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锡九是江苏那县人,其父陈子言是县里的名士。富室周某仰慕陈子言的声望,估计他有中举人、中进士、做高官的可能,就与他定为儿女亲家。后来陈子言几次乡试没考中,就到陕西游学,几年没消息。周某暗有悔婚之意。周某将小女儿嫁给王孝廉做继室,王家聘仪丰盛,仆人服饰鲜明,车马漂亮。周某更加讨厌陈锡九家穷,决意悔婚。问女儿,女儿不听,周某生气,就故意用粗劣的嫁妆把女儿打发到陈家。
周女到了陈家后,穷得几天不生火做饭,周某也不管。
有一天,周某派老妈子带着食盒看望女儿。老妈子一进门就对陈母说:“我家主人叫我来看看我家姑娘饿死了没有。”
周女恐怕婆婆难堪,强作笑容,岔开老妈子的话,拿出食盒里边的吃的,摆到婆婆面前。
老妈子制止说:“不要给她吃。自从我家姑娘嫁到你们家,什么时候换出一杯凉水喝?我们周家的东西,料想老太婆也没脸吃。”
陈母一听,气愤至极,跟老妈子理论起来,脸面和声音都变了。老妈子不服,恶言恶语嘲笑陈母。正在争吵,陈锡九从外边回来,问明缘故,大怒,揪住老妈子的头发打她嘴巴,轰出门。
第二天周家来接女儿回娘家,周女不肯回;第三天再来接,而且来了很多人,吵吵闹闹,像要打架。陈母一再劝儿媳妇跟他们走。周女这才泪眼婆婆地拜别婆母,上了娘家的车走了。
过了几天,周家来人,要陈锡九写休书。陈母强迫儿子写给他们,只盼望陈锡九的父亲陈子言回来,再想办法。
周家有人从西安来,知道陈子言已经死了。陈母哀愤成疾也去世了。陈锡九在哀痛窘迫中,还希望妻子回来,却一直希望渺茫,更加悲愤。他把数亩薄田卖了给母亲治丧。埋葬完母亲,一路讨饭到陕西,想找父亲的遗骨。到了西安,问了很多人,有人说,几年前有个外地书生死于这里,葬在东郊,他的坟墓已经找不到了。陈锡九没有办法,只能每天到市井乞讨,晚上住在野寺里,不断打听,希望有人知道父亲埋葬的地方。
晚上陈锡九回到一片乱葬岗,有几个人挡住他的道,问他要饭钱。陈锡九说:“我是异乡人,在这个城里讨饭吃,我哪欠了什么人的饭钱?”要钱的人大怒,把他揪住摔倒在地,用埋葬小孩子的破棉絮塞住他的嘴。陈锡九大声叫喊,声音渐渐嘶哑,马上就要完了。忽然听到打他的人惊叫:“哪里当官的来了!”撒手不理陈锡九,顿时寂静无声。一会儿有车马过来,问:“地上躺着的是什么人?”几个人把陈锡九扶到车下。车中人说:“是我儿子啊。孽鬼怎么敢胡闹,都抓来,一个不要放掉。”
陈锡九觉得有人去掉他口中的棉絮,稍微定下神,仔细一看救他的人,是父亲。他大哭着说道:“儿为寻找父亲的遗骨受尽艰难。原来父亲还在人间!”
陈子言说:“我不是活人,是阴司的太行山总管。我这次回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你。”
听说父亲真死了,陈锡九哭得更伤心。陈父安慰他一番。陈锡九哭着告诉他母亲去世、岳父强迫离婚的事。陈父说:“别担心。你媳妇也在母亲那里,你母亲想你想得苦,你去看看她。”
陈父叫陈锡九一起上车,驰如风雷。一会儿到达一个官衙,下车进了一层一层的门,母亲在里边。陈锡九悲痛欲绝,父亲让他不要哭。陈锡九吸泣着听父亲有何吩咐,却看到妻子在母亲身边站着,就问母亲:“儿子的媳妇在这里,她也死了吗?”
母亲说:“她没有死,是你父亲把她接来的。等你回到家乡,就把她送回去。”
陈锡九说:“儿子愿意当鬼,在这儿侍候父母,不愿意到家乡当大活人啦。”
陈母说:“你辛辛苦苦千里跋涉而来,是为找父亲的遗骨。你不回去,你当初找父亲遗骨的志向算什么?你的孝行已被汇报到天帝处,天帝赐给你一万两银子。你们夫妻享受的日子还在后头,为什么你说不回去?”
