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胖笑笑说:“没事!在我这儿没事。这窗户出去是个死胡同,也不行。你就安心在这儿睡吧!我得赶快去!”
戴胖说着,就要走。节振国一把拽住,说:“你这地方虽说保险,我心里不踏实。你带我上胡二家去,我猫在他闾长家里保险!”
戴胖想一想,笑了,说:“你真是包天的大胆。行!我带你去。可你得小心,别出了事!”
节振国说:“你别去,只要指指门就行。我认识他。”
戴胖家的听见了,抱着孩子过来热乎地说:“他大伯,就住这里无妨!”她有点明白,节振国一是怕这里不保险,二是戴胖不在家,留她个年轻妇人在不方便,所以这么说。
节振国说:“弟媳,我还是去胡二那里安全。你放心,出不了事。”他心里早打好谱了,将戴胖一推,说:“你回来后,将搞到的良民证用布包好压在你门口的大石头下面,你在胡二门口扔块石头砸门我就明白了。我拿了证就走,用过让专人送来还你。别的,你甭管了。”
戴胖点头,领着节振国出了门,绕了个弯子,用嘴指指胡二家,跟节振国分了手,自己就往前走了。
节振国独自朝胡二家走,见门虚掩着。一推门,屋里点着洋油灯,胡二正躺在炕上翘着腿抽香烟。有个女人像是他家里的在烙油饼。两个男孩趴在炕桌上吃着油饼,满屋葱油味、香烟味。节振国一进去,那胡二胡子拉碴的先斜眼看看,没吱声,忽然认出来了,“哎”的一声,从炕上下来,吓黄了脸,拱拱手用冀南口音说:“呀呀呀!没想到,没想到!……”
他个儿比节振国高半个多头,可是见了节振国,却甘拜下风,明白自己这样的大个儿三个五个也不放在节振国心上。打从五矿大罢工武力瓦解了“护矿队”后,胡二后来也参加了罢工,对节振国反倒崇拜得五体投地了。后来,大暴动,接着节振国打开了游击,他耳朵里听到的节振国的事儿可多啦!现在见节振国上门来了,心里是又惊又怕,不知找我胡二有什么事,连忙递烟,叫老婆端油饼招待,心神不宁地急忙让着节振国进里屋坐。
节振国跟胡二进了里屋,胡二掌上了油灯。节振国一看屋里的光景,明白他还在矿上干活,见他虽当了闾长,还是个小奸小坏,屋里也还是穷,既不吃他的油饼,也不抽他的烟,坐下说:“胡二,你是越爬越高了!去年干了个“护矿队”,如今干上闾长了!”
胡二听出话里挖苦,叹口气哼哼着说:“是上边指令干的,不干不行呀!”
一只狸猫进屋来跳到窗户台上舔爪子洗脸,洗了又洗。
节振国神秘地笑笑,说:“今天来,也没别的事,来看望看望你。你要报告,就快去!我这儿还带着枪哩!”说着,故意把衣一掀,露出两支驳壳枪。
胡二脑袋摇了又摇,轻声说:“大队长,你小声些,隔墙有耳,听到就了不得呀!要说报告,我不干这种缺德事。不过,你还是快走吧,这儿危险!”
节振国笑笑,说:“走?我不走!我得猫你这儿!”
胡二发愣了:“我的天!彬田经常抓人,杀人。日本新派到古冶和东矿区的顾问宏治和平兼着东矿区守备队长,搞联保,发良民证,路口建木栅栏……都是他搞的!可厉害啦!我窝藏你有死罪!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节振国摇头:“你是闾长,你藏着我没人知道!”
胡二只觉得脊梁上流下一道道冷汗,忽然变色,说:“你不走,我可得嚷嚷了!”
节振国笑了:“你嚷嚷我也嚷嚷,我就说,你跟我们常联络,常来往。”
胡二没法治了,牙根打战,叹口气说:“唉!看在我老婆孩子面上,你饶了我吧!我以后给你多烧高香!”
节振国安慰他说:“放心,害不了你。你陪我一宿不睡在这聊天就行,天不明我就走。”
胡二皱着眉想了想,只得点头答应,说:“你们来是有任务的?”
节振国诚恳地回答:“对!我们不为难你。我在你这儿,我们的人今夜在这唐家庄上的多得很。你有老婆孩子,你心里得放明白些。既做了闾长,要多想着自己是个中国人,少给鬼子帮凶。当汉奸不光彩!你得给儿孙留点脸面,别让儿孙骂你八辈子!”
