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木小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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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费城。夜里我听见绵密的鼓声。梦仿佛电影中的城堡,在里面盲目地冲撞,看不见外观。在我睡去的短短三个小时里又下过一场雪,醒来时已经停了。远处楼顶的雪反射太阳的光。这一夜都有一个模糊的定位仪不断地告诉我我的身体在东岸,大西洋的西岸。身体的方位感从哪里来?在长途飞机上,特别是每一次从旧金山到北京,会经常看飞机航线图。图上有一个小小的飞机,它从阿拉斯加越过白令海峡,然后到俄罗斯上空,就会想:终于到了这一边。然后是漫长的六个小时从西伯利亚到朝鲜。回旧金山的时候飞过日本横滨,经过太平洋群岛,一点一点地挪动。每到日本上空的时候,心里就不自然地难过,想自己怎么会独自到那么远的地方有一个自己的小小的家。真的是太远了。

    我们三个人。如果用谷歌地球,可以找到我们的房子,它安静地坐在几棵大树间。北加州没有分明的四季,树总是绿的,花开得此起彼伏。鸟叫的声音从清晨到深夜,阳光很好。有一些或深或浅交往的朋友,互相消磨时间。有一次睡前我无意间和三木说:“通过对话来交流可真难啊。”他从不嘲笑我,只是说:“本来就不可能。”可是人为什么不自然地会有交往的渴望,不是徒劳吗?清晨跑步的时候,我还是会希望树林掩盖的小径后会走出三五人,哪怕是陌生人。

    我经常结识稀奇古怪的人,特别是女人。讲出来好像非常软弱:我有些期待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是同类,可从没有找到过。有一年在去波士顿的飞机上认识过一个女作家。她坐我左侧,看我在读中文书,就带着几分礼貌上必须有的好奇问我是什么书。我非常浅薄地概括说当代中文除了翻译文学没有什么可以读。她可能原先以为俄罗斯文学只有英语版本。她声音温暖,白衬衫,蓝披肩,高级理发师剪出来的灰色短发,果然是个女作家。六个小时的飞机,似乎都在有效交谈,但下飞机时我只记住了她有肩周炎,因为长年的读书和写作。我们约定再见。再见也是要选在美术馆,虽然就在办公室一街之隔,但我从没去过。她非常优雅。美术馆有室外餐厅,但她从家带了特制的去谷蛋白食物,因为她更关注健康。我坐在她对面吃橙红色的番茄肉丸子意粉。她说她对中国传统文学非常感兴趣,讲起李清照。于是我强力推荐了《红楼梦》。但是她完全没听说过。她为了配合东方文化,又讲了一会泰戈尔。太阳很晒。她似乎也没有真正写过书,但还好家境优渥。临走拥抱着约必须再见。不知如何再应对一次干涩的对话了,就推拖着。我想她也一样。几周后她又写信送我一首她写的诗。我赞美完之后,也没有勇气参加她的慈善拍卖会。彼此都再也不想联系了。她其实很好,我们没有交集,不是生活交集,是没有任何交集,但都想互相理解,却禁不住刻意的努力。即使贪恋亲密,也不能糊涂和软弱。

    还有Rita!去年在Claudia的圣诞派对上认识的Rita。正是我想象中的葡萄牙人的样子。脸完全是窄的,发髻很低,高得突出的鼻子,棕色的眼睛。她举着酒杯,斜倚在我旁边,光滑细长的小腿。我的邻居Claudia穿着一样的黑色短裙,却掩盖不了四肢粗壮。她走过来简短介绍,带着莫名其妙的大笑声。她其实只是担心她的派对温度不够高,所以不时地四处煽动。Rita像是对我一见如故,我也的确被她的美貌打动了。说了些互相恭维的话,她邀请我去家里做客。她有三个孩子,十岁、七岁和五岁,也都是忧郁美丽的面孔。在她的家里,我们坐在露台上。她没有化妆,手里的酒杯换成手机,翻转着玩。她把头侧过来说:“你哪里来的烦恼?”我不想应付她,但的确无从下手,说:“如果你想讨论烦恼,还不如讨论斯坦福每一个年轻人愚蠢的创业梦想。”我如此不怀好意,她却说:“我只想告诉她们,等着,等到十年后再告诉我你的雄才伟略。”我们共同的地方是懒惰还是怯懦?或许是工作的虚荣牵引不动?她随口说:“我的烦恼也许是工作,也许是Bob。”哦,Bob,那个在孩子的生日派对也只是和女性搭话的Bob!他面孔姣好,也会说几句笑话,并且带着让人着迷的英国口音,可你总能看出他笑话背后的没有底气的仓皇。只有一次,我觉得他还真诚。那是Claudia给她丈夫Dan的惊喜生日派对上。准备得如何周折自不必说,完全按好莱坞的电影排演。我们都被要求穿黑色小裙子,拿着酒杯,蹲在黑暗里等Dan回来。可是等得太久了,我把承受重力的脚上的那只高跟鞋脱下来。Bob见到了附和一句:“真是太表演得过火了。”我回头把这句话当作赞美讲给Rita。Rita却甩头说:“Bob是吃醋了,他喜欢Claudia。”荒唐啊,这“喜欢”多么微弱苍白,已经不能是千万中人的那一个,不过是随机地站在你的左边;有一些花边新闻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有面子吗?我多希望她是个真正聪明的女朋友。

