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评说聊斋之官场-灰姑娘传奇——《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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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国文学有水晶鞋和灰姑娘的故事,聊斋也有灰姑娘。青梅本是丫哭,命运由主人操纵。但她不认命、不从众、不服输,“我的青春我做主”,认准一个有发展前途的男人,热诚追逐,患难结扶,助他金榜题名,自己“鸽雀飞上枝头做凤夙”。青梅的故事一波三折,相当好看。

    南京程生不为陈规戒律所束缚。有一天,他从外边回来,衣带一端沉甸甸的,像坠着什么东西,他低头四处寻找,有个漂亮女子从他身后出来,手掠鬓发向他微笑,自称狐仙。

    程生说:“能得到佳人,鬼都不怕,何况狐仙?”

    两人像夫妇一样过了两年,生个女儿,取名为青梅。狐仙常对程生说:“不要娶妻,我给你生儿子。”

    亲戚、朋友都嘲笑程生跟个只生女儿的狐狸精厮混。程生顶不住社会舆论,聘王氏为妻。狐仙很生气,给女儿喂了奶,丢给程生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让她活让她死,都是你的事。我何必替别人做奶妈子?”说完出门走了。

    我行我素,讲独立人格,对男人说跟就跟,说离就离,凡间女子岂能如此,又岂敢如此?只有特立独行的狐狸精才能这样做吧。

    青梅长大,聪明俊秀。后来,程生病死,王氏改嫁,青梅寄养在堂叔家。堂叔把青梅卖给王进士。王家小姐阿喜漂亮得举世无双,她十分喜欢青梅。青梅伺候小姐很周到,家人都怜爱她。

    同县书生张介受,家里很穷,没有固定产业,租王进士的房子住。张生品德端正,学习刻苦。有一天,青梅偶然到张生家,看见张生在石桌子前喝糠粥,张母的案桌上却有烧好的猪蹄。张翁卧床不起,张生抱起父亲让他解手,便液弄脏衣服,张生怕父亲难过,遮掩着污渍,急忙到外边去洗刷干净。青梅认为张生这样的孝子很不寻常,肯定能飞黄腾达。因为,当时读书人品德好,有孝名,对参加科举考试有好处,所以举人又称“孝廉”。

    青梅对阿喜描绘张家所见,说:“咱家房客不是一般人,小姐如果想得到如意郎君,张生最合适。”

    阿喜怕父亲嫌张家穷,青梅说:“这事决定于小姐。小姐如果认为可以,我告诉张家求婚。夫人找小姐商量,小姐答应就成了。”

    阿喜担心张生会一直穷下去。青梅说:“我能识别天下人士的穷通贵贱,肯定不会错。”

    青梅判断孝子张生必贵无疑,而她自己是丫鬓,想依傍有望仕途腾飞的张生,就得操纵小姐和张生联姻,自己做“小星”。青梅的想法很庸俗,也很务实。但青梅毕竟幼稚,想不到王进士夫妇的势利根深蒂固。

    第二天,青梅前往张家将这个意思告诉张母。张母大惊,认为不可能。青梅说:“小姐听说公子贤良,欣赏公子品德,是我看破小姐的心思,才告诉您。您托人去求婚,我们两人暗中帮助,估计能办成。纵使办不成,对公子有什么损害?”

    擅长辞令的青梅说服贫穷的张家求婚,还能说服富裕的王家把姑娘嫁给穷人吗?

    张母托卖花的侯氏代表张家向阿喜求婚。夫人一听,笑了;告诉王进士,王进士大笑。把女儿叫来讲述张生求婚的事,阿喜未及回答,青梅先抢话称赞张生贤良,断定他将来金榜题名。

    夫人问阿喜:“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乐意吃糠咽菜,我就替你答应了。”

    阿喜头低了好长时间,对着墙说:“穷和富都是由天命决定。假如命好,穷也穷不了多久。假如命里注定穷,那些锦绣王孙后来穷得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的事还少吗?这事全在父母考虑权衡。”

    原先,王进士把女儿叫进来,是拿张家求婚的事儿取笑。听到阿喜的回答,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气愤地说:“贱骨头,一点儿不长进,想携筐做要饭花子的老婆,岂不羞死!”

    阿喜张口结舌,含泪离开,媒人吓得狼狈而逃。

    阿喜同意婚事并非对抗父母之命,而是眼光高于父母,对命运做赌博性选择。养尊处优的小姐为将来可能的“贵”与张生共渡现实的“贫”已很难得,但她绝对不敢违抗父母之命。父亲骂句“贱骨头”,她就再也不敢往前迈一步了。

    青梅见给小姐做媒不成,想为自己打算。几天后,她夜里去找张生。张生正在夜读,一见青梅,就惊奇地问:“你从哪里来的?”

