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本皇军驻古冶宪兵队队长
彬田三郎
西北风呼呼地吹来,悬赏告示的纸角被风吹得“哗哗”地响。
围着看悬赏告示的全是赵各庄的矿工。看了悬赏告示,有的一边走一边议论。
一个黑胡子穿窑衣的矿工压低嗓门说:“听说唐山、古冶、榛子镇、唐家庄、马家沟全都贴上悬赏告示了!”一个矮小的矿工轻声回答说:“‘瓦斯’虽毒,也没辙了。不是汉奸,谁也不想拿这臭钱!”另一个高个子声音清脆,说:“人称老节是抗日英雄,告示上叫他‘白脸狼’,真是狗嘴不吐象牙!”矮小的矿工笑笑,打趣地说:“悬赏改成一万块现大洋,我看也抓不到老节一根毫毛!……”正说着,黑胡子穿窑衣的矿工轻轻“嘘”了一声,说:“别说了,走吧!”
大家回头,只见白净脸发了胖的夏连凤后头跟着白老三等几个便衣特务,腰里别着手枪,狗颠儿似的,从西边过来,正向“燕春楼”戏园子的方向走去。
他们刚走过,那声音清脆的高个儿“呸”的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声:“狗杂种!”矮小的矿工叹了一口气,说:“听说乔老庆死在古冶日本宪兵队里了!”黑胡子穿窑衣的矿工怕招惹是非,催着说:“走吧走吧!该下井了!”
夜色扑落下来,天越来越暗了。从赵各庄“天德隆”店号旁边的保险胡同里过来两个矿工模样的人往“燕春楼”那儿走。从汪杆胡同那儿也绕过来两个人往东朝“燕春楼”那儿走。另外又有几个人,正从东大街也往“燕春楼”那儿走……
“燕春楼”是赵各庄上首屈一指的大戏园,演的是京戏。戏园子门口,亮着灯火。在唐山是三等角色的筱艳秋在这里挂头牌。“燕春楼”戏园子的大门上,用一圈雪亮的电灯泡围着“驰名南北程派青衣筱艳秋”的名牌。大红纸的海报贴在戏园子大门口的墙上。摇头戏[1]是《鸿鸾禧》,第二出是《吊金龟》,大轴是《武松打虎》,压轴是《贺后骂殿》。
戏园票价便宜,锣鼓胡琴声吸引观众,生意兴隆,看戏的早早就入场了。戏园子前边五六两排中间一向是留给军警、侦缉队这些特殊看客坐的。侦缉队长夏连凤,正带了白老三等几个便衣特务,飞扬跋扈大模大样坐在第五排上抽香烟、嗑瓜子、看戏……
从保险胡同走来的、从汪杆胡同过来的、从东大街绕来的人,都在“燕春楼”门口会合。戏园门口,有个瘦高条子要饭的蹲在墙角。他戴一顶褐色的破毡帽头,用一根草绳扎紧了破棉袄,挽个破篮子,脸上涂着炭黑,佝着腰一下子像个老头儿了。其实,他是纪振生,装作要饭的,在这儿发戏票。熟人来了,他就上去讨钱,悄悄递上戏票。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的战士们拿了票就进了“燕春楼”。戏园子里人多,他们一进去就看戏园子的太平门在哪里,看坐在第五排上的夏连凤、白老三和别的几个特务在干什么。
同一时间,在西赵各庄马家大院商会会长马梦熊的家里,忽然去了四个不速之客。
商会会长的高台阶油漆大门上过年时贴的红纸春联还未残破,写的是:“乾坤万里眼,天地一家春”,门楣上的红纸横幅是“财源茂盛”。门口台阶下,有一个伪警站着岗,是伪警务分局应马梦熊的请求派来保护商会会长的。
夜色显得格外的明净、柔和。四个不速之客来到门口时,伪警没看清是谁,大大咧咧地问:“找谁?”
为首的那个人,浓黑的双眉下,两眼射出逼人的冷光,一掀上衣从腰里拔出驳壳枪来:“别问了!一块儿进去吧!”
伪警一看:“我的天!节振国!”那夜,打警务分局时见过面的。吓得他心里“咚咚”打鼓,一声也不敢吭,乖乖地缴了枪,跟着节振国进了门。
走过两进院子,到了马梦熊住的屋里。商会会长是个五短身材的胖子,穿的皮袍子,光脑袋,白净红润的皮肤,有两只精明的圆眼睛,在一盏大玻璃罩子煤油灯的亮光下,正坐在太师椅上噼里啪啦地打算盘,没想到居然有人深夜带着枪来找他。
他听见脚步声踢踢踏踏,抬头一望,只见一个器宇轩昂的人带来三个雄赳赳的汉子,穿的便衣拿着短枪,替他看门的伪警蹙着脸乖乖地跟在一边不吱声。他吓得两胁淌冷汗,慢慢地举起了双手,两条腿软软的想跪下去。
节振国脸上带着笑模样,说:“你家眷在哪里?”
