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桩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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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桩娃儿是我家曾经喂养的一只狗,为何给它取这么个颇有点怪异的名字,待我后面再慢慢告诉读者朋友们。

    本来早就想写桩娃儿的文章,但总是提不起笔来。直到近日,一件尴尬事以及由此产生的写作冲动使我实现了这个夙愿。由此看来,冲动之于写作是很必要的,它是完成写作的内驱力,是“引爆”的导线。

    那晚,我在亲水走廊散步,按惯例,行倒走,边走边哼曲子,一边欣赏清江的夜景。突然,不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一声狗吠,我的腿被什么触了一下,似乎是硬物,有一点疼痛。

    我倏停,转过身,见一个人领着一条狗扬长而去。那条狗不大,矮,肥胖,白色的毛衣,月亮下,有点抢眼。那人中等个子,略瘦。他边走边唤着小狗的名字,“贝贝”。他和狗走得极快,似乎是惹了祸欲快点逃脱。

    我本想质问那人,怎么不把狗带好,把我咬了。想到这里,我提起裤管,看脚。发觉脚后跟侧边似乎脱了皮,月亮下泛白,我一摸,有小嶆,刺棱棱,不滑贴,皮子搭着,再细看,手指沾血,糟糕,真那狗东西咬了。当时涌起的感觉是惊怵、恐惧,接着泛起的意识是立即去打狂犬疫苗。本想和狗主人理论理论的,他不仅不把狗管好,出了事,还大模大样地走了,不闻不问,哪有这种道理?你道个歉也是好的,如此素养,唉,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叹了一声。

    回来妻子对我说,你完全可以找他,要他赔礼,还要求赔偿医药费。

    我说,我当时想到一个问题,他的狗子可能是躺在地上的,我倒走时踩了它,我和它都没发现对方。如果是这样,要他赔医药费不太合适。至于赔不是,这是个道德修养的考量问题,不必强求的。

    当晚,我去防疫站打狂犬疫苗,护士的话点燃了我写“桩娃”的念头。我当时和她讨论如何规避被狗咬的风险。

    她说,如果您知道后面有狗,就不能倒着走,那很危险的,或者有家人或友人陪同,他们可以关照您。

    我说我习惯一个人走。

    您带着家里的宠物狗走也行,有挡路的障碍它会提醒您的,会为您清除,会保护您的安全。您说是不是?

    我点头称是。不知怎么回事,其时,一只半截尾巴狗倏地跃入了我的脑际……

    有桩娃儿在,我是不会踩到那只狗的,桩娃儿会提前把它赶走,绝对。

    2

    桩娃儿来我家时,小得可怜,只比老鼠略大一点,还没开始长乳牙。也难怪,它们兄弟12个,它排行老小。一双眼睛含着惊惧,怯怯地望人。毛衣倒是不错,黑亮亮的,很纯粹。我扣住它这点优势,便叫它小黑。父亲似乎不反对这样叫它,或许是他认为我跑了很远的路把狗弄回家有功,便依着我——平常可不是这样的,大小事他说了算。

    大约二三年后,父亲便要我们不叫小黑了。他说,叫小黑的太多了,有时带小黑出去,一喊小黑,便过来好几只黑狗。狗子一多,就喜欢打架,撕咬,还很难赶开,蛮讨厌。不叫小黑叫什么,父亲这回搞“民主”,你们都说说,看叫什么好,谁取的名儿好,就依谁的。

    二妹说,我看就叫“小俊”,哥哥姐姐们说呢?她眼里有希望哥哥姐姐支持的神情。我们都没表态。二妹是从外形上考虑的,但仅此还不够。不过小黑还真出落得英俊了。身形细长,耳直立、脸瘦秀,眉鼻嘴纯白。尾巴也是白色,挽着个圆,走路摇摇摆摆,特别是太阳下,那圆影像是滚动的环,煞是有趣。

    二弟却认为取“乖乖”好,或者叫“乖娃儿”。这小黑也确实乖巧、温顺,讨人喜欢。我们经常见忘性大的父亲洗脚忘拿靸脚鞋,把脚晾在脚盆上,这时小黑便衔着鞋送到父亲那儿去——以往这都是我们兄妹的义务。父亲很高兴,每次不忘“奖励”小黑。他的奖励就是把小黑抱到膝上,亲昵地摸它的颈和背,以及细长的白尾巴,笑着说,小瘟丧,小乖儿,来,打个啵(接吻)。小黑立即照办,摇着尾巴,触吻父亲的手。