陈锡九只是低着头哭。陈父几次催促他走,陈锡九越发哭出声。陈父愤怒地说:“你还真不走啊!”陈锡九害怕,不哭了,才问父亲葬在什么地方。陈父拉着他的手说:“走吧,儿子,我告诉你。离那片坟地一百多步,有一大一小两棵白榆树,就是埋葬我的地方。”陈父拉着陈锡九走得很快,陈锡九来不及跟母亲告辞,也来不及跟妻子打招呼。门外有健壮的仆人拉着马等着他。陈锡九上马,陈父嘱咐:“你每天歇息的地方有少许盘缠,赶快背上行李回家。到家就到岳父家要媳妇,要不到,不甘休。”
陈锡九答应着,马跑得极快,鸡鸣时分到了西安。仆人扶陈锡九下马,陈锡九刚想向仆人拜致父母,人马已经都不见了。陈锡九找到原来住的地方,倚在墙壁上闭会儿眼,等待天明。坐的地方有块石头略着腿,早上一看,哪是什么石头?是一大块银子。陈锡九拿上银子到市面买上棺材,找到两棵榆树,掘出父亲的遗骨,扶枢回乡。
陈锡九回到家,把父母合葬,家里仍然四壁空空。邻居可怜他是大孝子,都给他饭吃。他想到岳父家要媳妇,自己知道打不过对方,就把族兄陈十九请来一块去。到了周家大门,看门的不让进。陈十九向来无赖,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周翁派人劝陈锡九:你先回家,我们把你媳妇送回去。陈锡九这才回了家。
当初,周女回到娘家,周翁对着她又骂女婿又骂亲家。周女不吭声,只是对着墙壁哭泣。陈母去世,周翁不让周女知道,拿到休书,丢给周女说:“陈家把你休啦!”周女说:“我不曾悍逆,为什么休我?”周女想回陈家问问:“你们凭什么休我?”周翁关起她来不让走。后来陈锡九到了西安,周翁就造了个陈锡九已死的消息,让女儿绝望。陈锡九死的消息传开,马上有内阁中书杜家来求婚,周翁竟答应了。直到迎娶前,周女才知道这个消息,哭泣绝食,用被蒙着脸,只剩下一口气。周翁正想不出办法,忽然听说陈锡九来了,在门前大骂。周翁估计女儿必死无疑,就想把她抬到陈家,等女儿真死了,再和陈锡九算账。
陈锡九回到家,周家送周女的人已经到了。周家仆人怕陈锡九知道周女病重不接受,把周女抬进门,丢下就跑。邻居发现周女病重,怕她死了没法跟周家交代,让陈锡九再送回去。陈锡九不听,把周女扶到床上,周女就断气了,陈锡九这才害怕了。正惶急窘迫,周家儿子带儿个人拿着家伙来了,把门窗捣毁。陈锡九逃走藏起来,周家人到处寻找,邻居替陈锡九打抱不平。陈十九召集十几个人跟周家人对打,周家兄弟被打伤,抱头鼠窜。周翁更生气,告到官府,官府来抓捕陈锡九和陈十九等。陈锡九要走时,把周女尸体临时托付给邻居老妈妈照看。陈锡九忽然听到床上有动静,近前一看,周女眼睛睁开了,一会儿,能翻身了。陈锡九大喜,到官府叙述周女没死,并汇报岳父一向的作为,县官怒斥周翁告黑状。周翁害怕,给县官送了很多钱,才免于治罪。
陈锡九回家,夫妻相见,悲喜交加。
原先,周女拒绝跟杜家结亲,绝食数日,奄奄一息,自觉必死。忽然有人拉起她说:“我是陈家人,赶快跟我走,夫妻可以相见,不然来不及了。”周女不知不觉身子出了家门,两个人扶着她上轿子,一会儿到一个官衙,看到公公婆婆都在,周女问:“这是什么地方?”陈母说:“不必问,待会儿就送你回去。”有一天,周女忽然看到陈锡九来了,偷偷高兴。可是陈锡九见了一面就很快走了,她很惊奇。而公爹不知道为什么事,几天没回来。昨天晚上忽然回来,对婆婆说:“我在武夷山,晚回来两天,难为你看护孩子。让孩子赶快回去。”公爹派了车马送周女,周女突然看到家门,像是做了一场梦突然醒来。
夫妻叙述往事,又惊又喜,从此夫妻相聚,但生活没着落。陈锡九设私塾教孩子读书,自己日夜苦读,经常跟周女琢磨:“爹说天帝赐给黄金,现在咱们四壁空空,教私塾还能发财?”