胡二一颗心闪闪飘飘跳个不停,咂着嘴再三声明没干什么坏事。那只不识相的狸猫这时舔完爪子洗完脸了,跑过来挨着胡二的小腿擦痒,给胡二踢了一脚,“咪呜”叫了一声窜到外屋去了。
节振国也不听他的,不急不火地说:“你要是够朋友,咱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今天来,对你挺客气吧?李奎胡的事儿你听到没有?那么多警备队、手枪队保护着,也叫他脑袋开了花。新城子碉堡的事儿听到没有?十多个鬼子不够我们打靶用!往后,你将这些事儿多往心里记记。你做你的闾长,咱不干涉!”说到这里,节振国吩咐胡二,“叫你老婆孩子快睡吧。关上门,免得有人来打扰。”
胡二照着办了,叫老婆孩子在外屋炕上都睡下了,自己陪着节振国苦着脸聊天。节振国向他打听起东矿区的情况,特别是赵各庄的情况来了。胡二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大大小小一总说了,节振国听得有滋有味。谈着谈着,节振国特意问:“戴胖这人现在怎么样?”
胡二说:“他人缘不错。如今仍在井下干活,就是穷些。我虽说是闾长,可不敢惹他。”
节振国说:“鬼子汉奸对他怎么样?”
胡二无可奈何地说:“上边让我多注意着他些,可我惹不起他,我没向上边报告过。先一会儿,有人告诉我,有个生人上他屋里去了,我也没去查问。我干这闾长是做了和尚不撞钟!”
节振国暗想:在胡二这儿猫着,是比在戴胖那里保险,就又同胡二天南海北地聊起来。谈到后来,胡二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节振国还是精神抖擞,毫无倦容。节振国是在磨时间,谈了足足六七个钟头,忽然,节振国听到有咳嗽打嚏声,接着听到有石头砸门声,心里明白:是戴胖在打暗号了,也不吱声,又问胡二:“我马上走,你能送我不?”
胡二说他不敢送。节振国也不勉强,突然站起,看胡二一眼,说:“老胡,我走了!今夜的事,你知我知,我们后会有期。”
胡二一脸感激,千恩万谢,说:“大队长!你今夜讲的话我全记着……”但话音未落,节振国已经掀帘拔闩出门走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
往年,“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个清明却没有下雨。杏花盛开,翠绿绵软的柳枝儿垂着头。穷人的孩子,有折柳枝儿做柳笛吹的。听到柳笛声,似乎让人嗅到了清明的气氛。
这一向,一直平静的赵各庄,表面上看上去确是平静。只不过因为是清明,白天去乱坟岗一带上坟的特别多。到了夜晚,天空蓝晶晶的。在赵各庄上,“燕春楼”戏园子里锣鼓胡琴声清晰地传到大街上。赌场、烟馆、妓院里也都亮着灯。小酒馆、饭馆里飘出酒菜香。这时候,矿工们三三两两,有的从“锅伙”里出来,有的回“锅伙”或家里去。有的从牌子房、镀灯房下班出来,有的又正去上班下井。电厂、修理厂前边也都是工人。俱乐部前后的热闹地带和卖饮食的点着电石灯的小摊子上也都挤满了工人。这时,节振国、纪振生、关玉德、张惠及工人特务大队的十多个战士,正分批进了赵各庄在街上逛悠。他们都是矿工打扮,身上有“良民证”。“良民证”上有照片,但脸上抹点煤黑,相片又拍得模糊不清,就是不像看上去也差不离了。他们来,有两个任务:纪振生、关玉德、张惠等带领战士袭击东煤场的炮药房,夺取炸药和雷管。东煤场炮药房里的炸药和雷管是供井下放炮用的。最近,要破坏敌人的铁道运输,急需炸药和雷管,他们了解到东煤场防卫力量薄弱,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决定下手:抢炸药!
节振国同纪振生、关玉德和张惠商定了作战步骤:队伍袭击过东煤场炮药房后,就直奔长山。估计到驻在汪杆胡同北口附近的日本宪兵队和守备队会立刻出动,节振国决定利用这调虎离山的机会,单独去宪兵队和守备队驻地趁隙闹它个天翻地覆。
赵各庄那黑暗的轮廓中闪烁的灯光,又呈现在节振国眼前。节振国进了赵各庄后,就同纪振生、关玉德、张惠等分手,独自先去东大街乔桂香家。
走到这一带,他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往事。事情既遥远又新鲜。来到了赵各庄,走上了东大街,他就不禁想起自己的家,也不禁想起一个个熟识的战友和矿工兄弟。今天是清明,他看到街上烧纸钱和锡箔的特别多。这里一堆火,那里一堆火,风将纸钱锡箔灰吹得带着火星乱飞,使他想起了死去的同志。他走着,走着,走进了乔老庆过去住的那个熟悉的小院子。这里住户多,矿工来往进出的也多,夜晚天黑,节振国是矿工打扮,脸上又抹了些煤黑,没引起谁注意。他径直走到桂香屋门口,看见门口一堆纸钱灰,显然是刚火化的。一掀帘,只见亮着灯,桂香正一人坐在炕上拉着长长的线纳鞋底,节振国闪身进去,在灯影里叫了一声:“桂香!”
