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世家子弟金大用,聘太守女庚娘为妻。庚娘俏丽贤惠,夫妻感情很好。因遇战乱,金大用带着父母、妻子向南边逃亡,路上遇到个年轻人,也领妻子逃难,自称扬州王十八,愿意给金大用领路,金大用就跟这年轻人同行。
到了河上,庚娘私下对金大用说:“不要跟这年轻人坐一条船,他总盯着我看,眼珠乱转,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我看他不怀好意。”
金大用信口答应一句,并没在意。
王十八对金家很殷勤,替他们雇来大船,帮着搬运行李,不辞劳苦,照顾得很周到。金大用不忍心拒绝他,又看到他也带着妻子,应该不至于出问题。两家坐了同一条船。王妻和庚娘住在一起,为人和气柔婉。王十八坐在船头上,跟摇船的人聊得投机,似乎早就是熟人。
没多久,太阳落山,长江水面辽阔,茫茫分不清东西南北。金大用见环境幽暗危险,有些疑惑。一会儿,月亮升起来,看得清楚:远近都是芦苇。船停下来,王十八邀请金家父子出舱散心。金大用一出来,王十八就把他挤下水。金父见状想呼救,船工举篙就打,金父也落水。金母听到声音出来看,船工又把她打下水。这时,王十八才假意喊:“救命!”
金母出来时,庚娘就跟在她后边,已看清发生的事情。她看到一家人都落水,并不惊慌,只在船舱内哭着说:“公公婆婆都没了,我到哪儿去呀?”
王十八走进船舱,劝庚娘:“小娘子不要优愁,请跟我到金陵。我家有地有房,够你享用,保证无忧无虑。”
庚娘立即擦干眼泪,说:“能这样,我也满足了。”
王十八殷勤地照顾庚娘。到夜间,王十八要求跟庚娘同床,庚娘托词说来月经了。王十八就到妻子那儿睡了。一更将尽,听到王家两口打起来。王妻说:“你干的好事!天打雷劈了你!”王十八打妻子,其妻呼喊:“我死了算完,不愿意给杀人贼做老婆!”王十八大吼大叫,揪着妻子头发拖出船舱,咕咚一声,接着听他嚷嚷:“我老婆掉到河里了。”
不久,他们到达金陵。王十八领着庚娘回家,到堂上拜见母亲,王母见儿媳妇换了,很惊讶,王十八说:“老婆掉到水里死了。这是新娶的。”
回到房中,王十八又要对庚娘动手动脚。庚娘笑着说:“三十多岁的男人,还不知道男女间那点事吗?穷人结亲,还得备杯薄酒,你家这么有钱,应该不难办到,青天白日先干这事儿,成个什么体统?”
王十八听了很高兴,准备了酒跟庚娘喝,庚娘笑吟吟地端起酒杯,殷勤地劝了一杯又一杯。王十八渐渐喝醉了,推辞说:“不能再喝了。”庚娘却斟上一大碗,故意装出娇声娇气的媚态,一定要王十八喝。王十八不忍拒绝,又喝了。结果喝得醇醇大醉,把衣服脱个精光,催促庚娘:“赶快睡觉!”
