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评说聊斋之官场-好友帮助换心换头——《陆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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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体心脏移植是二十世纪后期才解决的难题,头颅移植却至今没有哪个国家能做。有意思的是,这些医学难题三百年前在聊斋故事中早就被轻而易举、诗意化地解决了。读书人朱尔旦念书成绩不好,他的判官朋友替他换上颗玲珑心,学业突飞猛进;朱尔旦希望妻子变漂亮点儿,判官朋友替她换个美人首,变成画中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看看这个大活人和阴世判官交朋友的有趣故事。

    陵阳人朱尔旦,字小明,一向迟钝,读书用功却成绩不佳,也没什么名气。他性格豪放,喜欢说出格的话表示自己的胆量。有一天,秀才们聚在一起喝酒,有人开玩笑,对朱尔旦说:“你一向有豪侠之名,你如果敢半夜到十王殿,把左廊上的判官背来,我立即叫大家凑钱请你喝酒。”

    陵阳有座十王殿,里边供奉着佛教传说中的十王,即阎罗王、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王官王、变成王、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五道轮回王。这些木雕的神鬼栩栩如生。东廊下有座判官像,绿面孔红胡子,相貌狰狞凶恶。有人曾在深夜听到从十王殿两廊上传出拷打审讯的声音。凡进人十王殿的人都吓得毛骨惊然。

    大伙儿给朱尔旦出这个难题,估计他也不敢去做。

    朱尔旦听完,笑嘻嘻站起来,径直前往。不一会儿,他在门外高喊:“我把大胡子宗师请来啦!”

    大家都站起来,刹那间,朱尔旦背着判官雕像进门,放到桌上,手捧酒杯,洒酒于地,给判官祭奠了三杯酒。众人看着凶恶的判官,瑟缩不已,谁也不敢再坐,叫朱尔旦还是将判官请回去。朱尔旦再次以酒浇地,祝祷说:“门生狂悖轻率,不懂礼仪,大宗师肯定不会见怪。寒舍离十王殿不远,大宗师不妨乘兴前来找酒喝,不要受人神有别的限制!”他又把判官背了回去。

    当时读书人尊学政为宗师。所谓宗师就是受人尊敬、奉为师表者,朱尔旦把判官叫宗师,自称是判官的门人(学生),是开玩笑,也是尊敬。

    第二天晚上,众人兑现诺言请朱尔旦喝酒。朱尔旦喝得半醉回家,兴犹未尽,点上灯自斟自饮。忽然,有人一掀帘子走进门。抬头一看,竟是那位绿面孔红胡子的判官老爷!

    朱尔旦站起来说:“看来我的死期到了。昨晚冒犯了您,今晚您来用刀斧取我的项上人头啦?”

    判官微微一笑,浓密的大胡子像掀开条缝儿,说道:“不是这么回事。昨天承蒙你盛情相约,今天晚上偶然有点儿工夫,特来赴你这位旷达之士的约会。”

    朱尔旦非常高兴,亲热地拉着判官的衣袖请他入座,然后急忙洗杯换盘,点火烫酒。

    判官说:“天气暖和,可以冷饮。”

    朱尔旦听从他的话,把酒瓶往桌上一放,跑去告诉家人准备下酒菜和水果。朱尔旦的妻子听说十王殿的判官来了,非常害怕,告诫朱尔旦不要再出去。朱尔旦不听,立等妻子办好菜肴,端了出去。他跟客人推杯换盏,互相敬酒,然后才询问客人的姓名。客人回答:“我姓陆,没有名字。”

    朱尔旦跟他谈论古代典籍,陆判信口应对,才思敏捷。朱尔旦问:“知道写八股文的事吗?”

