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追欢-最伟大对抗赛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我的经历才是我这个人

    K村挤满了人,每一顶帐篷的前前后后都是热闹。K村颜色也变了,蓝色的一片,交替着白色。蓝色的脸,蓝色双臂,蓝色的身体,富有创造力的蓝白人体绘画,不同的疯狂创意。子渊呆呆地观望,看着两位金发女大学生说说笑笑,任性地在对方脸上绘制,笑声感染了四周。青春啊,青春!惆怅在K村徘徊中萌发。

    见到大C与小C,她们俩的脸也绘上蓝白色,大C的图形是猫咪,小C是蓝白交替的催眠图。她们俩围着史蒂夫,他光着上身,正上着蓝色涂料。我问她们:“感觉怎么样?”小C笑着回答:“杜克大学球迷是世界超级球迷,我们定义了超级,我们是最伟大的疯狂,蓝魔队加油!嘻嘻。”大C接着笑着说:“想不到我们自己成了卡梅伦疯子,成为杜克传承人,四十天睡在野外冰天雪地,脑子变得好使了,我可以同时听音乐,与疯子们嘻嘻哈哈,同时打冷战,手指冻得僵直还在键盘上打字。有一天晚上,一只乌鸦飞到帐篷外,看见我的手指害怕了,它一定以为这些手指是疯子剑。哈哈,我还同时上三门科,全是A,疯子就是这样练成的。”史蒂夫往自己身上画了白圆蓝点,赞同说:“卡梅伦疯狂是世界经典!都说英格兰球迷疯狂,说这话的人还没有见识,孤陋寡闻的言论。”他身上第一层蓝色涂料干燥后收缩,露出白色皮肤,像只白猴,再涂上一层蓝色,他的脸左面以蓝色为主体,右面以白色为主体,看出他的设计是扑克牌的脸图,史蒂夫嘴里喊着:“杜克加油!杜克加油!”K村也回响起“杜克加油”。

    “爷四(yes),杜克加油!册那,爷四(yes)!北卡队见鬼去,见鬼去!”子渊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动员着我,建议我也涂上蓝白色,我竟然同意了,疯狂有如此感染力。子渊问史蒂夫:“昨天杜克大学与耶鲁大学比赛,你们在喊什么?”史蒂夫睁大眼睛,他眼睛也是蓝色的,他说他们不是叫喊,而是喊唱。“喊唱是个大学问啊!卡梅伦疯子的喊唱是最有名的,最富有创造性。”他在女生面前炫耀着他的博学,解释说:“喊唱有国家级经典、杜克卡梅伦经典,但最重要的是即时喊唱。贾先生,经典的喊唱已经传承了一百年,历史悠久,我们先练习美国国家级经典。”

    史蒂夫招手,叫来了一群卡梅伦疯子,站好了队喊唱出国家经典:“Rock,Chalk,Jay Hawk,KU!”顿时,K村响起低沉的喊唱声,一阵又一阵地回响。“让客,瞧客,杰好客,看友!”我给他注音,没人知道什么意思,但这就是经典。子渊跟着喊唱,第一次是乱唱,第二次有点感觉,第三次子渊喊出了完整的句子,第四次他有了节奏,他跟上了史蒂夫他们,然后一切完美,子渊疯狂得忘记了语言的隔阂,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喊唱什么,但就是好,真是个好喊唱,气势磅礴,能将两肺气体都喊出来。

    史蒂夫继续介绍杜克卡梅伦经典,当客队球员犯下任何错误,不管大小,卡梅伦疯子都会喊唱:“‘你拖着全队下沉!’还得伸出臂膀,斜着身体,显出最长的臂膀,同时拍动手掌,像一对蝴蝶拍动翅膀,指向那位犯错误球员。全场一万人喊唱:‘你拖着全队下沉!’懂了没有?”我们照着史蒂夫的样子做,幸亏史蒂夫没出卖他的球票,他是杰出的卡梅伦疯子,最伟大的自带干粮拉拉队员,子渊的教练,他说了几个即兴喊唱:“有一次对方球员身高才一米六八,在篮球队里是个侏儒,我们喊唱:‘站起来,你这个煤球火!’其实他也不算矮,是不是?那个家伙自感残缺,他那一天就没打好过球。后来,报纸说我们太过分了,禁止我们喊他煤球火。K教练替我们说话,他说:‘把这个喊唱也禁止了,还算是大学篮球队吗?’他是最伟大的教练,他的伟大在于他渐渐成为我们,而不是我们成为他,懂不懂?他与我们一起懂事。”

    史蒂夫停了下来,看一下我们有没有跟上他的节奏,接着说:“杜克篮球赛就是疯狂,疯狂的经典在于喊唱。有一次,一个家伙打球太凶猛,将胸腔打得漏气了,一脸的绛色,他不能呼吸。我们一万卡梅伦疯子即兴喊唱‘吸进来,呼出去’,反反复复地喊唱,帮助他呼吸,惊天动地的,那个家伙自己也憋不住笑了起来!救了他的命,人在生死关头需要幽默,活的成功率就高。卡梅伦疯子喊唱是世界级的,天下奇观。我告诉你们,有的人花了三千美元就是来看我们,来听我们卡梅伦疯子喊唱的。”史蒂夫得意扬扬,他感觉自己说过了头,纠正说:“当然,他们也是来看杜克蓝魔队的球赛的。”

    大C有同感,她看着史蒂夫上蓝色涂料,她说了两个她最喜欢的即兴喊唱:“我听说,前年杜克蓝魔队最优秀球员叫葛兰,一个超级明星,家里就他一个独生子,太浪费世界优秀基因资源了。有一次他父母来观看球赛,一万卡梅伦疯子齐声喊唱:‘再生一个,再生一个!’恨不得葛兰老爸老妈当场生一个宝宝,他们俩难为情了。一句很平常的话,近一万人喊唱,在卡梅伦球场内,就是不一样。哈哈,真有趣!”

    不知什么时候南容出现在人群里,她的脸色很不好,一夜的时间她老了许多,到底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她孤零零地出现在我们中间,没有巴西勒的衬托,没有了乐欬的痴情追随,她仿佛不是南容了,显得单调,没了往日的性感,估计她一夜都没睡好。子渊与她打招呼:“容领导也化妆一下,杜克加油,杜克加油!让客、瞧客、杰好客、看友。”他在兴奋状态中,南容没理会他,却问我:“他们怎么样了?”