有一天,陈锡九从私塾回家,遇到两个人问他:“你是陈锡九吗?”陈锡九说是,两个人马上拿出铁索把他拴起来。陈锡九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村里人围起来问:“怎么回事?”差役说:“陈少爷牵扯到盗贼官司里了。”大家说:“怎么可能?肯定是冤枉!”凑了钱交给差役,让他们不要虐待陈锡九。两个差役在路上没有为难陈锡九。到了府中,见到韩太守,陈锡九叙述自己的家世。太守惊愕地说:“这是名士的儿子,温文尔雅,怎么可能做贼!”马上下令摘掉铁索,立即将盗贼取到堂上严刑逼问。盗贼供述:我们诬陷陈锡九是受了周翁贿赂拜托。陈锡九再向太守汇报他跟岳父交恶的经过。太守更加愤怒,立即提审周翁。然后,把陈锡九请到后衙,跟他叙交情。原来,韩太守之父曾在那县担任过知县,当年韩公子是陈子言的受业弟子。韩太守送给陈锡九一百两银子帮助他读书,又送了两头骡子,方便陈锡九经常到府里走走,跟太守讨论学问。然后,韩太守向各级官员宣扬陈锡九是大孝子,省里总督以下,都对陈锡九有馈赠。陈锡九带着银子骑着骡子回家,夫妻欣慰极了。
有一天,周母哭着到了陈家,看到女儿就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周女惊骇地问:“怎么回事?”原来周翁已给抓进监狱,戴上手铐脚镣。周女在陈锡九面前痛哭流涕,一个劲地说全是自己的错,只想寻死。陈锡九不得已,到府里给岳父讲情。太守放了周翁,让他拿钱自赎,罚谷一百石,再把这些谷子批给孝子陈锡九。
周翁回家,从仓库里取出粮食,掺进些糠批给陈锡九用车运过去。陈锡九对妻子说:“你爹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收下岳父的谷子?费那么大劲往谷子里掺糠。”笑着把周家的谷子退了回去。
陈锡九虽然家境好过一点儿,但围墙残破,没来得及修理。有天晚上,来了一群贼,仆人发现后大叫。贼只偷走两头骡子。
半年后,陈锡九夜里读书,听到门响,问:“什么人?”没人回答。把仆人叫起来,一起到门外看。门一打开,家里原来的两头骡子跳了进来,直接跑到牲口棚槽前,气喘吁吁。用灯一照,两头骡子都驮着皮口袋。解开一看,满满的银子!陈锡九大为惊奇,不知道这些银子是哪儿来的。后来才知道,周家那天晚上来了一伙强盗,抢走银子装到骡子背上。恰好官府负责治安的士兵追赶过来,强盗来不及管骡子,骡子就认着故主家的路,直接跑回了陈锡九家。
周翁从监狱回家,受刑创伤严重,又遇到强盗抢劫,大病一场死了。周女夜里梦到父亲戴着枷锁来了,说:“我这一辈子做的事,后悔不及,现在受到阴司惩罚,不是你公爹,不能解脱。请替我求求女婿,给亲家写封信。”周女梦醒哭泣。陈锡九问她为什么哭,周女实言相告。陈锡九恰好早就想到太行山祭拜父亲,马上出发。到了太行山后,他用丰盛的祭品祭拜父亲,就住在原来露宿的地方,希望能见到父亲,却一夜没有见到。
周翁因慕陈家名气结亲,做了鬼又求有地位的亲家说情,此人做人做鬼永不脱势利。没想到,鬼亲家却不理睬他。
陈锡九只好回到江苏。他回来后,周翁死了,周家母子更贫困,生活全靠第二个女婿供给。王孝廉做上县令,不久却因为贪污被罢官,全家迁至沈阳。周家母子更无依无靠,还是陈锡九经常照顾他们。
势利人找贪官婿,青州俗话叫“弯刀对着瓢切菜”。周翁择婿标准是有钱有地位,两女配两家,最后结果与其愿望相反。贫成富,官成贫。
《陈锡九》篇末明确说明“善莫大于孝,鬼神通之”。孝子贤妇必得好报,势利小人必定遭映。周某多不行不义必自毙,家破人亡。小说以翁婿矛盾为中心展开,矛盾冲突一浪高过一浪,一浪猛过一浪。紧张刺激,又有条不紊。善人和恶人轮番登场演出,有钱人和贫困者互相换位,人世与冥间交替出现,丰富多样的生活场景、活跃多姿的人物,浓墨重彩地提供了一幅“势利社会”水墨画。
《陈锡九》有段话成为聊斋研究者经常引用的经典话语。“一日使佣姐以植怕女,入门向母曰:‘主人使某视小姑姑俄死否。’女恐母惭,强笑以乱其词。因出植中肴饵,列母前。姐止之曰:‘无须尔!自小姑入人家,何曾交换出一杯温凉水?吾家物,料姥姥亦无颜唱吱得。”’老妈子盛气凌人,生动至极。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发其主人之私意。所以写佣姐就是写周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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