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评说聊斋之官场-历尽磨难见真情——《张鸿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张鸿渐受官场迫害的道遇是封建社会书生常遇到的,蒲松龄把他放到了真实与幻想之间、人妻与孤妻之间。离离奇奇,曲尽人情。

    河北永平府卢龙县知县赵某贪婪残暴,在公堂上把范生打死。同学们要到巡抚衙门告状,求名士张鸿渐写状子一起告状。张鸿渐答应了。张妻方氏美丽贤惠,劝他:“大凡秀才做事,可以共同享受胜利,不能一起分担失败,胜了人人贪功,败了纷然瓦解各自逃。当今是势利世界,对错都不能用常理判定。你又没靠山,真有反复,谁帮你解危扶困?”

    张鸿渐听从妻子的话,委婉告诉秀才们他不参加告状,只写状子。状纸递上去,府里问了一次案,不表态。赵某送了巨额贿赂后,秀才们被安个结党营私罪名,给抓起来。官府又追查写状子的人,张鸿渐离家出逃。

    他跑到陕西凤翔,钱用光了。天黑了,他在野外走来走去,找不到借宿的地方。忽然看到个小村子,急忙跑过去。一家有位老妇出来关门,看到他,问:“你做什么?”张鸿渐说想借住一晚。老妇说:“吃顿饭睡一晚,都是小事,只是我家没男子,不便留客人住。”

    张鸿渐说:“我也不敢要求太高,只要您允许我进门待一晚上,避避虎狼,就很感谢。”

    老妇让张鸿渐进家,闭上门,交给他个草垫子,嘱咐:“我可怜客人无家可归,私自留您住下,天不亮就请早点儿走吧,我怕我家小娘子知道了怪罪我。”

    老妇走了,张鸿渐倚着墙闭眼休息,忽然看到有人挑着盏明晃晃的灯笼,老妇领一个人出来了。张鸿渐匆忙躲到暗处。来者是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郎。她走到门口,看到草垫子,就问老妇:“怎么回事?”老妇如实相告,女郎生气地说:“一门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可以容纳来历不明的外人!那个人到哪儿去了?”

    张鸿渐怕了,从躲藏的地方出来,跪到台阶下。女郎仔细问他的家乡和门第,问过之后,脸色渐渐缓和,说:“您是风雅文士,不妨留下您。老奴竟然不告诉我,这样草草相待,岂是接待君子的礼数!”说着,让老妇领客人进房间。一会儿工夫,酒菜摆上,不管用的吃的,都干干净净,精致异常。吃完饭,就给张鸿渐在床上铺好锦缎被褥,请张鸿渐休息。

    张鸿渐感激女郎,偷偷向老妇打听女郎姓名。老妇说:“我们家姓施,太翁和夫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三个女儿。刚才您看见的,是大女儿舜华姑娘。”

    老妇走后,张鸿渐看到桌子上有《<南华经>注》,哦,这家主人喜欢庄子啊。他拿过来,倚在枕头上翻阅。

    忽然,舜华推开门走进来。张鸿渐匆忙丢下手里的书,慌慌张张地找鞋子、帽子。舜华走到床边按住他,说:“不要起,不要起!”又坐到床边,面红耳赤地说,“因为您是风雅之士,我想把这个家托付给您,请您支撑门户,所以才犯了男女授受不亲、瓜田李下的嫌疑。您不会嫌弃我吧?”