庚娘撤掉杯盘酒食,吹灭蜡烛,借口说要去解手,走出屋来,找了把钢刀拿回来,黑暗中用手摸索着,找准王十八的脖子就砍。王十八抓住庚娘手臂,嘴里还淫声浪气、七个三八个四地说。庚娘用力猛砍,王十八却没死,叫喊着跳起来。庚娘又砍一刀,王十八这才倒地而死。
王十八的弟弟听到动静跑来。庚娘知道难免一死,举刀自杀,哪知刀已砍卷了刃,割不进去。庚娘打开门逃走。王十九在身后追赶。庚娘跳进池塘。王十九喊邻居救她上来。庚娘已死了,只是容貌还像活着时那样美丽。
众人查看王十八的尸体,发现窗台上有封信,打开一看,是庚娘写的,一一详述她全家遭遇、冤情、报仇因由。众人认为庚娘是贞节烈女,凑钱给她发丧。天亮时,有几千人来瞻仰庚娘,恭恭敬敬地行礼。一天就募得一百两银子,把庚娘安葬在南郊,热心人还给她戴上珠冠、穿上锦袍,陪葬首饰物品很丰富。
起初,金大用被王十八挤下水,浮在块木板上没淹死。将近天亮,他在淮河上被一只小船救起。小船主人是富户尹先生,专门设置船只救助溺水的人。金大用苏醒后,到尹先生那儿致谢。尹先生对他优礼相待,留下他教自己的儿子。金大用因得不到亲人信息,想前往探访,是留是走,正拿不定主意。这时有人来向尹先生报告:“河里打捞到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妇的尸体。”金大用怀疑是自己父母,跑去一看,果然是。尹先生代买棺木装硷。金生正悲痛不已,又有人来汇报:“救起来个妇人,她说金生是她丈夫。”金生以为庚娘来了,擦干眼泪往外跑,被救女子已进来,不是庚娘,却是王十八的妻子。王妻朝着金大用大哭,请求不要丢弃她。金大用说:“我心里乱糟糟的,哪儿有闲空照顾你?”王妻更加悲伤。尹先生问明缘故,很欢喜,认为王妻来跟随金生,是上天一报还一报,劝金大用收留她。金大用以自己正在服丧为理由,不肯接受,而且他打算找仇人报仇,不愿意带个妇人成累赘。
王妻说:“如果像您说的,若是庚娘还在,你难道因为正在居丧把她赶走吗?”
尹先生认为王妻说得在理,请求金大用暂时收留她,金大用才同意了。金大用选吉日良辰安葬父母,王妻披麻戴孝,到坟前哭拜,好像真死了公婆。待丧事完成,金生怀揣钢刀,手上托着讨饭的碗,要到扬州去找仇人。王妻制止他说:“我姓唐,祖居金陵,和那个豺狼是同乡,过去他说家在扬州,那是骗你。再说,江湖上的水盗,多半与他是一伙,你的仇非但报不成,还会自取祸灾。”金大用犹豫不决,不知怎么办才好。
忽然,传来庚娘杀掉仇人的新闻,惊动沿河百姓。金大用越发悲伤,辞谢唐氏说:“幸好我不曾站污了你。我家有这样的烈妇,怎么忍心再娶他人?”
王妻却说:“我们的婚事已有定论,不能分手。我可以不做正妻,只做侍妾。”
恰好有位副将军袁公,和尹先生有交情,将要出发西征,来看望尹先生,见到金大用,十分欣赏,聘他做书记官。没多久,流寇作乱,袁公讨伐流寇立功。论功行赏,金大用被任命为游击将军,金生和唐氏才成亲。
过了几天,金生带着唐氏到金陵,想去给庚娘扫墓。经过镇江,船在长江荡漾。迎面过来一只船,船上有一老妇、一少妇。少妇模样很像庚娘。两船擦肩而过,开得很快。少妇从窗子里看金大用,神情更像庚娘。金大用惊疑不已,却不敢追上去问,急中生智,大呼:“看那群鸭儿飞上天啦!”
少妇听到,也大声喊道:“馋狗子想吃猫儿腥啦!”
