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马梦熊伛偻着肥胖的身子,浑身打战,不住地点头,声音发抖。
“你已经在到处摊派款子了吧?”
马梦熊闷住声,半晌才点头。
“这么办吧!”节振国斜起眼看着马梦熊说,“你向各商号,向陈祥善,向包工大柜摊款,他们的钱财本是穷人的血汗,不亏他们,我们也不来管!可是摊了款以后,你得三股分一股交给我们做饷。筹枪的事,招募人的事你要拖拖拉拉,尽量不办。有了枪支弹药,你得优先给我们一部分。一句话,你是中国人,不要胳膊向鬼子弯,要是从今悔悟了,你好好做你的商会会长,我们不来碰你!”
马梦熊鼻尖冒汗,喃喃地对天发誓,嘟囔着一定照办!
第一次谈话到此结束。
下午,节振国又来了,说:“把你找来,就是要告诉你:第一,中国人民必胜,日本强盗必败!日本强盗在这儿一天,我们就要跟他干一天!死心塌地当汉奸的人,我们把他当鬼子一样看待!第二,共产党八路军坚决抗日深受全国人民爱戴,得到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的钦佩支持,你应该看清大局,拥护共产党八路军!以后,要看你的表现。第三,你今后要在饷金、给养上支持游击队,办不办得到?”
马梦熊捣蒜似的点头,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为国为民奔波忙碌,这些事鄙人一定办到!我回去就先缴一笔款给……给你们做饷金!”
节振国问:“你想不想看看白老三他们那五个特务的下场?”
马梦熊吓得鲤鱼似的往后跳,摇头说:“不看了!不看了!”
节振国告诉他:“除了夏连凤漏了网,白老三等这五个便衣特务,罪大恶极,已经全部处决!”
马梦熊唯唯诺诺,吓得浑身是汗。可是,节振国又走了。在一种是梦又不是梦的感觉中,马梦熊苦等着白天过尽,西移的日光收尽了它最后一根金线。他鼻子里闻着炊烟味,身上被习习的冷风恣意吹袭,惊惶不安地凝望着沉沉的暮霭,满心沮丧。却听到门“吱呀”开了,出现了那个昨天夜晚押着他来的人。马梦熊赶忙站起来,却出乎意外地听到来人说:“来!把眼绑上!送你回去!”于是,他被平安送回了西赵各庄。
马梦熊没有失信。回去后第三天的夜里,月亮洒着闪烁的银光,风萧萧地吹着迷蒙的四野,他按照约定,用一只洋油箱,盛满了饷金,悄悄送到西赵各庄西边野坟地里一棵大柏树下埋着。又过了一天,他去看时,那儿已有刨过的痕迹,游击队已将洋油箱取走了。
就在游击队取走洋油箱的当天夜里,淡淡的月光笼罩着路灯灯光不甚明亮的赵各庄。赵各庄天主教堂西边“锅伙”附近,一个姓许的年轻矿工正独自走着。他是要到东大街乔老庆家去的。乔老庆被送到古冶日本宪兵队后,宁死不屈,已被鬼子用狼狗咬死了。这姓许的青年矿工,为人老实,乔老庆生前有心要招他做女婿。他正默默走向桂香家,去安慰桂香。忽然,后边上来一个瘦高条子矿工模样的陌生人,递给他一纸包东西。他奇怪了,说:“怎么回事儿?”
陌生人笑笑,说:“节振国让送给你和桂香的!你们成了家,要好好过日子,要记住老人的血海深仇!”