    张鸿渐惶惶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说:“我不敢欺骗您,我早就娶了妻子。”

    舜华笑了,说:“就这一点,也说明您是个诚恳君子。这倒无妨。既然您不嫌弃不讨厌,明天我就请媒人来说合。”说完,起身要走。张鸿渐探身抱住她,她就留下了。天不亮她就起来了,拿些银子给张鸿渐说:“您拿这些钱出去游玩,晚上晚点儿回来,免得让其他人看到。”

    张鸿渐早出晚归出去游玩,半年来习以为常。有一天,他回来得早,到平时住的地方,却发现,既没村子也没房子。他奇怪极了,正在徘徊寻找,忽听到老妇说:“来得这么早呀!”一转眼,院落跟平时一样,自己已待在房间里,越发奇怪。

    舜华从房间里出来,说:“您怀疑我啦?实话对您说:我是狐仙,跟您有前世注定的缘分,如果您见怪,请现在分手吧。”

    张鸿渐留恋她的美丽,也就安之若素。到了夜里,他对舜华说:“你既然是仙人,应该千里之间瞬息就到。我离家三年,想念妻子儿子,总不放心,能带我回去看看吗?”

    舜华似乎不太高兴,说:“我们夫妻之情,我觉得对你感情够深,你对着我想那边的妻子,说明对我的恩爱都是假的啦。”

    张鸿渐道歉说:“何出此言?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将来我回到家想念你,就像我现在想念她。假如我是个得新忘旧的人,对你还有什么可取的?”

    舜华笑了笑,说:“我有个偏心,对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对别人,我希望你忘记她。你想要暂时回去一趟,这有何难?你们家不过咫尺之遥。”于是,拉着张鸿渐的衣袖出门。张鸿渐看到道路昏暗,犹豫着不肯走,舜华拉他走。走了没多久,舜华说:“到啦。回家吧,我先回去了。”

    张鸿渐停脚仔细一看,果然看到家门。他爬过墙头进家,看到房间的灯还亮着,走近前用手指敲门。里边问:“是谁?”张鸿渐就一一跟里边说明自己怎么来的。里边的人拿着蜡烛打开门,果然是妻子方氏。两人相见,又惊又喜。手拉着手上床,看到儿子躺在那儿,张鸿渐感慨地说:“我去的时候,儿子才到膝盖那么高,现在长得这么高啦!”

    夫妻相依相偎,好像在梦里。张鸿渐一一对妻子说明这些年的遭遇。问到打官司的事,妻子说,儿位秀才有死在监狱里的,有发配充军的。张鸿渐越发佩服妻子的果断明智。方氏扑到张鸿渐的怀里,说:“你现在有好的配偶,就不再想念独自睡在冷清被窝里哭的人啦。”

    张鸿渐说:“我如果不想你,怎么还会来呢?我跟她虽然感情很好,但毕竟不是同类,只因为她对我的恩义难忘罢了。”

    方氏说:“你以为我是谁呢?”张鸿渐一看,是舜华!用手摸一摸儿子,是个竹夫人。张鸿渐惭愧极了,哑口无言。

    舜华说:“你的心思可以知道了。本来应该就此跟你断绝,幸好你还想着我们之间的恩义,勉强可以赎回你的罪过。”

    过了两三天,舜华对张鸿渐说:“我如此痴情依恋你,终究没什么意思。你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今天我恰好要到都城去,顺道把你送回家。”把床头的竹夫人拿下来,二人一起跨到上边,让张鸿渐闭上双眼。张鸿渐觉得离地不远,耳边风声嘎噢。过了一会儿,竹夫人从天上降落。舜华说:“从此分手啦。”

    张鸿渐刚想跟她说几句话,舜华已无影无踪。他怅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听到村里狗叫的声音。夜色苍茫,还能看得见树木和房子,都是家乡景物。他回到家门,翻过墙头到门前敲门,一切都跟上次一样。方氏隔着门详细问个明白,知道确实是张鸿渐回来了,这才点上灯,边哭边来开门。她看到张鸿渐时,哭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张鸿渐还以为舜华又在搞幻局,又看见床上儿子躺在那里,一切都像上次,就笑着说:“竹夫人又带了来啦?”

    方氏不知道什么意思,马上翻了脸,说:“我盼望你回来,度日如年,枕头上的泪痕还都在那里,刚刚见面,你一点儿悲伤怜惜的情分都没有,什么心肠啊!”