    青梅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张生严词拒绝。

    青梅哭了,说:“我是良家女子,不是淫乱私奔。只因为您贤良,愿意对您托以终身。”

    张生说:“你爱我,说我贤良,深更半夜一男一女私相交往,洁身自好的人不会这么做,难道贤良者就这样做吗?男女间开头未经父母之命私自淫乱,最后成亲,有道德的人对这样的事还不赞成,何况未必能成?那样,彼此以后怎么做人?”

    青梅说:“万一能成,您愿意娶我吗?”

    张生说:“能有您做妻子,人生还有什么值得再求的?但有三件事没法解决,所以我不敢轻易答应。”。什么事?

    “你不能自主,就没办法,这是一;即使你能自主,我父母不同意,也没办法,这是二;即使我父母同意了,你的身价必定高,我家里贫穷弄不到钱,尤其没办法,这是三。你赶快走吧。瓜田李下,不要招人怀疑。”

    青梅临走嘱咐张生:“如果对我有意,请一起想办法。”

    张生说:“好吧。”

    青梅夜奔张生,竟然被断然拒绝。一般女人遇到这样难堪的事,干脆一根绳吊死了,青梅却继续跟张生坦诚对话,真是解决难题的能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张生说了句真心话:“得人如卿,又何求?”有张生这句话,对青梅来说,被拒绝的夜奔已经成功了一多半。

    青梅回去,阿喜问:“做什么去了?”青梅跪到地上坦白:“找张生去了。”阿喜恼她私奔,要打她。青梅边哭边说:“我跟张生没有苟且之事。”接着,把她找张生的过程详细说一遍。

    阿喜听后,感叹道:“不做男女苟且之事,是讲礼仪;一定告诉父母,是讲孝顺;不轻易答应,是讲信用。有这三种德行,上天必然保佑他。这样的人肯定不会长期贫穷。青梅,你打算怎么办?”

    青梅毫不犹豫地说:“嫁给他。”

    阿喜笑道:“傻丫头,你能做自己的主吗?”

    青梅说:“假如事办不成,只有一死。”

    阿喜说:“我一定让你如愿以偿。”

    青梅连忙跪地叩拜小姐大恩大德。

    又过几天,青梅对阿喜说:“前儿天小姐说的话不是开玩笑吧?若小姐说的是真话,张生可拿不起聘金,如果进士老爷坚持要高身价,您同意我嫁张生和不同意还不是一个样儿?”

    阿喜说:“我积攒了几两银子,都拿出来帮助你!”

    青梅拜谢阿喜,悄悄告诉张家。张母大喜,多方求贷,凑到若干银两,等青梅的好消息。恰好王进士被委派做曲沃县令,阿喜趁机对母亲说:“青梅长大了,爹爹要到外县上任,把她打发走吧。”

    夫人本来认为青梅聪明狡猾,怕她把女儿带坏,想把青梅嫁出去,又怕女儿不高兴。听到阿喜的话,夫人很高兴。

    过了两天,有个仆妇转达张母求聘青梅的意思。王进士乐了,说:他只配娶丫鬓为妻!上回还向我们求亲,痴心妄想!不过,把青梅卖给有钱人做小老婆,身价能比原价高一倍。

    阿喜忙说:“青梅伺候我这么长时间,卖她做妾,我于心不忍。”

    王进士给张家传话,用原价立赎买文书,把青梅嫁给了张生。

    青梅嫁进张家,她劝张生只管一心读书,家中一切都由她承担。青梅孝顺公婆,体贴人微,超过张生;干活勤快,吃糠咽菜不怕苦。家人没有不敬重、不喜欢她的。青梅善于绣花,她的绣品卖得特别快,买绣品的人需要在家门口等着。卖绣品的钱多少可以补贴家用。

    青梅如愿以偿地嫁给她心中的官苗子张生,是不是就坐等富贵降临?不。青梅亲手创造张生,也是自己的锦绣前程。她不仅是贤惠的家庭主妇,还成为聪明能干的手工业劳动者。青梅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女性有很大差别,她充分利用自己的才能,认准一个有希望的男人,跟这个男人一起奋斗,共同创造新生活。

    因为王进士要到外地上任,青梅到王家跟阿喜告别。阿喜看到青梅,哭道:“你找到好的归宿了。我确实不如你。”

    青梅说:“是谁恩赐给我的?我怎敢忘记?”二人洒泪分手。

    王进士到山西半年,夫人死了,灵枢停在寺里。又过两年,王进士行贿被罢免,罚了上万两银子,接着瘟疫大作,王进士死了。阿喜孤苦伶仃,只好卖身葬父母。有个姓李的富人安葬了王进士夫妇,把阿喜拉回家。阿喜拜见李妻。李妻本是泼悍妒妇,见到如花似玉的阿喜,醋劲大发,暴跳如雷,把阿喜打出门。阿喜披头散发,泪流满面,没有存身之处,只好住进尼姑庵,要求老尼给剃发当尼姑。老尼说:“我看姑娘不会长期经受风尘磨难,庵里粗茶糙米还能凑合。你先住下,等待合适时机。”