暗夜沉沉,夜色茫茫。说完,那陌生人就像一阵风似的匆匆走了。
小许同桂香在屋里灯下看那纸包,是用红纸包的,纸包里装的是满满一包伪“联银券”[2]。
注释:
[1]摇头戏又指头锣戏,一般指放在开场时的第一出戏。因这时刚一开锣,又因是小角色演的,观众看了摇头,所以这么说。
[2]冀东当时用的一种钞票。
【第二十八章】血淋淋的冬天
一九三八年的冬天,在冀东是个血淋淋的冬天。
打鱼要时常变换地点,游击队也要时常变换位置。在赵各庄大闹“燕春楼”后,日寇调集兵力加强了讨伐,节振国就率工人特务大队离开东矿区到丰润一带打圈子活动。
胡志发和另外一些同志在冀东党委领导下,这一向来在榛子镇以北,在丰润北部,在杨柳庄、华山峰、东西赵各庄一带通过串联方式发展了不少新党员,建立了一些抗日基点村。抗日基点村里都有了秘密、坚强的党组织,又发展了保国队员抗日打游击。节振国的工人特务大队,在给养、住宿、掩护上都得到了极大的帮助。在这同时,陈支队在滦县、玉田、迁安、迁西一带不断用游击战袭击日寇,也使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减少了来自敌人的压力。冀东党委领导下的一部分抗联武装在腰带山一带积极活动,也对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是很大的支援。
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这时化整为零,分散潜伏,穿上老乡衣服,同抗日基点村的群众在一起。白天,派人放哨,一直放到敌人据点附近。敌人一出动,消息便从一村迅速传到另一村,风快地全知道了。情况一紧,大家有时就带上干粮、被子到野地里或山沟里去,风霜夜宿。在这残酷的冬天里,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又增添了一批共产党员:田树森、梁凯、关玉德、张惠、林子华都宣誓入了党。除林子华是由节振国和关清风两人介绍入党并有三个月候补期外,其余四个矿工成分的入党者,都是一个介绍人,没有候补期。
日寇估计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在丰润,为了割断工人特务大队与群众的联系,派出了素以“铁腕善战”著称的佐佐木大尉的部队进驻丰润。夏连凤的侦缉队本属古冶日本宪兵队,为了“讨伐”节振国,佐佐木向彬田借夏连凤的侦缉队来丰润协助他侦察,彬田同意了。夏连凤那夜在赵各庄“燕春楼”看戏,新上任的伪警务分局长请他去打牌,却救了他的命。听说要他到丰润,他虽然心里发寒,但命令难以违抗,何况又是一次升官发财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带了六个便衣特务也随佐佐木来到了丰润。
三十八岁的佐佐木,是少壮派军人,在伪满镇压抗日义勇军有功,新近调来关内。他性情暴戾,敏感多疑。为了下决心剿灭节振国,他听说关家梢的警备大队长关东平和榛子镇的李奎胡是节振国的死对头,就重用二人,将关、李二人的警备大队扩大编制,随他一同出发“讨伐”。
这天,佐佐木找关东平到了关帝庙日军守备队的一间密室里通过翻译进行谈话。佐佐木其实懂中国话,也会说东北口音的中国话,但他总是装不懂也不会说中国话,为的是便于摸“底”。他对铁杆汉奸也只相信七分,留三分怀疑。见到关东平来了,他就咯咯大笑,用一双老鹰似的目光瞅着关东平,说:“关桑!听说你本来是国民党?”
关东平手捧警备大队长的军帽,露着秃顶,心里诚惶诚恐,点头哈腰:“唔,咳……是的,是的!不过,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佐佐木请他坐下,露出残忍的微笑:“这很好!共产党是你们的死敌,国共合作是没有可能的!共产党也是我们的死敌,我们的合作提携是源远流长的!”
关东平受宠若惊,又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佐佐木问:“听说节振国当年闹红,就是在你们关家梢拉起的队伍?”
关东平不敢隐瞒,讨好地通过那个穿西装着马靴的中年翻译官说了经过,说:“关清风父子现在仍跟着节振国,关寿年已经被我杀了!有个姓林的小学教员跑了,不知下落。”
佐佐木问:“你看节振国现在何处?”
关东平摇头,说:“不敢臆测!”但献策说,“节振国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有些村子能窝藏游击队,对可疑的村子要一个一个梳一梳,篦一篦,剃一剃。学曾文正当年对付‘长毛’!”
佐佐木点头夸奖:“看来,你对大日本是忠心耿耿的。你刚才讲的办法我正巧也在这么想。试一试我看很好。从哪里开始试呢!从关家梢?……”
关东平鼻尖冒汗了,连忙辩白:“太君,关家梢是大大的治安强化的良民区。”
佐佐木仰着脖子笑了,说:“节振国的游击队还有一部分人是你关家梢的。他们的家属还在关家梢,应当检举出来整肃清除,关家梢这个抗日窝子彻底梳一梳,篦一篦,剃一剃,更保险。强化治安从关家梢开始,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再在全丰润、全冀东仿行!你的功劳大大的。”