这两句话,是金大用和庚娘当年在闺中交欢时的戏语。金大用听到少妇说出闺房机密,大为吃惊,掉转船头靠拢小船,发现果然是庚娘。丫鬓把庚娘扶到大船上,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围观的人都情不自禁流下热泪。
唐氏以小妾拜见嫡妻的礼节拜见庚娘,庚娘惊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金大用替唐氏讲明来龙去脉。庚娘握着唐氏的手说:“同船一席话,我一直存在心里。没想到本来的冤家对头成了一家人了。承蒙你代替我安葬了公婆,我本该先谢你,你怎么还行此大礼?”二人按年龄排次序,庚娘大一岁,是姐姐。
原来,庚娘被埋葬后,不知道过了几个春秋。忽然有一天,有人招呼她:“庚娘,你丈夫没死,你还应该跟他团圆。”庚娘像做了场大梦,突然醒来。伸手一摸,周围都是石头,她才醒悟:我已死了,埋在这儿。她只觉得闷闷的,倒也没有太大痛苦。
有几个恶少看到庚娘陪葬首饰丰富,去盗墓,掘开坟墓,打开棺材,正想搜寻珠宝,看见庚娘还活着,都被吓得目瞪口呆。
庚娘怕他们再害死自己,就说:“幸亏你们几位来了,让我重见天日。我头上的首饰,你们只管拿走,希望你们把我卖到尼姑庵,还可以再得点儿钱。我绝不泄露你们的事。”
盗墓贼给庚娘磕头,说:“娘子贞烈,神人都敬佩。小人不过是穷疯了没活路,才做这不仁不义的事。只要娘子不泄露我们的事,怎敢把娘子卖到尼姑庵?”
庚娘说:“这事是我自己乐意。”
有个盗贼说:“镇江耿夫人,守寡没儿子,她见到娘子,必定喜欢。”
庚娘感谢这个盗贼,自己拔下头上的首饰,全部交给盗墓贼。盗墓贼不肯接受,庚娘坚持要给。盗墓贼们才一起给庚娘磕头,接受了。他们给庚娘租条船到镇江找耿夫人,假托遇到大风,迷失方向,找不到家门。耿夫人是大富人家寡居老太,看见庚娘极为欢喜,将她看成亲生女儿一般。这次恰好母女二人从金山返回。
庚娘向金大用叙述自己与家人失散后的遭遇,金大用到小船上拜见岳母。耿夫人请金大用跟着回家,当作亲女婿招待了几天,才让他们回去。从此,两家来往不绝。
庚娘的丈夫名“大用”,实际无用。庚娘靠卓识提醒他防备强盗,他不听,结果全家被害。庚娘对色欲熏心的贼人王十八,聪慧机敏,既保住清白又报了仇。面对盗墓贼,明明怕对方损害自己,偏说幸亏他们来相救,保证不泄露他们的事,其实只为保全自己。闺中弱女两度出生入死,毫发无损,皆因才智过人又兼口齿伶俐。异史氏说:“像庚娘这样谈笑不惊,亲手杀死仇人,千古轰轰烈烈的大丈夫中,有几个能与之比的?谁说女子就不能跟英武刚烈的男人并驾齐驱?”
聊斋故事常有出人意料的谐趣描写。互相认为对方已死的夫妻,突然相遇在两船疾驰之中,如何判断对方是自己的夫或妻,说出当年闺中雅谑是最好的办法。大呼小叫直接喊名字,当然也可相识,但远不如这种写法有滋有味。小说要好看,更要有趣。
运筹帷幄耍权贵——《小翠》
(叫诊钾荞)《小翠》堪与《婴宁》媲美,是“报恩”外包装下的哲理故事。王太常童年时白天在床上睡觉,忽然天阴变黑,巨雷大作,有个比猫大一点儿的动物,伏到他身子底下,左转右转不肯离去。待了一会儿,天放晴,它才离开。王太常发现它不是猫,吓得大喊大叫,隔着房子叫哥哥,哥哥听说后很高兴,说:“弟弟必定大富大贵,这是狐狸精借贵人躲避雷灾呢。”
王太常果然很年轻就中了进士,从知县被提拔为御史。只是他的独生子元丰是个傻子,十六岁还分不出男女,乡里乡亲的没人肯跟他们家联姻。王太常很忧虑。
一天,有个妇人带个少女登门,要求让女儿给王家做媳妇,王太常看看少女,嫣然而笑,天仙似的人品。王太常问她们的姓名,妇人回答:“姓虞,女儿叫小翠,十六岁了。”
王太常问:“你们要多少聘金?”
妇人说:“跟着我吃糠也吃不饱,一旦到您家,住在高房大屋,使唤丫鬓老妈子,吃鸡鸭鱼肉,她能过得安逸,我这做娘的也得到安慰啦,难道我是卖菜的,还讲价钱吗?”
