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元旦切切到来,土家人的新腊肉尚未熏好。
宜万铁路确立为国家重点项目,已有半年光景,要争取工程早上马,就必须发动最后冲刺。新任州委书记汤涛,年轻的州长周先旺,加上四大班子成员们,一个年度工作总目标,就是要在自治州成立二十周年大庆期间,隆重举行宜万铁路开工典礼。如果开工典礼落实不了,就等于州庆活动很不成功——空空洞洞没味道,腊肉不如往年香,各级领导不满意,全州百姓不满意。
跑腾工程立项,恩施人没有被动等待;推动工程开工,又岂敢丝毫放松?而落实开工绝不比争取立项容易,向一道道壁垒般的“衙门”高墙发起冲锋,工作将更加艰难具体。在许多地方,工程立项之后,最终没有上马,反而流产了,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怜天下盼路人,还要跑断腿。偏在这时,原先本州最英勇的铁路战将们,面临着种种人生变动。原先的副州长徐静黎,是个中坚人物,即将调往武汉,回到省里工作;另一位老主任刘吉录,劳顿半生建树多,现在也要放下指挥旗,交班休息。宜万铁路促开工,急需一代新土人。
知人善任,伟业始成。当此紧要关头,一位读者尚且陌生的土家族干部,名叫周昌发,接替了徐静黎、刘吉录的未竟职责,肩起了推进宜万铁路开工的重担。
把这副重担交给周昌发,事出有因。他本是恩施州宣恩县一位县委常委,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宣恩县有个“生命工程”,叫洞坪电站,是该县“水电强县”构想中第一大项目。电站总投资8亿多元,当时在恩施州尚属先例,因而引得上下瞩目。洞坪电站与恩施铁路两大项目,曾经双双在1993年前后踏上漫漫申办之路,又双双在2002年开云破雾同时取得突破:洞坪电站开工上马之日,正是宜万铁路国家立项之时。而周昌发,则是推动洞坪电站变图纸为现实的关键功臣之一。这位周副县长中等身材,圆乎脸,分明一个普通人。但是他具备一个显著特色,就是爱钻研新理论,吃得了农家苦。这两条合并于一身,是改革年代新型人物的共同素质。
你放眼望去,30年来,在政坛文坛理论界科学界,凡是“可持续”之佼佼者,十有八九是这样的人,爱思考,能行动。事实上,少数在市场经济大搏杀当中真正站稳了脚跟的豪商,也是这样的人。这其中暗含着思想方法的先进性与扎实无怨的操作性;进而言之,西方社会的个人价值观与中国社会的传统荣辱观融为一体,既要认准方向,还能处处务实,决不轻言放弃;他们可以独立思考,也可以群体合作。——周昌发可以为县政府迅速起草指导性的文件报告,也可以立即弯下腰来,帮北京武汉的关键人物往高楼扛煤气罐,上幼儿园接孩子,跑几十公里以外去看望一个人。真正的高端决策者不一定需要你这样做,但决策者的周边人,很可能喜欢你这么做;主官本人不一定需要你这样做,而主官的亲属们喜欢你这么做。城市享乐的年轻人很少这么做,山乡吃苦的周昌发常常这么做。
2002年7月17日,周昌发从北京奔波水电站疲惫归来。先飞到宜昌三峡机场,再转机飞恩施。未料恩施狂风暴雨,小飞机不能降落,因而飞返宜昌,要等天气转晴后再飞。适逢县里一大堆事情亟待处理,周昌发不愿这样盲目等待,便在宜昌借了一辆小车,风雨兼程往回赶。读者早已知晓恩施山区道路状况,坡陡弯急,山大沟深,风雨暗夜,险情频发,外乡司机,如入虎口!待此车纵深山岭之后,急弯处冲来一辆大车,司机躲闪不及,又怕坠入深渊,但听轰隆一声巨响,两车相撞,周昌发当场昏死过去。他头部裂开巨大口子,血流如注。另外两名干部双双身负重伤,血浸公文包。三人在抢救中万幸留下了性命,那位宜昌司机却再也没有醒来。
周昌发头上一连缝了28针,仿佛象征他经年奔忙洞坪电站,闯过了28道难关。
“土家人跑路拿命换”,这不是一个泛泛形容,而是一种实际情况。
那时,周昌发头上裹着绷带,五官肿得像面包,嘴也张不开,还感慨地说:咱山里通了火车就好啦!谁能想到,当他出了医院,去掉绷带,脸部消了肿,头上重新长出黑发的时候,他真的奉调来到恩施铁路办工作。
2003年元旦,州领导与周昌发正式谈话,先问他,伤好啦吧?周说伤好啦,领导说,伤好了就好,为了大山里早日通火车,你上铁路办接着干吧!
周昌发闻言,情不自禁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头发浓密了,伤疤隐隐作痛,谁的伤痛谁知道。领导说:洞坪电站干得好,现在上马了,你也活过来了,可是宜万铁路啥时候上马?《国际歌》唱得好,说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啊!
周昌发没有话说。工程立项之难,上下珍惜之深,他最有体会。立项不开工,等于吊半空;立项不上马,等于汗白洒。不定哪天,好菜凉啦,好事儿黄啦。这其中变数太多。想当年,“三线”铁路工程早就在毛泽东那里立了项,这段路的模型都在大会堂展示了,最后也没能开工上马!这不,听说北京方面热议机构改革,风声日紧,真令人担心啊……
周昌发前往热火朝天的洞坪水电工地,眼睛酸涩,默默地转了一圈。他告别宣恩古县,来到恩施大城,出任州计委副主任,主持铁路办工作。老主任刘吉录留任顾问,刘与周紧紧握手,把深切希望寄托给后来人。
刘吉录与周昌发,两人少不得一场细致交接。那么,用什么方式交接?到底怎样进行交接?这是寻常读者们猜想不出来的。一般讲,前任后任交接工作,无非是机关开会大伙见面,各个科室谈谈话,大小宴会举举杯,好言善语讲上一筐,也就差不多了。而恩施铁路办新老交接,却远远不是这样。行道不同了,情况变化了,交接方式亦需随之变化。
只见老主任刘吉录、铁路办老人廖宗珩、余治清,加上周昌发等人,大伙儿打起行装来,登上汽车、轮船、飞机、火车,向着省城武汉,向着北京城里一大串部委办,出发了。宜万铁路的成功秘籍就珍藏在这些地方,只有这些地方才是上马宜万铁路的真正“资源”所在。你必须顺乎于中国国情,除非你不想做事情。
人治社会,公有机关,新老交替,关键时刻,“资源”极易流失。老关系、老感情、老项目、老领导,必须一一介绍。前任后任稳妥交接,极尽礼数,始能诸事照着老路行,芝麻开花节节高;如果做不好这项工作,情况立生变故。生客进衙门,哪有热脸迎?你说你的事儿,我办我的公,末了给你一句:刚才你说什么事?
