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庆正伛偻着身子在井下干活,查头子叫他立刻上井,说侦缉队找他有要紧事。乔老庆一听,皱了皱眉,脸上皱起深深的褶痕,心里明白,准没有好事,但也不怕,提着镀灯就离开了掌子面。
乔老庆一上井,见白老三油亮着两只贼眼不怀好意地龇牙咧嘴在那儿等着。白老三笑笑,破着嗓子说:“走吧!上警务分局!”
侦缉队来赵各庄办公没个固定地点,总是在警务分局的刑讯室里审案子。乔老庆一进刑讯室的门,就见夏连凤装腔作势地坐在一张桌前。
夏连凤那张白净脸上满面是难测深浅的笑,叫乔老庆坐,又敬香烟,说:“老庆哥,找你来是为老节的事。你知道老节在哪儿?你跟他是怎么联系的?我是他拜把子兄弟,正想找他有事接洽呢!”
乔老庆一脸炭黑,用手推开夏连凤敬烟的手,摸出自己的烟袋来吸,满脸松树褶子似的皱纹纠着,摇头说:“你是干特务的都不知道,我咋知道?”
白老三蟹壳脸上杀气腾腾,在一边说:“明人不说暗话!那夜你送的两个人是谁?我知道,你也明白!那准就是节振国!”
乔老庆咬着烟袋杆摇头:“没影的事儿!要是节振国,他怎没杀了你?”
白老三气得拍桌子:“你来到这儿了,像麻雀进了烟囱,你要不老实,叫你不死也掉一身毛!”说着要动手。
夏连凤一皱两道稀淡眉,摆手不让白老三行凶,仍旧和颜悦色地说:“老庆哥!昨夜游击队打这儿的事你听说了吧?这事跟你有关,日本太君和我们全知道。你要是说了,我能给你开脱。要是不说,你的命可就危险了!”
乔老庆“吱吱”抽烟,摇摇头不咸不淡地说:“我啥也不知道。”
夏连凤明白这老头儿挺倔,这样问,出不了果子,说:“你要是说,我打包票保你;你要不说,对不起,你得上古冶日本宪兵队,那我就没法帮忙了。那儿压杠子、灌凉水、上电刑、坐老虎凳,啥都有!搞得不好,还得让桂香给你收尸!”
白老三挤着眼儿嘴里喷着唾沫星子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忘了五矿大罢工时你伙同节振国欺压我的事啦?你不说,账一起算!”
乔老庆脖子一挺冷笑说:“我伙同节振国欺压你?你说得对!账总得算的!”
夏连凤脸上寒下来了,说:“耍死狗吗?看你老实巴交的样子,想不到还是个老滑头!”
乔老庆瞪他一眼,说:“谁是狗?我不是!我对得起祖宗!我不做狗!”
夏连凤和白老三知道是骂他们。夏连凤火了,走上来对准乔老庆的脸上“叭”的一个耳光,说:“我打你个老狗!你敢骂!”
乔老庆站起来,挺了挺身子,抬眼冷冷朝夏连凤看看,他那平日善良的两眼突然闪亮,像两把逼人的利刃,说:“我要是狗,也就不挨打了!走吧!上古冶!人就是一条命!要活得正气,像个中国人的样子!”
