最大的扶贫工程，五是三峡工程的保障工程。这一研究成果，为后来国家正式实施“八横八纵”铁路发展战略充实了理论依据。

    有趣的是，恩施人连一公里铁路还没有建成，却将理论贡献闪亮出台，并且登上制高点了。应该说，刘吉录的成果，也是恩施工作小组徐静黎、潘幼成、余治清、廖宗珩等人多年共同探索的结晶。

    1999年9月，刘吉录和余治清等人又上北京，以新的理论高度，向铁道部老专家——也是湖北铁路办的特邀顾问段工先生做了专题汇报，在座的还有湖北省常务副省长邓道坤和省计委主任翁行德。段工听罢恩施人新颖独到的汇报，一下子来了精神，当即建议，湖北干群一定要高高举起“沪渝沿江铁路大通道”这面新旗帜，争取党中央和国务院的认可和支持；一旦促进国家集中力量建造大通道，恩施铁路这一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邓道坤副省长表示完全接受段工建议，进一步明确“我们要走高层运作的路子”，争取川汉铁路中段早日上马。

    在这种情况下，湖北省委书记贾志杰和省长蒋祝平，联名向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呈报了《关于速建上海至重庆沿江铁路大通道的建议》。朱总理批给国家计委后，国家计委即给湖北复函，表示：我委已请铁道部按照论证意见加快前期工作，并力争在“十五”期间内尽早建成。

    带着新的信心与希冀，刘吉录全程陪同老搭档——铁四院，再一次实地踏勘这条魂牵梦绕的铁路线，协助铁四院胡子平等大专家，再一次拿出了考察报告。

    这一回，湖北人包括恩施人却没有单独行动。他们为了强化这条铁路的申办力度，把办法想到联合外省去了：既然“沿江铁路大通道”的提法可以成立，那么，此路便不仅仅是我们湖北一家之事；既然沿江省市都可能受益，那么申办铁路就应由沿江几省市共同出一把力气。你看看，“九头鸟”的坚韧与聪慧，真是不得了啊！这类事情，倘若放在山西或者陕西，大家就想不到要去联合什么外省人，老醯儿保守得很。而恩施州这个团队，却敢于向着上海、江苏、江西、安徽、四川出发前进。加上湖北省自家，他们要发动一场沿长江六省市联合攻势，共同恳请中央支持筑路。

    结果如何？一家上海，一家江苏，人家位居东部发达地区，是所谓沿江铁路大通道龙头老大，对此联合行动并没有什么积极性，你们湖北佬在鄂西深山里修一条梦幻般的铁路，和“阿拉上海人”有什么关系？不用说，湖北来者在上海人和江苏人那里受到了冷遇；而另外三个省，即江西、安徽和四川，竟被湖北人说服了，三省表示同意和湖北省联合起来，共同争取申办立项。不久，一份关于恳请国务院尽早批准恩施铁路立项，尽快贯通沿江铁路大通道的四省联合请示报告，由四盟友联袂签署之后，上报北京而去……

    一个悲喜交加的旧世纪行将过去，新世纪一片悦耳钟声就要敲响。好一条宜万铁路，你到底还要让我们等待多久呢？

    我十分感慨：在我们国家修筑一段铁路，要过分依赖北京高端抉择，这到底正常不正常？这样做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真是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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