    我们几兄妹都受过小黑这种恩遇,高兴时,要它打个啵,它便打啵。有时受父母责骂委屈了,小黑便跑过来,伏在身旁,伸出舌头,舔我们的手或脚,安慰我们,很懂事似的。

    我们家那时喂了好几种小动物,除小黑外还有鸡、猫、小猪,真可谓六畜兴旺。我们在吃饭时,小黑便蹲在灶屋门口站岗,不让鸡、猫、小猪进去。它似乎知道小伙伴们进去后会干扰主人吃饭。如鸡,它会啄食小妹碗里的饭,你拿响篙打它,它会飞起来,飞到灶台子上,或其他的地方,搞得灰尘抖乱,吃饭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猫会跳到椅子、板凳上或我们的身上,瞅我们吃饭,“瞄瞄”地叫,甚至跳到饭桌上来,先观战,看我们的反应,如没有要它走的意思,它便要参战了,如果驱赶它,它便跳下桌,一阵“喵喵”乱叫,宣泄它的恼怒,搅得我们心烦;猪会在我们的脚边拱去拱来,鼻子里“哼哧哼哧”响。小黑担任“警备司令”后,它们再也没机会进去骚扰主人用餐了。当然它们不甘心,想找机会进入,但看到小黑踞于前,鼻孔喘着粗气,嘴大张,吊着舌头,露出尖利的犬齿,一副凶狠的样子,便怯了阵,回转身撤了。小猪有时不在乎,傻乎乎地往里面闯,小黑便扑过去咬它的耳朵和前腿,负疼的小猪一阵乱叫,慌忙逃开。

    我后来把此事聊给同事们听,有个同事笑道:小黑有谄媚之态,捧上压下,讨好主人,欺侮同类,不足取。

    我反驳道:主人在吃饭,当然不能被搅扰。小动物们吃食时主人去搅扰行不行?当然不行。小黑此举是坚守规矩,维护秩序,有何不可?

    我接着说:你大概没养过狗,狗绝对维护主人的利益,主人对狗有绝对的权威,这是由人和狗与生俱来的亲密关系决定了的。

    其实小黑和小鸡、小猫、小猪的关系也处得好,它似乎觉得自己是大哥哥,有保护弟弟妹妹的责任。它好几次从黄鼠狼的利爪下救了小鸡。小猪贪吃,好几回把小黑的饭也拱吃了。小猫这时坐在墙角观看,它似乎估计小黑会发怒,扑咬小猪。没想到小黑只对小猪轻吠了两声,便掉转头,上山去吃青草去了。母亲发现后,赶忙把留给我们晚餐吃的饭舀了半碗,又去菜园里掰了些青菜叶子,切碎了拌在饭里,煮熟,倒在狗盆里,又跑到屋侧边,唤小黑来食。母亲知道,狗不能吃草,难以消化。其实小黑去吃草也是迫不得已,填填肚子。母亲觉得亏欠了小黑,望着小黑吃食,叹了一声,这扁毛畜生,是吃肉的,可怜它来我家这么久了,不知肉是啥滋味。这年月,人和畜生都遭孽。小黑大约是听到了母亲的轻叹声,遂停下来,望着母亲,眼睛里似有疑惑。母亲摸着它的背,说,小黑,快吃。小黑又吃起来,边吃边向母亲摇尾巴,似乎是表示感激。呆在墙角的小猫目睹了这一幕,好像很感动,很兴奋,一连“喵喵”地叫了几声。然后,拖着个大肚子回窝睡觉了。

    十多天后,小猫分娩了,一窝四个崽,一黄三黑,圆圆胖胖的,挺可爱。然而,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小猫捡吃了吃了鼠药的死鼠,被毒死了。望着几只昏睡的猫崽,小黑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眼里融满悲哀。过了一会儿,它跑到母亲那里,望着母亲直叫唤。母亲看它微微颤动的尾巴就知道,它很不安,很担心,希望主人去救救4只小猫崽。

    母亲便磨黄豆浆喂猫崽。每次喂时,小黑就过来帮忙。母亲是一只只单独喂,小黑这时就用嘴叼着猫崽,给母亲送来,喂了后,它又送回窝里。再叼一只过来,如此反复,不厌其烦。直到四只猫崽吃食后都安静地躺在窝里。猫崽躺下它不躺,趴在旁边,看着它们,守护着,不让小鸡和小猪来搅扰。

