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追欢-疯狂后的凄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几星期日夜颠倒,今天更是,不知我在夏洛特机场旅馆睡了多久。大概在下午的时候,子渊来的手机吵醒了我,拿起手机一看,子渊已经拨打了六次。

    “册那,我到处找你,你到哪里去了?”

    重新回到杜克大学去,到达的时候已是傍晚,我与子渊在杜克大学教堂会面,突然见到凯文孤零零坐在那里,手里捧着《圣经》。我走向凯文,他说爸爸已经回中国,他为他担心。我感到凯文变了,他不再无所谓,他心事重重。

    我与子渊再去K村,一切都结束了,K村只留下一座座空帐篷,村旗被风吹得粉碎,但破烂旗子仍在飘扬,仿佛还能听见喊唱声,仿佛疯狂还在继续。离开K村,我与子渊一起坐进咖啡店,一屁股坐在软软的沙发上,闭上眼睛享受温暖。周围都是杜克大学学生,有捧着电脑做功课的,也有聊天的,早已不是昨天的蓝白涂脸,但仍然说着昨天的对抗赛。我喝着咖啡,全身细胞的饥饿被咖啡唤醒,饿了,真的饿了,买了咖啡店里的点心,什么都好吃,像是冬眠醒来的泰迪熊。子渊跟着吃,还买了大杯的绿茶,忘了已经不在卡梅伦球场,他大声地喊道:“完了,都结束了!”咖啡店里的人回头看我们。

    “是啊!都结束了,你打算到哪里去?”我问。

    “不知道,容领导回国了?”子渊的声音不再疯狂。

    “是的,才送走她。”

    “她不该走!……不说了,也许容领导有她的道理,人与人不同。册那,但你想一想,钱是拿来用的,她不懂这一点。”

    “我昨晚没睡,你说得明确一点。”

    “容领导以为钱是她的,放不下啊!我从来没拥有过财富,但总有地方拿钱。你玩过股票,是不是?做短线就喜欢股市大起大落,这样的股市能赚钱。不知哪位革命领袖说过‘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也是这个道理。我说得够简单明确了吧?……还不明白?册那,不管怎么做,我告诉你,钱是拿来用的。哈哈,你懂了吗?不能拥有金钱,钱不能用来传代的。”

    “容领导就错在这里?”我问。

    子渊说:“毛首长不对,他太认真!出事了,你看弄得大家都没趣。”

    时间错乱得很,我们走出咖啡店,今天吃不了太重口味的东西,索性去日本料理店。几杯米酒下来,空肚挡不住米酒的后劲,我的脸潮红起来,与日本厨师胡乱说了几句话。子渊红着脸,兴高采烈,竖着拇指夸日本老板娘:“卡哇伊(可爱的),你的大大的美丽。”日本老板与他闲聊,子渊说起这一次美国自驾游的战绩,横扫拉斯维加斯,单枪匹马战金发女郎,诸如此类的故事,子渊说:“我问你,美国的日本兄弟,中国电影里,日本鬼子鼻子底下有一撮毛,到底有没有?”日本厨师还是不懂,只是点头说:“阿里噶多(谢谢)!”我总是羡慕日本大厨,他们从来不寂寞,也没有油腻污染,没事就与顾客干杯,他们是世界上最逍遥的人。子渊与日本人喝上了,南辕北辙什么都说。

    子渊疯狂地喝着,没有人像他这样喝酒。日本厨师劝他:“贾君,别喝得太多,伤身体啊!”他自己却从容不迫,一杯再一杯。

    “日本兄弟,我伤心啊!你看我的兄弟明天要离开了,从此我就天涯孤旅啦。”他竟然哭了起来,像上次他在黄石公园时哭得一样悲惨,日本米酒容易让人伤感,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们兄弟来的时候,有原宪,他的女人太多,纠缠不清。伯牛兄弟被美国关了,册那,他已经被放了出来,自己再去自首。巴西勒是我们的法国兄弟,被车撞了,死在医院里,还没人收他的尸体……不说了,说了你也不知道。我们继续喝,八个鸭鹿的(混蛋)!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贾子渊今晚太伤感,借着酒性诗性,朗诵起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他乱七八糟吟着,几滴眼泪打在米酒上,我也被感动了,再次问他:“你打算到哪里去?”

    “兄弟,你真的回加州去?”

