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来自巴西的酒保杰克用他略显生硬的英语说,“一个寂寞的台湾女人,总在雨夜出现,10点多进来,点一杯曼哈顿,或是龙舌兰日出,喝得很慢,抽根烟,有时再加一杯,午夜时分就走人。边角靠窗那里,是她每次来坐的位置,如果有人,她便不逗留。那是个特别适合她的位子,不是吗?窗外有棵优雅的日本枫树,缠着黄色小灯泡,投影在窗玻璃上,跟她的侧影交叠。一个成熟的女人,美丽,有心事。你还能要求什么?”雨夜的酒馆人本来就不多,当杰克调好每一杯酒,洗好每一只酒杯,一个个排好,再也无事可做时,他就遥望着这个女人。
有的女人可以近观,这个女人适合遥望。“她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杯子,或是窗外的某一点,你知道她的灵魂不在这里。她为什么来?我知道你会这样问。我们并不是上海什么热门的酒馆,那些在旧法租界、外滩一带的时髦酒吧,放着拉丁音乐,顾客跳着莎莎,或是那种美式酒吧,三五朋友大声说笑,看足球。我们不是那种地方,我们吸引的是一些有心事的客人,他们不想待在公司,待在家里,想走出来又不知去哪里。一个像这样放着爵士钢琴曲、烛光摇曳的小酒馆,适合想要安静但又害怕孤独的人。这里并不容易认识什么人,大多是熟客,但是我敢打赌,先生,你想认识她。”
调酒师说得不错,梁马克其实是尾随女人进来的。他刚结束了一个奢侈品推介案,准备隔天独自一人去广西北海住几天,深圳的老同事在那里买了个靠海的小楼房。他什么都没准备,甚至不知道北海那里有什么。美丽的风景,新鲜的空气,相对三亚更为天然纯朴?这些是度假的理由,但他只想离开。往南,是冬天的适宜选择,但如果老同事的小楼远在北方的哈尔滨,甚至是漠河,他也会去的。一支德国老牌金笔被介绍进上海了,在这个没人用金笔的地方。那个外滩奢侈品介绍会十分隆重,香槟被倒进了高脚杯,接着是年份上好的红白葡萄酒,在金碧辉煌打上广告的水榭旁,美丽的模特儿衣着单薄,长裙高衩,但捧着黑色丝绒盒巧笑倩兮,盒里躺着有百年历史的最新款金笔。多少重要的买卖契约将以它来签订?多少关键的礼节要靠它来打点?这些都跟他无关,做完了,只想离开。
离开前的晚上,隔壁夫妻在吵架,上海女人拔尖的嗓音,唱戏般骂得激昂,男人哑掉了,让女人唱独角戏。他住的地段有上海的老灵魂,隔两条街,是梁家从前的老宅,两层楼的洋房,现在卖本帮菜,浓油赤酱很是正宗,他却从未进去过。从小,他爸爸就被爷爷带到香港,奶奶和大伯大姑留在上海,守房子守产业,最后什么都没守成。运动一来,大伯大姑都在外乡落地生根了,回到上海也不是上海人,跟他一样,他连上海话都不会说。大学毕业后,他先到深圳工作,再到上海,在老城区里想象爸爸的童年,夜晚,安静的梧桐路上,渺渺的练琴声,音符的升降有如时光,上去了,又下来。不是直线往前,只是不断在胸口盘旋,老的时候,心情还像孩子般孤单。
他不惧怕孤单,从小的习惯。与孤单相比,吵闹更可怕,尤其那种具有杀伤力、充满指责控诉的喊声。难以想象在电梯间遇见的会微笑点头、穿高跟鞋挎皮包的朱太太,会有这么大的火力,而那个穿睡衣趿拖鞋给家人买早餐的朱先生,此刻噤若寒蝉的神色。他们这样大吵,明天开了门出来还是恍若无事,点头招呼,梁先生,上班啊?自欺欺人的功夫,一点不逊于他们这些专业的广告人。他穿上连帽的墨绿防雨外套,摸了摸口袋,里面有烟和火,拿了鞋架上的皮夹子和钥匙,逃难似的下楼去,很高兴明天就要离开。
微雨,雨丝不过就是一点潮意,只有在路灯下才看到雨线斜飘。他喜欢老城区,大半是为了这梧桐夹道,夜晚昏黄的情调,那种热闹之后必须的安静,这点安静,在上海已经越来越难寻到。街是弯曲的,空气很冷,吸进肺里刮拉松脆。10点多了,他想寻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什么,没有奶油菠萝包和叉烧肠粉,春卷小笼或葱油拌面也好。但是这条街,那条街,平民小食小店一个个让位给红酒店、奶酪店、日韩版的服饰店、台港的珠宝设计……现在这些店面一一锁上玻璃门,挂着停止营业的牌子。