噢,你们重新写个报告来吧。
好,有消息我们通知你们吧。
对,我一定向上面反映反映。
哈,有机会我们一定去看看。
唉,你们应该找谁谁批一下嘛。
啥,吃个饭?下次吧下次,今晚有约了。
在北京,多少人,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
等你跑了一年整,唉,新换首长把令行,只好明年看行情,尔等重新找捷径……
有人写书,名《驻京办主任》,自会有人买来读,从书里学点鬼门道儿吧。双轨制并行于世,公的权,私的钱,权钱交易两不欠。扯得远了……
平心而论,宜万铁路办立项,年年呼唤声声急,确是上下公对公,确无交易在其中。只有一种老派的情感投资,实是一种珍贵的力量维系,远山的人们最爱惜这种力量。只有老关系、老朋友、老首长才知晓偏山一隅的真实景况,才比较了解这条路前前后后的立项过程,才比较懂得贫困山乡的人心渴盼,因而才能一定程度地分解你的苦衷,一定程度地多替下面人着想。你带去一点儿山茶,一点儿粗粮,一点儿土特产,一点儿允许报账的小礼品,不过就这么点儿东西,也只有老朋友才稀罕,看重的是一份儿深厚感情。你到部委办大门口,填了进门单子,只有老朋友才会下楼接你。京城里这种难得的老友,资源宝贵,为数不多,你太行山人,湘鄂西人,沂蒙山人,陕甘宁人,一切老少边穷地区的人,怎敢轻易丢失?
老人刘吉录,新人周昌发,就是手牵手走到这些老关系面前,进行一次次诚恳交接的。他们见过了武汉的省铁路办、铁四院、省计委多位负责人;进而见过了北京的铁道部某某司、工程管理中心、国务院办公厅、国家计委、中咨公司等等相关首长。——是公共事,有挚友情。
此次千里出动大交接,还是顺利的。周昌发那张黝黑的圆盘脸,十分自然地流露出一种憨厚与本分,敦敦实实的身段,精练谦虚的谈吐,衍生出一片亲和可信的气氛来。他性情深处无疑是聪明幽默的,但他却不像有些商务来客那样,精明外露,欲望鲜明。他不会让你感到为难,你却已经在为他做很难的事情了。
我跟他开玩笑:周昌发?周润发是你哥还是你弟?
他便憨笑道:哦,润发呀,我们不是亲的,走动少些。
我闲聊着:刚接班那时,压力很大哩。
他说:压力肯定有,也会体现在数字上。你看,原先我们跑水电,是8个亿的项目,不小了吧?而现在上宜万路,最少投资200个亿,从量变到质变,压力自然增大,工作方法也会变化。但从根本上讲,在中国跑项目,情是一样的,理是一样的,规律也是一样的。
话说得颇随意。我从这些话语中感悟到一种灵通进取的上升感,而不是喘不过气来的苦难感,这很不一样。但是,真正采访周昌发却有些困难,他反复推辞,说他个人在这条铁路上的作用可以不谈,反复让我去采访其他老同志,去采访施工者,去采访州县领导和土家百姓,说只要修通这条路,就是唯一心愿……
这一次,刘吉录和周昌发,还有廖宗珩、余治清,他们一口气在外面跑了二十多天,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走的道儿都走了,诸长官的联系方法有了,与在京乡党的“内线”关系也接上头了。再往后,就轮到周昌发独当一面“耍单帮”了。
新年腊肉熏好没有?还得再等等。
州长见温胡
又要说到北京“两会”。本书一开头就说“两会”,中间说了好几次,一直说到现在。这是因为,山里人要见大首长,想讲事儿,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依靠“两会”机缘。这是第几次了?土家女代表向兴平于1995年恳请过江泽民;2000年州长郭大孝向李鹏含泪陈情;2001年郭大孝再次向江泽民、吴仪进言;2002年江泽民对湖北代表明确表态支持。一连4次,都发生在全国人大会议分组座谈中。到2003年,宜万路急盼开工,恩施人还得抓“两会”,算作第五回吧。
3月6日,机会来了。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温家宝,在农业部领导陪同下,前来湖北代表团参加讨论。恩施州年仅40岁的新州长周先旺,是继郭大孝之后的新“土王”。他在会前已和州委书记汤涛商量出一个重点,就是要毫不犹豫地把握机会,向温家宝汇报宜万铁路准备情况,表达全州人民盼望工程上马的急迫心情。今天,周先旺的汇报语言精练,表达准确,效果很好,当下吸引了温家宝的注意力。
接下来,温家宝向这位新州长亲切问话:你这个州长很年轻啊,一个自治州,担子可不轻哟!
周先旺脑子相当好,急忙谢过总理关心,又说:总理,央视报道除夕夜,您到辽宁阜新煤矿,深入720米井下看望工人,和矿工一起过年吃饺子,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
温家宝谦虚地挥挥手,周先旺趁势把话题转回自家:总理到过全国很多地方,可是您还没时间来过我们自治州。也许您对我们那里还不熟悉,其实我们恩施却和您有很大关系呢。
温家宝:哦?是这样吗?
周先旺从容不迫:我们不会忘记九八年大抗洪,当时您六下荆江坐镇指挥。特别是8月下旬,荆江到了是否分洪的最危急关头。您经过亲自调查后,审时度势,在最关键时刻作出了“不分洪,顶过去”的正确决策,保住了分洪区人民免遭灭顶之灾。当时为了减轻荆江压力,我们在长江上游恩施境内的清江大坝上,坚决配合下游决策,冒险超水位蓄洪错峰,明显地减缓了荆江水位的继续上涨。为确保“不分洪,顶过去”,在您的指挥下,我们恩施人也做了大量工作。
一说“九八抗洪”,温家宝振奋起来,双方立刻有共同话题。温家宝感慨地说:是的是的,我当然有印象,清江就在你们境内,当时确实承担了风险,鄂西人民作了贡献啊!请代我转达对恩施人民的问候……九八年抗洪,太难忘啦,几百万抗洪大军,历时3个月,荆江达到历史最高水位45?郾22米,真是旷日持久,惊心动魄,伟大的胜利来之不易啊!
