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木小说-雪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2009年初娜米搬到北加州的时候,我刚好从长春返回来。在那儿我过了整个冬天,过了一个很多年没有过的春节。

    再上一次冬天在长春恰好是一九九九年,却是另一处房子。我有时候分不清那两栋房子,只记得房子都是以楼梯为中心,楼上楼下说话要对着楼梯口大喊。一九九九年回去的时候大姐和小坦也都回去了,还有男朋友们。我爸有一个单间的书房,其实更是吸烟的房间。他吸烟后,又看到家里人丁兴旺的景象,非常满足,就偶尔写一下毛笔字抒发一下。也没有正式的纸和墨,还是那一瓶“一得阁”。我们每次回家只是给他买袜子手绢羊毛衫之类的,都假装忽视精神需求。春节怎么过的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和三木走到我们原先南湖边上的老房子。房子空着,所有的,很多盆二月兰还都养在那里,经常要回去浇水。雪总是下一会儿,停一会儿。我们沿着小南湖的石头大坝走,真年轻啊。

    2009年的房子客厅在楼上,下面是车库。有一个非常大的露台。雪还没有下得很大,露台上刚刚飘了一小薄层,我妈就迫不及待地去扫。孩子只有一岁半,胖胖地不太稳当地跟在后面。我爸就站楼上他的房间往下看,说两句嘲笑她的话。因为治疗,他把睡眠的时间安排得很长,晚上听过新闻联播就躺下了。我住在客厅另一端全是落地窗像会议室一样的房间,隔得很远。所有人都睡下后,我开始工作,回到自己的世界。那时候只是工作,并未有规划。就像读大学、然后读Ph.D.,再做博士后,都不是规划。像从来没有试图控制任何一步。2007年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荣树特别写信给我说不要去做博士后,直接申请终身职位。他解释说,不能毁了你的简历,要直接冲过去,目不斜视。我忘记了为什么没接受建议,可能就是懒惰和糊涂,体内的荷尔蒙没有达到那个高度。所以,就是那样工作下来。夜深后雪总是小或停下来。窗外有一盏路灯。最喜欢看路灯下飞跃的旋转的雪粒,不回忆也不展望,就是看着,竟然默默地说,布朗运动。心里笑了一下。如果我和小坦讲,我好像有另外一个思维,平行的,科学逻辑的,渐渐地要占上风控制我;她也就是偶然地想一下也不以为然。我还说,统计运用在生活中非常错误,因为我们的事件都是一次性的。话飘出来,就显得很轻浮。在我们家,发表科学言论似乎非常不自信,还好我也不确信,只是太多年的训练,有些话不自觉地跳出来。但数学是可以讨论的,因为它更抽象,不用根据。我的数学却有些糊涂。我只是开玩笑地对爸说我还搞不清楚奇异值分解。他非常乐地说,这我可能帮你!我非常非常自豪,因为他还像以前一样讲得不仅清楚,而且可以从特别的角度更简单地看这个数学过程。我借势说我不希望分解自己头脑后发现最强的奇异值是科学的逻辑。爸就不回答,他没有和我说过任何空洞的话题。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谈论什么。

    从新年到春节之间,亲戚们就开始拜访。每次门铃响,我孩子都要我扶着他下楼,像是知道每个人都喜欢他胖胖的样子。大家会讨论他有多像我小时候。我妈就开始列举我很小的时候如何耐得住寂寞,一个人躲在老家炕的最里面玩一个塑料娃娃。我姥姥可能有些糊涂了,直接把他当成了我。我总是坐在楼梯拐弯处,拿一本书假装看,不然他们会担心我的工作。爸站在楼梯上方,有时候趴在栏杆上向下看一会儿。但新年的那一天,却没有任何客人。爸,妈,我和小孩四个人外出吃午饭。我们从来没有那样做过,一般只有大姐才喜欢组织这样的事。在一个巨大的包间里,他们俩一直高兴地在看胖小孩学习用勺子。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原本计划在春节前完成治疗,可是到后来就越来越辛苦。接着小坦回来了,穿着红毛衣,带着恋爱的烦恼。一切都还很有希望。那个冬天和那个春节非常非常好。

    那个春节过后,回到加州。娜米来看我。已经有三年未见,她走进来时竟然恹恹的。已经不打算再工作了,和我讲了一会圣克鲁兹的攀岩俱乐部,又突然说想回到圣地亚哥去海洋馆做海豚训练员。我还没有见过Larry,她说:就是那样一个人。她从来没有和我讲过“爱”这个词,当然我也觉得难为情。这么多年,她和什么样子的人交往,又为什么分手,我连名字都不必知道。她从来不把这样的经历再重新赋予或者说强加上感情来讲成故事。我也从来没讲给她听。只开过一次玩笑。我告诉她我听过荣树唱你给他写的歌,荣树把那首歌收集在他的音乐专辑Helix里面。那张名字让人尴尬的专辑是他在家里地下室自己做的,里面有几首谱曲是用蛋白质序列推算出来的。真是无与伦比地自我。

    娜米才第一次见到三木,就也像亲人一样。努力学了很久名字的发音,因为不小心听起来就像“You”。我们坐在地上,小孩醒了,跑过来。她抱起他来,躺下把他举起来,然后坐直抱着对他说:“我要教你唱歌,还要练习攀岩。”