    办公室里也有真正年轻又看似真诚的女学生,并且偶尔温暖的瞬间会让人觉得生活在高智商人群中是美好的。那个密歇根来的姑娘,处女座,有北方人的高大美丽。她对工作的成就感非常有梦想,要求严格。日常爱好是探戈。经常和男友分手,原因都是没有共同的生活梦想,但我是不能开口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她同时是少有的敏感而且不掩盖的斯坦福学生,可能是成长过程中有全面的安全感。我们特别约出去吃午饭。她问我:你先生是你最好的朋友吗?我说:怎么可以那么贪婪?她说:那我宁可没有婚姻。她不是年轻无知,是真的想过,但是她忘记定义什么是最好的朋友。连朋友这个词有时都让人不安。我想起Rita懒惰地说:让我们等着瞧,她们都会有无可奈何的那一天。我只愿意想象她是一把利剑,没有牵挂,即便不够锋利也不要把自己牢牢地陷进去。

    也并不奇怪,回想起来,在北京的时候也是一样。我总是盯住一个人看,想找到相似处,然后一定要找到最柔弱可以击中的要害。有些周末会和我姐去人大。她自然是过着最舒展的大学的生活,虽然烦恼比我还多。她宿舍里的漂亮女生一旦失恋了就会向我讨教并且像立誓言一样:学英语。好像也不过是背一下新概念第三册。我姐似乎不是,但我也没有特别注意。她自然是会在“五一”假期去九寨沟的,带回很多漂亮照片。她们是理科宿舍女生想要偷窥却又心底看不上的浪漫的象征。果然有一次,她带我穿过学九宿舍,在一片小矮房子前停下。她长发披肩,蓝色的绸子裙子印着抽象画里的美人的面庞。我总是被她安排穿一些与我大学宿舍很不合拍的衣服。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一条白色的帆布裤子,很宽的裤脚,上面是鲜黄和灰色相间的条纹有领子的T恤。在门前我姐停下来看我一眼说:还行。屋子里像是有一个长板床,各色姿势坐了一排年轻人。我姐说,他们是西安来的摇滚乐队。有个很瘦的抬头看我一眼,竟然把烟掐了,好像我带着中学班主任的气息。他们讲什么全与我无关,我也丝毫不感兴趣。我坐在另一个和我一样穿着军靴的年轻人旁边,他微卷的齐肩的长发,一条腿蜷着,手一直拽着鞋带。从那以后,我不好意思想起那个下午,觉得是最空洞的虚荣。

    这些感受若即若离,正如那些来去的相识的人。我只是意识到好久都没有新奇的发现。我依旧害怕面对自己的要害,我知道它是什么。

    下过雪的清晨无法比拟的美好。踏着很厚的雪来到会场。Bill说:“让我为你引荐。”我体内的肾上腺素瞬间燃烧并置换为职业状态,配合我墨蓝色的有领子的硬衬衫。以前做过职业咨询,那个胖胖的戴着护腕的女人问我:“你要表演,任何上层职业,如今都需要你懂得表演。”总觉得为了工作表演是低微的不纯粹的过程。害怕承认自己想以另一种更容易的方式得到更好的物质生活及虚荣。也许归根到底,工作本身并没有完全吸引我。我甚至怀疑不论当初选择做什么,结果都一样:我可能就是个既故作漫不经心又想得到承认的状态。如果我睡眠充足,精神状态可以控制,我会心里默念:“不仅仅是这样。我的行为,在场人所有的行为,一定有诚恳在其中。不全是销售,不全是表演。”也许只是我愚钝和懒惰。可是虚荣呢?我怎样才能时时刻刻地把它分离开?我想,我摆脱不开虚荣,想摆脱虚荣也是另一种虚荣。这是一个死循环。也许是更诚实一些。