    我说:“原宪先去洛杉矶再回国;乐欬说去南卡看女儿;巴西勒在医院,据说被送进ICU,用呼吸机后不能说话了;伯牛早已回洛杉矶,过几天再上法庭,等待判决。”看上去她心不在焉,慌乱得很。南容在人群中找到大C,将大C拉到自己身边,说她昨天等了大C一个晚上,但就是等不到大C去俱乐部。

    “妈妈,我也替你绘制一个脸画。”

    “妈妈没这个兴趣,看你整天野在这里,让我真不放心。”

    “妈妈,你怎么又来了?”

    “大C,怎么对妈妈说话的?难道你对家里的事就不关心?”

    “关心你们的事,费这个精力有用吗?除了你们花不完的钱,你们俩谁关心过谁?看看我们这个家,自从我懂事起,就一直七零八落的,你们把我送到欧洲,寄放在美国,我从没有过正常童年,没有朋友,没有正常人家的家庭。”大C毫无顾虑地全盘脱出,她到底是毛阿大的女儿,语言能让对手胆战,化妆过的脸掩盖了脸部表情,但她的话刺入了南容的肌肤,南容不敢相信,她说:“大C,你真不了解妈妈,你让我伤心透了。纵然爸爸妈妈不是完人,纵然我们什么都不对,纵然我们间没有爱,但我们这一辈子的奋斗都是为了你,这点是真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妈妈,你别这样说了。”

    “难道你连这点也怀疑?”

    “我不想再说了。”大C转身想走。都知道大C有时言不达意,但今天她说得有条有理。大C在倾诉她的苦难,在反抗,将这青少年的愤恨泻了出来。南容惊讶得醒了过来,她不再问乐欬和巴西勒的事,她环视了K村,根本找不到她的答案,她问大C:“你想说什么呢?”大C没回答,南容继续说:“大C你变得越来越不懂事了,你爸爸出了事,妈妈一人扛着这个家,多想你能帮我一把!”

    大C问:“怎么帮你,替你给辛格拉传个信?”

    “别胡说!辛格拉是球星,他不会成为你理想的丈夫的。”

    “这也应该由我来决定,是不是?”

    “你想气死妈妈?难道我们为你所做的都是错?上帝啊!为什么你在这个时候开这样的玩笑?妈妈不在乎你爸爸的二奶三奶,自从有了你,妈妈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你,在养育着你,就像一条三文鱼一样。”南容想感动大C,然而大C却偏是毛阿大的女儿,她说:“妈妈不要说得这样悲壮,我扛不起你僵死的鱼身,作孽!为什么自我作孽,你在法国的别墅是为了我?法国葡萄庄园也是为了我?还有你们在纽约的空中别墅也是为了我?悲惨啊!”她们俩都很激动,而K村也在沸腾之中,四周的喊唱声冲击着帐篷,卡梅伦疯子庆祝着四十天的结束。不再需要野外露营了,不再需要帐篷了,杜克大学生倾巢而出,欢乐在我们身边跳跃。“杜克加油!杜克加油!蓝魔队加油!”此起彼伏。检票开始了,黑色帐篷的人排在最前面,她们的脸有画成美国国旗的,有画成大熊猫的,有画成印第安人的,五彩缤纷,他们高呼着,兴奋着。“哇,哇,哇喔!”大C没心思与南容继续对话,而南容却在感情的洪流中,她真切地对大C说:“这些房产都是你的,那是我们的三文鱼身体!”

    “妈妈,你们不是三文鱼,我不会进入你们的僵尸过日子的,别用这样的比喻。你问过我需要什么吗?”大C说着,她就想走。南容身体晃动一下,几乎要跌倒,她绝望似的说:“真是报应!连你也不懂妈妈了,我这辈子真是虚度了。”

    “妈妈,你别这样,我有我的事要做,有我自己的人生旅程要走,我不需要你的别墅,没有这些,也许我们还会有一个家。”

    “我为了保护你,呕心沥血,你不知道我们经历了多少危险!”

    “妈妈我要去看球了,我们以后再说。”大C真的要走,被南容大声镇住:“难道一场球真的这样重要吗?”大C根本不懂她母亲,看了南容一眼,顺口反问:“难道那些别墅、金钱真的那样重要吗?比我们全家在一起还重要吗?”

    “大C,那些都是你的!”

    “妈妈别这样说了,求你别继续说下去了,我不是个笨蛋。我知道我的名下存了好多的钱,我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也许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也用不完的钱,但你们那些钱让我提心吊胆,让我背上罪孽,成了我永远洗刷不干净的原始罪孽。我的名字成了你们的洗钱中心,就连我的下一代,也成了你们继续洗钱的中心。我不会要你们的钱的,我不会去巴黎管理那些庄园,去纽约替你经营别墅,这些不是我的,我也不需要这些。我是我自己的自由,妈妈,让我有自己的爱,纵然我将来失恋,被情人抛弃,但那些都是我的,我有我自己的经历才是我这个人,妈妈,难道你就不懂吗?”

    南容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寻找着乐欬,她寻找着巴西勒,她不习惯没有男人的众星捧月,她的眼神在求救,她真的支撑不住了,我上去扶住了她。

    “哇,哇,哇喔!”卡梅伦球场大门打开了,第一批黑帐篷疯子在欢呼声中进入球场。第二批等待着,他们的欢呼声一阵比一阵响亮。四十天野外帐篷露营,寒冷、孤独、自我责问,引向卡梅伦球场,大C说:“我喜欢这一时刻,妈妈,我要走了!为这个时刻我奋斗了四十天,我喜欢我脸上的颜色,我喜欢蓝魔队,我成了卡梅伦疯子,妈妈再见了!”大C离开了南容,加入黑帐篷卡梅伦疯子行列。看着大C、小C、史蒂夫的高兴劲,我也被感染了,她们跳跃着进入卡梅伦球场。

    南容倒在我身上,她在哭泣着说:“报应啊!真是报应啊!”她唯一存在的价值被自己女儿否定了,她把自己女儿当成洗钱机,大C拒绝了她的生活方式。“我这些年的挣扎奋斗,被大C给否定了,报应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2)疯狂中展开自我