夫人听了,非常高兴,接待那妇人十分周到,妇人命女儿以儿媳的礼节给王太常夫妇磕头,嘱咐说:“这是你的公公婆婆,你好好侍奉他们,我很忙,先走了,三两天后我再来看你。”王太常要派仆人套车送她,她说:“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不要多麻烦您啦。”说完,出门走了。
母亲走了,小翠一点儿也不悲伤,马上到针线盒里找花样,夫人很喜欢她。过了几天,小翠的母亲还没来,夫人问小翠:“你们家住在什么地方?”小翠只是憨然而笑,说不出到她家的路径。夫人另外收拾一所院子,让元丰和小翠拜堂成亲。
亲戚们听说王太常捡了个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都笑话他,等见到仙女般的小翠,都很吃惊,这些非议才渐渐消失。
小翠特别聪明,能窥察王公夫妇的喜怒,王公夫妇宠爱和怜惜她,心里却惴惴不安,担心小翠嫌元丰傻。而小翠一点儿也不嫌弃傻丈夫。她特别善于玩乐,用布做个大圆球,踢着取乐,穿着小皮靴,一脚将布球踢出几十步远,哄着王元丰东跑西颠地捡球。公子和丫鬓都跑得汗流侠背。有一天,小翠正在踢球,王公恰好从那儿经过,圆球轰的一声踢过来,正踢到王公面门上!小翠和丫鬓都吓得藏起来了,公子还踊跃地跑着捡球,王公火了,朝他丢块石头。元丰趴在那儿哭起来。
王公把这件事告诉夫人,夫人跑来责备小翠,小翠低头微笑,不反驳。夫人走了,小翠照样带着公子傻玩傻闹。她用胭脂香粉把公子抹得跟小鬼似的,夫人看见了,很生气,把小翠叫来骂一顿,小翠倚着案几拈弄衣带,不害怕也不说话。夫人对她没办法,就用棍子打儿子,元丰给打得大叫,小翠这才变了脸色,跪下向夫人求饶。夫人的火气立即消了,丢下棍子,走了。小翠笑着拉公子进房间,替他拍掉身上的泥土,替他擦干眼泪,拿出栗子、枣子哄他吃,公子破涕为笑。
小翠关上门,再把公子打扮成楚霸王,或者打扮成蒙古人。自己穿上艳丽的衣服,束个细腰,扮成虞姬,翩翩起舞;或者发髻上插上野鸡翎,手上弹着琵琶,扮演昭君出塞。叮叮咚咚,咚咚叮叮,满屋都是她的欢笑声。这样玩闹形成习惯。王公因儿子傻,不忍心过于责备新媳妇,即使听到她过分玩闹,也置若周闻。
同条巷子相隔十几家住着王给谏,这位可以向皇帝当面汇报的言官向来I跟王太常不合。这时恰好三年一次考核官吏,王给谏嫉妒王太常掌握河南巡察御史大权,想借机中伤他。王太常明知王给谏在搞阴谋,却找不到对付他的办法,很郁闷。
有天晚上,王太常早早睡下了,小翠戴上帽子、穿上衣服,打扮成吏部尚书的样子,剪了白丝线贴在嘴上做浓密的胡须,又把两个丫鬓打扮成尚书随从的样子,偷偷把马厩里的马骑了出来,开玩笑地说:“我要拜访王先生。”飞快地跑到王给谏的大门口,又在马上用鞭子打随从,大声说:“我要拜访御史王先生,怎么把我领到给谏王先生家啦?”说完掉转马头回来了。
等她回到家门,守门人真的以为尚书大人来了,跑去报告王太常。王太常急忙起床去迎接,才知道是儿媳妇开的玩笑,气极了,对夫人说:“人家正在找我的碴,她反而制造闺门丑事,给谏知道这事,我们离祸事不远啦。”夫人跑到小翠房间指责她,小翠只是笑着听她说,一句不解释。夫人想,打她?不忍心;把她休了?她无家可归。夫妻二人懊丧得很,愁得整夜不能人睡。