    大学一年级的春天有一门分析化学实验课。助教是从中科大来的研究生。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羞涩,总是好奇地盯着他。但他就是那样,他可以很笔挺严肃目不斜视地讲实验操作的某一个环节,总是清晰有致,然后忽然低下头轻声说:大致就是这样。我也偶尔想起Dan。他和我同一年离开西雅图。总是这样羞于索取,难以自然地步步为营,却又不忍放弃。有时候我想简单粗暴地总结,说我们不过是懒惰,也许是无孔不入的虚荣心,想摆脱虚荣心的虚荣心啊。可是我们在留恋什么?是科学之美?还是长久的训练使得我们的虚荣心依赖脑力劳动的自得其乐,自以为是的快感?

    我有些职场的朋友,比如Nicolas。49岁,罗马尼亚裔,医生并在学术界有很好的职位和地位。非常高,身材完美。棕色眼睛,脸瘦,牙齿整齐。灰色衬衫前三个纽扣打开,里面有一条黑色木珠项链和一条色麻线编织项饰。袖管非常专业地挽着(两次二分之一),小臂毛发重,细长肌型。手指干净,经过激光处理无汗毛的手指,却没有戴婚戒。我原以为他是典型的职业的教授:成功推销自己以获得基金;只讲听似建设性然而毫无益处的话。然而不是。他不接受恭维的玩笑,不配合职场的脱口秀。他指出所有让我心虚的结果,断言前进的不可能性。似乎对自己的工作也肆意抨击。我也只能放弃表演。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你喜欢你现在教授的职位吗?立即回答:“当然不,但这是我无法逃避的职责,解决生活负担的优化条件。在这个职场,人们都在编辑谎言。我为妥协而烦躁。”他有五个孩子,包括一个自闭症患者。两个与前妻在丹麦,因此他也是丹麦的客座教授,每年有三个月在丹麦过生活,其他九个月在新墨西哥州陪另外三个孩子。要多么有力量才可以抵抗这么多年而不被湮灭。也许他不过是个复杂又简单的普通东欧人。我们要与他合作之前,Bill说:“Nick是业界认可的,我私下问过他的同事,他不是简单地只说负面的评论,虽然非常保守。”Bill的话,一层层剥开来都是不信任。

    只有六个小时的会,在困倦中格外漫长。会后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我给娜米打通了电话。她似乎已经平静了,并且想回避谈话。她默默地而又懒散。2012年春节,娜米约我在旧金山的春节灯会和她见面。那是在我们都经历过各自不幸的一年后。旧金山最陡立的山坡。曾经有一本儿童书讲一辆缆车为了摆脱轨道,从这个山坡飞奔下去,在海边它遇见了一只想乘缆车的中国龙。这辆缆车后来试图把这故事讲给朋友听,却总是被嘲笑那不过是幻想。旧金山的中国城,卖翡翠的首饰商店,镂金镶玉狮子的家居店,胭脂颜色的叉烧店。街头是脸干瘪的广东籍的老年人,他们的眼睛也没有水光。准备舞龙狮的中国少年说ABC特有口音的英语,你会想他的父母是谁。何止是幻想荒唐。

    在这荒唐里,我年轻时的朋友,套在灰色的羊毛裙里,孕妇的荷尔蒙焕发了她的表情,在兴奋和乏味间变幻。她瞟了一眼她选定的街角的孟月咖啡馆,又回头看看舞龙舞狮的人群,说:“走吧。”几乎要穿过马路的时候,她弯下腰把左脚的鞋踢掉,说:你看我竟然穿上了袜套,居然很舒服。然后我们狂笑,像多年前她在我的壁橱里发现了一条裤脚绣花的牛仔裤。

    在春节花市我买了一盆水仙花送她。一如既往地她追问水仙花的来历和正确发音。我不耐烦地说:就是“花”,然后我想起来我以前给她讲庄周晓梦迷蝴蝶的典故也完全讲错了。临别前我帮她把花固定在她的车后座。座位底下有一个踢翻了的盒子,散落暗黄色的药块。她见我看见了,就坐到前座关上车门。我摆摆手便走开了。我知道她以前的药物依赖症。她婚后似乎更严重了。有一种不善意的猜想是他们因此彼此相吸。我对她讲过一次我还想再见一次我爸。其实那只是当下的一句话。可她说,你可以做到,但你不去做罢了。我知道她指什么。她接着说她见到她的膝盖上长出一棵仙人掌,然后慢慢开出花来。在我必须要回答她一句话的时候我只好说:那不是幻觉吗。她故意混淆是非地说:哪里是幻觉你如何分得清。那一瞬间我甚至厌恶她。放弃意志力并为自己开脱。我只是期望她最终不要放弃尊严。