马梦熊白净红润的脸色泛了青,连忙指指后屋:“都在后屋!”
后屋,响着八音盒子叮叮咚咚的声音,关玉德闷声不响地走进去,把男女老少都领到前边来了。
节振国看着吓得面无人色的马家老小和颜悦色地说:“不要害怕!你们在这儿陪我们坐着。坐一会儿,我们就走。可是,走后不许报告警务分局,更不许报告鬼子。要是报告,这账找马梦熊算!”说着,节振国对田树森做了个手势。
田树森走近马梦熊,马梦熊还没弄清楚对方的来意,刚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被田树森一搡,用枪抵住背,说:“走!”就将他架走了。
他跟着田树森走出大门,不敢叫也不敢喊。夜色漆黑,他两条腿不听使唤,勉强着糊里糊涂地跟着走呀走呀,走的冷僻小巷,出了赵各庄。田树森一忽儿带着他在田野里奔跑,一忽儿又带着他在山路上盘旋前进。他心里怀着恐惧,不知将要死在何处,又惊又怕,走着,走着,田树森掏出布条来系上他的双眼,又牵着他走。估计又走了十几里地,才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里的一个农家歇了下来。
马梦熊从来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惊,心里怕得要死。田树森也不给他掌灯,说:“安心睡一觉吧!咱不杀你也不揍你,你别害怕!”他听了将信将疑,累得要死,想歇一会儿,也顾不得炕上尘土积得多厚,放身躺倒就睡。
马梦熊一被带走,马梦熊一家老小马上愁眉苦脸哭哭啼啼。节振国朴朴实实地说:“放心吧!我们不杀他!我们请他去,是要讲点抗日的道理给他听听。现在也讲给你们听听。”接着,节振国就讲起抗日的道理,宣传起八路军的政策来了。
节振国做着手势说:“……别看小日本一时凶恶,迟早他得给中国人民打败。如今共产党、八路军在华北、在冀东有的是力量。谁做铁杆汉奸,黑了心肝五脏,将来死了也遗臭万年!”
他特别用话敲打那个伪警说:“别忘了!你的靠山日本鬼子是一座冰山!我们游击队的靠山是长山、腰带山、燕山、雾灵山……”
伪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声点头讨饶,说:“我该死!我该死!……”
谈了约莫半小时,节振国和关玉德、梁凯突然站起身来说要走了。临走,马梦熊一家老小又哭哭啼啼了。节振国朝着马梦熊的大小老婆和子女说:“不要哭,八路军游击队从不乱杀人,说话算话!我们一定放他回来。可是,你们以后得劝他少给鬼子办事。我们走了,你们不准报告,不准声张!听清没有?”说着,又望望那个伪警。伪警当然同马梦熊一家老小同样连连点头答应,诅咒发誓:“我要是声张,您揭了我的皮!”
节振国带了关玉德、梁凯飞步离开了马梦熊家,到“燕春楼”戏园子去。听说夏连凤、白老三一伙侦缉队特务每夜都去“燕春楼”戏园子看戏,又听说平时,夏连凤一伙常常不看开锣的摇头戏,只看大轴以后的戏。所以决定开演以后一小时光景采取行动。利用这段时间,节振国就在动手干掉侦缉队之前,捎带先绑走马梦熊,去马梦熊家隐藏半点钟。
当节振国和关玉德、梁凯来到“燕春楼”戏园子的时候,戏园子门口那个“筱艳秋”的名角灯牌上本来亮着的电灯泡已经熄灭了,里边正戏早已开演。胡琴声悠扬,锣鼓声喧天,观众怪腔怪调的喝彩声、捧场的鼓掌声,一阵一阵传出来,台上正演着《武松打虎》。演武松的武生,挥拳正在跟吊睛白额虎搏斗。戏园子里香烟、旱烟的烟雾弥漫,坐满了观众,叫卖瓜子、五香豆腐干、鸭梨、糖炒板栗的小贩走来逛去,认识的人都看到,蟹壳脸的白老三和那几个无恶不作的特务正坐在第五排中间的位子上,尖着嗓子叫好。
节振国和关玉德、梁凯出现在戏园子门口时,化装成要饭老头儿的纪振生弓着背上来了,焦躁地说:“老节!夏连凤刚才突然走了!”
“张惠他们呢?”
“进去了!”
情况发生了变化,需要节振国拿主意。节振国问:“怎么走了?是发觉我们来了吗?”
“不像!本来他来得挺早,也在看戏,突然来了个人把他找走了。”
“白老三那一伙呢?”
