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事务所的门厅,看见亨利仍在办公桌前。她朝他走去。
“汉克?”
“哈罗。”他说。
“今晚七点半吗?”她说。
“好啊。”
在他们定下互相道别的约会时,一阵潮水涌来,退去,她奔跑着去迎接那潮水。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与芬奇庄园、康宁安家族及老塞勒姆一样永恒不变。梅科姆镇和梅科姆县传授给了他一些东西,她从来不了解、永远学不会的东西,梅科姆镇让她成了一个对他毫无助益的人,而仅仅是他最老的朋友。
“是你,琼·露易丝?”
她父亲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是啊,没错。”
阿迪克斯从办公室里出来,走进门厅,从帽架上取下帽子和拐杖。“可以走了吗?”他说。
可以走了。你能对我说出“可以走了吗?”。你是什么样的人啊?那个我试图赶尽杀绝、碾碎进尘土里的人,而你说“可以走了吗?”。我无法击败你,我不能与你为伍。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
她朝他走去。“阿迪克斯,”她说,“我——”
“你也许觉得后悔,但我为你感到骄傲。”
她抬起头,看见父亲笑容满面地看着她。
“什么?”
“我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不懂你。我一点也不懂男人,我永远也不会懂了。”
“是这样,我绝对希望我的女儿能为在她看来是正确的事而坚持立场——我首当其冲,成为她第一个顶撞的对象。”
琼·露易丝揉揉鼻子。“我用了一些很冷酷的字眼骂你。”她说。
阿迪克斯说:“任何人不管骂我什么,只要与事实不符,我都可以接受。你连怎么骂人都不知道,琼·露易丝。对了,那‘夹着尾巴’的说法,你从哪儿学来的?”
“就在梅科姆镇这里。”
“上帝啊,瞧你学的那些东西。”
上帝啊,我学的那些东西。我不希望我的世界受到侵扰,可我却想要粉碎这个努力为我维护这个世界的人。我想要消灭所有像他这样的人。我猜这就像一架飞机:他们是阻力,我们是推力,我们一起使那东西飞起来。推力太大,机头下沉,阻力太大,尾部过重——这是一个平衡问题。我无法击败他,我也不能与他为伍……
“阿迪克斯?”
“请讲。”
“我想我非常爱你。”
她看见她年迈的对手肩膀一松,把帽子往脑后挪了挪。“我们回家吧,斯库特。今天一天累坏了。帮我开一下门。”
她往边上靠靠,给他让路。她跟随他朝车子走去,望着他吃力地坐进前座。她默默欢迎他落入凡间,这一发现像捅了她一刀似的,令她微微战栗。有人从我的坟头上走过,她想,大概是杰姆,去干什么傻差事。
她走到车子另一边,顺势把身体钻到方向盘下方,这一次,她很小心,没有撞到头。
关于作者
哈珀·李一九二六年出生在亚拉巴马州的门罗维尔。她著有广受好评的《杀死一只知更鸟》,曾获普利策奖、总统自由勋章和许多其他文学奖及荣誉。
杰姆伸出手臂环抱讲道坛,探过身,用机密的口吻说:“哎哟,今早见到你们大家,可谓喜人的景象。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早晨。”
迪尔说:“阿门。”
“今早有人想敞开心扉,唱出他的心声吗?”杰姆问。
“有,大人。”迪尔说。迪尔宽阔的身板和矮小的个子注定他永远只能扮演怪角色。他站起身,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变身为一人唱诗班。
主耶稣再临那日,号筒必要高声吹起,
那早晨永远光明华丽无比;
凡世上得救的人一同相会在主明宫,
在那边点名,我亦必在其中。
牧师和教众加入合唱。在他们唱歌之际,她听见卡波妮依稀在远处喊叫。她把那蚊子般的声音从耳旁拍走。
迪尔,因铆足了劲儿而满脸通红,坐了下来,把右前排的虔诚教友预留席全占了。
杰姆假装扣上夹鼻眼镜,清了清嗓子说:“我的教友们,今天讲道的内容选自《诗篇》:‘普天下当向耶和华欢呼。’”
杰姆摘下夹鼻眼镜,一边擦拭,一边用低沉的声音重复:“当向耶和华欢呼。”
迪尔说:“进行募捐的时间到了。”然后向她索要她放在口袋里的两个五分硬币。
“礼拜结束后你要还给我哦,迪尔。”她说。
“大家安静,”杰姆说,“现在是布道时间。”
杰姆做了一场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冗长、最枯燥的布道。他说,罪孽指的是他能想象的最罪大恶极的事,犯有罪孽的人不可能成功,有福的人,坐亵慢人的座位。简而言之,他把过去三晚上他们听到的一切用他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的嗓音沉到最低的声区,继而上升为短促的尖叫,他会紧紧抓住空气,仿佛他脚下的大地正在裂开。他曾发问:“魔鬼在哪里?”然后直指教众。“就在亚拉巴马的梅科姆县。”
他开始讲地狱,可她说:“得了,把那段删掉,杰姆。”穆尔黑德牧师大人对此的描述已经足以令她终生难忘。杰姆掉转话锋,指向天堂:天堂里到处是香蕉(迪尔的最爱)和焗土豆(她的至爱),他们死后会去那儿,享用美食,直至最后审判日到来。上帝早已把他们从出生那天起所做的每件事记录在案,到审判日那天会将他们打入地狱。
杰姆在结束布道时,请所有希望和基督结合的人走上前来。她走了过去。
杰姆把手按在她头上,说:“年轻的女士,你忏悔吗?”