    猫崽满月后,几个亲戚要捉去喂养。捉走前一天,父亲用一根麻绳和一个蔑箍把小黑套住,先是缚在磨巴掌上,后来觉得还是把它牵远一点好些,把它拴到小嶆里去,不让它见到猫崽被捉的场景,眼不见心不烦。他估计小黑会阻挠人们捉猫崽。这一个多月来,它已和猫崽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它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几个“孩子”,白天引着猫崽崽玩,晚上拥着猫崽崽睡,用体温暖和着猫崽崽的身体。猫崽们被捉走那天,小黑在小嶆里叫喊了好久好久,那声音像是嚎哭,像是呼唤,听得人心里酸酸的。

    3

    大妹觉得取“聪聪”要好些,或者“小聪”。小黑的聪明还真是没得说。我有时瞧它那小脑袋,感叹,真没想到里面竟然藏了那么多智慧。我那时在大队小学教民办,有一回,我因在生产队打早工耽搁了,回来饭也没顾上吃,便慌慌张张背着黄挎包赶去上课。到学校才记起把备课本忘带了——昨晚备完课搁在窗台上了。眼看就要上课,学生在唱课前歌,迎侯老师进教室,跑回家去拿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呢?真急死人。这当儿,小黑跑来了,嘴里衔着我的备课本。哎呀!谢天谢地。我把备课本从它嘴里取下来,感激地拍拍它的腰胯,抚摸它漂亮的白尾巴。

    过后我对大妹说,小黑怎么晓得哪个本本是我的呢?又怎么知道我急需哪个本本呢?看来它真是智慧过狗哇。

    对我的这个评价,父亲是赞同的。其实父亲早就看出小黑异常聪明。父亲那次收工回来坐在火坑边烤火,我们都知道,他这时立马要办的一件事就是抽烟。父亲不吃卷烟,他说这玩意儿上火。他喜抽叶子烟,并且是抽烟管叶子烟。父亲有一只长烟管,楠竹做的,约摸四尺,黄铜烟斗,随时不离身。上坡肩扛挖锄,手提长烟管,两只“硬火”(长枪),社员们便跟他起了个绰号:“双枪将老吴”。父亲其时把长烟管搁在堂屋里了。他正欲起身去拿长烟管,只见小黑衔着长烟管往火坑屋走来。走到门边时,小黑犯难了。烟管长,门窄,横着进来不了。小黑连续几次都没能进来,它似乎急了,“汪汪”直叫唤。父亲这时也不言声,看它有无办法。忽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他看到小黑衔着烟管往后退,接着侧身,把烟管顺直,然后朝里走,终于进来了。父亲惊呆了,对着小黑竖起大拇指,聪明,我的小黑真聪明。他这次对小黑的奖励是给它洗澡。他用稀释了的爽身粉喷洒在小黑身上,然后一遍遍梳刷。洗了澡的小黑皮毛闪闪发亮,真是漂亮。它的白尾巴左右摇摆,还不停地旋动,表达它的舒爽和喜悦。

    二妹却说,小黑有时的聪明却不太可取,甚至还有点讨厌。譬如那次我们全家去幺姨家过月半,父亲怕别的狗过来把小黑拐跑了——小黑太俊了又是个情种,便把它锁在屋内。那天下午我们回来开门不见了小黑,到处找,未见。正觉得稀奇,二妹在灶屋门后看到了躺着的小黑,小黑望着二妹,眼里似乎融满了乞求。二妹赶它起来它竟然不动,二妹拿扫帚欲打,它才跑了出去。二妹发现门后一些碎碗渣子,小黑刚才就是躺在碎碗渣子上的。原来,它被困在屋内,很闷燥,很烦心,便乱蹦乱跳,竟然蹿到灶台子上把几只碗弄掉下来摔碎了。它自知闯了大祸,便默默地把碎碗渣子一块块衔到门后,又睡在上面,想把碎碗渣子遮住,不让主人发现。

    我和二妹走出大门,见小黑站在场坝里,淋着雨,耷拉着耳朵,头埋在两腿之间,尾巴夹着,身子似乎在战栗,一副做错了事接受惩处的可怜样子。二妹很气愤,拿起大门边一根纤担欲打。我拉住二妹的手,劝她,算了,小黑也是受不了孤独和寂寞。人在孤独、憋闷、烦躁时,也难免任性,出些差错。