当时吏部尚书气焰熏天,他的仪表风采、仆从打扮,都跟小翠扮演的没一点区别。王给谏误认为负责官员任命的吏部尚书深夜拜访了王太常,一次次派人到王太常家门口侦察,结果直到半夜尚书大人也没从王太常家里出来。尚书大人跟王太常这么长时间私下议事?他们是一起搞阴谋?第二天早朝,王给谏见到王太常,就问:“昨天晚上尚书大人到你家去啦?”王太常怀疑他讽刺自己,红着脸“哦哦”几声。王给谏越发怀疑,哼,跟我保密呢。看来尚书大人果然跟王太常交情不浅。王给谏陷害王太常的计划告吹,还特意跟王太常套近乎。王太常探知了内情后暗喜,但还是悄悄告诉夫人,让她劝小翠改改这些做法。小翠微微一笑,答应着。
两个政坛巨公积年恩怨竟因小女子的玩笑小伎俩而改变,真是奇迹!接着,更奇怪的、决定二位政坛巨公命运的事,再次因为小女子的玩笑伎俩发生了。
一年后,吏部尚书被罢官,恰好有走门子者投递私信给王太常,错投到王给谏家里,王给谏大喜,认为抓住王太常的把柄。他先托跟王太常熟悉的人找王太常借一万两银子,被王太常拒绝。王给谏遂亲自登门想威胁王太常。王太常急忙找官服官帽,奇怪,怎么也找不到!王给谏等候时间长了,正恼火王太常傲慢。忽然,他看到王家公子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被一个女子从房间里推了出来!王给谏大惊失色,这还了得,私制龙袍皇冠,想造反啊?这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他灵机一动,笑着安抚元丰,让他把龙袍和皇冠脱下来交给自己,匆忙抱起来跑掉了。等王太常急忙赶出来时,王给谏已跑远了。问清缘故,王太常吓得面色如土,号陶大哭,说:“真是祸水呀!说不定哪天她就害得我们被诛九族啦。”他和夫人一起拿着棍棒去找小翠,小翠关上门听凭他们在外边谩骂。王太常气极了,用斧头砍小翠房间的门。小翠在门里笑嘻嘻地说:“公爹莫生气,有新媳妇在这里,刀锯斧砍,都由新媳妇受着,必定不为害二老双亲。公爹这样做,是想杀了媳妇灭口吗?”小翠伶牙俐齿,话在理上。听到这话,王太常才住手。
王给谏回去就给皇帝上表,告发王太常图谋不轨,想造反,还交上龙袍和皇冠为证。皇帝惊奇地查验,却发现,所谓皇冠是高粱秸插的小孩子玩具,所谓龙袍是个破包袱皮儿!皇帝怒斥王给谏诬告,把王元丰召来,看到王元丰傻乎乎、乐呵呵的样子,笑了,说:“就这份德行还做皇帝啊?”于是把这件事交给法司处理。王给谏又告发王太常家有妖人。法司对王家仆人严加审问,都说王太常家只不过是有傻儿子疯媳妇傻玩疯闹。再问邻居,说得一个样儿。案就定了,王给谏被发配云南充军。
王太常终生仇敌就这样给制服,几乎算消灭了。王太常可以高枕无忧了。而这完全是因为小翠的一次恶作剧!在王给谏眼里明明是龙袍、皇冠,到了皇帝跟前怎么就变成高粱秸玩具和破包袱皮儿?实在太神奇、太不可思议。王太常感到小翠很奇特,又因为她的母亲总不来,就想:她莫非不是人?她母亲是特地送她来保护我们一家的神人?王太常此时还想不到自己童年时曾庇护过狐狸的事儿,不知道这是狐狸精来报恩。
王太常让夫人再三问小翠到底是什么来历,小翠只笑不说话,再追究,就说:“孩儿是玉皇大帝的女儿,母亲不知道吗?”