周先旺言说抗洪,目的还在于说铁路,这时他拉回话题说:总理,我刚才向您汇报宜万铁路,您可能没有听说过,但是早年的川汉铁路,您一定知道,这段铁路就是川汉铁路的一部分。
温家宝:原来是这样!
周先旺:川汉铁路在百年前就动工了,可是现在还没能修成。
温家宝: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周先旺:还不是因为清政府腐败嘛!
温家宝笑道:你说得没错,那是一段屈辱的历史。因为有了川汉铁路出卖主权,才爆发了四川保路运动;又因为保路运动成为导火线,才带来了辛亥革命的成功!这么说,川汉铁路可是有功之路哩!
周先旺适时提出要求:我们恳请总理多多关心这条路啊!
温家宝略作沉思,收回激情,进入办公状态:我记得这个项目在去年已经立项。
周先旺急忙应道:是的,是立项了,可惜至今还没有开工。我们担心,现在面临大的机构改革,会不会影响……
温家宝清清楚楚地答复:建设这条铁路,不会受到机构改革的影响!
这下子轮到周先旺亢奋了,他险些失态,急急说太好啦,太好啦!忽然,他拿出一个大盒子,说是要把自己带入大会堂的一份土特产送给温家宝,温家宝居然破例收下。什么土特产?就是一件古色古香的土家族服饰短褂,上面有土家妹娃儿细密的绣花。恩施人也管它叫大红袍。周先旺说他代表土家族人民送给总理,温家宝便说谢谢,高兴地把绣衣接了过去。周先旺进而欢迎温总理到恩施做客,说是请总理“做一次生态旅游”。温家宝留下一句活话:有机会一定去那里看看。
皆大欢喜,喜出望外,这个“两会”没白来。
想不到,更高兴的事情又发生在6天以后。周先旺运气确实旺,并且是“先旺”。
3月12日下午,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前来湖北代表团参加讨论,陪同者仍是农业部领导。而恩施州汤涛和周先旺两位党政领导,对于此次进京有可能见到胡总书记,是有所准备的——这又是湖北人无比精明之一例。周先旺首先在发言中报喜:一连多年的全国人大会议,我们恩施代表都在恳请建设宜万铁路,结果怎么样呢?结果非常好,去年,这条铁路已经在国家正式立项了。山里人的提案得到了圆满落实,这不仅是全国人大重视代表意愿的结果,也充分说明了党中央、国务院对于老少边穷地区的深切关怀!我代表恩施州340万各族人民,对党和政府表示感谢!
周先旺这么一说,胡锦涛十分高兴。
谁也想不到,周先旺随身取出一片纸来,并由此产生了特殊效果。周先旺把这片纸拿在手中,向总书记也向诸位代表们说:同志们啊,早在20年前,也就是1984年,当年的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胡锦涛同志,和当年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同志,深入我们恩施考察。那一次,他们在农民家里过夜谈心,还和农民们一起吃饭。更可贵的是,他们还带头交付了考察期间的伙食费!同志们啊,这就是总书记当年在恩施交纳伙食费的发票,我们一直把它保管到今天!这次开会,我把这张发票带到北京来,交还给总书记吧。
只见胡锦涛接过这张20年前的伙食发票,仔细察看,显得既意外又欣慰,然后,真诚地对周先旺说:谢谢你们啊!难得你们这么细心!好,我收下了。
掌声,热烈的掌声。这掌声送给新书记胡锦涛,也包含着对老书记胡耀邦的怀念。一张伙食发票?说明吃饭人是交了钱的。这分明是共产党人优良传统的真实写照呀。这位州长是一个有心人哩。
周先旺抓住时机表心愿:总书记,您在20年前,就关心我们恩施人民的生产生活,现在,我们恳请您,关心一下我们那里的铁路建设吧!
胡锦涛笑道:好啊!我听说你已经向温家宝汇报过了?
周先旺答:是的,我们着急的是,虽然工程立了项,但是还没有批准开工啊!
胡锦涛当即明确表态:你们放心吧,国务院和铁道部会落实的。
掌声大起!湖北代表们完全听清楚了胡锦涛的话。热烈鼓掌,是对这颗“定心丸”的真诚回报……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本次“两会”尚未结束,铁道部就给周先旺代表送来了书面答复。如此迅捷的回复现象,实在不多见呀。很显然,这是胡锦涛、温家宝直接关照的结果。说明周先旺两次汇报力度之大,效果之佳。铁道部致周代表书面答复,相当令人满意:
周先旺代表:……您提出的万宜铁路要尽早开工问题,农业部已转告我部。……万宜铁路已列入我部2003年新的开工计划,待国家批准后开工建设。
太好了!已经“列入我部2003年新的开工计划”了,只“待国家批准后”即可开工建设了——前头温家宝说,此路不受机构改革的影响,后边胡锦涛说,国务院和铁道部会落实的,这不,全都落到实处啦。同时,铁道部还告知说:铁路项目筹备组已经迅速成立,并将正式前往恩施州,做开工前的最后考察。这真是好上加好啊!
在写作这部书期间,我看到了以上材料。我心中对于湖北同胞周施高层的聪明才智,真是深为叹服,不服不行。这些故事无需渲染已是相当精彩。周代表这回时在2003年春,成功于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
恩施人直谏最高层,已达6次之多。现在,我们是否可以长舒一口气?宜万铁路,就算2003年开工不成,2004年总该差不多吧?铁道部项目筹备组都宣告成立了。
但是,另一位土家汉子,他不仅不敢长舒一口气,而且尚需运足了这口气,去拼命战斗。这个人,便是周昌发。
非常时期的京城记忆
越是有了胡锦涛、温家宝支持表态,越是有了铁道部明确答复,全州干部群众越是欢欣鼓舞,这一边,铁路办周昌发的压力就越大。铁路开工,配合本州今年大庆活动,断然无法推迟。汤涛书记逢会必讲,两件大事必须放在一块搞,没有余地。一年总共12个月,“两会”开罢就到了4月,三分之一时间已经过去。即使州庆活动放在全年最后一个月搞,他周昌发也只剩下半年多光景了。责任与压力,全部集中在铁路办。
人的社会角色不同,喜怒哀乐便会不同。
周昌发进入倒计时!他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眼瞅着到了4月6日,他半夜爬起来写日记:
铁道部宜万铁路项目筹备组的负责同志,已经前来我州考察,这对恩施来说无疑是个大好事。州委书记汤涛和分管铁路的副州长徐建,前往宾馆与筹备组郑重座谈。我到新岗位后,第一次面对州委书记。汤书记神情严肃地说:“噢,你就是周昌发啊!我们在讨论铁路办人选时,大家都说你不错,都推荐你了。不过,咱可说好,如果铁路今年开不了工,你们不能为州庆二十周年献上这份大礼,照我看,你就别干这个事儿了!”