    4

    我的意思是取“诚娃儿”的名字,小黑通人性,对我们全家有情义,像人一样,真诚守信用。我举了几个事例来证明。

    母亲参加桅子台旱改水大会战,每天凌晨四五点就上路,往桅子台赶。我家隔桅子台10多里路,抄近路也要一个多小时。母亲那时主要负责煮饭。早饭早,去迟了不行,必须天不亮就要上路。抄近路要经过县里一个林场,柳州城林场。林场山高林密,时有野兽出没,父亲就叫小黑随母亲去,保护母亲的安全。小黑很尽责,它走在母亲旁边,两眼圆睁,梭巡着周围。两耳竖起,警惕地谛听林中的动静。一有响动,它就吼叫一声,随即跑上前去查看。母亲特别怕蛇,走林子很容易踩到蛇。因为草木茂盛,她手里的马灯光又弱,看不分明。柳州城林场蛇特别多,俗称“蛇山”,不少人过那片林子都被蛇咬过。母亲叫小黑在前面走,把蛇惊走。小黑的听觉极灵敏,蛇在远处的草丛里梭行,其细微的声音往往逃不过它的耳朵。这时,它便飞跑过去,在草丛周围钻进钻出,尾巴快速摆动,扫击草木惊蛇。它的招数极有效,母亲参加会战的半年多时间里,一次也没被蛇咬过。

    母亲那时一到会战工地,就把小黑赶回来。要它回家帮着照顾小妹。小妹那时才3岁多。大妹其时正读高中、二弟读初中、二妹和三弟读小学、我教书、父母挣工分,白天无人照顾小妹。可怜的小妹只有和小黑相依为伴。小黑对小妹是照顾得不错的,譬如她摔倒了,它就跑过去用嘴咬住她的衣服,把它拽起来。小妹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的,小黑这时就把嘴伸到小妹的胸前,让她的手握住,把嘴当拐杖,当护栏,撑着她,不让她摔到。

    一日,小妹不知怎么翻出了高门槛,蹒跚着来到门口的水池旁,大约是玩水边的树叶,没站稳,一下子跌进池子里去了。危急关头,小黑出现了,它勇敢地跳入水中,游到小妹身边,用嘴咬住小妹的衣服,拖向岸边。

    恰好父亲这时回来拿记工本——他是队上的记工员,慌忙跑到水池边,抱起小妹,顶腹空水,边空边按压小妹的人中、合谷穴,刺激小妹苏醒。他见小黑水淋淋地站在旁边,对着小妹“汪汪”叫唤,火一冲就上来了,狠狠一脚,把小黑踢下坎去,嘴里骂道:“你个狗日的,叫你招呼小妹的,你是怎么招呼的,你去死!”

    跌在坎下的小黑叫喊着,叫声里含着委屈。父亲捡起一块石头,朝小黑的腿打去,小黑惨叫一声,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我们都以为它不会回来了,它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换成谁,也不会回来了。然而它回来了,它拖着一条腿夹着尾巴回来了,它默默地走进狗圈,躺下来,露出它的肚子,一面用舌头舔腿上的血。

    它的举止告诉我们,它不计仇,它还是信赖主人,它依然顺从主人。它原谅了父亲的粗暴和蛮横,它把委屈和愤懑咽在肚子里。或许那一刻它最担心的是它最要好的小伙伴小妹是否活过来了,而对自己的伤痛却无暇顾及。

    我默默地望着它,心里头却不是滋味,内疚使我黯然神伤。

    它又站起身来,跑回屋内,轻吠着,四处张望,它在寻找小妹,结果它失望了,它没发现小妹。它哀嚎了一声,跑出门去,在老屋团转和屋后的大峁山上去找,一路叫着,那叫声,像是悲苦的呼喊。

    以后的几天里,它不吃不喝,整日趴在吊脚楼下,望着门口的路,渴望路上出现小妹蹒跚的身影。

    第四天早上,母亲抱着小妹回来了——小妹住院治疗三天,小黑兴奋地吠叫了一声,拖着跛腿朝小妹跑去……

    那天下午,父亲去大峁山扯了些草药,嚼融了敷在小黑的伤口上。小黑怯怯地望着主人。父亲抚摸着它,似乎是以这种方式来自责,表达忏悔。

    一个月以后,父亲同样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感受,那时,他的老泪扑簌簌淋落下来……

    父亲那天去卖“二月半”(一种蔬菜),刚卖完站起身,舒展一下肢体时,突然眼前一黑,栽倒了……一个星期后,他从医院回到家,发现小黑不见了,便问我小黑到哪去了。我说它那天随您进城卖菜去了的,一直没回来,估计不会回来了。