注释:
[1]日语:很好。
[2]日语:马君或马先生的意思。
[3]日语:快。
【第二十七章】“燕春楼”传奇
奇袭赵各庄伪警务分局成功后,张惠从赵各庄打听来了一系列消息:乔老庆被汉奸夏连凤、白老三带往古冶送到日本宪兵队交给彬田去了;赵各庄的新任警务分局长上了任;赵各庄商会会长马梦熊正在向各商号包括赵各庄煤矿和各包工大柜摊派款项,打算买枪招募一连商团自卫警,加强赵各庄的防务。
夜晚,节振国带队正在靠近唐家庄的一个小村庄里活动。节振国住的一户农家,那个穿青布对襟破棉袄留着齐唇黑胡子的大伯,有个独子在唐家庄做矿工。老人和儿子热情款待节振国。父子俩到庄上亲戚家去睡,把自己的屋子让给节振国住。节振国听完张惠的报告后,想起乔老庆和桂香托纪振生、田树森带回那面开滦矿工大红旗的事儿,心里颇多感触。多好的一位老矿工呀!可是送到古冶日本宪兵队就很难生还了!他也挂念桂香,听说老庆已给桂香找了个过门女婿,也是个矿工,姓许,虽没成婚,但已定了亲,觉得桂香不是孤孑一人,这使节振国还比较心安。
天气阴寒,夜里下着霜,冷飕飕的。节振国在屋里点着小油灯同关清风两人正对坐着商量怎么对付马梦熊,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声和脚步声。节振国警惕地双手攥枪,须发皆白的关清风也摸枪站起身来。只见是在外边放哨的一个战士带着两个人来了。灯光不亮,但节振国眼尖,一眼看出前面那个胖虎虎的背着个大麻袋的矿工就是“戴胖”!后面那个却还没看清。节振国喜出望外,“哎哟”一声,马上高叫:“戴胖!”
戴林义“砰”的放下麻袋,也欢叫一声:“老节!”
两人紧握住双手,握了又握。关清风也来同戴胖寒暄。忽见戴胖身后那个头发蓬松穿得十分肮脏褴褛的瘦子闪出身来声调悲怆嘶哑地叫嚷:“老节!关师傅!”
节振国“啊呀”一声叫道:“林先生!”
关清风也“哎”的叫了声“秀才”,上前用双手搂住那人。只见那人早已满面是泪。原来真是林子华!
林子华完全成了个要饭的。一张黄瘦清癯的脸上,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大了。头发和胡髭老长老长,一件夹袍子腰里系带掠起大襟,又脏又破。他一手握住节振国的手,一手握住关清风的手,说:“只以为今生难以见面,没想到还是找到你们了!……”说罢,又洒下泪珠来。
节振国心里又喜又难过,喜的是见到了戴胖和林子华,难过的是想起了关家梢那晚见到关寿年人头的事。他热呵呵地拉着戴胖和林子华上炕,自己和关清风在炕沿上陪着坐了。只见关清风重逢林子华也触动了乡思,湿润了眼睛,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是一把一把捋着白胡子。
戴胖满头大汗,敞开窑衣眉开眼笑地说:“可不容易啊!大暴动后,我因家室牵累,一直在唐家庄上。在大罢工时虽得罪了些‘护矿队’的坏蛋,可是众多的兄弟卫护着我,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着。我虽没随你们走,可这颗心是跟着你们的,总希望你们平安无事多打胜仗。听到好消息就高兴,听到坏消息就伤心。前些日子,榛子镇李奎胡这个土匪汉奸挂了人头出了布告,一下子就传开了,说是节振国游击队还在。接着,你们又打了赵各庄伪警务分局杀了那个姓耿的汉奸。唐家庄矿上的兄弟你传我告,有喝酒的,也有划拳的,更有借钱割肉包包子的。一些矿工弟兄们对我说:戴胖!老节他们打游击一定很艰苦哇!咱生活再艰难,也得凑点吃的用的给他们送去,支援他们哇!这不,就东家凑一份,西家凑一份,你给咸菜他给面,你拿肥皂他拿烟,合成了一大麻袋,倒是一片真心诚意,一定要我设法找到你们给秘密送来。我布下了可靠的暗线,让弟兄们到处打听你们。我猜到你们打了赵各庄,准还在东三矿周围转圈子。果不其然,今天从你们这房东老头的儿子那里,打听到了你们!……偏巧,我要来找你们,却有人来找我来了!”他指指林子华。