关东平鼻尖冒汗站起来鞠躬,表示愿意效劳。
佐佐木得意地把想到的办法和步骤,详详细细地同关东平做了商量和布置。
隔了一天,是个阴寒刮风的日子。关家梢里,到处是急促的呼唤声和短短的低语声,到处有来来往往骚动惊恐的人影在晃动。人们看到:随同佐佐木守备队和李奎胡警备队来的有丰润县其他各区、镇的村长、闾长,又用卡车载来了丰润县公署日本顾问、丰润县知事、新民会丰润县指导部指导员、丰润县警务局长等;此外,还有一批穿长袍马褂的士绅。
关家梢全体男女老少一起被赶到天齐庙前的广场上站着。关东平的警备队被集合起来列队站在广场西边,由鬼子守备队用机枪点着。被驱赶出来到广场上集中的关家梢全体男女老少押往天齐庙时,关东平的心腹副官韩白面躲在天齐庙原来小学堂的一间教室里,他手里拿着一面锣,见是和节振国、关清风、关玉德、林子华及死了的关寿年、关大个子等一伙的人或家属,就“当”的敲一声锣。这人就被押到东边,他不敲锣的人就押往西边。广场四边,都有端刺刀和架机枪的鬼子兵。
佐佐木大尉派兵把东边的人押在前面,把西边的人放在后边,宣布开大会。他手拄着军刀,不怀好意的眼睛阴沉得可怕,通过翻译说:“丰润县是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活动得最凶的一个县。关家梢是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的发源地。这一向来,丰润县的抗日活动闹得很凶,破坏了日华亲善,皇军和警备队被共产党、土八路打死的不少。今天要给大日本皇军和为日华亲善献出生命的支那朋友偿命……”他还将站在一边的警备大队长关东平训斥了一通,责怪关东平剿共不力,训得矮胖的关东平站在那儿低垂着秃头,似乎动也不敢动。
佐佐木说完,就命令他的大洋马小分队作为行刑队,将被捕押在前边的关家梢乡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牵到台前,用军刀杀头。
杀得天昏地暗,血水流得满地,尸首一个个挨边排满……死的阴影威胁着人,早晨的寒气和朔风传播着血腥味……
原来站在东边后来押到前边的人被杀了三十多,关东平突然跑上前来,对着佐佐木“啪”的敬了一个军礼,带着哭声高着嗓门说:“佐佐木大尉!你杀的当然是些坏人,可是再要多杀就不亲善了!我们能自治。我们保证从今以后关家梢的人坚决反共决不接近八路,决不支持节振国的游击队。如有违背,他就是关家梢全体乡亲的害群之马,我关东平就拿他开刀!要是我说的话不算数,友军就拿我关东平杀头吧!”他说得慷慨激昂,白胖的脸上面红耳赤,似乎冒着自己生命危险诚心诚意在为乡亲们求情。
佐佐木听了他的话,忽然下令说:“警备队关大队长说得很好。既然这样,就不杀啦!我们杀的也没杀错,都是破坏日华亲善的抗日分子或是抗日分子的家属,都是破坏冀东王道乐土的。希望大家都能从中吸取教训!共同来为日华亲善出力,为冀东防共自治区的安居乐业出力!”
李奎胡也是佐佐木早向他布置好的,这时开口了,说:“乡亲们!这是抗日的结果!抗日的坏处!刚才关东平警备大队长不顾自己的生死救关家梢的族人,令人感动。我们应该保证以后不让任何人接近共产党、八路军和节振国的游击队啦!有了消息随时就报告!见了节振国一伙就马上攻打揪捕!匪属要定期听审,匪属之家昼夜不得闭门,任凭随时搜查!这才能保证冀东的和平!”
来参观的一些汉奸新贵和村闾长“代表”,也按同样的调门讲了一遍,这场安排演出的杀戮加上威吓欺骗的血腥惨剧才告结束。
散会以后,关东平、李奎胡都得到了佐佐木的当面奖励。佐佐木让丰润各区、镇、村都将关家梢的事拿去好好宣讲,加强反共防共。
第二天夜晚,寒冷,幽暗,风声呼号。夏连凤的侦缉队打听到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住在塞门村。天不亮,佐佐木就派遣他的大洋马小分队开路,悄悄带着关东平、李奎胡围上了塞门村。
庄上一百多户人家,六百多口人。人被赶出来以后,佐佐木站在穿黄军衣的鬼子兵面前。双手拄着军刀的刀柄,叉开两条罗圈腿,立在那里两眼射出不怀好意的凶光用很高的嗓门不清不楚地讲话,叫翻译一句一句大声翻译:“节振国,抗日,破坏王道乐土,破坏日华亲善,是共产党、土八路!现在已经确实,他住在你们庄子上。你们快献出来!没有节振国,不行!不献出来,我答应,机关枪不答应!……”
六百多口男女老少都不吭声。佐佐木气得撅着牙刷胡,亲自用手拉出一个二十来岁宽额阔嘴的年轻人,说:“你!说话的,谁是节振国?”
年轻人答:“不知道,这儿没有!”
佐佐木“刷”的拔出闪亮的军刀,“咔”一下就把年轻人的脑袋砍去了,血水流了一地。
六百多口人“嗬”的一下喧哗开了,小孩有“哇”的吓哭了的。清晨的冷空气里泛起了血腥味。
佐佐木又拉出第二个人来,也是个年轻人,有一头黑发,说:“你认!”
年轻人摇摇头,说:“我认不出!没有!”
佐佐木朝年轻人大腿上砍了一刀,年轻人“哎”的痛得叫骂起来,冲向佐佐木,恨不得要掐死、撕碎这个日本鬼子。但又给佐佐木一军刀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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