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师部,我先向姚副主任汇报,他马上带我去见罗政委。师长带着一部分队伍在外地,罗政委在家主持工作。他是个身材高大、戴黑边近视眼镜的南方人,那宽阔发亮的前额,使人感到他脑子里储藏着无尽智慧。这一向,他派出许多“参谋旅行团”到沂蒙山区研究地形、调查道路。估计在扫荡开始前,他就抓住机会练兵,发动群众组织游击小组,布置好了情报网。他是个常常胸有成竹的人。
看了情报,罗政委突然皱紧了眉头,说:“这份情报,同我们掌握的情况对得上茬。但是为什么对东面的敌情没有多说呢?特别是沂、沭两河之间,明明我们掌握的情况是敌人布下了重兵,在沂沭平原上有装甲部队和大量骑兵,这份情报却不提,这是为什么?”
我说:“很可能情报送出以后,敌人才在东边布置了骑兵和装甲部队的。我听敌工部张部长说,这个佐野勋很可靠,上次他提供的崖头据点的情报就是可靠的!”
姚副部长点头说:“那倒是的,只是现在就下结论也难。情报工作,复杂万分,‘假作真来真亦假’的事常有。”他朝罗政委看着说,“政委,倘若敌人设下圈套,让这个人送情报给我们,引诱我们进虎口,有没有这可能?”
罗政委坦诚地点头:“呣,是呀,我很怕这个佐野勋是日本特务机关有意派来送情报的。先送个崖头的情报让我们尝点甜头,好在损失的是八十多个伪军,一个鬼子也没有。如今,却是想在东边布下天罗地网,让我们钻进去被一锅端!”
姚副主任凝思着说:“这份情报,显然是俊六之流早就拟好的作战方案,南、西、北三面都有部署,东面却略去了,不合情理呀!”
经政委和姚副主任一谈,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不禁责怪自己年轻无知,太冒失了!
战争风云瞬息万变,五万余敌人大扫荡进行铁壁合围的态势已成,告急的情报从四面八方送来。中共山东分局的一些首长和我们的师政委及参谋人员、政治部人员、特务营营长及教导员等都在这天傍晚聚在牛家沟老百姓家号出的一间茅草顶的石屋里开军事会议。我当然也参加了。墙上挂着五万分之一的军事地图。地图上,用蓝色的箭头标明了敌军十一路包围的进攻方向。罗政委的桌上照例放着那只“嘀嗒嘀嗒”永不疲倦的双铃马蹄表。他坐在地图前,手执红蓝铅笔,听着大家讨论发言,空气严肃沉重。吸烟袋杆的人多,屋里飘动着刺鼻的烟雾,烟雾里闪动着人们不安的眼神。但罗政委不急不躁,坚定沉着,听完大家的意见说:“今晚我们必须突围,这点大家认识一致,现在要决定的是从哪个方向突围有利。”
一个军事干部说:“西面靠津浦铁路,碉堡林立,敌人戒备森严,去不得,是不是向东突围,去滨海?”
姚副主任摇头说:“不行,敌人在东面是故意让开了一条路。据情报,台潍公路上,汤头、夏庄一带,平林师团埋伏了装甲部队,沂沭平原上也埋伏了骑兵,那是个口袋!”
有人说:“向北呢?向北可与山东纵队靠拢。”
另一个人说:“北面鬼子也有重兵,还有国民党反共的顽军!”
有人建议:“向西突围虽有困难,但西面群众条件好。”
也有人反对:“我们不能离开沂蒙山区,离开了,就失去了群众,敌人就能摧毁我们的根据地!”
又有人说:“向南突围行不行?转移到抱犊崮山区去,那是咱的老根据地。”
但马上有人说:“南面现在是敌人的老巢,怎么能往老虎口里钻!”
罗政委见大家的意见发表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围一围披着的大衣,黑边眼镜下两眼闪光,高声说:“我,主张向南突围!”
多数人都大吃一惊,因为南面是敌寇心脏,临沂一带,敌人兵力多,封锁线早已形成。只听罗政委说:“东面是个大口袋已经确定了!西边靠近津浦路,碉堡多,敌军戒备森严。北面呢?据情报,日寇有重兵,国民党顽军也在那里磨刀霍霍,去,是送上门挨敌伪顽夹攻。而且,向这三面突围,就是突出去了,也远离了沂蒙山区,丢掉了我们的根据地和最可信赖的广大群众。因此,只有向南突围!”
这时,有人插话:“可是,向南去,就怕敌人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咱呢!”