“忏悔。”她说。
“你受过洗礼吗?”
“从来没有。”她说。
“那好吧——”杰姆把手往鱼池黑黝黝的水里浸了浸,然后放在她头上,“我为你施洗——”
“嘿,等一等!”迪尔喊道,“那样不对!”
“我看没错,”杰姆说,“斯库特和我是循道宗信徒。”
“是呀,但我们举行的是浸礼会教派的奋兴布道会。你得把她按到水中。我想我也要受洗。”迪尔逐渐悟出仪式的派生影响,于是他奋力争取那个角色。“应该是我,”他坚称,“我是浸礼会教友,所以我想,受洗的人应该是我。”
“嗨,听着,迪尔·讨厌鬼·哈里斯,”她威胁道,“我今天整个上午都没有做过一件神圣的事。你坐了预留席,你独唱了圣歌,你还发起了募捐。现在,轮到我了。”
她攥紧拳头,侧抬起左臂,脚趾牢牢扒住地面。
迪尔退了回去。“嗨,省省吧,斯库特。”
“她讲得对,迪尔,”杰姆说,“你可以当我的助手。”
杰姆看着她。“斯库特,你最好把衣服脱了,不然会弄湿的。”
她褪下她的背带裤,这是她身上唯一的衣服。“别把我摁在下面不放,”她说,“也别忘了捂住我的鼻子。”
她站在池塘的水泥边沿上。一条老迈的金鱼浮出水面,狠毒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消失在幽暗的水下。
“这东西有多深?”她问。
“只有两英尺左右。”杰姆说,然后转头向迪尔求证。可迪尔撇下他们走开了。他们看着他一溜烟似的朝雷切尔小姐的房子跑去。
“他不会是生气了吧?”她问。
“我不晓得。我们等等,看他回不回来。”
杰姆说,他们最好把鱼赶到池子一边,以免伤及某一条。就在他们探过池沿哗哗扑腾时,一个不祥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呜——”
“呜——”迪尔披着一条双人床单说。他在床单上剪了两个小洞。他把双臂举过头顶,朝她扑去。“你准备好了吗?”他说,“快点,杰姆,我热死了。”
“我的妈呀,”杰姆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是圣灵。”迪尔谦恭地说。
杰姆牵着她的手,领她走入池子。水温暖而黏糊,池底滑溜溜的。“只能把我按下去一次哦。”她说。
杰姆站在池边。那个披着床单的身影走到他旁边,疯狂地拍动双臂。杰姆拉住她,把她往下按。当她的头没入水中时,她听见杰姆吟诵:“琼·露易丝·芬奇,我为你施洗,代表——”
啪!
雷切尔小姐的藤条毫厘不差地落在那神圣幽灵的屁股上。迪尔不愿后退落入雨点般的鞭子中,便加快步子往前走,跳进了池子里,加入了她的行列。雷切尔小姐并不罢休,毫不留情地抽打水面上缠结在一起的睡莲、床单、腿和手臂,以及交织的常春藤。
“给我出来!”雷切尔小姐尖叫着,“我让你圣灵,查尔斯·贝克·哈里斯!从我最好的床上扯下床单,啊,你?在上面剪洞,啊,你?滥用上帝的名义,啊,你?过来,给我出来!”
“别打了,雷切尔姨妈!”迪尔嘟哝道,他半个头探出水面,“饶了我吧!”