    陆判回答:“文章的好坏优劣,我也能分辨,阴司读的书跟阳世差不多。”

    陆判海量,连饮十大杯。朱尔旦因为喝了一天酒,不觉大醉,身如玉山倾倒,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等他醒来,见残烛明明灭灭,阴间客人已离去。

    从此,陆判三两天就来一趟,两人感情越来越融洽,经常同床共卧。朱尔旦拿自己写的文稿请陆判看。陆判总说写得不好,拿起红笔涂抹。

    一天夜里,朱尔旦喝醉先睡了,陆判自斟自饮。朱尔旦在梦中觉得脏腑隐隐作痛,睁眼一看:陆判坐在他的床边,正剖开他的肚子,拿出肠胃,逐一清理。朱尔旦惊愕地说:“向来无仇无怨,为什么杀我?”

    陆判笑道:“别害怕。我给你换颗聪明的心。”边说边不慌不忙地把朱尔旦的肠子装回肚子,合起肚皮,用缠脚的长布条把朱尔旦的腰扎起来。陆判做完这些,朱尔旦看到,床上并没有血迹,只是觉得肚子有点儿麻麻的。他见陆判把一块肉放在桌子上,就问是什么。

    陆判说:“就是你的心。你写文章思路不敏捷,我知道那是因为你心窍的毛孔堵塞了。刚才在阴间,从千万颗心里边,挑了颗聪慧的心给你换上,留着你这颗心去填补那一颗的空缺。”

    陆判说完起身,拿上朱尔旦的心脏,带上门走了。

    朱尔旦继续呼呼大睡,天亮后解开腰上的布条一看,伤口已愈合,只在表皮上留下一条红线。从此,朱尔旦文思大进,过目不忘。几天后,他再拿写好的文章给陆判看,陆判说:“可以啦。但你没有多大福气,不能做高官享厚禄,只不过能在秀才考试和举人考试中取胜罢了,想中进士是不可能的。”

    朱尔旦问:“什么时候取胜呢?”

    陆判说:“今年必定能考第一名。”

    没多久,朱尔旦在秀才考试中考了第一,在举人考试中考了第五名。

    秀才朋友一向喜欢对朱尔旦的文章指指点点,拿他的鳖脚文章开测。等他们看到朱尔旦这次的应考文章,面面相觑,极为吃惊,仔细询问朱尔旦,才得知他换心的奇闻。秀才们争先求朱尔旦介绍,愿意跟陆判交朋友。陆判答应了。秀才们大摆酒席,等待陆判光临。一更时分,陆判到,又浓又长的红胡子飘动着,目光炯炯,眼睛闪电般明亮。众人吓得面无血色,上牙想和下牙打架,一个个都溜走了。看来,结交判官做朋友,再换上颗玲珑心,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勇气啊。

    朱尔旦带陆判回家喝酒,喝到半醉时,朱尔旦说:“您为我洗肠剖胃,我受的恩赐够多了。还有件事想请您帮忙,不知可不可以?”陆判问他还有什么吩咐。朱尔旦说:“既然心肠可以换,想来头面也可以换。我的妻子是原配夫人,但脸面不太漂亮,想麻烦您动动刀斧,如何?”

    陆判笑道:“行啊。让我慢慢想想办法。”

    过了几天,陆判半夜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起来引他进屋。拿灯一照,见陆判用衣襟包着件物品。朱尔旦问:“兜的是什么?”陆判说:“你前些日子嘱咐我办的事,一直很难办到,幸好刚刚得到个美人头,特来复命。”

    朱尔旦拨开陆判的衣襟看,美人头的脖子上还鲜血淋淋呢。陆判立时催促进夫人卧室,并告诉朱尔旦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担心内室的门夜间早就锁上了,陆判来到内室门前,一推门,门就自己打开了。朱尔旦将陆判引进内室,见夫人正侧身睡着。陆判把兜里的美人头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子里取出一把锋利雪亮的匕首,按住夫人的脖子,用力切下去,就像切豆腐似的迎刃而解,刀下颈断,脑袋落在枕头旁边。陆判急忙从朱尔旦怀里取过美人头安放到夫人脖子上,仔细观察,看看确实安放端正,再用手按捺得严丝合缝。安完了头,仍把枕头塞到夫人肩膀下,命朱尔旦将夫人原来的头埋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离去。