    父亲说,明日早上,你随我进城,到卖菜的地方去找找,我卖菜的那个背篓也掉了。

    母亲调侃到,只怕还有个背篓底儿在那儿哟。

    父亲坚持要去,他说,不管在不在,要去找找,不找心里不安稳,一晚上觉也睡不好。

    第二天我和父亲进城,在官坡菜场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我家那个大花背篓。走拢去一瞧,不禁发怵,一只狗蜷曲着睡在里面,一看正是小黑。我惊喜地喊了一声,小黑!小黑听到熟悉的声音,睁开眼,发现是我,便“汪汪”吠叫了两声,极艰难地爬出背篓,走到我和父亲身边,用嘴触我和父亲的脚。父亲蹲下身子,摸小黑的尾巴,老泪横流……

    一个卖菜的老汉告诉我和父亲,这狗子整天就守着这背篓,不让人靠近,谁走拢去碰背篓它就咬谁。我们估计这背篓是它主人的,它要守到主人到来。有时有的卖菜人便把吃剩的馒头扔给它吃,它这几天也还好没挨饿……

    我们都谈了改名的意见,现在就等父亲决断了。我们望着父亲,看他如何表态。父亲说,“诚娃儿”的意思好,但太像个人名了。另外的几个名字不是不行,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点。这样吧,先放放,待我再想想。

    5

    一直到几个月后,父亲才要我们改口喊小黑为黑虎。这是那次“围猎”过后父亲给它改的名字。

    端午节前一天,我和父亲带着小黑去找表叔,商量去六盘岭赶仗,逮只野兽,过端午打个牙祭。其实打牙祭事小,主要是填肚子。去年干冬,小春粮食锐减,农户生活非常困难,家家都是野菜面糊对付日子。野菜面糊也难以持久,饥肠辘辘的人们便把目光投向山林,投向山林中的野果、林菜和野兽。

    端午节那天清早,我们就出发了,上表叔家对面的六盘岭。我们没有猎枪,只有两只梭镖和一把砍刀,还有一只牛角。到了半山腰,表叔要我和父亲坐下歇歇气,他上前去察看。一会儿,他转来了,喜形于色。说今天运气不错,逮得到麂子。

    父亲调侃道:“半天云里吹唢呐——呐(哪)里呐(哪)里呐(哪),连麂子的影子都没看到,你就闻到麂子肉香了。”

    表叔说:“你莫取笑我,这方面我比你两爷子(父子俩)有经验,只要按我说的做,肯定能逮只麂子,我发现麂子脚迹了。”

    我们沿着麂子的脚迹走,走到一个狭嶆处,表叔停下脚步,望着两边壁立的山岩说,这里是麂子的必经之处。你俩爷子就在这里埋伏,我和小黑去往这边赶,麂子一过来,你俩爷子就用梭标杀。说完,他就引着小黑走了。因为他经常到我们家去,跟小黑熟了,小黑听他的。

    一会儿,我和父亲就听到了牛角的“呜呜”声和小黑的狂吠声。父亲高兴地说,有哈数(有戏),今天有哈数。我有点紧张,心里“咚咚”直跳,额头上沁出了冷汗。父亲说,莫怕,麂子怕么子,好对付,又不是老虎。你只注意,心莫慌,手莫抖。

    牛角声和狗吠声又停了,我有点失望,问父亲,今天不会白跑一趟吧?父亲说,莫急,耐心地等着。你没听说过么,打猎的人要有几得。

    我摇摇头,没听说过。

    要跑得、等得、饿得、累得,没有这四得,成不了一个好猎手。父亲微微笑。

    我说,我一“得”都没得,不是一个好猎手。我又问父亲,小黑呢?它原来没赶过山,行吗?

    父亲说,肯定行。它们天生会赶山。

    我想到狗是由狼驯化过来的,还保留着狼的某些习性。便对父亲点点头,赞同他的话。

    这时,牛角声和狗吠声又起,我和父亲互望了一眼。父亲此刻有些疲惫,眼睛似乎困倦得难以睁开,鼻子里流着清涕,他昨晚上感冒了。昨晚我和他睡在表叔家的柴楼上,临睡时,表叔给我们拿来两件袄子,要我们当被子盖。虽然进四月了,下雨天山里还是很凉。加之柴楼上盖的茅草毁损了不少,大洞小眼的,冷风冷雨袭进来,落在我们身上,格外寒凉。我睡着后,父亲把他那件袄子搭在我身上。太凉,垫的草叶又刺人,父亲一晚上都没睡着,风寒侵体,感冒了。

    清早起来,父亲问我,昨晚饿恼火了吧?