迪尔努力让自己体面地挣脱,但收效甚微:他从池子里起来时像个面目全非的小水怪,身上覆着青苔和滴水的床单。一根卷须状的常春藤绕在他的头和脖子上。他拼命摇头想把藤甩掉,雷切尔小姐慌忙退后,躲避四溅的水花。
琼·露易丝跟在他后面出来了。她的鼻子因进水而感到剧烈的刺痛,她吸鼻子时,简直难受极了。
雷切尔小姐不愿碰迪尔,而是用藤条赶着他往前走,一边嘴里在喊:“快点!”
她和杰姆望着这两个人消失在雷切尔小姐的房子里。她忍不住同情起迪尔来。
“我们回家吧,”杰姆说,“该吃晚饭了。”
他们转身朝家走去,径直与他们父亲的目光相遇。他正站在车道上。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他们不认识的女士和詹姆斯·爱德华·穆尔黑德牧师大人。他们看上去已经在那儿站了有一会儿了。
阿迪克斯朝他们走来,脱下自己的外套。她的喉咙发紧,膝盖打颤。当他把外套披在她的肩上时,她意识到,她正一丝不挂地站在一位牧师面前。她试图逃跑,可阿迪克斯揪住她的后颈,说:“去找卡波妮。从后门进去。”
她坐在浴缸里,卡波妮粗暴地为她擦洗身子,边擦边嘀咕:“芬奇先生早上打电话来,说他将邀牧师和他太太回家吃晚饭。我喊你们,喊得脸都紫了。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
“没有听见。”她撒了谎。
“哎,一边要烤蛋糕,一边要把你们找回来。我没法同时做两件事。你应该感到害臊,让你爸爸这样丢脸!”
她觉得卡波妮瘦削的手指会戳穿她的耳朵。“别弄了。”她说。
“假如他不好好教训你们俩一顿的话,我来,”卡波妮赌咒道,“行啦,从浴缸里起来吧。”
卡波妮用粗糙的毛巾狠狠地给她擦干身子,差点让她脱了层皮,又命她将双手举过头顶。卡波妮用力给她套上一条浆得笔挺的粉红连衣裙,用拇指和食指紧捏住她的下巴,拿一把尖齿梳给她梳头。卡波妮把一双漆皮鞋丢在她的脚边。
“穿上。”
“我不会扣鞋襻。”她说。卡波妮砰地摔下马桶座圈,让她坐在上面。她望着骨瘦如柴的大手指把珍珠扣塞进比扣子还小的洞眼里,完成这项精细复杂的工作。她对于卡波妮那双手的威力惊叹不已。
“好了,去找你爸爸吧。”
“杰姆呢?”她说。
“他在芬奇先生的卫生间洗澡。他不用我操心。”
她和杰姆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阿迪克斯和穆尔黑德牧师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穆尔黑德夫人不加掩饰地注视着两个孩子。杰姆看着穆尔黑德夫人,示以微笑。他的微笑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便作罢了。
卡波妮摇响了就餐铃,让大家都松了口气。上桌后,他们在局促的沉默中坐了片刻,然后阿迪克斯请穆尔黑德牧师大人主持饭前感恩祷告。穆尔黑德牧师大人没有做泛泛的祈祷,而是逮住机会,向主报告杰姆和她的失检行为。等穆尔黑德牧师大人终于开始解释,这都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没有母亲时,她感到无地自容。她偷瞥了杰姆一眼:他耳朵通红,鼻子几乎贴到了盘子上,她怀疑阿迪克斯是否还能再抬起头来。穆尔黑德牧师大人终于结束了发言,说出了“阿门”,阿迪克斯抬起头来,她的疑虑得到了证实。两颗斗大的泪珠从他眼镜底下沿脸颊两侧淌下来——这次他们深深伤了他的心。突然,他说了声“恕我失陪”,蓦地起身,消失进厨房里。
卡波妮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端着一个满满当当的托盘。有客人时,卡波妮便拿出待客的虚礼:虽然她和大家一样,能说一口杰夫·戴维斯[3]英语,但在客人面前,她会省略动词;她高傲地递上一盘盘蔬菜;她的呼吸似乎很平稳。卡波妮到她旁边时,琼·露易丝说:“请见谅。”她伸出手,把卡波妮的头拉到她脑袋跟前。“卡尔,”她低语,“阿迪克斯真的生气了吗?”
卡波妮直起身子,低头看着她,对全桌人说:“芬奇先生吗?哦,没事,斯库特小姐。他在后廊上笑呢!”