    子渊出高价弄来的球票,我们坐在教练排座位对面。

    整个卡梅伦球场在热身中,一万个座位座无虚席,卡梅伦疯子与拉拉队一起舞动,双手拍打着节奏,一曲《每次我们爱抚》带出杜克篮球赛的热烈气氛。在对面挥舞的人群中,我找到了大C小C她们。经过四十天寒冷风雪中露营,卡梅伦疯子终于进入癫狂佳境,每一张脸都在欢乐之中,嘶哑地喊唱,兴奋感染着空气中的微粒。“杜克加油,杜克加油!”喊声震天动地,蓝色手臂伸向球场中心,双手像一对蝴蝶翅膀拍打着,他们喊唱着。但南容沮丧到了极点,她说:“聆海,我感到在地狱。”

    等K教练带着蓝魔队入场时,欢呼声遮盖了世界上其他一切声音,全场观众都站立起来,我再也听不到南容在说什么。辛格拉出现在球场中间,大C向他招手,大C格外地高兴,她洋溢着幸福。南容轻轻地喊着辛格拉名字,她毫无表情,却从人缝中看着辛格拉,她喃喃自语地说:“疯子,真是疯子!不就是一场球赛!”她看着辛格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南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真是历史性的时刻,她对辛格拉的兴趣,比对任何一个男人持续得长久。她竟然在流泪,如果泪水不全为悲凉,那一定也是为了爱情。我一直认为我们生活在瞻前顾后中,生活在窒息的中庸黑箱里,但今天身在卡梅伦狂热世界中,在疯狂中展开了自我,就连南容也展现了她人性中的爱。

    子渊在一旁说:“从1920年起,他们就有蓝色的对抗,杜克蓝魔队是深蓝,北卡队是浅蓝色。”南容表扬了子渊,说平时那些爱得疯狂的人,到了关键时刻都溜走了,谢谢子渊还在她身边。子渊高兴,放大着嗓门说:“哈哈,容领导表扬我!根据史蒂夫的理论,纵然赢了全美大学篮球联赛,若没有赢这场对抗赛,冠军也是假的,册那,佩服啊!”

    “你什么时候懂了篮球对抗赛了?”

    “不瞒容领导,这几天睡帐篷,我与洋疯子在一起,又湿又冷,饥寒交迫,彻夜不眠,但人还是兴奋,我的脑子不停地运作思想,册那,他们的对抗赛跟我们的就是不一样,输了赢了明年都再来,期待更精彩,哈哈,我也上瘾了。”子渊说了,等着南容反应,但她默默无言,眼睛依旧盯着辛格拉。突然,子渊大喊起来:“二十分钟警告!开赛只差二十分钟了。时间怎么不走了?册那,难怪搞体育竞赛的人活得长命。”

    卡梅伦球场到处是蓝色,上万双蓝色蝴蝶手在展翅,激情地喊唱,长久不衰的号声、鼓声,一万个卡梅伦疯子喊唱着“喔喔——喔喔——”,这种疯狂不可抵抗。我也情不自禁伸出双臂,拍打起我的双手,也感觉有了一对蝴蝶翅膀,我喊唱着“喔喔”,我感到释放,感到突然变了一个人,去掉了这一路的烦恼,“喔”去了毫无价值的履历和智慧,感到变得年轻,重新有了冲动与激情。我对南容说:“别这样愁眉苦脸的,来吧!跟上卡梅伦疯狂。”南容仍然坐在座位上,她捧起了自己的头,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说,她在痛苦中。喔喔——喔喔——,浅深蓝色的对抗,近一百年在美利坚南方土地上,美国体育对抗赛的经典,四千美元一张球票,生平第一次享受经典的奢侈,是子渊这个疯子带来的“盛世”。

    突然,球场变得漆黑,灯光照在被介绍的球星身上,播放着由球星自己选择的音乐片段,队长杰弗逊,后卫琼斯,左卫辛格拉……我问南容:“不跟辛格拉打个招呼?”“哦!聆海,别拿我开玩笑!”歌声停后,又是汹涌澎湃的“喔喔”声此起彼伏,震荡着每一颗心。从球场的一角掀起波浪,助喊声、喊唱声,仪乐队的鼓声、号声,这样的声势持续着,直到球赛开始。

    LED巨型显示屏幕上播放着在场名人的镜头,有超级明星,有这几十年来杜克蓝魔队涌现的球星,有纵横美国篮球界的领袖,也有政界领袖,最后的镜头留在迈克尔·乔丹身上,当他注意到自己的画面时,呈现出无奈。他当年领军北卡大学篮球队,也在这个球场无数次接受过卡梅伦疯子的洗礼。

    南容打破了她的沉默,她抱着自己胸口说:“这是最后一场球赛了。”她看上去很吃力,憔悴得令人难过,女人需要男人众星捧月才年轻,我才意识到乐欬对她的价值,才知道巴西勒给她带来的体面和满足。南容撩了一下头发,靠在我身上说:“我累了,实在累了,好像这世界末日就在眼前。”我问她:“因为巴西勒他们不在了?”南容摇摇头说:“别让我想起他们,让他们走吧。这些年的好梦噩梦,是真是假,是盛世是地狱,一直有他们两个饿鬼在舞蹈,让上帝保佑他们。”

    “你相信上帝了?”我问。

    “从来没想过,但我真希望有。”

    “原宪已成为一个虚无主义者。”

    “他的地狱太深了,怕没法挽救他了。聆海,你相信有神的存在吗?”

    “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想过。”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好有好报,坏有恶报?”我问。

    “噢,亲爱的,别用问题回答问题,你相信有轮回吗?”

    “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好好享受四千美元一张球票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南容徘徊在信仰选择的迷茫中,她怕被别人取笑,但她需要一种解释,一种安慰,一套能让她安静下来的说法,也需要一个走向纯真的归宿。她说:“信仰是个主观的大跃进。”

    去年蓝魔队的五个主力,三个去了NBA,今年的主力由大学一年级承担,辛格拉是核心,但大学篮球队球星都还是孩子,辛格拉是个大孩子,他这几天情绪不稳定,进入比赛状态很慢。开赛后前五分钟,他表现平庸,他在寻找什么,沸腾的卡梅伦球场没能振奋他,他投了几个外围三分球,篮球飞在空中,随机地碰撞球筐,进与不进球,他似乎也都无所谓。K教练不满意,他在乎球员的得分,更在乎球星得分的球理。K教练常说篮球竞赛不是输赢,而是整个球队去拥有球场,他说篮球竞赛最高的境界是“你是球赛,球赛是你”。