罗政委一手叉腰,一手摆动,用一种令人信赖的语气说:“开会前,从临沂来的情报,那里连伪军都调空了!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危险地带,如在特定时间内,只要选准了方向和时机,反倒是不危险的。目前,敌人集中兵力向我中心区合围,后方空虚,我们就往他心里插,这叫‘乘虚而入,出敌不意’!”他用蓝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了突围路线,说,“别看敌人设下了封锁线,但沂蒙山区这么大,山这么多,五万多敌人分成了十一路拉网,网上的洞眼也就多了。我们从敌人的结合部冲出去,突围反扫荡一定能成功的!”
这夜,师部、特务营所属部队及机关人员三千多人利用夜色和大雾开始突围。敌工部张部长没及时赶回来,我心里老是记挂着他。突围的经过,当然十分惊险紧张,也十分艰难困苦,但仍很顺利地到了临沂、汪沟一带进行隐蔽和休息。罗政委在树林子里向大家提出:“我们不是笨蛋,敌强我弱,我们绝不会糊糊涂涂去同敌人硬拼。下一步怎么办?下一步,还是杀回沂蒙山去。鬼子在沂蒙山区扫荡,烧杀抢掠,我们不能丢掉那里的百姓。但在杀回沂蒙山之前,我们先要将鬼子调出沂蒙山,他出来了,我们就再进沂蒙山,我们要牵着俊六的鼻子走。今天,我们要在敌占区大摇大摆走上一天,先向东走一段,再向北走一段,走得敌人摸不清我们的去向,猜不透我们的意图,可又担心我们随时在临沂附近要挖他的心脏!”
天上有敌机绕圈子在飞行侦察,罗政委的话却讲得大家又开心又有信心。后来,我们果然按照计划粉碎了敌人扫荡,消灭了不少敌人有生力量,又杀回了沂蒙山。
我们师部驻在东蒙群山中的五彩峪。这时,敌人的扫荡已成强弩之末。一天傍晚,敌工部张部长带着个日本人到五彩峪来了。真想不到,这日本人竟是佐野勋!
树梢有叽喳的鸟鸣声,屋外村里一些大娘推磨的声音“嗞嗞”传来。我正同姚副主任在罗政委处,张部长进来,报告了这个消息,请示怎么办。罗政委、姚副主任和我听了都吃了一惊。罗政委说:“哦!他来了?”
这时,我立刻敏感地想起了那份佐野勋的情报来了!如果依他那份情报办的话,我们部队向东突围钻进了鬼子的圈套,今天说不定我们这些人早成冤鬼啦!想起这,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说:“好呀,这个坏蛋!他来准有阴谋。就凭上次的情报,枪毙了他也该!”
姚副主任却说:“乱弹琴!”
张部长咬着烟袋杆,也用不同意的眼神瞅着我说:“你胡噜噜些什么呀!”
桌上那只双铃马蹄表嘀嗒嘀嗒,罗政委说:“好好待他!生活上要优待,但对他的行动要注意!我也准备见见他。现在,老张,你把他的情况详细介绍介绍吧。”
(下)
张部长穿着便衣,像个老实庄户人,他“吧哒吧哒”吸着烟袋杆说:“这个佐野勋,经历复杂。他说自己曾是日共党员,从小跟着父母在东北黑龙江一些地方住过,会讲中国话。爹是个商人,娘做过护士,是高丽人。后来他们回了长崎老家。他在长崎上过大学。也在盛冈陆军预备士官学校教导队待过,但父亲死后他信了佛教做了和尚。征召他入伍时,他很反感,认为自己不能来中国杀人,在中国住时他家与中国人交往挺有感情的。因为抗拒征召,他被宪兵抓去过,后来知道不入伍不行,表示了悔过,就作为一个从军僧来了。来后,侵略军的兽行使他发指,在医院里见到装骨灰的小白木盒子堆积如山,使他泄气。他决定反战,后来就同我们的地下工作者有了联系。”
“你觉得此人可靠吗?”罗政委问。
张部长说:“我觉得可靠。除崖头的情报外,上次关于大扫荡的情报只能说不完整,但也是有价值的。此外,他也提供过日寇在进行针对八路军的训练的情报。其主要内容叫作‘猎兔战术’和‘啄木鸟战术’,用来对付游击战。‘猎兔战术’就是在完全包围后缩小包围圈的战术。‘啄木鸟战术’是先派出诱饵部队引我们进入圈套,然后缩小包围圈。前者用在平原,后者用在山区。这些情报都是有用的。”
罗政委问:“为什么他突然跑来了呢?”