没多久,王公升了京卿,五十几岁了,常犯愁没孙子。小翠来了三年,每天晚上都跟元丰分床睡。夫人一心想得孙子,故意把元丰的床搬走,嘱咐公子:“晚上跟小翠睡一张床。”过了几天,公子告诉母亲说:“借了我的床去总不还,小翠每天晚上都把脚丫子压在我肚子上,我气都喘不上来。她还总是掐我的大腿。”丫鬓、老妈子听了,笑得喷饭。夫人呵斥元丰几句,拍拍他,哄他回去。唉,摊上这种傻得不透气的儿子,真是神仙也没法啊。
有一天,小翠在房间里洗澡,元丰看见,要跟小翠一起洗。小翠笑笑,让他等一会儿。她洗完出来,换了一大锅热水,倒进瓮里边,解开元丰的袍裤,跟丫鬓把他扶进瓮里。元丰觉得太烫了,蒸汽让他喘不过来气,大叫着要出来。小翠不听,干脆,用被子把他蒙上,稍等一会儿,没声音了,打开被子一看,元丰没气了。小翠坦然地笑着,一点儿也不惊奇,把元丰拉到床上,把他身上擦干净,盖上夹被。
夫人听说了,哭着找来了,骂:“疯丫头,你杀了我儿子!”
小翠微微一笑,说:“这样的傻儿子,还不如没有呢。”
夫人更加生气,用头去撞小翠,丫鬓、老妈子一齐来拉。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个丫鬓说:“公子呻吟啦。”
夫人停止哭泣,跑到床边抚弄儿子。元丰呼吸微弱,大汗淋漓,把被褥都湿透了。过了一顿饭工夫,汗出透了,元丰睁开眼一个一个地看家里的人,似乎都不认识,说:“我现在回忆过去的事,都像做梦。这是怎么回事啊?”
夫人一听,儿子说话一点儿也不傻!她大为奇怪,领他去参拜父亲,试了几次,果然一点儿不傻了。夫妇大喜,如获至宝。到了晚上,夫人把元丰的床放回原来的地方,还换上了被褥,看看元丰用不用。元丰进了房间,让丫鬓都出去。第二天早上一看,元丰的床一动未动。从此夫妻二人谐琴瑟之好,如影随形。可惜的是,王公夫妇盼望的孙子,还是没有动静。
过了一年多,王太常被王给谏一党的人弹幼罢官。王家原有广西巡抚送的玉瓶,价值千金,王太常将它拿出来想贿赂当权者。小翠喜欢那玉瓶,拿着玩赏,不小心掉到地上,碎了。小翠十分渐愧地向王公夫妇认错,王公夫妇正因为罢官心里不痛快,听说这事,很生气,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小翠。小翠气愤地从他们房间出来,对元丰说:“我在你们家,所保全的何止一只玉瓶?怎么就这么不留一点儿情面?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人类,因为我母亲遇到雷霆之灾时,受到你父亲的庇护,又因为我们二人有五年夫妻缘分,所以我来报答你父亲过去的恩情,了结我们的姻缘。我受到的唾骂,摧发难数,我之所以不马上就离开,是因为五年的恩爱没满,现在可以暂时中止啦!”说完这些,就气呼呼地跑出去,元丰追出时,她已经无影无踪了。王太常惭愧不安,怅然若失。
元丰进人他跟小翠的房骂间,看到小翠没用完的香粉、穿过的鞋子,哭得昏天黑地,不想活了。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一天一天消瘦憔悴。王太常大为担心,急忙给他再娶,元丰不愿意,只是求画工画出小翠的像,白天黑夜给小翠的像上供,祈求她回来。
这样过了两年,元丰偶然因为其他缘故从外边回来,天上明月已是一片皎洁,村外有王家的园子。元丰骑马从园子边经过,听到他家园子里有人说话,就勒住马的疆绳,让马夫拴住马,自己站到马鞍上往墙里看。原来有两个女郎在里边玩儿,云彩遮住了月亮,夜色昏昏,看不清是什么人。
只听到穿绿衣服的女子说:“你这个丫头应该被轰出门去!”
穿红衣服的说:“你在我们家的园亭里边,你轰哪个?”