    “该回去了,子秀再过四五天就回来了。”

    “你说再过四五天,就是说四五天后才回来?”子渊问后,他不哭了,眼神闪出奇异的光芒。我突然明白他在想什么。他接着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兄弟,这五天时间就朝南飞吧!”他的醉翁之意显露出来了,哈哈地喊老板娘加酒:“卡哇伊(可爱的),米酒的大大地上!我研究过地图,向东已经没有土地了,向南,到佛罗里达去!兄弟,到美国最南边去,怎么样?”他的神情像是孩子在祈求。我想了想,答应了。子渊高兴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与我拥抱,他的肥胖身体散发着酒味,他竟然吻了我,他这个疯子!

    子渊喝得酩酊大醉,我开车将他送回华盛顿·杜克高尔夫俱乐部,今晚是在杜克大学的最后一夜。我与大C通了电话,她还在生南容的气,根本不理解父母所做的一切。她从小到欧美生活,再也不能理解她母亲生活的逻辑。我说她母亲回国是在保护她,大C没有惊讶,她真的是不懂,她的纯洁让南容变得黑暗。

    之后,我与小C通了电话。她仍然沉浸在杜克大学胜利后的幸福里,她高兴地说:“我的耳朵还响着‘喔喔——喔喔——’,你觉得够精彩吧?够刺激吧?我们赢了,要是今年蓝魔队赢得了全国冠军,我的四年大学读得也值了,只是我怕吃不消的,哈哈,爸爸,想象每一场球赛都是这样疯狂,我这辈子的疯狂也用完了。”小C不用再睡在帐篷里了,她对自己的房间赞美个不停。我告诉他明天去佛罗里达,她说:“去基维斯特(Key West),爸爸你会喜欢的。天啊,海明威故居,大海,海钓,长长的海上公路,太羡慕了!”被她这么一说,我怕今晚睡不好觉了。

    (2)自驾,继续向南

    我与子渊一起上了车,同去佛罗里达。这几天的疯狂昼夜颠倒,我们都累极了,等车子上了州间40号高速,子渊早已睡去。转到州间95号高速,向南,想到要经过美国南方沿海各州,北卡罗来纳、南卡罗来纳洲、佐治亚州和佛罗里达州,联想着棉花农庄,汤姆叔叔小屋、蓝调、乡村音乐,橡树上的西班牙苔藓……

    也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进入了南卡罗来纳州,已经驶过了美军基地的费耶特维尔,沿途是几个小时的松树林。子渊醒来,他跳下车子,到松树林中去方便,回来我们换了座位,他驾驶着深入美利坚南方。南方人生活节奏缓慢,这个世界仿佛再没有人能超越子渊这个疯子了。南卡人的大卡车载物太沉重,缓慢地前进着,像是行驶着的蓝调。州间95号高速沿途松林间断处有农田、溪流、沼泽,还有黑幽幽的流水,这些打破了视野的沉闷。

    佐治亚州、南卡罗来纳州的土地融化在萨凡纳河(Savannah River)水里,我们驾车驶过宽宽的河桥,进入萨凡纳市,美丽呈现在我们面前,意想不到的典雅,仿佛进入巴黎城。上帝啊!如此辉煌美丽。喷泉在残阳中舞蹈,草坪绿色茂盛,百年橡树飘摇着西班牙苔藓。我们停了车,胡乱地沿着萨凡纳河畔走,就像几年前在巴黎的塞纳河畔。

    萨凡纳城的最东面是江街,沿江街向南,走在卵石路上,被魔力驱使着来到一家海盗酒店。夜已深,但酒店里坐满了人,少不了要了佐治亚州的大虾,法式烹调,也少不了满满的啤酒。子渊突然说看见鬼了,我只当他啤酒喝得太多。子渊喝着跟“闲走的人”打招呼,但我没见到任何人。吃饱喝足后我们又回到卵石路上,听见海风吹到橡树上,拂动苔藓发出了声音,子渊说又听见鬼叫了。时间也不早了,我拉着他找到萨凡纳最好的旅馆基欧旅店(Kehoe House),要了两间房间,各自去休息。

    据说基欧旅店闹过鬼。如同中国的闹鬼故事,越是古老城市,越是典雅的建筑越闹鬼。南方炎热,老奶奶编出闹鬼故事,用来吓唬乘凉的孩子,说萨凡纳城里游走的死鬼比活人还多。这些年过去了,妖魔游竟然成了萨凡纳的观光项目。这座城市每天晚上都有妖魔游,一队一队游客朝着基欧旅店看,导游指手画脚编排故事。子渊的身影显在窗门上,吓着了外面的游客,游客尖叫的声音也吓着了子渊。他敲了我的房门,我开了门,见他只穿着短裤,说他听到了小女孩嘻嘻玩闹的声音。我没心思听他的胡言乱语,将他推出房门,然后上了门链条锁,关灯蒙头就睡。