张部长吐着烟说:“他暴露了!他那个恋人菊子受到怀疑被捕了,也怀疑到他了,他不能不赶快逃出来。”
姚副主任质疑说:“不会有阴谋诡计吧?会不会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啄木鸟战术’?”
张部长摇头:“我是信任他的!谨慎嘛,当然必要,该审查就审查一下也好。反正他在我们手掌里。”
罗政委皱着眉说:“这样吧,还是我讲过的,生活上要优待他,但得通知保卫部门由他们负责审查。我暂时就不同他会见,也暂不让他参加反战同盟,等审查得大致有了点眉目再说。”
我心里犯了嘀咕,总觉得佐野勋不会是个好人。日本人信武士道,思想顽固,被俘的士兵要他思想起变化极难。这个佐野勋经历好复杂,又送情报,又跑过来,能说里头没鬼?但罗政委说让保卫部审查他,这我很中意。保卫部的牛部长立场坚定,性如烈火,让他来审查佐野勋,佐野勋再狡猾也别想漏过去!
这以后一些天里,我找机会看到了佐野勋。他中等个儿,二十六七岁光景,剃着光头,有点络腮胡子,脸色忧悒。已经换上了我们的灰棉军装,但霉烘烘的,没精打采。保卫部的两个干事老是陪着他,我心里好笑,知道这种日子不好过。我把看到佐野勋的情况告诉了姚副主任。
姚副主任笑笑对我说:“社会本来就复杂,人的复杂也就不奇怪,主要是看搞得清搞不清,看表现!”
偏偏这时发生了件出人意料的事。又到边沿区工作的敌工部张部长派人送来了两份材料:一份是一张济南日军报道部出版的报纸,第一版上有条花边框的新闻,说是从军僧、预备役少尉佐野勋叛国逃跑做了“卖国奴”,特别说这是“大和民族的耻辱”,如拿获定要严惩。另一份是活动在边沿区的游击小组抓到了一个在敌占区和根据地来回贩运生活用品的商人,他交出一封信,说是他有老父在济南,鬼子特务机关强迫他给带到根据地打听佐野勋在何处,把信设法送到佐野勋手里,回去给重赏,不然要杀他的老父。信是日文的,张部长让我把信译出给政委和政治部看。
那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在小屋里译信,手脚冻得冰凉。译出一看,信确是写给佐野勋的,下未署名,信用暗示的语气要佐野勋安心好好干,说他母亲仍会得到特殊照顾,不必担心。姚副主任带了我冒着风雪将信送到罗政委处,见罗政委正同保卫部牛部长笑着商量事情。罗政委静静看了信,又看了报,将信和报都递给牛部长,说:“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姚副主任说:“报上登的和信上写的矛盾,报上是要我们信任他,信却是要我们怀疑他。”
罗政委朝牛部长看看,说:“你看呢?”
牛部长坦率地说:“我们过去派人去投敌策反伪军,也用过在报纸上通缉的办法,目的是使敌人信任他,所以我认为报上所登是假,这封信上所写是真!报是使我们信任他,信是暗暗给他指示。这个佐野勋问题十分严重!”
风声呼啸,外边已是一片银白。罗政委眼望土窗外,说:“嗬!你这说法倒也不是毫无道理。不过送信的办法很蠢,信的内容也蠢,没有必要写这样一封信嘛!这信是绝对信不得的!但佐野勋确是个问题人物。”他朝牛部长看看,说,“依你说,这个佐野勋是坏人完全可以肯定了?”
牛部长坦诚地点头:“我是这么看!情况我刚才向您汇报过了。他自己也招供了!”
罗政委朝着姚副主任和我说:“保卫部审查的结论来了,说佐野勋已经供认他是派来有任务的!要求不杀他,他愿为我们干反战工作。”
我忍不住说:“我早就说过该崩了这家伙!”
罗政委严厉地看看我,继续说:“他承认来的任务是要瓦解八路军、收集情报,还要在我们部队里发展托派组织!”说到这,他问姚副主任,“你相信不?”
风声中,姚副主任吸着烟,犹豫着说:“来收集情报,尚且可信,不过特派一个日本人来取得信任这办法很笨!说是来瓦解八路军、发展托派组织,却叫人难信,他办得到吗?太离奇了!”
牛部长威风凛凛地顶撞说:“他自己都承认了嘛!有什么不可信的!”
我也觉得牛部长有理有据,料不到罗政委起身踱步了,朝牛部长说:“我就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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