    我点点头,确实很饿。奇怪,饿字刚出口,肚子便“咕咕咕”叫唤起来。

    我和父亲还是昨日中午在家吃了饭的。父亲当时算了一下,我们到表叔家时,正是晚餐时分,到他们家吃晚餐正合适。哪知表叔未弄晚饭吃,因粮食紧张,表叔家已将晚餐取消了。

    又黑又瘦的表婶难为情地对我和父亲说:“中饭一点菜糊糊,已吃得精精光。怎么办呢?照说,稀客来哒无论如何也要弄点东西吃才行啰!”

    我说:“多谢您,我不饿。”我吃了一惊,脸在发烧,我怎么说起谎来了。

    我望父亲,他双手抱膝,望着暮霭遮没的六盘龄。

    父亲知道我是大肚汉,每天三餐不能少,有时还吃宵夜——虽说那年代没什么好吃的,但总要塞点什么在肚子里才好受。三岁的牯牛十八的汉,22岁,正值狼吞虎咽的年代,饮食上是不能亏损的。这跟苞谷一样,正需要粪的时候却没有粪施加,结果会如何,叶子会变得萎黄,杆子会变细、变瘦,病恹恹欲倒。

    表叔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说,对不住,今晚上挨下饿,明天早晨我们起来吃“鱼”,过端阳煮“鱼”招待你两爷子。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有鱼吃,太好了。

    我看父亲,他在笑,笑里似乎含着些酸涩。“是洋芋的鱼(芋)啊。”表叔笑着说。

    今早上,表婶去自留地里挖了半撮箕洋芋。今春雨水多,洋芋生长大受影响,洋芋只有拇指大、扣子大。没有油,表婶就煮了一锅剥皮洋芋。我和父亲就着没油盐的青菜汤,饕餮了几大碗剥皮洋芋。

    我们总算跟肚子里填了些洋芋。糟糕的是小黑,剥皮洋芋被我们吃光了,一丁点儿也没剩。我原以为表婶给小黑准备了早餐的,而表婶又以为我们能剩点洋芋。结果,两个“以为”使小黑什么也没得到。小黑先前一直趴在屋檐底下,主人们吃毕后,它站了起来,抖了抖身子,它可能认为早餐快来了,做好开饭的准备。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它便垂着尾巴,走进来,捡吃地上的洋芋皮。

    仅吃洋芋皮哪行呢?它今天有重要任务哩。

    我给小黑请命了。我对表叔说,多少弄点东西给小黑吃一下。它今天可是我们这台戏的重要角色哩。吃点洋芋皮怎么跑得动?

    表叔便去猪草锅里舀了一瓢猪草食,倒给小黑吃。小黑也是饥不择食,一会儿就把猪草食吃净了,还把那只盛食的破瓷盆舔了又舔。

    “吃这么差它今天跑得起来么?”我为小黑担心。

    我估计今日捕猎难有胜劵,小黑的状态一差这戏就不好看了,甚至难演下去。

    “呜——呜——”牛角声又起,随即,狗吠声传来,表叔和小黑又行动了。

    我和父亲卧在草丛里,眼睛警惕地注视着那条猎物必经之路。

    “来了!来了!”父亲轻声喊,声音里融满兴奋。

    我一看,哟!果然是只猎物,一头像鹿的动物,棕红色的毛皮,我惊奇而又十分紧张地注视这头猎物,它迅疾地朝我们埋伏的地方跑来。我忽然记起一本书中描写的赤狐,像一朵红云,在山里飘。

    说时迟,那时快,那朵红云已飘到我们面前了,我站起身,举起梭标,欲刺麂子,就在那一瞬间,我和它的眼睛相遇了,它充满惊恐的眼神使我瞬间动了恻隐之心,正是这一迟疑,它从我面前蹿过去了。

    父亲一梭标刺去,刺偏了。“赤狐”闪电般跃过我们逃了。这时小黑紧追过来,它身上满是血,肯定是钻刺巴笼和密林时被挂破了毛皮。

    我第一次见小黑如此之勇猛,它毛发竖起、双耳尖耸、尾巴棍立、嘴里直咆哮,奋起直追。它钻荆棘、穿树丛,逢坎跳坎、遇沟跃沟,不舍追击。它是竭尽了全力来追赶,它似乎是把生命的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了。要知道,它早上才吃了一小盆猪草食。它从今年以来就一直没吃饱过——我们和它都只是简单地维持着生命。饥饿使它瘦骨嶙峋,弱不禁风。没想到它今日却如此威猛、如此凶悍、如此雄风。它是知道自己今天扮演的角色吗?或是知道主人今日对它的热切期待?这些成了它的内驱力,使它战胜了饥饿与困乏,一往无前。