    接下来,也就是2010年春天,她告诉我冬天里她要生一个男孩子,并想出很长一串名字。我说,“应该轮到我起名字,Peter!”因为我孩子的名字是她起的。夏天里我见到她和Larry。她穿着紫色和金色条纹的连衣裙,因为怀孕的激素她看起来神采奕奕,更显得站在旁边的Larry无所适从。他有些浮肿的样子,淡蓝色的温和的眼睛,脸上的绒毛在光下泛出金黄色。他和我握手,他的手非常柔软。我们一行乘蒸汽式老式火车穿过红木林,快傍晚时,在圣克鲁兹海滩停下来。西海岸总是风平浪静,白色的沙滩。

    经过了夏天和秋天。2010年感恩节,我独自回长春,停留了三天。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回南湖边上的另一栋新房子里。扶着爸走出他的卧室,进到客厅前的小台阶就走不动了。有两把藤椅,坐下来。客厅非常空,灯全打开了也不够亮。从高空我被甩进深海,被压在海底层层的礁石下面,再往下沉也不觉得了。就是这样,最后一天晚上又收到娜米的信:“我的孩子在十一月二十三日出生。四十八小时后他告别了人世。请给我独自悲伤的空间。”

    因为想多住一夜,就乘上午的飞机到北京再转中午回旧金山的飞机。从长春走的飞机是很小的一架,并且要通过室外机场,踩着很陡的单薄的铁楼梯。站在楼梯上觉得自己很轻很高很眩晕,却要担负一个不能完成的使命。飞奔到国际机场,全身是汗,脱下灰色的外套,里面只剩一件白色的运动背心,可还是要用力地活着。接下来的春节我又返回长春,并且整个冬天我都在那里。那个冬天(2011年),日本海啸核爆炸,我自私地不愿听到,不同情所有平行发生的事,因为我们连呼吸都绝望。那个冬天,雪下得非常少。初冬的雪慢慢地覆盖了一层灰黑色。开始刮春风了,那一点点雪化了又冻,一点点枯萎了。三月底的大风,我在窗口看见出租车在院子门口停下,大姐穿着黑色的石头一样硬的大衣走出来。

    到了四月。小坦说清早去医院经过南湖觉得南湖很美。我也走过那条路,很早的早上,经过南湖大桥的时候,回头看见我们原来的家前面的小树林。我们原来的家,可以看见日落,开着许多盆二月兰,都沉默不语。如昆德拉引用歌德一样,我把它放在这里:“群山之巅,一片静谧,所有树顶,你听不见,一声叹息。林中鸟儿无语,你也将休息。”[1]

    四月底我回到加州。去办公室。Bill问我可好。我说是的,夜里我梦见一片从未见过的湖,没有堤坝,很高的树都陡峭地沿着湖岸生长,裸露着树根。我看见爸穿着水靴,悠闲地倚着树干吸烟,握着一根鱼竿。这是我的2011年的春天。

    夏天里我经常光顾一家叫“Anthropologie”的商店。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空洞的漂亮,让我会有一会儿可以忘记经常跳出来我却无力处理的信息。在那儿买了客厅的窗帘,一款墨绿金黄相间的复杂花纹,包装盒子写的是“欢乐的房子”。不知道有没有向艾迪斯·华顿买书名的版权(很好的一本小说:The House of Mirth)。我想应该没有,而且那本书并不是欢乐的,反而很凄凉。我一个同事来家里做客,见到窗帘,马上就爱上了,说看上去很快乐的样子。我就不再喜欢那扇窗了。到了秋天,空气也清脆起来。时间愈久,思念便愈真实。

    一直到那年的七月,娜米都拒绝通电话。我似乎更是不想和她讲话。七月底,她寄了一张粉色的卡片给我,写着“You are my flowers.”。我们小心翼翼地谈论其他,回避见面。我告诉她我要去追求事业了。万圣节前她打电话问我小朋友会扮成谁。听我说到我们什么都不打算做,她便开车来了,带来一顶织成驼鹿样子的绒线帽。又是一年多没有见到她,她瘦得像树根。她缩坐着,玩手上的皮手链,很快眼泪滴在地上。她啜泣着说她害怕是她自己的错。我还没有想过婴儿的死因,自私地宁愿现在与她讲她的事。因为我所经历的,我要一个人保留着,还不能想被倾听,不想要关心。我残忍地盯着她:她是知道原因的,但她不能也不愿讲。但是此刻的诚实也帮不了她。我顺势伏在她的肘臂上哭起来,自私地哭。你以为痛苦能有多少艰难,还不都是笨拙地活过来,只是原来一盏一盏快乐的灯都灭了。可是在生死面前,这都多么微不足道。

    又过了一个冬天。我孩子告诉他朋友冬天总是下雪。他那时四岁半,在东北度过了三个冬天。接着又是两年过去了。如今我站在费城这个小小的旅店房间的窗前,却想不起来长春冬天真实的完整的模样。恍惚间我拉着冰爬犁在冰面上,回头看见小坦穿着红彤彤的厚大衣,脖子上挂着钥匙绳、月票夹和拴手套的带子,戴着红帽子,坐在爬犁上。她那时总是张着嘴笑。我给她演示怎样先右脚用力滑,然后慢慢半蹲下,手背着就可以快速向前滑去。

    注释

    [1]歌德:《流浪者之夜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