他踩在已经被人践踏无数次、泡在雨水里腐烂的梧桐黄叶上,后悔没穿那双防雨靴。漫无目地走着走着,心疼起自己来了。你说,这日子过得有劲吗?一个没啥意思的工作,平日就是一个人,除了工作就是上上网,打打游戏。上个月到杭州跟那个聊了两个多月的Jenny见面了,绕了半个西湖,吃了一顿饭,回来后就冷了。女孩有点婴儿肥,牙有点龅,但是笑起来甜甜的,是那种可以带回家给父母看的人。但没有人催他成家,父母都比较洋派,晚婚很正常。席勒公关的Liz倒好,成熟有风韵,三十出头,已经当上副总,合作一年多,两人的微信从谈公事,逐渐到温暖的问候和幽默的吐槽,都要上瘾了,只不过那温情只在微信的世界里,那里有指尖一触轻易可以送出的玫瑰和醇酒,笑脸和哭脸。没有人提起工作之外出来喝一杯,也没有人约看电影散步。这样的邀约,可能让彼此尴尬,讲究实力的现实世界里,他无足轻重。要搭上美眉是没问题的,他生了一管高鼻,软厚外翘索吻似的唇型,身高一米七八,不说话时还是挺神气的,一开口就有点赔小心的没底气。跟这个May那个 Sherry拉拉手亲亲嘴,带回小楼作进一步的认识,都是可以的,但是那最高枝上的红花,蛋糕上的大草莓呢?你说,这日子有劲吗?
开幕酒会那天,Liz穿了件黑色无袖短洋装,剪裁合身,前包后不露,露的只是温柔起伏的全身线条,胸脯上一条天鹅水晶项链,一双踩在高跟鞋里纤细的玉腿,端一杯香槟,行云流水招呼全场。她特别过来以老朋友的亲切口吻邀他加入下个项目:外国精品买手店入驻淮海路。主流的名牌已经不能满足中国所有的富人了,更有文化、更讲究个性的消费者,要的是低调的奢华。
低调的奢华,这句话让他震动。眼前的Liz可不是活脱脱低调奢华的代言人吗?这样的女人,护花使者不要太多哦!“Mark,期待下一次的合作!”她笑着,轻轻单击他肩头,转身招呼其他人,留给他一缕若有似无的香风,转瞬间无处捕捉。迪奥?香奈儿?无法辨识这是哪款名牌香水,说明他对奢华女人的经验有限。
他放弃寻找热食的念头,自暴自弃准备回家把冰箱里的比萨热来吃,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擦身而过。她身上的一股幽香,让他忍不住回头,看到一个被米色风衣裹住的苗条身影,短靴,纤细的小腿,走路的样子不紧不慢,是那种不赶时间的走路方式,很清楚要去的方向。他不由自主转身跟上,走了两条街,走进了这家小酒馆。坐在吧台,点了杯长岛冰茶,一边听调酒师东拉西扯,一边偷觑。女人有点年纪了,脸上眉黛半残,口红褪淡,支着头出神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楚楚动人,还有,她随意搁在桌上的爱马仕皮包。虽然嗅不出香水的品牌,对奢侈品这一块,他梁马克还是有一定辨识力的。女人的衣和鞋,都有种质料上等做工精细的讲究,整个人的打扮很低调,不是那种膺品穿戴者的俗丽张扬。低调的奢华。
这样的女人,像Liz的女人,为什么深夜独自来到小酒馆?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落寞,仿佛是来哀悼,来纪念。
女人走了,他也该走了,回去打包,明早的飞机。走出酒馆,昏黄的路灯下,雨丝还在斜飘,女人还在那里,站在路口,像在等绿灯,眼睛却直视着他。他的心猛烈跳了起来,腿还有点软,但还是往她那里走去,走到女人面前才发现,女人很娇小,伞没打开,雨丝纷纷落在发上,结一层水网,被路灯照得发亮。他打开伞,遮到女人头上。女人笑了,笑得妩媚。这无人的路上,红绿灯不过虚设,绿灯了,他们下意识往前迈步,尽管不知方向,此刻先渡到对岸再作打算。两人依偎在一把伞下,像一对情侣,却是绝对的陌生人。沉默中往前走,女人短靴脆生生一记记敲着红砖路,他小心翼翼跟随那节拍。
女人在一家有遮雨棚的店前停步,店里黑漆漆,靠窗立着个女模特儿,光头,灰色的眼珠子,两手一高一低摆姿势,乳房尖尖顶着针织衫。“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在酒吧里?”
“你像一个人。”他冲口而出。
“谁?”