    杰弗逊抢到篮球,运球到前场,几步上篮,用一个勾球,篮球进入球筐,全场一片呼呼。北卡得球,进攻到他们前场,也是三步上篮进球。辛格拉防守北卡队主力狄斯基。狄斯基七英尺高,能攻能守,又是远射能手,明年他进NBA火箭队。防守狄斯基从来不容易,突破他的防守更需要技术与智慧。辛格拉得到琼斯传球,但他进攻的路线早被狄斯基堵住,辛格拉左右晃动,试图突破都没有成功,他只得远距离投球,没进。而狄斯基回到自己的前半场,跳起越过辛格拉头顶远投,进了三分球。狄斯基的企图很明显,他逼着辛格拉放弃,从精神上压倒辛格拉。K教练喊了暂停,面授辛格拉战术。

    球赛在惊天动地的喊唱中进行,前五分钟双方都慌乱,防守不严,进攻效率低,比分五比五。辛格拉快速进攻,但因过于急躁,左肩撞倒狄斯基,被判进攻犯规。南容注意着辛格拉的一举一动,她问:“聆海,就这样的球赛值四千美元?”我解释说:“他们这样两支强队,胜负往往是由细碎小事决定的,比如犯规次数、罚球前后、远投命中率。想想他们一样的水准,比分呈胶着状态,往往最后一秒决定胜负,这看起来是由概率决定的,但由谁控制最后一秒,有天大的学问。”

    激情的喊唱响彻卡梅伦球场,卡梅伦疯子们是幸福的,他们是快乐的。南容自言自语地说:“聆海,我怎么也感受不到快乐,像在地狱。”她脸色苍白,我扶着她坐了下来。

    杜克蓝魔队与北卡队比分咬得很紧,进球与失误相等。两队都用一对一的防守。K教练是个有耐心的人,他知道篮球对抗赛的心理,他不想改变比赛的节奏。耐心、耐心、再耐心,等待对方的错误,让对方自我暴露。K教练观察着他的球星们,他知道辛格拉不在他最佳状态,K教练频繁地替换队员,试着各种排列组合,让球星尽情发挥各自特长,从变化中寻找机会。北卡队也在寻找,也在做相应调整。

    北卡队占了上风,他们竟然能忍受卡梅伦疯子的喊唱,球星们尽现他们技能,扣球远投,强行突破,球赛进行得很艰苦。杰弗逊队长犯了两次规,他被换下场。狄斯基与辛格拉一对一防守与进攻,辛格拉引诱着狄斯基犯规,他贴着对方运球,做些刻意冲撞,但对方也用这种伎俩引诱他,辛格拉犯了第二次规,他也被换了下来。前半场结束,北卡队领先八分。

    中场休息,传来嘎嘎小姐演唱的美国歌曲。歌声清脆,婉转如诉,竟然感动了我,南容忍不住流出了热泪,她泪如雨下,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也习惯她的哭泣,这次美国自驾游,也不知她有多少次借用我的肩膀了,她故意让乐欬妒忌,故意撒娇,有意无意地引诱巴西勒。我感到乐欬真的不在了,巴西勒也不在了,原宪本来能充当几小时的情人,他也走了,我看了子渊一眼,他做了个鬼脸。但南容真的在哭泣,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哆哆嗦嗦地说:“我也要回去了,但我真的不想回去……”

    “回哪里去?”我问。

    “要回去了,不得不回去,这世界没人理解我,连我自己亲生女儿也……聆海,这世界,我这一生,一切的一切,都为了大C,她……这世界,还有什么意义?被自己女儿否定了的生命,我什么都不值了……”

    “孩子大了,有她们自己的世界了。”

    “不要说了,什么都不需说了。中国女人……你看……”南容说话失去了以往的诱惑与逻辑,变得支离破碎,她接着说:“中国女人一生的成就、幸福、快乐,就在她男人脸上与子女的笑容上,可怜的女人!你知道你兄弟是个流氓,他玩弄女人,就像当年他母亲玩弄男人。不是我没有反抗的欲望,但即便我离开了他,在别人的眼里,我仍然是他的女人,但你兄弟会垮得更快,整个世界还会指责是我的过错。我知道你听不懂,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但大C她……天啊!……我的心在流血,简直生不如死……”

    嘎嘎小姐的美国歌曲唱完了,场内再次灯火通明,美女拉拉队上场,彩球劲舞,每一位美女都像裂开的石榴,场内响起了歌曲《尖叫与呐喊》:

    我想尖叫,我想呐喊,

    让所有都发泄出来!

    尖叫与呐喊,让所有发泄出来,

    我们说,喔!清晨!喔!清晨!哦!清晨!

    我们说,喔!清晨!喔!清晨!哦!清晨!

    我想尖叫和呐喊。

    ……

    全场的人都站立起来,南容也站了起来,她跟着卡梅伦疯子,蹦跳出强烈节奏,她嘶哑着声音喊唱着:“我想尖叫和呐喊,让所有发泄出来,尖叫、呐喊……”她的头发松散了,杂乱地披散在她的脸前,她晃动着,扭动着,她似乎进入癫狂,“喔!清晨!喔!清晨!哦!清晨!……”

    半场休息后,蓝魔队重新上场,辛格拉与杰弗逊都上来了,他们都有两次犯规。北卡队发挥总体好过蓝魔队,他们今晚投球命中率高。下半场开场不到五分钟,辛格拉再次犯规,这一次犯规重重地打击了他,他觉得不可思议。K教练再次把辛格拉换下,让他自己去思考琢磨。辛格拉坐在冷板凳上,似乎在人群中找到了什么,他眼神找到了我们,看到南容倒在我肩膀上,他茫然地看着我们,南容兴奋地忙向他挥手,跟大C一样的神情,她给他一个飞吻。大C看清我们,她扭头回避了。

    杰弗逊也再次犯规,也被替换下来,蓝魔队没了两名主力,而北卡队越战越勇。下半场进行了七分钟,狄斯基带领的北卡队领先十二分,这是今晚两队最大的比分差距。大学篮球对抗赛中有这样巨大的领先,往往已经决定了胜负。“看起来要输了,辛格拉他们要输了。”南容心疼着他,今晚什么都是忧愁,什么都让她伤心,仿佛全场疯狂的喊唱,也是南容的四面楚歌。“聆海,全都败下来了,真是兵败如山倒!辛格拉还能成为NBA球星吗?”她伤心着,把什么都往最坏处想。

    “球赛还没结束呢!”我说。

    “要是不输该多好啊!”