    表叔这时也跑过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喊我和父亲,快追,跟到狗子追。

    表叔昨晚说过,麂子跑到一定时候就跑不动了。它的心脏功能不强,劳累超过负荷,就会气血迸心,倒毙而亡。

    我和父亲撵过去,边追边大声呐喊:抓麂子呀!抓麂子!呐喊应和着牛角声及小黑的吠声,在狭嶆里回响,声势猛烈。

    突然,奇怪的事发生了。麂子和小黑消失了,同时消失了。小黑已快追到麂子了,怎么会突然消失了呢?按小黑追麂子的速度,再过两秒钟。麂子必被小黑咬住,接下来,会是一场凶狠的搏斗。我似乎听到了打斗声和惨叫声。

    噫!奇怪,怎么都不见了呢?看样子,前面是一道坎,难道小黑和麂子都掉下坎了?

    果然。待我们赶到小黑和麂子消失的地方,见到一道高坎,约二十多丈高,坎下是一块小平地,再过去是一道斜坡。我们拿眼睛仔细搜寻,平地里、斜坡上,都没有看到它们。真是奇怪了,它们到哪去了呢?

    表叔指着高坎下浓密树草掩映的一处说,他们掉那里面去了,那是天坑。肯定是小黑追得急,麂子慌不择路,跳下高坎,它根本就没细看下面是天坑。小黑那时已收不住了,就跟着麂子跳了下去。它是逮麂子心切呀!

    我颇为失望,哎呀!忙了这么久,算是白费功夫了。我尤其惋惜我的小黑丢了。我不禁对着天坑大喊起来,小黑!小黑!我的小黑呀!你上来呀!快上来呀!

    父亲问表叔,天坑深不深?

    表叔摇摇头。又说我们下去看看吧。

    我们从另外一条路绕下高坎,进到小平地,还没走拢天坑,父亲就说,你们听,小黑在叫。表叔也说,是在叫,它肯定在天坑里。我侧耳谛听,什么也没有,再听还是没有。也许是我太气太急太怄,感官失灵了,我想。

    走到天坑边,我再听,终于听清楚了,是小黑在吠叫。它的那种叫声,我永远都忘不了。这是一种因疼痛而发出的凄厉的惨叫声,是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是因盼望救助而最终绝望了发出的哀嚎声。这声音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乞求表叔,快把小黑救上来吧。

    表叔摇头,这么深怎么救得起来。我说算了,丟一只狗算不了什么,人是大事。莫为了救狗把人赔进去了。

    我剜了表叔一眼,大声说,那不行,一定要把小黑救起来。不把它救起来,我心里不好受。也许一辈子不得安心。

    父亲说:听小黑的叫声,这天坑不是太深,但也不浅。我们必须下去,用绳子把腰杆缚住,绳子拴在那根树上。父亲指着天坑边一根碗口粗的桉树说。

    表叔见我和父亲一定要救小黑,便说,那还是我下去,我比你们有经验一些。这荒山野岭,没有绳子,用葛藤,接长一点,我下。我们把砍来的葛藤结成一根长绳,表叔拴着葛藤绳下天坑,去救小黑。

    太阳落山时,表叔把小黑救了上来。小黑两只前腿已摔断,浑身是血。表叔是把小黑架在脖子上顶上来的。将小黑交给我和父亲后,他又下天坑去扯那只麂子,麂子已摔死了。

    回去时,我提出我来背小黑,父亲抚摸着小黑的累累伤痕说:“柏松,从今日起,小黑就叫黑虎了。”

    我想也未想,便说,行。

    6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黑虎来我们家已11年多了。

    它苍老了,衰败得厉害。犬齿脱落,门牙缺损。纯黑的毛衣褪了色,成灰不溜秋状,且胸、腿、头等多处毛发脱落,秃皮难看。精神也差,一有机会就卧地,并不愿起来,常打哈欠,两眼无神。