穿绿衣的女子说:“死丫头,不害羞,不能做人媳妇,被人轰出来,还在这里冒认物产吗?”
穿红衣的女子说:“那也比老大丫头嫁不出去好!”
听红衣女子的声音,像小翠,元丰急忙叫:“小翠!”
穿绿衣的女子说:“我先不跟你争了,你家汉子来啦。”
穿红衣的女子走到墙边,元丰一看,果然是小翠!他高兴极了,小翠让他爬过墙头,把他接下来,说:“两年不见,瘦成一把骨头啦。”
元丰拉住小翠的手,急忙诉说自己对她的思念。小翠说:“我知道。只是我没脸见你们家的人。今天我在这儿跟大姐玩,又跟你偶然相遇,可见命里注定的事是不能逃脱的。”
元丰请小翠跟自己回家,小翠不同意,元丰请她就先留在园子里,小翠答应了。元丰派仆人跑去报告夫人,夫人马上坐了轿子来园子,打开门锁进人园中。小翠急忙跑去迎接,跪下拜见夫人。夫人拉住小翠的胳膊,泪流满面,一个劲儿地说:“过去都是我们的错!”几乎无地自容,“如果你不记我这些过错,请跟我一起回家,也好安慰我的晚年。”
小翠坚决拒绝。夫人顾虑园亭里太荒凉,就打算多派些人服务,小翠说:“其他人我都不愿意见,只有我以前使的两个丫鬓,早晚跟着我,我不能不想她们。再就是外边派个老仆人应门就成,别的都不要。”
夫人完全按照小翠的话做,假托公子在园子里养病,每天日常供应都从家里送过来。
小翠还是劝公子另娶,公子不肯。过了一年多,小翠的眉目、声音,渐渐跟过去不一样了,拿出她的画像看看,判若两人。
公子非常奇怪。小翠说:“你看我现在比过去漂亮吗?”
公子说:“你现在当然也漂亮,然而好像不如过去。”
小翠说:“我大概老啦。”
公子说:“二十几岁的人,怎么能老这么快呢?”
小翠笑着,把自己的画像烧掉了。公子去抢,已经烧成灰了。
有一天,小翠对公子说:“过去在家里时,婆婆总是说我至死也不做茧。现在父母老了,你又是个独生子,我实在不能生儿育女,恐怕耽误你们家传宗接代。请你往家里娶个妻子,一早一晚伺候公婆,你在两边来往,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公子只好同意,到钟太史家下彩礼。娶亲的吉期将近,小翠给新人做新衣新鞋,送到夫人的地方。等到新人进门,模样跟小翠完全一样,一言一笑、一举一动也丝毫不差。大家都非常奇怪,急忙赶到园亭,小翠已不见了。问丫鬓,丫鬓拿出一块红巾帕说:“娘子暂时回娘家了,留这个给公子。”元丰打开巾帕一看,里边有一块玉块。玉块啊玉块!聪明的小翠留下寓意深长的信物。小翠姓虞,而她这会儿真跟元丰诀别了!元丰知道,小翠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带着丫鬓回到家里,虽然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小翠,幸好面对新人跟和旧相好相处一个样儿,大家这才悟出:钟太史家的婚姻,小翠预先都知道,所以她先变成钟女的样子,以安慰元丰他日的相思。
小翠跟傻丈夫戏耍,无奇不有,患意快活,最后将傻丈夫变成聪明男儿;小翠跟官场恶人斗法,扮吏部尚书,造假皇冠、假龙袍,运筹帷慢,决胜千里。小翠给王家这么大的救助,仅因打碎小玉瓶,王太常夫妇竟对小翠百般辱骂。俗话说得好:地狱里都是不知道感恩的人。
有人曾将《婴宁》和《小翠》合而为一,编了部电影叫《婴翠》,殊不知,婴宁是婴宁,小翠是小翠,两个孤狸精虽然性格接近却有很大不同。《婴宁》写的是心地超然、影显自我的境界;《小翠》写的是心地善良、助人为乐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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