    “还没输呢。”

    “要是你兄弟不输该有多好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自己接着说:“输了,全输了,还不如美国篮球赛,总还有下一场,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呢?”她伤心,真的伤心,她记忆中的对抗赛,有她曾祖父的突然失败,她祖父的走麦城,她父亲的莫名其妙失落,都是孤独的对抗赛。现在轮到她了,世世代代,永永远远,只有一场球赛,输了就彻底地输了。南容说她们家族从来没赢过,毛阿大也没赢过,那么又有谁赢了呢?朱元璋的子孙吊死在煤山。南容找不到答案,我也没有。

    美国的历史才不到三百年,蓝魔队与北卡队,两支球队已经对抗了近一百年,还在寻找一场完美的对抗赛,每年在寻找,每一年都走向完美。卡梅伦疯子的疯狂,四十天的野外露营,今天的蓝色的喊唱,都完美着对抗赛,寻找着最完美。也许这个世界没有最完美,但这种求索是神圣的,创造了最高的价值。

    辛格拉回头又寻找南容,南容还像情人般靠在我肩上,这大概是做给辛格拉看的,她是这方面的专家,辛格拉再也没有回来过。大C注意着辛格拉,她知道她母亲的魔力,大C也再没有回来看过我们。孤独的我们,我成了替代品。南容倒在我肩上说:“聆海,我要回去了,保佑我吧!也许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你到底怎么啦?”

    “我的心在流血,肝脏被捅了个大窟窿。”

    “能有这样坏吗?你留在美国又会怎样?”

    “大C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我该懂什么呢?”

    南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如不回去,大C她……她会不安全,我只有成为一条三文鱼,用我的尸体养活她,但她……大C她……竟然还在恨我……”南容支撑不住,完全靠在我肩上,说不清一个字。南容是如此苍白、乏力、憔悴,美丽被哭泣洗涤干净,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子渊在一旁,他似乎也停止了疯狂。

    卡梅伦球场又响起了欢呼,辛格拉上场了,他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找到了他自己。他得到琼斯传来的球,找到北卡队的软肋,毫不犹豫地在三分线外投射,中了!球进了球筐,再不能比这三分球更精彩了。顿时,卡梅伦球场欢呼喊唱声掩盖了一切,“喔喔——”,蓝色的双臂伸向球场中心,像蝴蝶在飞翔,惊心动魄地飞翔,喊唱着:“我们将,我们将震撼你!”卡梅伦的疯狂回来了,喊唱出震撼人心的音调,像听到解放欧洲枪炮声,像震撼诺曼底的炮弹炸开……

    北卡队习惯了卡梅伦疯子的疯狂,将疯狂当成了鼓励与刺激,蓝魔队与北卡队百年对抗赛,少了谁都失去了对抗,看低了对手也贬低了自己,对抗赛只为了竞赛。他们尊重卡梅伦疯子,知道这上万的才子牺牲了四十个昼夜,只是为了一场完美的对抗赛。北卡队的丹尼斯带球闯入蓝魔队禁区,他几个旋转切入就到篮筐下,没法防守他,他轻松得了两分。丹尼斯身材高大,表情总是很严肃。子渊大声喊道:“巨人,高兴时候就笑笑,伤心的时候就哭几下,没关系的!”没人懂他的上海普通话。丹尼斯罚球成功,北卡队领先九分,比分差距又拉大了。

    K教练喊了暂停,卡梅伦疯子喊出了经典:“Rock,Chalk,Jay Hawk,KU!”低沉得仿佛下陷着卡梅伦球场。我们也跟着喊唱,用尽全胸腔的气体。“让客,瞧客,杰好客,看友!”过瘾,真过瘾,感到全身轻松,没有烦恼了。我让南容也喊唱,她跟我站了起来,放开嗓子喊唱:“Rock,Chalk,Jay Hawk,KU!”知道这四个英文单词合在一起根本没意义,但喊唱能让整个球场受到感染,让人焕然一新。南容含着眼泪,大C在球场对面也疯狂地喊唱着。一万个卡梅伦疯子沉浸在对抗赛中,没有担忧,不存在害怕。暂停后,蓝魔队主力全都上场,北卡队在他们的顶峰状态中,辛格拉回到他的最佳状态,他的骄傲回来了。一万人在呼喊,听不出大C的激情,也听不到南容的悲壮,都消失在卡梅伦的疯狂中。

    蓝魔队沉住气,控制住节奏,琼斯带球闯入被北卡队封住,他回球到三分线外,蓝魔队耐心地传球,琼斯再切入三分线内,又被封住,再将球传出,他巧妙地传到辛格拉手上。辛格拉得球,毫不犹豫地跳起,在三分线外远射,又中三分。辛格拉连得两个三分球,带动了整个球场,欢呼声经久不息。

    “看他!一个杰出的运动员,将来的世界球星,他一定会成为世界球星的!”南容为他骄傲,为他欢呼。

    北卡队进攻,狄斯基的传球被辛格拉阻截,辛格拉像箭一样扑向篮球,倒下出界之前,将球击打在狄斯基身上,反弹出线。蓝魔队重新组织进攻,琼斯左右向禁区冲击,拉出空当,将球传给左右穿插的辛格拉,辛格拉三大步穿人,上篮进球。卡梅伦球场沸腾了,蓝色世界像潮水拍礁。辛格拉、琼斯,两颗崭新球星升了起来,在世界球迷前呈现了他们的精彩。蓝魔队的两位一年级球星,扛起了美国体育对抗赛的经典。

    北卡队再次进攻,丹尼斯的投球被杰弗逊盖住。由辛格拉带球进攻,他引诱狄斯基犯规,得到罚球机会,卡梅伦的每一双眼睛都盯上辛格拉,全场高喊着“辛格拉”,南容的嗓子都喊得嘶哑了,她几乎忘记了刚才的痛苦,女人的红晕泛在妩媚的脸上。大C又举起“辛格拉,我爱你”的木牌,她在高喊,在欢庆,在幸福中。南容看到大C,她突然停止了呼喊,站着看辛格拉罚球。第一个罚球进了,第二个罚球在全场屏气沉默中进了篮筐,卡梅伦球场再一次沸腾,都为辛格拉欢呼,K教练也高兴得站了起来。还没等北卡队醒过来,辛格拉又一次拦截了狄斯基的传球,他一人运球进攻,如入无人之境,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扣球,一气呵成,蓝魔队第一次比分领先。在这一时刻,我们目睹了超级球星的诞生,卡梅伦球场长久不息的“喔——喔喔——喔——”为辛格拉疯狂。我们与卡梅伦疯子同欢,与青春同在。南容语无伦次地对我说:“我与辛格拉不会有幸福,但我能控制他,为了大C我放弃了他……但大C不懂,她与辛格拉不能长久的,我能看到大C将来的绝望……”但此时此刻,卡梅伦球场只有疯狂,一场疯狂的球赛,疯狂,疯狂得只有“喔——喔喔——喔——”声,什么都不重要了。杜克蓝魔与北卡队打成胶着状态,比分一路打平,这场对抗赛得分率很低,每一次投篮都仿佛在决定胜负。对抗赛只剩下最后四分钟了,比分是五十八比五十八,北卡队教练喊了暂停。

