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文论-个人的现实主义——在首届“中国当代文学·南京论坛”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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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实主义是个庞大、复杂而又老套的话题,我们谈了十年、二十年、几十年,这个话题并没有常谈常新,像几十年来我们都在同一块土地上耕种玉米,却渴望有一年忽然收获小麦、大米一样。我们忘了,我们渴望收获小麦、大米时,我们并没有在那块土地上播下小麦和稻谷的良种。

    首先,要弄清一个问题,在几十年的文学创作中,在当代中国文坛,应该不应该存在“公共现实主义的标准”。毫无疑问,这个公共标准在文学的创作中,不仅存在着,而且左右在一些人的手里,一些掌握文学命脉,或说他们认为可以掌握文学命脉的一些部门和机构里。正是这个实际存在的现实主义的公共标准,长时间地干扰了我们文学的探索和发展,误导了许多有才华的作家的写作。他们把作品和现实等同看待,忘记了现实的复杂性和差异性,忘记了每个作家眼里现实的不同性。比如生活中的婚丧嫁娶,在不同的作家眼里,同一桩婚嫁,一个作家会把它看成喜剧,另一个作家可能会把它看成悲剧,第三个作家也许会把它看成闹剧或丑剧。正是这样不同的眼光,在作家眼里产生着不同的现实。而不同的现实,是不同的现实主义的土壤和根源。因此,我们怎么能用等同的标准去衡量不同的文学作品呢?现实主义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现实主义,而不是我们说的唯一的现实主义。黄的现实主义,黑的现实主义,白的现实主义,红的现实主义,长的现实主义,短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应该是五彩缤纷,万象共存,没有统一的尺度,没有可以共用的法律。只有这样,现实主义才是丰满的,发展的,富有生命力的。如果我们几十年总是采用不变的现实主义标准去衡量多变的现实主义文学时,如果我们总是用同一标准去衡量不同的作家和不同时期的作品时,那就只能有一种结果,就是使我们的文学更加窒息、单调和乏味。

    第二点,没有能够真正脱离现实的作品。我们试想,世界上伟大的、优秀的,哪怕是大家共认为的一部一般的作品,会有哪一部能与现实没有关系?有哪一部不与现实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些现实主义作家、经典作品我们不要去谈他,也许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所说的现实主义,也没有今天大家对现实主义的争论。单就那些被传统现实主义排除在外的作家和作品而论,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城堡》,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胡安·鲁尔夫的《佩德罗·巴拉莫》,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叉的城堡》等,还有伍尔夫的小说,安部公房的小说等等,有哪一部不是社会和历史现实精神的写照?有哪一部是与现实无关的空穴来风,无中生有?还有中国的《聊斋》《西游记》,你可以说它不是现实主义,你也可以说它是“另外的现实主义”。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为例,桃花源从表面看是浪漫的,想象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桃花源却恰是现实的,实在的,仍然是现实主义的。桃花源中的人们“无论魏晋”,可没有魏晋,又哪里能有桃花源的意义?桃花源中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实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映照出的是当时的战乱年代,民不聊生。毫无疑问,这战乱的现实,是现实的,存在的现实主义的。直到今天,我们来谈论乌托邦时,还必须以桃花源为例,而和乌托邦相对应的另一面,又恰恰是我们的现实,现实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能说《桃花源记》写的不是现实吗?不是现实主义吗?

    第三,生活中其实有一种不存在的存在,不真实的真实。或者说,有一种亟待我们重新发现的真实。真实是现实主义中心之核,是现实主义这棵大树的命脉。而真实本身的命脉则是“发生”和“可能”。没有发生或者没有发生的可能,我们可以以此把它排除在真实之外,可以把它列入“假”和“伪”的行列。但是,生活中有一种存在——真实的存在,切切实实地发生,能因为我们没有见过,不敢相信就说它是“假”“伪”或“幻”吗?以我亲身的经历为例——就在今年的四月,我80多岁的伯伯病故,他在死前有个遗嘱,说把他在二十多年前当兵死掉的孩子——我的这个刚一入伍就因班长打他而自杀的叔伯弟弟,完婚后一同安葬祖坟之内。当然,这里说的完婚,是中国习俗中普遍存在的冥婚,是把死去的一男一女举行婚式后安葬。这是一个非常复杂、充满着传统文化的过程。而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我们为大伯守灵的第三天,在准备把我大伯和我那已经完婚的叔伯弟弟出殡之前,是上午,天空下着鹅毛大雪,村庄和山野一片茫白,在几米之外,你就看不见了对面的人影。就在这鹅毛大雪中,我们兄弟姐妹和侄男侄女几十人,正在按司仪的要求,轮流从灵棚里走出去,做着出殡前孝子必行的仪式。然就在哭声和哀乐声中,人群里有了叽喳的声音。随后就有人趴在我耳朵上,让我赶快到我叔伯弟弟的“灵棚”中去看看。我叔伯弟弟的灵棚,其实是被布置成了冥婚的洞房,在我大伯的灵棚后边,从外边看和河南乡村丧事的灵棚一样,但到了里边,却到处都是红色,是婚姻喜事。那对小一号的棺材上盖了红布,还贴有红的对联。我说的不可思议的奇观就是在充满喜庆的叔伯弟弟和他的“冥妻”这对棺材上发生的。我随着唤我的人从大雪天中来到他们的灵棚里,看到了惊人的,却是切实的一幕:在我叔伯弟弟和他冥妻那对棺材上,那对盖有红布的棺材上,落满了大片的小蝴蝶,小飞蛾,斑斑点点,花花麻麻,一只挨一只地落在那对冥婚的棺材上。这是四月的天气,下雪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但令人惊奇的是这些上百上万只的小蝴蝶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只落在盖着红布,贴着红对联的一对冥婚的新人的棺材上,而没有一只落在我大伯那贴有白对联的棺材上?看见这一奇观的不是我一个,还有许多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和村人邻居。时间大约持续有十分钟左右,随着来看的人越来越多,那些蝴蝶越来越少,最后就全部又飞出灵棚,消失在了大雪之中。

    我说的这一现象,这一奇观,如不是我亲身经历,亲眼目睹,而是别人说给我听,打死我都无法相信。可是你经历了这一切,目睹了这一幕,你就不能不信这样一种真实。回到文学上来,回到我们说的现实主义上来,我说的情况真实吗?它百分之百的真实。是百分之百发生。可我说我把这一过程如实地记入小说,大家会说它真实吗?会说他是现实主义吗?通过了这件事情,我以为它胜过我读十部、一百部的世界名著。它让我对真实有了新的理解,对现实主义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就是有一种真实,不是它不存在,而是我们没有机缘去发现。我们没有发现,并不等于它就不存在。这就使我进一步相信,我们说的真实——发生和可能这一真实的内核,现实主义的中轴核心,其实是狭隘的、偏颇的、缺欠丰富的。生活中还有一种在常人看来不可能的存在存在着,不可能的发生在发生着。它对于文学来说,同样是真实的,现实主义的。对我来说,不再是所谓的神秘、玄幻、魔幻、迷信、假设、虚构、想象。它是真实的存在,是另外的、全新的一种现实和现实主义。

    是我个人的现实主义,另外的现实主义。

    2006年12月4日于南京后经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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