    第二天早上,朱尔旦的妻子醒来,觉得脖子有点儿发麻,脸上干痴满布,用手一搓,是干血片!朱妻非常害怕,招呼丫鬓打水洗脸。丫鬓见夫人脸上血迹斑斑,大吃一惊。夫人洗完脸,一盆水都变红了。夫人洗罢一抬头,丫鬓见夫人面目全非,惊骇至极。夫人拿镜子照一照,自己不认识自己,十分惊愕,百思不得其解。朱尔旦进来告诉夫人换头的缘故,再反复细看现在的夫人:修长的纤眉直入鬓角,面颊下方有对酒窝儿,真像画上的美人儿。解开她的衣领检验:脖子上有一圈红线,红线上下的肤色截然不同。

    此前,吴御史有个十九岁的女儿,正月十五那天她去十王殿游玩。游人很杂,有个无赖见吴小姐漂亮,就暗中打听她住在什么地方,夜间爬梯子进入吴府,挖穿吴小姐的房门,把丫鬓杀死在床下,想强暴吴小姐。小姐拼命反抗、大声呼救,贼人一怒之下也将吴小姐杀死。吴夫人隐隐约约听到女儿房里的吵闹打斗声,喊丫鬓去看,厂鬓看到两具尸体,吓得要命。于是全家人都起来,把吴小姐的遗体停放在堂上,把她的头放在脖子旁。一家人哭天叫地,整整闹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吴家的人掀开被单察看,小姐的头不翼而飞。于是鞭打丫鬓,说她们守候不严,以致小姐的头被狗叼去吃了。吴御史将女儿被杀一事告到郡衙门,限期捉拿凶手,三个月工夫,罪犯没拿到。

    有人把朱尔旦之妻换头的事告诉吴御史,吴公起了疑心,派个婆子到朱家探访。婆子进了朱家,一见夫人,这不是我们家小姐吗!吓得回头就跑,赶紧去告诉吴公。吴公感到奇怪:女儿的遗体明明在家放着,又怎能活着且在朱家做夫人?惊疑不定,不能决断。他猜疑:是不是朱尔旦用邪门歪道杀了自己的女儿?就前往朱家质问朱尔旦。朱尔旦说:“我妻子梦中换头,我实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您说我杀了您的女儿,是冤枉我。”

    吴公不相信,到知府那儿告朱尔旦。衙门把朱家的仆人抓来审问,供词跟朱尔旦所说一模一样。知府也不能判决。朱尔旦回家,向陆判求计。陆判说:“不难。我会让吴御史的女儿自己去说明事情的原委。”

    吴公夜里梦到女儿说:“孩儿是被苏溪杨大年杀害的。朱孝廉嫌妻子脸面不够美丽,陆判官拿孩儿的头给朱孝廉的妻子换上,孩儿虽死,头还活着,望爹爹不要跟朱孝廉结仇。”

    吴公醒来告诉夫人,夫人刚才也做了相同的梦!吴公报告衙门,一查,果然有杨大年这么个人,抓来用刑审问,杨大年认罪伏法。吴公到朱家,求见朱夫人,认作女儿,跟朱尔旦成为翁婿,随后将朱妻的头合在吴小姐尸体上安葬。

    朱尔旦三次参加礼部会试,都因为违犯场规而落榜,伤心绝望,不再追求功名。过了三十年,有天晚上,陆判告诉朱尔旦“你活不了多久了。”朱尔旦问:“我什么时候死?”陆判回答:“五天之后。”朱尔旦问:“能救我不死吗?”

    陆判说:“上天决定人的寿限,怎么能私自改变?何况照心胸旷达者看来,生和死一样,何必认为活着就快乐,死了就悲哀?”

    朱尔旦觉得此话有理,马上准备装硷自己的衣被、棺掉,一切办好,穿得整整齐齐,飘然而逝。

    第二天,夫人正扶着朱尔旦的灵枢啼哭,朱尔旦忽然慢悠悠地从外边走进来。夫人害怕起来,朱尔旦说:“我确实是鬼,可是跟活着时一个样儿。想你孤儿寡母,很是挂念。”

    夫人大为悲痛,泪湿衣襟。朱尔旦温存地劝解她。夫人说:“古时有还魂的说法,您既有灵,何不复活?”