别干这个事,就是说别做这个官了。铁定了毫无退路。州中头等大事,诱发周昌发痔疮又犯!疼痛在屁股,急火在心头,谁也替不了他。周昌发全程陪同项目筹备组考察完毕,便立即和余治清急速开赴北京。前头说过,宜万铁路从立项到开工,“秘籍宝典”就在京城。当头一道难关,又是中咨公司,去年管了立项,今年还管开工,该公司必须召开专家专项评审会。这份评审会“可行性”报告出不来,国家发改委就不能最后审批,铁道部就不能成立项目指挥部,更不能启动资金,宜万铁路就只能再等待。
一份评审会可行性报告,相当于重大项目启动前最后一道通行证。中咨公司专职把守这道关。
出发!周昌发和余治清到了祖国首都。4月的北京。土家人奔波在沙尘暴里。
情况既糟糕又痛苦:中咨公司本月评审日程全部排满,近期亦未安排宜万铁路。何时组织专家评审,尚在未知,最快也在五月六月吧。真是紧病慢大夫,让你干着急。
中咨公司很权威,具体负责项目评审的官员,是赵东经理。每开一次专家评审会,赵经理首先要做大量前期准备,然后召集顶级专家集中开会讨论,每次会议,少说也得三四天。会后总结专家意见,形成正式报告上交。或可行,或不可行,各大项目动不动投资数百亿元,绝非一个简单过程。
赵东经理望着周昌发那张痛苦的圆脸,不由得自己也生出了痛苦表情。赵经理颇清楚,今年以来,这位从鄂西大山里奔波而至的土家汉子,已经给京城各大机构留下奇特印象。他朴素到无畏,憨直到斗胆,什么样的大衙门他都敢闯敢进敢直言,一张口先来一套“以情动人”,反反复复恳请京官们:请帮助恩施各族人民实现自己的百年梦想吧!京城里许多人一开始没记住周昌发这个名字,无意间送他一个外号,叫做“百年梦想”。人们交流时这样说:那个谁,就是那个百年梦想,他又来啦!或者说:那位百年梦想还没走啊?乃至于当面开玩笑说:百年梦想呀,你的美梦到底啥时候实现啊?周昌发便央告说:只有在您的支持帮助下,才能很快实现呀。
渐渐地,百年梦想,以情动人,真正起作用了。到后来大家会这样说:咱们今天加个班儿,甭让人家“梦想”明儿再跑一趟了——梦想啊,您就多待会儿吧,我们快给您弄完啦!周昌发赶紧给人家茶杯里频频续水,连说谢谢谢谢,真是太感动我们了!
其实是他感动了人家,感动在沙尘暴的肆虐中。
现在,赵东经理安慰周昌发:梦想啊,你不要着急,4月底5月初,我们一定想办法挤进议程去,尽量提前给你安排,我们对你是讲真话的。
土家人就激动地重复:真是太感动了。
周昌发到处打电话,到处对人说,落实不了开工,我们就不回去啦!
也许,他一旦空手回去将可能丢官卸职,我想,这只是一方面的忧虑吧;须知更重要更深层的精神内核,还是土家儿女血脉中传统的巴蔓子情结,男儿在世何所惧,愿为热土献头颅。
可是,人们万万想不到,一场远比沙尘暴更加可怕的大祸灾,降临首都北京。
起初,周昌发埋头苦干,为百年梦想日夜奔走,其他事一律顾不上。忽然,他发现道路上行人渐稀,匆匆过客们个个神色慌张,还有许多人戴起了口罩。待他来到一座机关大楼前,迎面出来几个朋友对他高呼:好你个百年梦想,都这时候了你还瞎跑!周昌发大惑不解,说你们为何不办公呢?人家告诉他:连卫生部长都下岗了,谁还办公?你这个外地人随时可能被隔离!
事态相当严重,周昌发弄清楚了,一种不那么典型的小小病菌,击倒了伟大的北京人。简单的称呼居然叫做“非典”。一场瘟疫,浸染京城,殃及全国,摧毁了宜万铁路最后的专家评审会,把周昌发头上那28针的疮疤即将震裂,直抵脑髓。
4月22日晚,周昌发以手抚头,写下一篇忧烦日记:
今天,又打电话给赵东经理。面对“非典”,赵经理一点办法都没有,说最近疫情严重,整个北京已经不允许召开任何全国性的会议了。宜万铁路专家评审会,肯定要被迫推迟。推迟到何时谁也说不好。从电视新闻中得知,“非典”疫情正在严密控制中。怎么办啊!真让人揪心悲痛。不,我们还是要想办法,一定要设法把工作进行下去!宜万铁路到了最后关头……
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呢?一边是“百年梦想”周昌发,一边是中咨公司赵经理,二人哪里也不敢去,只能困守各自房间,通过电话和网络,沟通感情,重复话语,表示理解,等待时机。全体北京人,一律都回家。
我们必须说,恩施党政任用周昌发,算是选对了人。人到逼急时,就会凭借自身本领出招制敌。这急招儿,是一个人最后的绝招儿,是全面素质的总和。
大瘟疫从来不曾毁灭人类,生活必将继续。而当前,周昌发整日整夜在电脑网络中熬神,头痛时用手掐一掐太阳穴,口渴时浓茶大口灌,他快要疯癫过去。而疯子是敢于创新的,只有疯子才敢发动世界大战。突然间,周昌发神思飞动,梦幻出一个百年未有的绝招办法来,这一定是湖北西南部深山大河中积智千年的祖先们,帮助优秀的后辈儿女,逼出了一个了不起的新思路。周昌发疯狂地抓起电话,急急拨叫:赵经理赵经理赵经理赵经理,喂,赵经理呀,我是周昌发,喂,我有话跟你说,你一定要支持我,对,你一定要支持我,支持我们的百年梦想……
周昌发的办法,就是充分利用网络,在非常时期,开创性地举行前所未有的高端专家网络评审会议,推进宜万铁路开工!