桂香“嗯”了一声,一抬起美丽的眼睛,看到是节振国时,她满脸惊喜,泪水马上淌下来了。她站立起来,用手拭着眼泪,像见了最亲的亲人似的说:“大叔,是您啊!”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她忙让着节振国到炕上坐,却又忙着从炕角拿起一个包来,打开了包,里边是六七双厚底布鞋,说:“看!我给大叔你们做的!天天盼着你们来拿去穿呢。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说着,她泪水又流下来了。
节振国看着那一包布鞋。他懂得桂香的心意,但压低了声音说:“今天不能拿了,下次来再拿吧。小许呢?”
桂香略一低头,摩挲起胸前的长辫子答:“他下井还没回来!”说完,忙问,“大叔你怎么今儿来了?……”没让节振国回答,马上又说,“天天记挂着大叔你们啊!外边传您的事儿可多着呢!听说你们打了胜仗,心里那个高兴就别提了。可是,又老怕你们太艰苦。这个冬天怎么过的?……”
灯火欢乐地跳跃,小窗户上用红纸剪贴着美丽纤细的纸花,可以看出桂香灵巧的手艺。
节振国平静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叠“良民证”,说:“桂香,托你办件事。这都是借来的,不借进不了赵各庄。你想法快还给唐家庄戴林义……”说着,详详细细把戴胖的地址住处等等扼要全告诉了桂香,又说,“今天,我也是特意来看看你们的。小许待你还好吧?”
桂香有点羞怯地咬着嘴唇点点头,说:“好!上次大叔还派人给送钱成家!这恩德……”说着,又掉下泪来。
节振国安慰着说:“桂香,见了你大叔该高兴呀!怎么老是掉泪呢?”
桂香这才连忙止住泪,说:“是呀,大叔,我马上做饭您吃!”
节振国摇头,说:“我马上就得走!我来是有任务的。咱现在跟鬼子打持久战,咱跟他磨,磨掉他的皮,磨掉他的肉,敲掉他的牙,砍掉他的脚。让他陷在泥潭里爬不出来!到那一天,你节大叔回来,上你家喝酒吃饺子!你说行不行?”
桂香动心地辛酸笑着说:“大叔!爹死后,我长辈上没亲人了。就您节大叔是恩人,也是亲人。您在外,我和小许时刻挂心。你一切要自己多保重。咱那大婶和几个妹妹弟弟可好?”
节振国点头说:“好,好!我们也久不见面了!”又说,“良民证的事一定快办妥!我要走了。你别送!”说完,掀帘出屋。
桂香送到外边,见节振国已在夜色中远去。她心中有一种梦幻似的感觉。在她心目中,节振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知不觉间忽然他来了,不知不觉间忽然他又走了。他对人总是那么热情诚恳,总是在精神上、感情上、物质上给你点什么,而却从不要你给他什么。夜晚的春风拂动着她的鬓发,她怅怅地望着远处,直到看不见节振国已经很久了,她才怏怏地走进屋里来。
节振国从桂香家出来,从东大街往西穿小胡同往汪杆胡同走。突然听到南边东煤场方向有枪响,“砰!”“砰!”……节振国心里明白:纪振生他们已经下手抢炮药房了。
节振国见街上拥出不少人来,人们都伸长了脖子朝南边张望。节振国就一股劲地向西北方向汪杆胡同走。走着走着,绕过俱乐部后边,走到汪杆胡同了,见鬼子守备队全副武装排成队伍跑步向南,脚步“夸嚓夸嚓”震得地都打颤。摩托车也出动了,“嘟——”地飞驶向东煤场方向去。一会儿,又见马队过来了,大洋马上的鬼子舞着马刀挥着枪“踏踏踏踏”地也奔驰向南……节振国心想:让鬼子去得越多越好。你老窝空虚了,我就来捣它个稀巴烂!……正想着,只见又是一队鬼子宪兵“夸夸夸”地迈着八字步向南去。节振国等宪兵队过去了,穿过汪杆胡同,从一条小胡同里向北一拐,这儿就是鬼子宪兵队和守备队驻地的后墙,墙有一丈多高,上边竖着尖刀似的玻璃碴儿,夜晚看上去,像金刚钻似的闪烁发光。节振国把件破窑衣一脱,“嗖”的甩上了墙,四顾无人,退后几步纵身攀住墙头,破窑衣隔住了玻璃刃,也不刺手了。他再使劲双臂一拉,身子上了墙头。他轻轻趴在墙头上,见一个鬼子兵在院里远处端着枪面向东边站着,院子里静悄悄的。节振国顺着墙轻轻向下滑,哨兵听见有响动,回过头来,已被节振国冲上去一拳,用手一扭打掉了下巴,又一匕首送他到了鬼门关。节振国四面看看,将鬼子兵的尸首拖到墙角阴暗处放下。这时,听到在东煤场炮药房方向,枪声继续传来,只是密了一些,显然,那里交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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