瘦得皮包骨、眼窝深陷的林子华,这时已经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平静下来了,说:“我跟寿年兄带了三十多人一起回到关家梢时,一切都很不错。谁知过不多天,夜里,那关东平突然带了二百多人回来了。他本来在七路军里当了个团长,后来七路军散了摊子,他投了日本人。鬼子让他当了警备大队长,叫他回关家梢协助‘讨伐’。他一到的当夜,就将寿年兄和我们三十多人全部逮了起来。当夜,先杀了关大个子,说是祭刀发个利市。我们都给关押着。一直关押到有一天,他决定杀寿年兄和我了。我同寿年兄没关在一起。看守我的是我教过书的一个学生,偷偷放了我,他也跑了。我逃出关家梢,在附近一些庄子里找到熟人躲了几天,后来就远远避到开平一带要饭。好在要饭的人多,也没谁认出我来。一个夜里,我特意又回到关家梢外看看,就见到寿年兄他……他已经被关东平杀了,将头高悬在木笼里挂在关家梢铁栅门旁示众了!我觉得无处可去,也不知你们的情况,本想去热南都山寻找你们,但听人传说联军在途中大部散了,我就决定还是到东矿区来,既可找找熟人,又可打听消息。过榛子镇,看到挂人头出的布告,才肯定节振国游击大队还在活动。但到哪里找呢?我一路要饭,一路打听,也没探听到,想去赵各庄,但怕那儿认识我的人多。又听说夏连凤的侦缉队在那儿作恶挺多。最后想到了戴胖。我想,在唐家庄时见过面,他是个爱国的血性汉子,找到他也许能找到你们,就是找不到你们,也能得到他的接济。到唐家庄后,听说你们打了赵各庄警务分局,我乐得心花都开了!打听到戴胖的地方,找到了他,这不,就跟他一块儿来了!真是恍如隔世啊!……”
节振国和关清风动感情地听着戴胖和林子华的叙述。对于戴胖带来的唐家庄矿工兄弟们的阶级情谊,对于林子华逃出魔掌要饭来寻找队伍的坚决抗日意志,都使他们心潮滚滚。油灯光照亮了他们灼热的脸,他们的心头都像烧着一团烈火。
节振国豪爽地对戴胖说:“你回去告诉唐家庄上爱国的矿工兄弟们,就说我们工人特务大队决不会使他们失望。再艰难,我们也要坚持抗日到底!兄弟们让你送来的东西我们收下了,替我们谢谢大家。其实,我们在这一带活动,到处都得到民众的支持。我们要用使大家痛快的好消息来报答大家的期望。”他又对林子华说:“林先生,你又回到自己的家了!不要悲伤!我们一同来报仇!关东平,还有李奎胡,总有一天要受到惩罚的!我不替寿年和小佟、王玉成报仇,誓不为人!”
戴胖因已夜深,水也不喝一碗,决定告辞回去。节振国、关清风和林子华送他出村外,热情握别,看着他在黑沉沉的暗夜中向唐家庄方向隐没。
节振国和关清风陪林子华一同走回屋里来,心头仍荡漾着与林子华重逢的那种喜悦掺和着伤感的复杂情绪。三个人又点起小油灯,坐在炕上详谈起别后的情景来了。正谈着,忽然田树森急火火地来了。他一进茅屋,也没注意到林子华,对着节振国,叫了一声“老节!”就双手捂脸,泪流满腮,说不下去了。
节振国、关清风和林子华都从炕上下来,节振国两眼往田树森脸上一刺探,立刻明白树森遇到了非同小可的大事了,双手扶住他,关切地说:“树森!怎么了?”
田树森依在节振国身上,满面泪水:“老节!替我报仇吧!我一家全给李奎胡杀了!”
节振国怒气冲天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田树森痛心地说:“今儿上午,李奎胡带了匪队,说查清我是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的,将我女人和我那十二岁的闺女污辱了都杀害了!”
放在从前,节振国一定是“啪”的一拳打在炕桌上,拔枪就会带田树森去榛子镇的。可是这会儿的节振国不同了。他不但粗中有细,而且懂得点军事了。节振国忍住悲痛走过来,手抚着田树森的肩膀说:“树森,杀了你的亲人也就是杀了我的亲人。你难过,我也难过。可是,我们现在不能蛮干!李奎胡有三百多人的队伍,靠我们目前这点力量不行,你就捺下仇恨等着吧!仇一定要报,也一定能报!我们把李奎胡、关东平这些坏蛋先放一放,目前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先在赵各庄闹他个天翻地覆!”
田树森拭泪点头,说:“老节,我听你的!”
天擦黑的时候,西北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在赵各庄大街上,贴着古冶日本宪兵队队长彬田署名的悬赏捉拿节振国的告示:
悬赏银洋两千元捉拿白脸狼节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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