    张鸿渐察觉方氏的感情是真的,这才抓住她的臂膀叹息不已,一五一十地向方氏述说他这些年的经历,问秀才们的案情如何了结的。方氏所说,都如上次舜华扮方氏所说的那样。

    张鸿渐正在感慨,忽听到窗外有脚步声,问是哪个,外边并不答应。原来,同村里恶少某甲,早就看上方氏美丽,想寻机调戏。这天夜里,某甲从别的村子回来,远远看到有个人爬墙进张家去了。某甲认定是跟方氏约会的奸夫,就尾随进来。某甲并不认识张鸿渐,只是趴在窗外听着,等到方氏问窗外是谁时,某甲说:“你房子里边是谁?”

    方氏说:“没有别人呀。”

    某甲说:“我偷偷听好久了,正想捉了你的奸夫去官府告发。”

    方氏不得已,只好实话实说,张鸿渐回来了。某甲说:“张鸿渐大案还没结案,他即使回家,也得把他捆起来送到官府。”

    方氏苦苦哀求,某甲趁机对方氏调戏、要挟,说了许多不堪人耳的下流话。张鸿渐怒火中烧,控制不了自己,拿把刀从房间冲出,一刀剁中某甲脑袋。某甲倒在地上号叫,张鸿渐连剁几刀,某甲死了。

    方氏说:“事已至此,你的罪更加重了,赶快逃走,我来担当罪名。”

    张鸿渐说:“大丈夫死就死,怎能让妻子受侮辱,儿子受连累,自己求活命?你不要顾虑,你只要能让儿子好好地继承我们书香门第,我死也螟目。”

    天渐渐亮了,张鸿渐到县里自首,赵县令说张鸿渐是皇帝御批捉拿的犯人,拷打一番后,押解都城。一路上,张鸿渐戴着手铐脚镣,吃尽苦头。走在半路上,看到个女郎骑马经过,一个老妇替她拉着马,原来是舜华!张鸿渐叫住老妇,想跟她说话,还没开口,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女郎掉转马头,用手掀开面纱,说:“咦,是表哥啊,你怎么成这德行了?”

    张鸿渐把经过述说一番。舜华说:“按老哥平时为人,我就该掉头不顾,然而还是于心不忍。我家离这不远,请公差一起去,送点盘缠给你们。”公差听说送钱,立即同意跟她走。张鸿渐和公差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看到个山村,楼阁整齐高大。舜华下马,让老妇打开门请客人进去。一会儿,精美酒菜摆上来,似乎早都准备好了。舜华又让老妇出来说:“家里没男人,张官人劝公差多喝几杯,前边的路多倚赖公差帮忙啦。派人弄下几十两银子,给张官人做用度,也一起报答两位公差,银子还没拿到。先喝酒吧。”

    公差一听,偷偷高兴,开怀畅饮,不说走的话。天渐渐晚了,公差喝得醇醇大醉。舜华出来,指了指张鸿渐身上的手铐脚镣,手铐脚镣哗啦一声脱落下来。舜华拉着张鸿渐,让他跟自己同骑一匹马,飞快地跑了。跑了一会儿,让张鸿渐下马,说:“你到这里吧。我和妹妹约定到青海去,又因为你的事逗留一晌,她一定等急了。”

    张鸿渐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舜华不回答,再问,她把张鸿渐推下马,自己跑了。

    等天亮,张鸿渐一问,这地方是太原。他就到城里赁下房子教书,托名“宫子迁”,一住十年。打听着追捕他的事渐渐松懈,就再次转悠着向东走。等走到自己村口,不敢马上进去,待到夜深人静时才敢回家。到了自家家门,看到墙变得很高很坚固,不能再爬过去了,只好用马鞭子打门。等了很长时间,妻子这才出来问:“是哪个?”张鸿渐低声回答。方氏高兴极了,把他放进门,立即装出训斥奴仆的说话声,说:“府里缺钱用,就应该早点回来,怎么派你半夜三更地来了?”