赵东经理受到猛烈的震动:网络评审,这何止是非常时期的好办法?执政党,政府机关,选举,投票,征求意见,寻求公意,平时何尝不可为?节约办公经费,减少人际摩擦,提高公务效率,计票真实可信,公平公正公开,避免群体事件,抑制暗箱黑幕,斩断腐败机缘,好得很,很先进,很民主,代表着先进事物前进的方向,代表着……代表着……
赵东经理在电话中向周昌发表示:多难兴邦,可以考虑搞一场非常实验!虽说利用网络评审在过去从未做过,但我们坚决支持你这个想法,相信专家们也一定会支持这个好办法。我立即向领导汇报,立即向专家们征求意见。百年梦想,你可真不简单啊!
人类在灾难中前行。网络评审的创举,自宜万铁路始。
一个月以后,在所有专家共同支持下,网络评审意见从多个家庭的写字桌前陆续出台。赵东经理电告周昌发:评审有效,正在汇总,大功告成!
周昌发把自己关在家里,自灌半斤苞谷酒,热泪沾巾,哭泣有声。
2003年7月2日,“非典”之战尚未结束,中咨公司便向国家发改委正式上报了网络评审会议的第一个成果——《关于新建万州至宜昌铁路可行性报告的评审报告》。
据此,铁道部宣告成立宜万铁路建设总指挥部筹备组。
我还记得,在那个“非典”肆虐的日子里,我自己中断了一个陕西会议,然后长时间滞留在山西作家协会寓所内。而我的妻子和女儿却被闷在北京房中,与所有的首都百姓一样,娘俩电告,一日六集收看北京台电视连续剧《孝庄秘史》。
家舍附近的宣武门越秀宾馆被救灾征用,成为北京“非典”之战一个指挥中心。我有一种诉说不清的激动,宜万铁路开工的号角,竟然是在这种非常情况下吹响的……
那时节,整个北京,路旷人稀,戒备森严。
周坚卫面对重重壁垒
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说唐僧携徒儿前往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不悔。西天路上,艰苦备尝,扣人心弦。
九九八十一难,一难少不得,应是中国国情的象征性写照。神幻文学作品,深根仍在大地。
前面说,2003年7月2日,中咨公司成功开创网络评审会议,将宜万铁路可行性报告上报国家发改委。据此,铁道部施工指挥部宣告筹备成立,恩施城二十年州庆活动全盘准备完毕,这条铁路就要开工兴建,百年梦想即将实现,腊肉蒸出了香气,苞谷酒可以醉人。
是不是这样呢?
还要怎么着?周昌发在喝过苞谷酒之后,头部那28针疮疤反而更加疼痛。
敬告读者诸友:还要煎熬五个多月呢。
五个月里难关多,一道一道咱慢慢说。
所谓九九八十一难,实质在于难以冲破的一座又一座地盘壁垒,集团壁垒,实权壁垒,门户壁垒。只要你半改革、半转型、半和谐、半开放,壁垒就是普遍现象,是共性问题。政府转型势成改革关键点,政府转型的深刻意义在于,通过一系列综合性改革,使各级政府逐步从利益的制约和束缚中走出来,重返公共利益的服务地位。
周昌发他们所遇到的一道道难关,正是现实中的重重壁垒被人为地具体化了,他不头疼才怪。
修建铁路,包括修建高速公路等国家基础设施,首当其冲第一条,少不得要占地,要拆迁,要补偿农民以钱粮。读者已经知道,湖北省政府与铁道部,早在宜万铁路立项前,就签署过协议条款:由铁道部补给筑路征地资金每亩7000元以及拆迁每平方米240元,由湖北省政府具体协助完成。那么,干工作总要有个政府责任主体——比如说省国土资源厅去具体负责实施。好,偏是在这里卡壳了,湖北省国土资源厅,根本不想当这个“责任主体”,谁也不想接过这副沉重的担子。这不,周昌发陪同铁道部新成立的宜万铁路总指挥部筹备组诸君,前往武汉落实此事,事情却无法进行下去。简单说,省国土厅认为几年过去,地价房价猛涨,原定资金太少,如今,每亩地最少需要万元以上,说缺口太大干不成,实施起来太困难。这点钱,也不符合《土地法》——难题又来了。
铁道部不可能再拿钱来,而湖北国土厅迟迟推手不上阵。周昌发陪着铁道部几位来宾,一位是筹备组负责人董弘毅,一位是工程管理中心副主任潘厚德,还有一位王建国,正式与国土厅洽谈失败,交涉不下去。三双眼睛一齐望着周昌发,说你们湖北怎么这样?原先签好协议,现在却嫌钱少,你们到底干不干啦?总不能让我们筑路人去直接征地拆迁吧?我们铁道部没事儿干吗?紧迫工程多得很,如果你们湖北自家协调不好,我们铁道部只能放放再说。
周昌发头上那28针老疤,马上就要爆裂。
铁路办的人,除了一腔热血,啥权力也没有。他们只能一会儿诉诸本州领导,一会儿请示省铁路办主管领导,寄希望于省长、副省长,出面主持协调。
那段时间,周昌发等人长驻武汉了。最支持他们工作的一位官员,是省发改委交通处处长兼铁路办副主任潘幼成。周昌发在日记中痛苦地写道:
又向潘幼成同志汇报,说我们已将宜万线的征地拆迁费用,与长阳高速公路、长荆铁路和宁西线随州段三套方案做了比较,并按照《土地法》测量出一个标准,然后匡算,认为铁道部给宜万线的包干经费虽然不多,但只要省直部门不截留、不揩油,不收费,把这些钱真正用到农民身上,还是可行的。……潘幼成同志据此向国土厅反复讲解,而国土厅仍然不干。
能有什么法子?宜万铁路果真干不成吗?不,周昌发振作精神,和潘幼成一道走向省政府,请求副省长周坚卫再度牵头出面,和国土厅谈下去。