    朱尔旦说:“天命不可违。”

    夫人问:“你在阴世做什么?”

    朱尔旦说:“陆判推荐我督办文书,授给我官衔和爵位,倒是不怎么辛苦。”

    夫人还想再问,朱尔旦说:“陆判跟我一起来了,可以摆酒待客。”接着快步走出。夫人按照朱尔旦的话安排好酒肴,只听到房间里欢笑痛饮,高谈阔论,气豪声高,像朱尔旦活着时那样。半夜时再去观察,悄然无声,二人已不见了。从此,过几天朱尔旦就来一次,有时还留宿家中,跟夫人像生前一样亲热,顺便处理家中事务。朱尔旦之子朱玮年方五岁,朱尔旦来时,总要抱抱儿子。儿子七八岁时,朱尔旦就在灯下教儿子读书。朱玮很聪明,九岁能写文章,十五岁做秀才,从不知道父亲已去世。朱玮做上秀才后,朱尔旦渐渐来的次数少了,不过十天半月跟家人见一次面而已。

    又一天,朱尔旦对夫人说:“这次真的跟你永别了。”

    夫人问:“你到哪儿去?”

    朱尔旦说:“玉皇大帝任命我为华山山神,马上就要到远处上任。公事繁忙,路途又远,所以我不能来了。”

    夫人和儿子都拉着他哭,朱尔旦说:“不要这样。儿子已经长大了,家里的生活也可以维持,哪有百年不分离的夫妻?”看看儿子说,“好好做人,不要丢掉学业,十年后还能见一次。”说完径直出门,从此再也不回家了。

    朱玮二十五岁时中进士,朝廷授予他行人官职。他奉命祭西岳华山,路经华阴县时,忽然有辆打着锥羽罗伞的车子,大队随从尾随着,向他的车队直冲而来。朱玮很吃惊,仔细一看坐在车里的人,竟是父亲!朱玮下马跪在路边,情不自禁,边哭边拜父亲。朱尔旦说:“你的官声好,我可以螟目了。”朱玮伏地不起。朱尔旦催促车辆动身,头也不回,风驰电掣,不再管他。奔出数步,又回过头来看看儿子,解下身上的佩刀,派人给儿子送过来。他站在远处告诉儿子,说:“佩上这把刀,一定大富大贵。”

    朱玮想追赶父亲,却见父亲的车马随从,飘忽如疾风,转眼就不见了。朱玮又痛楚又愧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抽出刀来看,制作十分精良,上面刻一行小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胆大心细,智圆行方,这是朱尔旦给儿子的赠言。

    后来朱玮官至兵部尚书,生了五个儿子。一天夜里,朱玮梦到父亲说:“佩刀应当传给浑儿。”他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后来朱浑做官做到监察全国官员的总宪,政绩好,颇有名气。

    《陆判》写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这友谊不因人鬼有别而生分,也不因岁月流逝而消失。朱尔旦换心,朱妻换头,写得多么神奇、多么富有想象力。这个离奇之至的故事创造了两个神采飞扬的人物:大胆豪放的朱尔旦和重情重义的陆判。一人一鬼之间的深情厚谊,令人心动神移。人对鬼深信不疑,鬼时人赤诚以待,人鬼之间毫无隔阂、推心置腹,亲如兄弟。小说写得神妙莫测,引人入胜。

    蒲松龄创作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原来他是希望能遇到像陆判这样的鬼朋友。他在小说篇末说:“截下鹤脚接到鸭腿上,是违背事物本性,移花接木,却是合理奇妙的创新。更何况把斧凿用到肝肠上,刀锥用到脖子上?陆公其人,可谓狞恶的皮囊里裹着美好的身骨。明末至今,年岁还不远,陵阳陆公还在吗?还有灵验吗?即使能给他拿着鞭子赶马车,也是我所欲慕、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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