    暂停结束,蓝魔队进攻,辛格拉带球进入禁区,但找不到投球机会,他将球传出禁区。琼斯强攻吸引了北卡队两名球员的防守,辛格拉与狄斯基对峙,他得到琼斯的奇妙回传,跳投时狄斯基在他背后犯规。辛格拉被压,从空中坠落下来,一定是严重的创伤,南容倒吸着冷气,但那篮球在辛格拉倒地前,神奇般飞出,在空中飞出弧线,不偏不倚地飞入篮筐,神了!不知辛格拉怎么练就这一手神投的。辛格拉再得两分,再加一次罚球,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像是大卫王弹奏神曲一样愉快。从这一秒起,仿佛每个人都还原到最本质,卡梅伦球场变得神圣。惊天动地的喊唱:“我们将,我们将震撼你!”南容也欢呼着,喊唱着,她忘记了一切。

    最后两分钟时,蓝魔队领先五分。琼斯天生沉着,一位天才组织者。他控制着球,让时间在他的手下流逝,他投进了一个三分球,蓝魔队领先扩大到八分。狄斯基快速进攻,回敬了一个三分球。最后四十五秒的对抗赛,北卡队教练又喊了暂停,布置最后的战术。暂停后,北卡队拦截成功,快速上篮,将比分拉近至六十三比六十六,蓝魔队只领先三分,谁都不知道这半分钟会发生什么。卡梅伦疯子们的声音嘶哑了,子渊这个疯子也筋疲力尽。南容忘记了哭泣,她为辛格拉欢呼,她捏紧着双手,将双手放在她胸前,一个劲地为辛格拉加油,她在她内在的自由神圣中,在她女性本能的美丽中,在她爱的真实中。而球场的对面,大C也一样,欢呼在她少女的爱情中。

    琼斯组织最后一次进攻,他的意图很明显,他熟练地控制着球,让时间流去,到最后一秒再进球,只留给北卡队十五秒时间进攻。琼斯被北卡队犯规,北卡队似乎乱了阵脚,他们绝不能犯规琼斯,因为他的罚球命中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六。琼斯罚进了两分,蓝魔队领先五分。北卡队到底是一支超级球队,狄斯基快速回攻,只用五秒钟投入一个三分球,比分只有两分之差,留下十秒时间。但这十秒的感觉是永恒般漫长,喊唱声静了下来,北卡队叫了最后一次暂停。

    暂停结束。由琼斯组织进攻,他不想让北卡队轻易对他犯规,他要消磨最后十秒时间。等北卡球员冲向他的时候,琼斯将球传出,辛格拉得球,北卡队冲向他。在狄斯基对他犯规的一瞬间,辛格拉跳投,篮球从他的心脏飞出,美丽的弧线,在南容、大C和全场卡梅伦疯子的注视下,辛格拉弧线的终点进了篮筐,进了!一个神奇的三分球!对抗赛还有最后两秒钟,“辛格拉,辛格拉!”卡梅伦疯子爆发了,爆发出辛格拉的名字。北卡队在最后两秒依旧组织了一次伟大的进攻,但再也无济于事了。

    终场,彩线从天空飘落下来,彩球飞扬,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入,追逐他们的球星,蓝魔队的球员相互拥抱着,拥抱K教练。卡梅伦疯子拥抱着,欢呼着,辛格拉和琼斯滚抱在地上,欢乐、激动、幸福夹着眼泪。K教练将他们从地上拉起来,站直了,给他们一个父亲般的拥抱,他拍打着他们,有说不出的满足。K教练吻了辛格拉的额头,吻了琼斯的头发,他们三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欢乐,激动得说不出什么话,说什么都是多余的。K教练拍打辛格拉的肩膀,打乱琼斯的头发,他又一次吻了他们。琼斯用手臂抹去眼泪,而辛格拉弯下腰,激动得哭了起来。

    南容又忘记了沉默,她高呼着:“辛格拉,辛格拉!”大C绝望地看着母亲,卡梅伦球场响起了辛格拉选择的歌曲《坠离地球》,歌声婉转,感天动地,南容跟着唱:

    我从未想过分离,

    想我们早已经了却那些事。

    自从那一天,

    我只想找回自己,

    我现在坠落下去,

    孤独地坠落下去,

    我呼喊着,我呼喊着寻找你……

    辛格拉在寻找,大C从座位上攀爬过去,他们在球场中心拥抱,紧紧地拥抱,他们接吻。南容倒在我的肩上,从她的幻觉中醒过来,她说:“赢球的感觉真好,聆海,我们为什么会输呢?”南容目睹着大C与辛格拉的亲热,她下滑到座位上,将我也拖了下来。我们坐在站立的人群里,她双眼无光,又一阵颤抖,喃喃自语:“聆海,该走了。”我将我的运动衫套在她的身上,她还说:“冷,聆海,我害怕,真的害怕!”过了一会儿,她镇静了下来,看着大C他们,南容真诚地说:“哎!摆脱不了噩运,痛!痛在心坎里,旧的还在,新痛又来了。噢,亲爱的,抱紧我,我不得不回去了,太冷了……太暗了……大C她不相信这一切是为了她!”

    “非得回去吗?”

    “别无他路了,没人懂得我的折磨。聆海,在你兄弟的眼里我不是个好妻子,我不怕,他是自作自受,是他的黑暗把我推入地狱。但是,大C她……聆海,大C说我在利用她,她不在乎我们的钱!大C她……是她彻底否定了我,她否定了我存在的价值,谁被……”南容停了下来,她如此虚弱,卡梅伦疯狂使她更觉得孤单,她咽下眼泪,含糊不清地接着问:“谁被自己女儿否定过?”

    我问:“将来会怎么样?”“不知道,聆海,我真的不知道!”

