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俱乐部保留了那些台阶,用心修缮,把突堤当作他们泊船的埠头。他们比较懒,顺流直下,然后划船到这边的温斯顿沼泽,比披荆斩棘穿过林下灌丛和长有松树的沼泽低地省事多了。再往下游,过了那片陡岸,是昔日棉花码头的遗址,芬奇家的黑人在那儿把成捆的货物和农产品装上船,从船上卸下冰块、面粉和糖、农具,以及女士用品。芬奇庄园仅供游客使用,那些台阶为贵妇提供了一个昏厥的绝佳借口;她们的行李留在棉花码头——在那儿当着黑人的面下船是不可想象的。
“你觉得那些台阶安全吗?”
亨利说:“当然。俱乐部一直在打理。我们这是擅闯,你知道。”
“擅闯,鬼扯。我倒想看看哪一天芬奇家的人不能踏足自己的土地了。”她停顿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五个月前,他们把最后那块地卖了。”
琼·露易丝说:“这件事,他们一个字也没告诉我。”
她说话的语气让亨利住了口。“你不在乎,对吧?”
“不,其实不。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一声。”
亨利不信。“看在老天的分上,琼·露易丝,这对芬奇先生和他们来说有什么用?”
“什么用也没有,还要缴税什么的。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告诉我。我不喜欢意外。”
亨利笑起来。他蹲下来,抓起一把灰色的沙子。“我们要来南方人的老一套吗?希望我像杰尔拉德·奥哈拉[4]一样吗?”
“少来了,汉克。”她的语气很是愉快。
亨利说:“我相信你是全家人里最古板的。遇到这样的事,芬奇先生有着七十二岁年轻的心,而你却是百岁老人。”
“我只是不喜欢我的世界毫无预兆地受到干扰。我们下到码头去吧。”
“你能行吗?”
“我随时可以击败你。”
他们竞相朝台阶跑去。当琼·露易丝开始飞速下奔时,她的手指擦过冰冷的金属扶手。她停了下来。去年,他们给台阶安装了铁管扶手。汉克跑太远了,追不到,可她尽力了。
当她到达码头时,上气不接下气的,亨利却早已手脚大张地躺在木板上了。“小心柏油,亲爱的。”他说。
“我老了。”她说。
他们沉默地抽着烟。亨利把手臂放在她脖子下面,时不时转身亲吻她。她望着天空。“天好低啊,你几乎能伸手碰到它。”
亨利说:“你刚才说你不喜欢你的世界受到干扰,是认真的吗?”
“嗯?”她不知道。她猜是这样。她努力解释道:“我只是说,过去五年里,我每次回家——甚至在那以前,从大学开始——有些东西变化得有一点太……”
“而你不确定那是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对吗?”亨利在月光下露齿一笑,她能看得见他。
她坐起身。“我不知道是否能让你明白,亲爱的。当你生活在纽约时,你时常有种感觉,纽约不是世间。我的意思是,每次回家时,我感觉像回到了世间,而当我离开梅科姆时,就像离开了世间一样。这种感觉傻乎乎的。我没法解释,而比这更傻的是,如果生活在梅科姆,我会直接疯掉。”
亨利说:“你不会,你知道你不会。我没有要逼你做出答复的意思——别动——但你得接受一件事,琼·露易丝。你会看到变化,你会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看到梅科姆彻底变样。眼下,你的问题是,你想拥有你的蛋糕,并把它吃掉;你想让时间停止,可你做不到。你迟早得在梅科姆和纽约之间做出选择。”
他只差一点就懂了。我愿意嫁给你,汉克,假如你带我住到芬奇庄园这儿来的话。我愿意用纽约换这个地方,但不是换梅科姆镇。
她眺望那条河。梅科姆县这边是高高的陡岸,而阿伯特县的那一头却是一马平川。下雨时,河水满溢,可以在棉花田间划船。她望向上游,思量着,独木舟之战[5]就发生在那儿。塞缪尔·戴尔与印第安人打仗,红鹰酋长跳下陡岸。
然后他以为他知晓那些山冈与海洋,
他的生命从山冈升起,
流向大海而逝。
“你说了什么吗?”亨利问。
“没有。只是在空想而已,”她说,“对了,姑姑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呢?”
“知道。”
“那么嫁给我吧。”
“向我求个婚。”
亨利起身,坐在她旁边。他们把脚伸出码头边沿,悬荡着。“我的鞋呢?”她突然问。
“刚才在车旁,你把鞋子踢了。琼·露易丝,现在我有能力养活我们两个人。几年后,假如形势一直像现在这么好,我就可以让我们过上舒适的生活。如今南方到处是机会,就是在梅科姆县本地,钱都多得能淹死一——你觉得找个议员老公怎么样?”
琼·露易丝吃了一惊。“你要参加竞选?”
“我在考虑中。”
“对抗权力机器?”
“对。他们自甘堕落,差不多快倒台了,假如我抢得先机……”
“梅科姆县出个廉明的政府,这简直是太让人震惊了,我都怕老百姓受不了。”她说,“阿迪克斯怎么看?”
“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
“你不会像他那么容易当选。”她的父亲在进行了首轮竞选活动后便任州议员,期限随他所愿,无人反对。他是该县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个案:没有政党组织反对阿迪克斯·芬奇,也没有政党组织支持他,没有人与他竞争。他退休后,权力机器攫夺了这仅剩的一个独立席位。
“是的,但我能对他们构成强有力的威胁。县政府里的那帮人,如今玩忽职守得厉害,好好干一场,说不定就有可能击败他们。”
“宝贝,我可当不了你的贤内助,”她说,“政治让我觉得无聊透顶。”
“总之,你不会出来和我竞争。这就够叫人放心了。”
“一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是不是?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是年度杰出人物?”