    刚迷迷糊糊睡着,又听见打门声,听上去还是子渊这个疯子,他喊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带着惊慌:“册那,闹鬼,你开门啊!”开了门,子渊裹着白色床单,没看见他的头,但两眼发光,他重重地吓了我一跳,正想把他关在门外,他露出头来说:“外面那一群人刚走,我才准备闭上眼睛,就见到一位金发女郎绕着我的床走,她见我这个模样有些惊奇。我这才见到墙上的照片,册那,都是些电影明星美照,原来我睡在大明星睡过的床。金发女郎只看我,就不上床,我以为我在做春梦,但她弯下腰,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你看看我的额头,是不是有胭脂红?灯光,再亮一点,册那,你仔细看看。”

    我什么都没看见,子渊还没完没了地说:“就算是我的春梦,金发女郎一晃不见了,我又睡去,没多久,房间里有女孩的玩闹嬉笑声,也在我床边。我睁开眼睛,她就在床脚那一头,她拨开我的床单,小小的右手在我脚底搔痒,我问:‘忽啊油(你是谁)?’她听不懂我的英文,她嘻嘻地把身子躺在写字台下面,跟我捉迷藏……”

    “后来怎么样了?”

    “我起床到写字台边,册那,我没穿短裤,她一声尖叫就没人了。我怎么找都没找到,我把鬼给吓跑了。”他裹着白床单倒在我床上,赶不走他。

    闹了一夜的鬼,第二天起床,没心思在基欧旅店多待一会儿了,匆匆忙忙洗漱了一下就上了路。我们也不想在萨凡纳城吃早餐,在车内吃了几块饼干,喝了瓶装水,上了州间95号高速,向南,穿越佐治亚州南部的森林,向佛罗里达州任性地飞驰过去。

    (3)佛罗里达的橄榄树

    上了车后,听到子渊一直在哼曲子,一遍又一遍,很熟悉的歌曲,但我就是想不出歌名来。我对他说:“别哼了,唱出来吧!”我马上就后悔让他唱出声来,他这以后的一小时就是这些歌词: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我恍然大悟,他唱的是《橄榄树》。忘了,我彻彻底底地忘了,把它埋在过去的时光里。子渊今天唱出来,仿佛带我回到了往日。我不想再回首,让子渊别唱了,他改成哼哼。我请他别哼哼了,他停了,但他仍在这首歌的旋律里,每隔半分钟就哼出一个音符,让我自己去填充。州间95号高速,车辆寥寥无几,高速所经地势平坦,两条白线通向遥远的地方,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草地和森林。我不知道这里村庄的名字,也不熟悉这里山水树草的名字,视野的尽端是两侧森林的融合,灰蓝色的天,阳光躲在灰蓝色中。在歌曲《橄榄树》的流浪情绪里,穿不尽的绿色森林,子渊一直哼着这首歌,真的把我逼疯了,我不得不对他大声喊:“别唱了!”

    我们快要进入佛罗里达时,车窗两侧仍然是森林,当然,还有车里子渊的《橄榄树》。

    “你是不是想家了?”我问。

    他终于不唱《橄榄树》了,说:“我那年逃到镇海,将自己反锁在房间,一天二十四小时要打发,只好在房间里找东西,后来我找到了一本《共产党宣言》,如获至宝,但读不懂啊!册那,尽管如此,它还是给我莫大的兴奋,脑子里有了归宿。你知道人的大脑要思想,否则就浑身不舒服……”他用手拍打着大腿,重新唱起《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他的脑子需要归宿,今天的归宿是《橄榄树》。我请求着:“子渊,别唱了,麻烦你了!”

    “行,不唱了。”他停了下来,顿时车内变得空虚,什么都走远了,超越了几辆大卡车,听到沉沉的蓝调,飘在森林里,感到沉闷,仿佛棉花庄园里的黑奴幽灵在吆喝。

    参天大树遮住了太阳,高速公路上没有几辆车子,悲伤,悲伤,就像唱不完的蓝调,就像说不尽的南北战争故事,就像子渊的《橄榄树》。我们不再说美利坚南方奴隶的故事,只想穿越森林。我们花了两个小时,完成两百英里的州间95公路的驾驶,留下了身后的松树林,告别农田,转入沿海沼泽,过了圣玛莉河进入佛罗里达州。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