    2012年夏天Emory出生了,幸运的是个健康的婴儿,她便是一个正常的不知所措又自信的妈妈。偶尔地,她强求我承认她仍旧是可以光彩夺目地重回职场,懒惰到不思考的地步。2013年底,她第一次打电话讲Larry的出走。接下来几次也是同样的,但我们从来不说原因。她开始喜欢相信一些奇怪的理论,平行空间和人记忆的存在。都是回避的方法而已。

    她像我过去的一张珍贵的照片,总找出来看看。她萎谢了,再也打不开来。是的她就是千百万种没有了青春的荷尔蒙的人群中的一个。也许我也一样萎谢了。我再不要将她强行地认为特别。我们曾一样懒惰,谁也帮不了谁,更不能妥协。我们年轻的时候因为荷尔蒙的膨胀,有了交集,现在萎缩了,就再不必碰到了。生活沦陷在每个角落。还有什么赞叹。其实在成年的过程中,我们还要更多的荷尔蒙才能不会死亡。你能简单地说这是遗传密码。那么真正的魔法是什么?

    荷尔蒙控制的还有爱情。永远消失的,年轻时可以拿出来欣赏,可以拿来摆设的爱情;我们都经历过的年轻的爱情,高荷尔蒙的时态的爱情。连冷静的博尔赫斯都要说:“我将试着犯更多的错误。”在西雅图的寂静的五年里我最爱的一本书是艾迪斯·华顿的《纯真年代》。看了很多很多遍,然后感叹:命运就是如此。经常坐在八楼西窗的暖气旁边读,想象最坚强的爱情是永不相见的爱情。有时候也会荒唐地假设他们把人生当作社会学心理学测试。在《纯真年代》里,Ellen对Newland说:“I am enduring it.”那些年里我总以为这是最凄美的时刻。可能那时候觉得生命无限长,浪漫的事情是再好不过了。现在不再觉得了,因为其实只有有限的事情可以发生,浪漫可以顷刻间变成笑话一样。好像也不再喜欢这本书,虽然读了很多很多年。这些都离我远去,也许是我们衰老下降的感受力。很多人以成熟的语气对我讲,爱情,或是情感的纠葛在这个年代是乏味的,不值得提及的。我年轻的时候也自以为是地否认。而今它像车窗外的雪花,然而随时可能被放大想象的雪花,会融化会消失,可你不能否认它曾经出现在梦里,只是羞于向往,或是再没有精力面对。

    那么请正视孤独。最简单的道理反而会被忘记。精神进步是要在孤独的独立中完成。当所有的谈话或交流过去,剩下的是赤裸裸的孤独。我有时候看见自己坐在爸爸房间的红沙发上,身体上升,没有期盼。即便我非常努力,强制强加了情感,幻想,可是剩下的仍是虚无。还有就是音乐,简直强化了孤寂感,那孤寂感恰恰是好的,让我沉醉。我甚至觉得孤独是不让人羞耻的,其实是好的。可是我仍旧害怕时光的流逝,我害怕生活只有一个答案。但是,亲爱的,谁也不能帮助谁。又有谁不在异乡?

    雪仍在下。我坐在机场的落地窗前,看来来往往不知道名字和功能的地面服务车。想起可以随意说出每一种战斗机名字及细节的三木。他更像一条鱼,总可以浮着,也不疲倦。因为鱼要永远浮着,总半脑在睡,另外半脑是清醒的,但似乎我总是在阅读他正在睡眠的半脑,忘记他在想什么。很久很久的飞机,从东岸到西岸。昏暗的灯光,嘈杂寂静。

    深夜,以往寒冷的旧金山似乎沉浸了湿热的空气。从旧金山机场开车回家,经过红木城,我便松一口气,心里一直想,快到了。我打开门,卧室的灯亮,三木已经睡了,像在大学男生宿舍里那样。我坐在床头的地板上,背对他。许多年里,我什么答案也没有找到过。火车的声音从两公里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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