“在里边看戏,第五排!”
节振国眉毛一拧,当机立断:“照原定计划执行!”纪振生扔了破篮子,掏出戏票来递给节振国。节振国带着纪振生、关玉德、梁凯,像四个矿工似的大步跨进了“燕春楼”。台上,《武松打虎》正演得火爆。
白老三和另外四个侦缉队的便衣特务仰脸打哈哈,拖长了嗓子怪声叫:“好!——”
忽然,有五六个矿工模样的人走进第五排和第六排,挨近白老三一伙,拔出短枪,指住特务吆喝起来:“不准动!”
五个特务脑门儿上青筋直跳,乖乖地举手站起来,腰里的短枪立刻被拔走了,低着头被押出戏园子。
台下发生的事变,引起了观众的骚动,也把台上的演员吓呆了,把台上的琴师、锣鼓手吓傻了。“死”在地上演老虎的演员站起来了。武松伸长了脖子发愣。锣鼓、胡琴哑然无声。戏园子里一片喧哗,观众有的哗啦啦站起身来,闹闹哄哄要走。
突然,大家看到一个人“虎”的纵身跳上了戏台。这人三十岁光景,中等身材,体魄强壮,方圆脸,双眼皮,两眼有神,嘴大唇厚,肩宽,背直,留发……一副英武气派。他穿的便衣,可是此刻从怀里掏出一顶八路军的灰军帽戴在头上,又掏出一条牛皮子弹带往腰间一系,顿时,威风凛凛了!
“啊!老节!”
“节振国!——”
“喝!真是他!真是节振国!”
要走的人也不走了。有的踮起脚跟,有的踩上座位站起来观看。
节振国攥着驳壳枪,枪上的鲜红缨穗儿在戏台灯光下映得璀璨莹然煞是好看。他站在铺着红旌毡的舞台上,活像一个传奇中的英雄,他在台上举手行了个军礼,用激昂、充满感情的声音放大了嗓门说:“矿工兄弟们,乡亲们!我们是八路军派来抓汉奸的!侦缉队的特务,死心做日本鬼子的走狗,在赵各庄上为非作歹,如今是跟他们算账的时候了!我们是开滦的子弟兵!今天的事和大家无关,大家不必害怕!”
说到这里,他双目炯炯地四面一扫,每个在场的人,都仿佛被他那双尖锐、明亮的眼睛注视到了。这时看戏的人才发现,戏园子的所有出入的门户旁,都有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的人把守,有人看到瘦高条子的纪振生也拿着枪站在前门的门帘旁。
“乡亲们!”节振国继续慷慨激昂地演说,“日本鬼子占领中国的国土,屠杀我们的同胞,奸淫我们的姐妹,毁坏我们的房屋田地,要我们做亡国奴。血海深仇,一定要报!中国人一定要抗战到底,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台下响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乡亲们!”节振国的声音更激昂了,“现在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抗日联军和游击队,在冀东每天都在打鬼子!日本鬼子一定会被我们打败的!不愿做亡国奴的人,起来抗日吧!”台下的人都流出了兴奋而激动的眼泪。节振国结束了他的话,用平静的口气说,“大家接着看戏吧!”说完,他转身向在台旁站着的演员、琴师们做了一个手势,要他们接着演戏,自己却轻捷如燕地纵身跳下台来由边门一闪就出去了。
守在门口的纪振生等也立即撤到了大街上。他们走了!像一阵风似的无声地走了!
商会会长马梦熊又倦又怕又冷地躺在冷炕上一夜没睡熟。第二天一早,听到鸡啼,看到出太阳了。太阳慢慢升起,高悬在晴空。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有个年轻人端热水来给他喝,也送烙的玉黍饼子给他吃。他喝了点水,咬了两口玉黍饼子,坐在炕上,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猜不着节振国要拿他怎么办。
忽然,听到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昨天到他家里见过面的节振国英气勃勃地站在他面前。节振国浑身是劲儿,脸上像带着光彩。
马梦熊就像钓钩搭了鱼鳃一般,张大了嘴,睁着眼睛,惶恐地站立起来,垂着双手点头哈腰。看到节振国两把带红缨穗儿的驳壳枪掖在腰里,腰间围着光润发红的牛皮子弹带,脸上并没有杀气,他才略为镇定下来。
节振国在炕上坐下了,拍拍炕沿,说:“坐!”他坐下了。节振国问:“你跟日本鬼子勾结在一起,要组织商团自卫警是不是?”
马梦熊摇头,嘴里讷讷地说:“没有,没有!是彬田队长,就是古冶宪兵队的那个日本人,日本鬼子叫组织的!”他本来想哄骗,又想抵赖,一看节振国那双精明、严厉的眼睛,马上老实了,低下头来嗫嚅着说,“我是出于无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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