“我的初恋。”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他并无意骗她。根本不用骗她,在她还不知道他是谁时,就已经跟着他走了。但是话一出口,突然感到此言千真万确。他从未爱过人。那些他亲吻过的芳唇,爱抚过的乳房,进入过的女体,他都不爱。爱,必须是有想望,有好奇,有想成为她生活一部分的渴求,当他想望、好奇和渴求时,不管这女人是什么模样,他都爱。而在酒吧里,望着她,他了解到这样一种女人其实一直就是他的想望,只是不可能存在于他太过平凡的世界里。就像他的工作,一支笔可以如此华贵,一个包可以如此完美,一只表可以是艺术品,人类智慧的结晶,财富地位的象征,但他一辈子用不了。
她眼光闪烁,眼角细纹散荡,芳唇微启仿佛想笑,却只是抿了抿。他收了伞,女人没说话,他空出的手把女人揽近,女人没反抗。他清清楚楚闻到那高雅的香水味,香奈儿或迪奥,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女人的唇柔软,舌头水润有酒的甜香,夹着一丝微酸,直溜溜的头发丝般的触感,颈项耳根香气媚人。他摸索她细软的腰肢,女人一路都不设防,都由他,他渐渐也就不再犹豫,手上的动作大胆起来,隔着丝质衬衫和轻薄的胸罩抚弄,坚挺的下身顶住她,两人喘着气,要把自己揿压到对方身体里。突然,女人一推,止住他的动作。箭在弦上,但他没有异议,根本不相信自己有这等桃花运。
“走吧。”女人说。
“去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女人嗯一声,两人继续往前走。虽然还是雨中夜路,踩在湿烂的梧桐叶上,他却觉得这条路诗情画意,而他也开始走运了。女人挽着他的手。刚才的耳鬓厮磨很有效率地拉近他们的距离。回到住处,已是午夜,电梯里亮着白惨惨的日光灯,老电梯发出不堪负荷的隆隆声,不情愿地送他们上楼。电梯间有个灯泡坏了,剩下的一只照出一个朦胧的世界,邻居一把黑伞撑在地上晾,还旁若无人掼了几只旧鞋,把进门的路都挡住了。他看女人一眼,看她是否露出嫌弃的神色,但女人神色自若,仿佛只是回自己的家。他没把伞晾在外头,这是把新买的好伞,抖抖水,拿进屋里来靠墙立着。
他没开灯,黑暗给他勇气,而女人似乎也喜欢黑暗。在一个漆黑的陌生房间里跟一个陌生男子,或许便是这个女人的欲求。一滚倒在沙发上,他就替她除去脚上短靴,因兴奋而汗湿的手指和掌心沿着纤细的脚踝一寸寸往上,女人这时抽搐了,挣扎了,但这一切都只是邀请。他们恣意地做,陌生的肉体不是那么陌生,毕竟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不想承认的是,此刻Liz的影像占据了他的心神,让他亢奋无法自持。
完事后,开灯,两人起来穿衣服。如同亲密感的瞬间降临,陌生也是。眼前快速被衣物遮住的女体,方才手和舌才刚熟悉,他记得摸上乳房时,那里一片鸡皮疙瘩,记得中指上的湿润和黏滑,女人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如此催情……但是灯光下,那神秘的电力和召唤不见了,女人不看他,只是利落地穿上衣物。果然从里到外一件件都是做工精细质料上等。最后她站了起来,对他一笑。这是两人今晚第二次四目相接,他看出女人不希望他多说什么。
女人从他身边无声走过,轻轻开门,带上。他听到老电梯隆隆上来了,带着这个不知姓名的女人走了。明天,要去北海。不会再见到这个女人了,对她面容的记忆快速消退,只留下低调奢华的装扮,悒悒的气质,皮肤的香气,等他从北海回来,对今晚的记忆,便完全是对 Liz的记忆了。
梁马克所不知道的是,当他再度在会议桌上见到Liz时,这个女人的模样却突然闪现,一袭风衣,伫立雨中,路灯把潮湿的头发照出光晕。面前的Liz自信十足谈着新的企划案:英国的服饰集团,派驻欧亚的资深买手,寻找不知名但充满创意的服饰,创造消费习惯,培养买手店的顾客群……上海的名牌消费力已经超越纽约,接下来是不再盲目追随名牌,要寻找适合自己的穿戴风格,自己的第二层皮肤……
不知名的,却是好的,更胜名牌。Liz的淡妆还是化得那么不着痕迹,让人觉得她永远精神奕奕。她按时上健身房锻炼,对工作和身材展现了绝对的纪律。此刻那双美眸因为谈到新企划而熠熠放光,对眼下的上海奢侈品市场,就像云豹捕猎,绝对的优雅和不留情。梁马克不禁想起那女人悒悒的神情,脸上眉黛半残,唇色是缺氧的淡紫罗兰。
“Mark,心还在三亚?”Liz一笑。
“啊,没有。”梁马克定定神,“不是三亚,我去的是北海,在广西,海边……”
“是吗?”Liz开始查看手机。会议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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