    没多久,街上无赖看到阿喜漂亮,常来敲门,喊不三不四的话,阿喜哭着要自杀。老尼求了高官写告示禁止人们到尼庵骚扰。类似的事闹了多次。一年后,有个贵公子看到阿喜,威逼老尼,要娶阿喜为妾。贵公子走了,阿喜又想服毒自杀。晚上,阿喜梦到父亲来了,沉痛地说:“我不顺从你的意志,让你沦落到这般地步,后悔也晚了。你先不要急着寻死,你往日的愿望还可以实现。”

    第二天,阿喜和老尼正在吃饭,大雨倾盆,有人用力敲门。阿喜以为贵公子来抢人,吓得脸色苍白。老尼前去开门,只见尼庵前停着轿子,奴仆成群,车马华丽。几个女奴搀着位珠翠满头的美貌夫人从轿中出来。老尼惊问:“什么事?”

    来人回答:“司李夫人暂时借您这儿避一避雨。”

    “司李”是掌管刑狱的高官。老尼不敢怠慢,将来人引人殿中,搬座榻请夫人坐。家人、仆妇纷纷跑到禅房找地方休息。他们进入禅屋,看到阿喜,哇,尼姑庵藏着个大美人儿!跑去告诉夫人。没一会儿,雨停了,夫人起来,请老尼带领参观禅房。老尼将她引进禅房,夫人看到阿喜,惊奇至极,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阿喜看,眼珠子转都不转。阿喜也呆呆地看着夫人。

    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梅。

    两人情不自禁,放声大哭。

    青梅追述二人分手后的情况:张生父亲去世,张生守孝期满,先中举人,后中进士,被任命为司李。张生把母亲和妻子也都接来了。

    阿喜叹道:“今天看来,咱们二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啦。”

    青梅笑道:“幸亏小姐受到挫折,一直没成亲,这是上天要我们二人团聚。倘若不是我这次出来遇到下雨,怎么能不期而遇?必定是神差鬼使。”

    青梅取出衣服让阿喜换装。阿喜低下头,想来想去,犹豫不决。老尼在一旁怂恿、劝说。阿喜顾虑跟青梅夫妇一起住名不正言不顺。青梅说:“当年早定了名分,我怎敢忘小姐大恩大德?张生也不是负义的人。”硬给阿喜换了服装,告别老尼后离去。

    到了张介受的任所,张家母子非常高兴。阿喜拜见张母说:“今天没脸面见母亲。”

    张母笑容满面地安慰她,接着跟阿喜商量:挑个好日子给她和张介受举行婚礼。

    阿喜说:“庵里但凡有一丝生路,我也不肯跟随夫人到这儿来。倘若夫人顾念过去的情分,给我一间屋,能放下只蒲团让我吃斋念佛,我就心满意足了。”

    青梅只笑不说话。

    选定的良辰吉日到了,青梅抱了新娘子艳服来。阿喜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鼓乐齐鸣,阿喜身不由己,青梅带着丫鬓硬给她把礼服换上,搀她出来。阿喜见张生穿着官服朝自己下拜,不知不觉也盈盈下拜。青梅将她拉进洞房,说:“留着这个位等您很长时间啦。”又回过头对张生说,“今天夜里好好报恩,做新郎官吧。”回身想走,阿喜拉住了青梅的衣袖不放。青梅说:“不要留我,这事不能让别人代替。”拨开阿喜的手指,走了。

    青梅对阿喜仍按丫鬓对小姐的章程,不敢以正妻身份跟张生共寝。而阿喜惭愧沮丧,心神不宁。张母下令:两人互相呼“夫人”。然而青梅还是用丫鬓对待小姐的一套跟阿喜相处。

    后来,张生由司李升为侍郎,向皇帝上书说明自己家庭的遭遇,皇帝下令,将两个妻子都封为浩命夫人。

    卑贱者聪明,高贵者愚蠢。低贱丫装不服从命运的安排,经过艰苦奋斗,得到封建社会女性梦寐以求的凤冠霞被。高贵刁、姐怯懦认命,落入社会底层。颠倒的位置颠倒过来。这是世界小说巨匠常用的办法,如马克·吐温写王子变贫儿,贫儿变王子。从这一点上看,十七世纪中国穷秀才给十九世纪世界短篇小说名家开风气之先。但读《青梅》读到最后总有些遗憾,一个巧思妙想的灰姑娘故事,咋安上“二美一夫”、“主奴有别”、“嫡庶相安”好几段狗尾巴?不过,照蒲松龄及他的欣赏者——包括大文学家王士祯——看来,这才叫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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