芬奇先生?他在笑呢。汽车轮子从柏油路面驶入土路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用手指理了理头发,打开仪表板下的储物箱,找到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支,点着了。
“我们就快到了,”亨利说,“你在想什么?想念纽约的男友吗?”
“胡思乱想而已,”她说,“我想起我们玩奋兴布道会的时光。那次你不在。”
“我的天哪。那是芬奇博士最爱讲的一件事。”
她笑起来。“杰克叔叔跟我念叨这件事念了近二十年,可这件事依旧使我难堪。你知道,杰姆去世时,迪尔是我们唯一忘记通知的人。有人寄了一张剪报给他,他才得知。”
亨利说:“事情总是如此。把最老的朋友给忘了。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
琼·露易丝摇摇头。陆军把迪尔派到欧洲后,迪尔就留在了那里。他生来就是个漂泊者。对着相同的人和环境过一段时间,他就变得像一头被困住的小豹子。她不知道他在生命终结时会身在何处。不过肯定不是在梅科姆镇的人行道上。
河上凉爽的空气劈开了炙热的夜色。
“芬奇庄园,小姐。”亨利说。
芬奇庄园里的三百六十六级台阶沿着高高的陡岸下至一道突入河中的宽阔的防波堤。要去那儿,需经过一片从陡岸边缘向后延展入林中的大空地,有三百码宽。一条有两道车辙的路从空地远端延伸过来,消失在幽暗的树林中。路的尽头有一栋两层楼的白房子,楼上和楼下四面都有门廊环绕。
芬奇家的老宅修葺得相当不错,完全没有破败的迹象,如今成了一家狩猎俱乐部。一位来自莫比尔的商人租下了周围的土地,买了那栋房子。在梅科姆人看来,他是用这房子建了个私人赌窟,其实不然,冬夜,老宅的房间里响起男人的欢呼声,偶尔会响起枪声,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兴奋过头。让他们尽情地打牌、畅饮、喧闹吧,只要有人照料这栋旧宅就好。
这栋房子的历史与南方一般的旧宅差不多:由阿迪克斯·芬奇的祖父购得,原屋主的侄女是个有名的下毒高手,在大西洋两岸皆有营生,但来自于亚拉巴马一个显赫的古老家族。阿迪克斯的父亲在这栋房子里出生,还有阿迪克斯、亚历山德拉、卡罗琳(嫁给了莫比尔市的一个人)和约翰·霍尔·芬奇也是一样。那片空地供全家人团聚之用,直至这种家庭聚会不再流行为止,琼·露易丝记得一清二楚。
阿迪克斯·芬奇的高祖父是一位英国循道宗信徒,在克莱伯恩附近的河畔定居,育有七女一子。他们和梅科姆上校麾下士兵的孩子通婚,儿女成群,建立起该县所谓的八大家族。历经岁月,后人们每年聚首时,住在庄园里的芬奇家必须一再砍去部分树木,腾出野餐的场地,现在这片空地的大小便是这么来的。不过,这片空地不只是供全家人团聚之用——黑人在那儿打篮球,太平时光里,三K党人在那儿开会,阿迪克斯年轻时,那儿还举行过一场大赛,全县的男士为能有殊荣携带他们的女伴进梅科姆参加一场盛宴而骑马比武。(亚历山德拉说,因为看见吉米姑父策马飞奔,把长矛刺入环中,所以决定嫁给他。)
也是在阿迪克斯年轻时,芬奇家搬到了镇上:阿迪克斯在蒙哥马利读法律,回来在梅科姆当律师;亚历山德拉被吉米姑父灵巧的身手所征服,跟他去了梅科姆;约翰·霍尔·芬奇去莫比尔学医;卡罗琳十七岁时同人私奔了。父亲过世后,他们把庄园的地租了出去,但他们的母亲坚决不肯离开老宅。她继续留在那儿,眼看周围的土地一块一块地被出租和售卖。到她去世时,只剩下房子、那块空地和码头。房子一直空着,直至那个莫比尔来的绅士把它买下为止。
琼·露易丝认为她记得她的祖母,但不确定。当她第一次见到伦勃朗那幅戴着帽子、围着飞边褶领的妇人肖像画时,她说:“瞧,是奶奶。”阿迪克斯说不是,那根本不像她。但琼·露易丝有印象,在那栋旧宅的某处,她被领入一个光线微弱的房间,房间中央坐着一位很老很老的贵妇,一身黑衣,戴着有白色花边的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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