周坚卫副省长,对这条铁路知根知底一往情深,他主持召开各方联席会议,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周昌发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会煎熬。
——省国土资源厅坚持说:国家法规有明文规定,我们必须收取一定费用,而且少了不行。
——省林业局也说宜万铁路沿线,属长江南岸防护林带,按照国家法规,是不能修筑铁路的。
——省水利厅当然也有说法:按照国家法规,开工修路,每平方米必须收取水土保持费。
——省电业局也有说法。
——省农业厅也有说法。
——省地税局也有说法。
——省交通厅也有说法。
所有这些问题的提出,源于立场,均无大错,体制未改,谁当家都是这个样。倘若我这个作家在会上,倘若一定要让我谈谈看法,我肯定会说:农民付出太大,补偿却太少太可怜。早在1998年,中央就提出要“赋予农民长期而有保障的土地使用权”。实际上,农民们哪里有土地产权,他们与土地是债权关系,不是物权关系。农民是被动群体。诸位都有权收费,唯独农民们失去土地,不知向谁伸手索要?法律保障各个政府机关的权益,却忽略了农民与土地的权益……
看,书生只会为农民发发牢骚:人人想到自己,谁去关照农人?方才行政主官提出许多难题,却只有行政主官才可以解决难题。下面的行政主官听中层的,中层的行政主官层听上面的,省里的局委厅室办,要听省委省政府的。
最后,还是得益于周坚卫副省长坐庄,使诸多难题有所化解。周副省长面对各方激烈诉求,也动了真情实感,他坚持要求大家必须站在全省一盘棋的立场上,顾全大局,牺牲奉献,一切为了宜万铁路顺利开工。明摆着的事,总共就这么几个钱,大家收费越多,广大农民和用于筑路的钱就越少,于心何忍啊!情感加权威,国情加省情,周坚卫副省长统一把握会议,最后拍板决策三条:
属于本省的各项收费,一律减免,以集中财力修路。
属于国家部门的种种规定,由省政府出面,到北京各部委去陈请放宽,请求给予照顾。
属于征地拆迁的事,省国土厅有难处应予理解,改由宜昌市和恩施州作为责任主体,分段包干负责完成,自解难题,绝不能影响铁路开工,只能为工程鸣锣开道。
各方人士,不再坚持己见,先后表态同意此议。
周昌发这类干部,与领导者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上下级应有的距离和尊重,这是规矩,已形成长期习惯。这时候,他却险些扑上前去,热烈地拥抱这位副省长。
两大部争端难摆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难刚过,一难复来。
省城联席会议,周坚卫副省长主持成功。这仿佛为周昌发做了一个脑部按摩,使他头痛稍缓。未料北京那边,国家发改委突来一份急电,让他再度跌入痛苦之中。发改委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中咨公司专家网络评审报告早已呈上,发改委各个司局的可研报告也一一会签,单等主任会议一开,即可批复,最后呈总理会议签字便是。偏偏就是这个要命的发改委主任会议,却因为缺少一份关键性材料而开不成。什么关键材料,哪个材料不关键?
原来,国务院早有明文规定:凡在长江上建造大桥,必须由国家交通部批准,最后由交通部至少是交通部水运司形成正式批文,才算合法。彼宜万铁路,先从宜昌向南第一次横跨长江,驶过恩施山区之后,进入万县境内,向北第二次横跨长江。两座铁路大桥,两跨长江主航道,没有国家交通部批准,岂敢修建?
然而,在周昌发以及前任们储备的所有材料中,却没有这份重要批文。只有宜昌市交通局一个文本,如此级别根本够不着高端会议。国家发改委因而不能批复宜万铁路开工。准确地说,不能列入主任会议议事日程,即便上了主任会议也批不下来。一句话,必须搞到交通部的正式批文。
须知铁道部与交通部,却完全不是同一机关。
要等待行政式的、老一套的公文旅行吗?湖北人等不起,恩施人等不起,潘幼成、周昌发他们当然更等不起。改革开放几十年,中国人摸着石头过河,其最大特征,就是下面的积极性推动上面的各项方针政策,上下互动发生变革。写了大半本书,读者早已看出,一条国家重点铁路,却是最偏远的山里人搅动高层国家机关,共同助推的结果。现在,周昌发一行必须再度扑向北京,推动另一座国家大部的恩准。尽管周昌发他们对于这个机关相当陌生。陌生并不可怕,铁道部和其他国家机关,周昌发他们原先也是陌生的呀。只是时间太紧太紧了。
周昌发及时将情况向本州汤涛、周先旺等主要领导汇报后,即由分管副州长柳望春带队,一行人于2003年9月中旬紧急赴京。他们首先求助自家熟悉的铁道部计划司,想请人家出面帮忙说服交通部。计划司的朋友真诚相告:老梦啊——人们觉得“老梦”更比“梦想”亲切,干脆把周昌发简称老梦——老梦啊,咱们是铁道部,管不了人家交通部,我们已经出文出函发送交通部了,你们要想快,还得自己跑啊。
是啊,眼下已是秋季,全州人民的州庆活动盼望铁路同时开工,还来得及吗?