    进了房间,两人说各自的经历,张鸿渐才知道,两个公差逃亡还没回来。正在说话,帘子外边有个少妇一次一次来往里看。

    张鸿渐问:“这是谁?”

    方氏说:“是儿媳妇。儿子到府里参加乡试还没回来。”

    张鸿渐流泪说:“我流离在外几年,儿子长大成人,真能继承咱家书香门第了,你的心血为张家用尽啦。”

    话没说完,儿媳妇已把酒温好,把菜炒好,摆了满满一桌子。张鸿渐又高兴又欣慰,现状完全超过自己的期望。

    住了几天,张鸿渐都是藏在床底下,唯恐被人发现。有天夜里,他刚睡下,忽听人声鼎沸,打门声很响很急。张鸿渐怕极了,跟方氏一起起来,听到外边有人问:他们家有后门吗?张鸿渐越发害泊。方氏急忙用门板代替梯子,送张鸿渐爬墙逃走,然后才开门问:“什么事?”原来是儿子考中举人,报喜的来了。方氏大喜,又后悔张鸿渐已逃走,追不回来了。

    这天夜里,张鸿渐迈过草丛、树林,慌不择路,天亮时已累坏了。问问路人,这里离到京城的大道不远。他进了一个村子,想用衣服换点吃的,看到一个高门大户,有报条粘在门上,走近一看,是家姓许的家里有人刚考中举人。一会儿,有个老头儿出来,张鸿渐迎着他作揖,告诉他自己还没吃饭。老头儿见张鸿渐仪表堂堂,文质彬彬,不像骗吃骗喝的,就请他进门,招待他,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张鸿渐假托说:“我在京城教书,回家路上遇到强盗了。”老头儿就留下他在自己家教小儿子。张鸿渐问老先生原来担任过什么官职河一知道老先生在京城做过官,现在退休在家,新孝廉是他的侄子。

    过了一个多月,新孝廉带了个同榜中举的朋友来,说是河北永平府人士,姓张,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张鸿渐因为这举人的籍贯、姓氏都跟自己相同,暗中怀疑举人是他的儿子。但是永平府姓张的读书人很多,他暂且沉默着。到了晚上,张举人解开行李,拿出登载举人家族情况、父亲姓名的《同年录》。张鸿渐急忙要过来一看,张孝廉果然是他儿子!张鸿渐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

    大家惊奇地问:“怎么回事?”

    张鸿渐指着《同年录》,说:“这个张鸿渐,就是我呀。”他仔细地向大家说明自己改名和逃亡的原因。张孝廉跟父亲抱头大哭,许家叔侄极力劝慰。父子转悲为喜。许老先生马上拿些银子,写了几封信,送给审案御史,替张鸿渐讲情,父子这才一起回家。

    方氏自从听到儿子中举的消息,天天因为张鸿渐外逃没消息而悲伤,忽然家人报告新举人回来了,方氏更加感伤。一会儿工夫,父子两人进来。方氏惊讶至极,好像丈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询问明白父子如何能一起回来,这才一起又悲伤又欢喜。

    某甲父亲见张鸿渐的儿子成了新贵,跟张家结仇的祸心渐渐收了起来。张鸿渐又给他一些钱,善待他,详细告诉他当年的情况,某甲的父亲感到惭愧,受到感动,两家关系渐渐好了起来。

    《张鸿渐》是蒲松龄最看重的聊斋故事,先改编为但曲《富贵神仙》,后改编为长达十万言的《磨难曲》。张鸿渐是男子汉,却始终得益于两个女人:美而贤的妻子方氏,美而慧的孤妻舜华。方氏精明春智、历练成熟,千方百计维护书生气十足的丈夫,独担家庭重负。舜华聪慧过人、多情多义,一次次帮助张渡过困境,对张没有任何要求,表现出孤狸精的超强能力和独立意识。吴组细教授题诗:“巾帼英雄志亦奇,扶危济困自坚持。舜华红玉房文淑,肝胆照人哪有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