    卡梅伦球场还在沸腾中,几十家电视台竞相采访球星,辛格拉被围在人群中,杜克仪乐队奏起《每次我们触摸》,等一曲奏完,大C和辛格拉都不见了。

    (3)你兄弟没输有多好!

    我和南容走出卡梅伦球场,寒冷袭来,南容又一阵子打战。黑暗笼罩着K村,但K村人山人海,卡梅伦疯子们仍然在他们的狂欢中。“哇!哇喔!”喊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看不清人群的脸,看不清任何物体,只有疯狂中的欢乐。K村中间的烟雾升腾起来,成百上千的手机闪烁光亮,像是侏罗纪公园里的萤火虫。接着,烟雾燃烧成一团大火,火焰熊熊,升腾到天空。卡梅伦球场里的喊唱在K村继续,没人想结束今晚的癫狂,口燥唇干地喊唱。有了啤酒,卡梅伦疯子如痴如醉。“哇喔,哇喔,哇!杜克加油!杜克加油!”四十天的寒冷野外露营走出来的胜利,欢悦在烈火前洒脱,“哇喔,哇喔!”这些美国最高等学府的秀才们在欢庆,语言简单成“哇喔,哇喔”。他们再也不需要睡帐篷了,再也不需要节省啤酒了,再也没人怀疑这一届卡梅伦疯子的疯狂,他们创造了自我的疯狂,他们创造了自我的神圣,他们再一次定义了美国体育对抗赛的经典。

    南容在人群中找大C,找不到大C,却找到了小C和史蒂夫,他们俩也一个劲地喊着:“哇喔,哇喔,杜克加油!杜克加油!”没有人再喊“北卡队见鬼去”,卡梅伦疯子们将北卡队打入了地狱,他们将在地狱待上一年,等明年这个时候,再来一次疯狂。小C见到我,兴奋地问:“爸爸,球赛怎么样?”

    我说:“哇!哇喔!”

    “是的,哇!哇喔!”小C对我的答案感到满意。

    子渊赶到我们周围,他对史蒂夫说:“这四千美元花得值得,哇!哇喔!太刺激了,册那,太刺激了。”史蒂夫说:“哇!哇喔!贾先生,小C和大C是对的,幸亏我没卖我的球票,真是一辈子才有一次的经历,太棒了!哇!哇喔!我明年还会来帐篷露营,你也来吗?”子渊睁大眼睛说:“当然了,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太棒了!哇!哇喔!”

    卡梅伦疯子们拆了他们的帐篷,将用不着的木头椅子、写字台以及帐篷的木头地基,一起扔进大火中,再也不寒冷了。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十二声,明天来到了今天,新的一天在烈火中诞生。他们向烈火中倒入啤酒,扔进油炸奶油夹心蛋糕,扔入油炸奥利奥饼干,将油炸斯尼克巧克力送到嘴里。南容在寻找大C,子渊将史蒂夫的饼干盒扔进火堆,他极其兴奋,跟着卡梅伦疯子歌唱,但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在这样的疯狂寒夜中,我反而感到一丝忧伤。我们几个老同学,人生的成败尽尝,鬓发已有几丝白霜,瞬间的一梦。但卡梅伦疯子们的快乐是真的,小C他们享受着胜利,那确确实实是欢乐,是青春激情的奔放。南容找不到大C,大C不接她母亲打来的电话,南容的情绪怀透了。

    噼噼啪啪的火星在天空中疯狂地飘荡,金黄色的火光,照亮着南容,她的脸色苍白,神情迷茫。我陪着南容在K村狂欢的人群中找大C,村庄里没有大街小巷,她每走一步都是痛苦,她凄凉地说:“聆海,我怕是再也支撑不住了,你送我回俱乐部吧。”篝火燃烧得越来越旺,照亮了杜克大学,整个校园在狂欢中。南容的手机亮了,显示出短信:“巴西勒在杜克医院抢救无效,已经去世。”南容读了,她真的累了,靠在杜克大学校园的柳栎树(willow oak)坐了下来,好久没说话,坐了好久,呆呆地看着卡梅伦疯子从校园里搬来木长凳,来来去去地“哇!哇!哇喔”,他们在喊唱中将长凳推入篝火,歌声围着熊熊大火唱响起来:

    我想尖叫,我想呐喊,

    让所有都发泄出来!

    南容将子渊打发走,她拉着我说:“聆海,谢谢你陪了我这一晚上,我累了,我不得不回去了,我找不到大C,我将她托付给你了。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帮我开导开导她……”她伤心地流着泪,感叹说:“报应啊,报应!”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扶着她离开了K村。燃烧的篝火渐渐远去,更感二月雪天的寒冷。巨大的柳栎树耸立在黑夜中,月光在天空中更是凄冷。南容走得很慢,仿佛要去远行。此时已经是凌晨1点多,不知道今夜还有多长……

    我们走到杜克·华盛顿高尔夫俱乐部门口前,南容停了下来,她不想进去了,她要我驾车陪她兜风,却没说驶向哪里。她的样子很糟,昔日的妩媚被痛苦扎出血,鲜血流在她的言语中。她坐在我的旁边,头斜靠在车窗上。深夜的北卡罗来纳,路边的原始森林,漆黑的世界。迎面两道平行强光,射在公路上,变得越来越炽白,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明亮的盲点向车窗而来,消失在车底下。生命的大起大落,盛世里的天涯海角。将来我们的子孙一定还以为我们生活得平稳,像唯美主义电影般生活,他们不能想象我们的生命如此疯狂,像土匪在打劫一样,有谁能想象昨夜到今晨的经历?所有这一切,无尽的痛苦,内心的空虚,不知是开始还是结束?“再见了,再见了!”南容含着眼泪喃喃自语,她的纤手按在侧窗上,划出弧线。车上了高速,她也没注意,快慢行驶都是孤独,见不到一辆车子。

    “聆海,再过几个星期,就会有人骂我是坏女人,你说我坏吗?”

    “南容,我们回俱乐部去,你需要休息。昨天、今晨也实在够折腾,还是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会有不一样的想法,有更好的精神。”

    “不会再有好精神了!”南容的手在车窗上写了一个“败”字,她叹了一口气,她说:“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从来不回答我的,但你也不提问……我的老同学,我的小叔子……辛格拉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爱是美妙的,不可自控,但他太年轻,也许他会跟我生活几年,但我不想伤了女儿的心。聆海,你说辛格拉现在会在哪里?会不会与大C在一起?”