一个偏远山区的小干部,级别不过在科级与副处之间,他周昌发只能凭借鼻子下头一张嘴,到国家最大机关去宣讲他们的百年梦想,仅仅一个“以情动人”,就想推动大机关要害部门为这个梦想转动起来,还要赶上他们自定的州庆“好日子”,这张嘴能行吗?不幸的是,那副圆胖脸上的厚唇嘴巴,一到北京便急出了满圈圈燎泡。须知交通部一下子批准修建两座跨江大桥,是必须郑重召开专项评审会议的。
周昌发等人毅然来到交通部水运司,刚刚说明来意,人家便说:“这事儿找司长吧!”——此话太正确了,没有半些错误,可惜司长去哈尔滨出差了。
于是这张布满燎泡的嘴巴,开始启动以情动人工程。这一次,虽未产生明显效果,但总算获悉交通部可能在10月份组织项目评审,一篓子好话也算没白说。
10月评审?周昌发于9月24日在京写出如下日记:
交通部对铁路大桥的批文未下,以致无法召开发改委主任会议;又在铁道部外资中心得知,宜万铁路要充分利用亚行贷款5亿美元,谈判的前提必须是国家正式批复开工的项目,否则就是一个技术性谈判。现在,只要一个环节卡壳,就卡住了一大串儿;书记州长们又来电话催,说距离州庆活动只剩下一个月时间了。……我们每天在各部委之间乱转,给方方面面到处磕头。办法还得自己想啊!今天一大收获,是通过两位好心人悄悄指点,我们得知一个特别重要的信息:一周后,交通部长张春贤,将陪同已卸任的李鹏委员长前往湖北三峡等地考察,这个机会可不能放过。应迅速建议州领导商请省领导牵头,以省交通厅为主,千方百计向张春贤部长做一次当面汇报。请求张部长亲自过问宜万铁路跨江大桥的批复,也许可以加速批文的下达。
情报,情报最重要。周昌发他们悉知交通部长张春贤,将在一周后到湖北去,便立即向汤涛书记禀报,盼抓住时机,晋见部长当面陈情,推进大桥审批……
10月3日,张春贤部长在湖北听取恩施意见,果然深受感动。这段故事因篇幅较长而略过。总之是汇报效果颇佳,交通部长亲自催办此事,促使宜万铁路两座跨江大桥评审会在京提前举行。还是那句话,没有大官员表态,没有一把手支持,你啥事情也办不成。
部长一催办,确实比较快。不出一周,即10月9日开会,大桥评审得到通过。交通部对两座大桥的江段选址、通航净跨度和净高度宽度,予以认可。
消息传来,周昌发当然高兴!但他仅仅高兴了数日,复又跌入深渊。新的问题是:交通部虽然认可了跨江大桥方案,但同时提出一大难题,说长江向称黄金水道,你铁道部在江上修建两座大桥,施工期间势必影响大船通航,这段时间亦不会短,那么,损失了、减少了我们的航运收入,谁来赔偿?所以,你们铁道部要出一笔钱,补偿给我们交通部才行,否则不下批文。
兄弟两家,由此像京剧舞台上两位老生,发生了争吵——
铁道部苦笑道:此乃为国架桥,如此巨额补偿,吾等哪里会有?
交通部相讥:尔等修得起两座铁路大桥,出不起区区散碎银两?
铁道部:有钱无钱,此地不论,盖因航运补偿从未纳入史上铁路预算也。
交通部:如今改革开放,纳入预算为时不晚矣!
铁道部:贵部财大气粗,看在吾等同朝为官面上,不妨减免此议罢。
交通部:忆往昔峥嵘岁月,贵部尊为长兄,铁老大美名驰天下,若论财大气粗,如何言及吾辈。
铁道部:天下大事,分分合合,同根相煎,何以太急?
交通部:市场经济,损益必究,往日大锅,今日小锅,贵部解囊补偿,势在必行。
铁道部急了:补又如何,不补又如何?
交通部坚守:航运补则批文出,航运不补,批文难出也!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主角从容演,观众心绞痛。最难熬者,莫过于百年老梦盼路人……
两部僵持不下,直接影响到宜万铁路项目与亚洲银行的贷款谈判。当时,由国家财政部主持这场谈判,涉及当年亚行对中国最大的一笔贷款即5亿美元。铁道部和交通部打嘴官司,情将中断可研项目审批,财政部着了急。此贷款关乎我们国家的利益与面子啊。末了,还是由财政部出面,携手发改委,召集铁道部和交通部两位老兄弟坐下来,好一番协商调停:
铁道部当前无须出资补偿给交通部,也无须承诺在将来给予补偿。只需要大家都把国家大事放在第一位相互理解吧。此乃公有制国家一大优势,社会主义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
还是财政部面子大。交通部在接受了财政部的苦心调停后,做出较大让步,这笔钱不要也罢。该部终于发出允许修建两桥的批文;这场国家两大部之间的“航运补偿”纠纷,总算摆平。
11月5日,发改委把关于宜万铁路的所有批文、报告悄悄地汇总起来,悄悄地上了主任会议,悄悄地批复通过,悄悄地告知了恩施人。
如此重大突破,为何却要“悄悄地”进行?
读者诸君有所不知,此前,铁道部与亚行贷款的谈判会在京举行,时间正是财政部出面协调两大部“航运补偿”之际。亚行贷款5亿美元用于宜万铁路,人家只承认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复之后的项目,项目不批准,款项不贷出,谈判便是务虚的、技术性的一个意向而已。因此,没人敢向亚行走漏风声,说发改委主任会议实际没开,亚行并不知晓宜万铁路可研报告实未批准。这样,谈判得以顺利进行。履行公文,打了一个时间差,在中国也是常有的事啊!现在,批了也就批了,咱还大张旗鼓地嚷嚷什么?想让人家如梦方醒加以追究吗?所以,国家发改委的批复只能悄悄地进行,周昌发只能悄悄地高兴。现在,距离预定的州庆之日——12月1日,只剩半月光景。
至此,宜万铁路似乎可以开工兴建了?州庆活动似乎可以如期举行了?
错,还有最后一大难关未过呢。
全州大庆降福音
这最后一大难关,就是由总理温家宝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
国务院常务会议可不简单。在如今和平年代里,每周逢星期三召开一次,所要研究的议题,俱是重大国事。议题规定必须在上周五报送,不允许提前,也不允许推后,报什么,上会研究什么,外人均未可知。一般来讲,不是急件,都必须依次排队,不得“加塞儿”。国家大事太多,要讲究先来后到。宜万铁路的议题文本,照惯例应是国务院下通知给发改委,发改委在某个周五报上去,然后等待以后若干个周三的消息。是否上会研究,谁也说不准。
恩施州干部群众的心情,该是何等焦虑!