“我怕你会笑话我。”亨利说。
“笑话你吗,汉克?”
“是啊。你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有意无意地嘲笑我。”
她能说什么呢?她曾多少次伤害过他的感情?她说:“你知道,我一直不太会讲话,但我对上帝发誓,我从未嘲笑过你,汉克。在心里我从没有过。”
她把他的脑袋搂入怀中。她能感觉到他的板刷头抵在她下巴底下,如同黑天鹅绒一般。亨利吻着她,把她拉向自己,倒在码头的地板上。
过了些许时候,琼·露易丝挣脱出来说:“我们该走了,汉克。”
“还不到时间。”
“到了。”
汉克无精打采地说:“这地方最让人讨厌的是每次都必须重新爬上去。”
“我在纽约有个朋友,每次都跑着上楼梯,一分钟一英里,说这能防止他喘不过气来。你干吗不试一试?”
“这个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别犯傻了。”她说。
“你今天已经说过一遍了。”
“那么,见鬼去吧。”她说。
“这句话你今天也说过一遍了。”
琼·露易丝双手叉腰。“你想不想穿着衣服下去游泳?这个我今天没有说过。我只要看你一眼的工夫就能把你推下去。”
“你知道,我相信你会那么做。”
“我要来了哦。”她点点头说。
亨利抓住她的肩膀。“假如我下去,你跟我一起下去。”
“我做个让步,”她说,“我数到五,你可以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这太疯狂了,琼·露易丝。”他边说边掏出钱、钥匙、皮夹、香烟,并脱下他的休闲鞋。
他们像斗鸡似的互相对视。亨利先发制人,朝她扑过去,但她在摔倒时,一把抓住他的衬衫,将他一并拖了下去。他们默不作声地快速地朝河中央游去,然后转过身,慢慢游向码头。“拉我上来。”她说。
他们浑身湿透,衣服贴在身体上,滴着水走上台阶。“等我们上车时,基本就干了。”他说。
“今晚那儿有激流。”她说。
“太放荡了。”
“小心我把你从这儿推下去。我可不是说了玩的。”她咯咯直笑,“记得梅里威瑟太太以前是怎么对待可怜的老梅里威瑟先生的吗?等我们结了婚,我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你。”
假如碰巧在大马路上和妻子发生口角,梅里威瑟先生就惨了。梅里威瑟先生不会开车,假如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梅里威瑟太太会停下车,搭便车去镇上。一次,他们在一条狭巷里争执起来,梅里威瑟先生被丢在那儿七个小时。最后,他搭乘了一辆路过的马车。
“等我进了议会,我们可不能半夜玩跳水。”亨利说。
“那别参选了。”
汽车发动机嗡嗡运转着。凉爽的空气渐渐散去,天又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琼·露易丝看见挡风玻璃上映出他们后面的汽车的车前灯。一辆车超了过去,不一会儿又一辆从旁边驶过,接着又一辆。梅科姆镇近了。
琼·露易丝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感到满足而安心。说不定终究是可行的,她心想,可我不是家庭型的,我甚至不知道怎么使唤厨子。太太们往来走动时互相说些什么?我必须戴帽子。我会抱不住婴儿,把他们摔死。
有什么东西嗖地从他们旁边飞驰而过,猛地冲过前方的弯道,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黑蜜蜂。她坐起身,吓了一跳。“那是什么?”
“一车黑人。”
“行行好,他们以为他们是在干什么?”
“那是他们耍威风的方式。”亨利说,“他们现在有钱了,能买得起二手车,就忙不迭地驶上公路。他们是公害。”
“有驾照吗?”
“有的人不多。也没有保险。”
“神哪,出了事可怎么办?”
“只能以悲剧收场。”
在门口,亨利温柔地吻了她,放开她。“明晚再见?”他说。
她点点头。“晚安,小亲亲。”
她手提鞋子,踮着脚走进前面的卧室,打开灯。她脱去衣服,穿上睡衣,悄悄溜进客厅。她打开一盏台灯,走向书架。噢,真要命,她心想。她用手指拂过一册册军事历史书,在《第二次古迦太基战争》上稍作逗留,又停在《原因为何》上。要见杰克叔叔,还是临时抱一下佛脚好,她想。她回到卧室,吧嗒关了吊灯,摸到台灯,拧开。她爬上她出生的那张床,读了三页,开着灯睡着了。
注释:
[1]赫伯特·阿斯奎斯(Herbert H.Asguith,1852—1928),英国政治家,自由党领袖,1908年至1916年出任英国首相。
[2]古代中东的通用语和波斯帝国的官方语言。基督教《圣经》的一部分以此语写作,一些学者认为耶稣基督是以此语传道。
[3]杰弗逊·戴维斯(Jefferson Davis,1808—1889),美利坚联盟国第一任总统。这里指卡波妮能说标准的英语。
[4]《乱世佳人》中的人物,对于南北战争带来的变化无法适应。
[5]1813年11月12日发生在亚拉巴马河的一场传奇战役,由于作战地点在独木舟上而闻名。交战双方为塞缪尔·戴尔率领的一支小型民兵队与一个数量很大的“红棍”克里克印第安人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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