    “可能吧,大C爱他爱得疯狂!”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爱上了他,总觉得他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你也感兴趣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问我问题。”南容不说了,胡乱地在车窗上涂鸦,抹去了那个“败”字。她的身体向我靠拢说:“中国的男人都被阉割了,如果不是舌头被截断,就是下身被阉割了,辛格拉是个完整的男人,与他在一起,我期待着被他触摸,当他的手碰到我那时,我……不跟你讲了。”

    “你跟毛阿大不是这个感觉?”

    “天啊,不!”

    “那你为什么与毛阿大结婚呢?”

    “别用你的冷漠审判我。”

    “不过是一个简单问题。”我看着漆黑的方向,谨慎地问她。

    “你问得太轻松了,好像从没在中国生活过似的!”

    我问:“一定得回去吗?”南容没回答,我追着问:“非得回去?”

    “别再问我为什么,如果我改变了主意,我也许会一辈子恨你的。”她抱怨着我不懂中国的国情,像永远停留在考“托福”那个时代的人。南容的观察很深刻,中国几个朝代华人的地理分布,改革开放的中国人在美国,清朝人在香港,而明朝末年的华人在东南亚。也许我真的不懂中国的现代,是的,我变成一个中国的旁观者,我再不问她为什么回去了。她接着断断续续地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我的身体了,用身体挡住猎人的刀枪,就此了却此生。”

    在一阵子的沉默中,在黑暗的松树林里,我们行驶在弯弯的公路上,强光所射之处,世界变得苍白。我怕照见动物,更怕强光反射到动物的眼睛。不知道行驶了多久,我问南容:“你让我去哪儿?”

    “我们在哪里?”南容问。

    “在美国的南方!”

    “去飞机场吧!”

    “不回俱乐部去拿行李?”“用不着行李了。”她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胸口上。凌晨两点多了,卫星定位仪显示我们在杜克大学与夏洛特城之间,没必要再回杜克大学,继续向南,到夏洛特(Charlotte)国际机场去。车内静寞得能听到南容的呼吸,空气凝固,烟草土地上的空气在车内加热,都是一个味道,让人昏昏沉沉。她说这个时候还是菩萨好!她说缘起性空,心无挂碍了,她在无与空中找到了平衡。

    “无挂碍故?”我接着问。

    “无有恐怖。”她回答。

    “远离颠倒梦想!”

    “亲爱的,哪里有涅槃?”

    北卡罗来纳州的黑夜藏在森林里,冷冷的漆黑。想起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她现在的凄凉,放下了永远解不开的色谜,倒也是解脱。我答应她照看大C,答应经常回国去看她,当然还有毛阿大,南容还是想喝酒,她问:“能找到酒吧吗?”

    “夏洛特机场里有。”

    “我感觉不到在前进。”

    “因为你在回去的路上。”

    “哦,聆海,不要再用比喻!”

    我们驾驶的车出了森林尽头,深更半夜到了夏洛特城外围。漂亮的城市如蓝宝石,深蓝中下着细雨,打在车窗上,透过雨点看街灯,在雨水里这座城市与她的名字一样美丽。驶过美国银行巨型球场,钻石颜色的摩天大楼,我们到了美国南方的心脏了。与纽约不同,夏洛特的建筑没有欧洲的遗风。从手机上找到几家酒吧的地址,驱车到了那几家酒吧,门前的灯仍然闪烁,反射刚才的醉意,诱惑着迷茫的心,但都已经关门。

    冷风与细雨湿凉了街心,听到了她的音乐,我突然害怕起蓝调的悲伤,承受不了南方基调的沉重,那一种烟草耕地里的吆喝,咳嗽不停,使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夏洛特的机场离市中心不远,我们慢慢行驶在“油画”中,黑蓝色的雨城,找不到一个人,整座城市的空然,街道为我们徘徊,而前方不是目的地。我期待着南容改变她的决定,但她现在是佛心虚空,决意回去,回头也不是岸。

    南容突然让我停了车,在夏洛特的市中心,我们从车里走了出来,试了深夜的黑色,湿润的街道。前方的红灯增添了沉默,背后的深蓝色留下长长的尾巴,寒冷、寒冷,真是寒冷。疯狂冷却后是现实中的严冬,孤独得无所事事。我们走在无人的夏洛特城,不想呼喊,不想吵醒南方沉睡的人,不想让世界看到我们的错乱。

    南容停了下来,她转向我,紧紧地抱住我,她在哭泣,哭声中喃喃自语:“要是你兄弟没输,该有多好啊!”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我无意中说出:“如此想来,真能让人高兴!”

    (4)告别南容

    送南容进了夏洛特机场,她再次追问我:“聆海,这一切是报应吗?我们杨家永远在不尽的轮回中吗?”她的脸色如落日后的白雪,眼神是早晨的月亮。

    我想了想,安慰她说:“轮回是一种因果,你们杨家的命运,伯牛的孙家、原宪的赵家、子渊的贾家的命运,不能用因果论来解释。”

    “那为什么我们总逃不出同一结果?”她要我回答。

    “英语有个词汇,叫myth更恰当一些,是我们这个民族迷思的结果。”

    “哦,聆海,你总有好词汇来安慰我,但我还是要一个迷思,给我一个迷思。”

    我说:“在楚国的大变迁里,屈原将楚国的巨石绑在自己身上,走入神秘的汨罗江,他的躯体种植在楚国的河床泥土里,沉没后死亡,然后又开出美丽。几千年来我们的灵魂都系着这个迷思,影响着我们的精神。”

    “哦!聆海,你反反复复用了三个‘楚国’,就怕我不懂,是不是?那我们逝去的青春呢?为什么刚爱上,就非得这样老去?”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老’是个存在的问题,每个人都这样经过的,黛玉的《葬花吟》里有:‘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南容接了过去,她凄凉地吟诵:“‘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你给了我一个民族的迷思,一部《红楼梦》的存在,作为我离别的安慰,谢谢你,我的老同学,再见了!经常回来看我!”我答应她。她紧紧地拥抱我,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南容转身离开了。送她进了安检,送她消失在人群中。我等在她进去的入口处很久,盼望着她改变主意,没见她出来。我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清晨5点。累了,我实在累了。夏洛特机场航班屏幕上,显示南容的飞机已经离开了,她没出来,她真的离开了。我在夏洛特机场附近找到旅馆,开了房,一头睡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