离州庆吉日只剩下最后半个月!州长周先旺,亲自带队奔赴北京,与周昌发等人会合后,向国家发改委、国务院秘书局,发动全面攻势,争取尽快上会告捷。
在这里,还有一个独特的现象,要顺便告诉读者。恩施州长和“老梦”等人,要向上述三大机关推进工作,如果没有内应配合,必是很难很难。谁来做“里应外合”的配合呢?万幸的是,恩施州一位副书记,名叫戴贵洲,正巧在国家发改委上挂职务,在京工作;湖北省某地市一位副书记,正巧在国务院秘书一局,上挂副局长,也在京工作;还有一位恩施籍干部,名叫向东,作风干练而倍重乡情,也正巧在国务院研究室宏观经济司做处长,后来担任了信息司副司长。这3位湖北干部,为了家乡的铁路,在京城大机关内部积极配合,出了大力,发挥了不可代替的“内应”作用。如果不是他们动情实干,许多事情极不好办,恩施来客还是一个干着急。中青年干部挂职,既有向下挂职锻炼的,也有上挂国家机关的,两种情况,都是组织部门一项长期工作。总之,事情因此而提速——
发改委办公厅副主任董贺义告慰恩施州长:我们已将宜万铁路文件做出特急报送的准备,单等国务院通知一下,即刻发送。
国务院副秘书长汪洋也告慰恩施州长:只要发改委的文件一到,我们一定加快办理。
周昌发几头奔走,和那位国务院研究室的向东处长拧成一股劲儿,扳着指头数日子。
就在距离州庆活动只剩4天的时候,即2003年11月26日,在温家宝总理主持下,国务院该年度第30次常务会议,正式审查通过了宜万铁路可研报告。
通过了,国务院通过了,终于通过了……
次日,阳光格外明亮,天空格外晴朗,飞机格外舒适,旅客格外亲切,恩施人怀着无边的喜悦,胜利返回欢腾的故乡。三天后,自治州大庆活动如期举行。
接着又传来好消息:新任铁道部部长刘志军最新承诺,宜万铁路征地拆迁费用,由原先的每亩7000元,增加到每亩9000元包干,与重庆万州区拉平取齐——每亩地由国家多投资了2000元,合算下来可不是个小数字。
双喜临门了。土家苗寨有福音。
前任总理朱镕基先生曾经说:咱们国家的铁路太少了,在哪里建都是合理的。我们则可以理解为:各地的铁路项目不能靠等待,等是等不来的,各个地方政府只有主动争取,穷尽一切办法获得国家支持。从而推动区域经济发展和地方利益拓宽。在采写本书过程中,我随时可以听到全国各地常驻北京的专项班子奋勇工作的消息,其方法真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形成当代中国一大特色。在这方面,有新疆自治区王乐泉书记,亲自带队,在京奔走“兰新复线”告成;有四川省苍溪县赵军国等人辅助地方政府,组成“民间铁路秘书处”,14年如一日争取“兰渝铁路”成功。例子很多,他们从官民两大侧面构成争项典范;而宜万铁路,在开工前10年间,恩施州几度更换党政领导而不弃,反而越抓越紧,使争项工作极富连贯性,并能由刘吉录等人把修建此路提升到一个更高的理论层面,终告大成,亦是全国各地“跑铁路”又一极佳范例。
中国铁路要上马,不这样跑腾行不行呢?地方政府和众多“百年梦想”们,太辛苦了。他们,对于我国曾经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和后来坚固的“衙门”壁垒,是深有体会的。种种弊端严重阻碍着政治体制改革之路。
九九八十一难,魔障层出不穷。
九九八十一难,来者前赴后继。
周昌发又写了一篇日记:
今天,是州庆二十周年的大喜日子,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2003年12月1日,恩施州枫香村锣鼓声声,热闹非凡。未来的恩施火车站将在这里拔地而起。铁道部副部长孙永福从北京率队前来,和我们一道举行宜万铁路奠基仪式。礼炮声声,许多干部群众洒下了欣喜的泪水,我自己也忍不住热泪长流。透过欢乐的人群,我仿佛看到了家乡光明的前景。我们也为家乡父老百年梦想的实现出过一份力,往日的苦恼一扫而光。那句年轻时常常记取的老话又出现笔端,“当我们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我还想到,宜万铁路虽然比渝怀铁路晚开工了几年,但是,我们却大幅度提高了铁路标准,还要设想建成优质复线,还不是更好了吗?早几年,是不可能达到这个标准的。
我意识到,铁路开工在即,新的更大的困难就要到来。更多的难题在等待着我们……
周昌发写得真好。
一百年前,詹天佑先生在这里破土动工而失败。今天,铁道部直属的宜万铁路总指挥部再次成立。为首两位正副总指挥,都很年轻,一位是铁道部技术委员会副主任、工程管理中心主任张梅,一位是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副主任朱鹏飞。这两员大将都曾有过显赫战绩,不久前刚刚从青藏铁路指挥岗位上凯旋。他们以国家大部司局级职能部门正副主官,直接组建一条铁路总指挥部,直接担任正副总指挥,此前还很少有过,足见重视。张、朱二人都是科班出身,身经百战,正是人生好年华。如今,率部挺进十万大山,打下了宜万铁路的第一个木桩,他们充满信心,斗志昂扬,要继承并且完成先辈詹天佑的未竟大业——他们会不会成功呢?
前方,莽莽群山气森森,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难道又会遇到九九八十一难吗?
是的,是的。张梅和朱鹏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区区300多公里铁路线,数万将士从2004年早春开战,一口气拼杀搏斗六载春秋,到2009年深冬,我写到这里时此路仍未竣工告成。张梅和朱鹏飞的头发都熬白了。
他们遇到了什么困难?是什么样的妖魔如此厉害?
重复一遍,宜万铁路可不是一般的铁路,所谓国情与社会的因素肯定是第一大难题,而自然生成的地质地理因素,又是一大难题。这里先将后一大难题公示一下:
胡子平,是铁四院的高级工程师,他担任着宜万铁路勘测指挥部的副指挥长,兼宜万铁路的“设计总体”。胡工说:宜万铁路的修建,其复杂的地质情况,集中国山区铁路——艰、险、难之大成,全路形成了典型的地质博物馆,其勘测设计和施工难度,在世界铁路修建史上是十分罕见的。
宜万铁路虽然只有377公里的长度,国家总投资却需要225?郾7亿元——它是中国所有铁路当中,桥隧比重最大的铁路。其中,有一多半的火车站建设在桥上;另一半的火车站,竟然建设在隧道里,多达21座,令人无比惊异。全路隧道桥梁两项总计,占全路总长74%;就这么一段路,国家级重点工程和控制工程居然有25个之多,包含8座Ⅰ级风险隧道,有5项铁路桥技术创“世界之最”。还要告诉读者的是:宜万铁路竟然是中国铁路“平均公里造价之最”,例如,众所周知的青藏铁路,施工环境极其艰难,每公里造价不过1000万元,而宜万铁路,每修建1公里,耗资达到6000多万元。
修建宜万铁路,就是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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