    近些年,它渐渐地胖了。我们的生活现在比以往好多了,吃和穿再不用发愁了。癞子跟到月亮走——沾光,黑虎也随我们走进了温饱无忧的时光里。

    旧怨抛却添新愁,烦心的事儿又找上门来了。我家有一块厚朴树,这是父亲七八年前栽的,现每根有酒盅粗细了。厚朴皮可入药,对食积气滞、腹胀便秘、湿阻中焦等疾病有较好的治疗作用,中药材公司收购价不低。这两年,父亲一到夏天就剥取厚朴根皮及枝皮,阴干,然后把干皮放在沸水中微煮,之后堆放到阴湿处,让它“发汗”,到表皮成紫褐色或棕褐色时,再蒸,至软后取出,卷成筒状,使它干燥,再拿到中药材公司去卖,每次都能卖个好价钱。

    于是有人就盯上了我家的“摇钱树”。

    那天父亲对我说,你放暑假在家休息,把厚朴树照看一下,怕人偷。你妈身体不好,大妹又嫁了人,二弟跟人学弹匠去了,二妹帮人带小孩,三弟视力差,只有我俩爷子来守那块厚朴林了,你白天要上课,我这段要去给你舅爷帮忙修房子,我俩爷子分工,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或者你守下半夜,我守上半夜。黑虎白日昼夜守。

    我朝黑虎看了一眼,发觉它的尾巴垂着,微微抖动。近段它的尾巴总是垂着、抖着。我知道,这是它用它特殊的语言在提醒我们:有危险。

    前些日子,它每晚都守在厚朴林里,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咆哮着猛扑上去。白天它也没闲着,或游走于林中,或踞于林前,虎视眈眈。日夜连续劳累,黑虎受不了啦,行动缓慢,反应迟钝。近两日,它躺倒了,卧在窝里,饭也不吃,恹恹欲睡。

    这天晚上,大约凌晨三四点钟,我在守护棚里迷迷糊糊地听到林中有窸窣声,一惊,便大呼,哪个,随即爬起身,拿起旁边一根挖锄把走了出去。我揿亮手电筒,在林中察看。突然,我看到一个小个子扔掉厚朴树便跑,我大声喊道:站住!站住!朝他追去。小个子继续跑,手电光耀里,我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刀光锃亮。我一怔,脚下慢了。他跑出了厚朴林,跳下坎去,忽然摔倒了,“噹”的一声响,镰刀磕在石头上。我纵身下坎,抡起锄把向他打去。“呼——”,我的锄把还未抡下去,一块石头突然从我耳边飞过,后面有人,我急转身,手电光里,一个络腮胡子举镰刀朝我砍来。近在咫尺,我已来不及举锄把招架了,千钧一发之际,吠声响起,随之,一道黑影飞身扑向络腮胡,“嚓——”,是刀撞击肉体的声音,接着是黑虎的一身惨叫,我知道它被砍了。我怒向胆边生,举锄把向络腮胡砸去,络腮胡闪身躲开,正欲还击,黑虎又咆哮着跃身扑向他。他返身便逃。这边的小个子不知何时已溜了。

    ……

    这年冬天,乡里召开大会,表彰见义勇为先进个人,我也在受表彰之列。

    那天我把“桩娃儿”——黑虎新改的名字——带去,让它站在我的身边,分享这份荣光。

    主持人要我谈感想,我简单叙述了一下和盗贼搏斗的过程,结尾我说:“桩娃儿也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它原来叫黑虎,这回跟盗贼搏斗,长尾巴被砍断了,只剩下半截桩桩,所以改名为桩娃儿,也是纪念它这次的光荣负伤。纪念我和它共同为保护厚朴林与盗贼的这场斗争。纪念它的忠诚与勇敢。”

    说到这里,我弯腰抱起桩娃儿,和它脸贴脸。台下掌声爆响。

    确实,如果不是桩娃儿那天救我,以它的勇敢和自我牺牲救我,我也许遭了重创,甚或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家的厚朴林也肯定遭劫了。所以我及我的全家都非常感谢它。

    表彰会后不久,我专门去找那次会议拍照的摄影师要照片,就是我获奖桩娃儿立在我身边的照片。摄影师跟我给了两张。一张我拿到桩娃儿坟前焚烧了,作为一份珍贵的礼物送给它。我想它看到这张照片后一定很兴奋,两眼放光,桩桩尾巴快速地左右摇摆,旋转。轻声吠叫,似乎是在唱一支喜悦的歌。

    另一张照片现正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当时特意做了一个镜框,把照片镶嵌进去。尔后放在我的书桌上。让桩娃儿陪伴我读书写作,度过虽孤寂但兴味无穷的时光,驱赶我的疲惫和困乏,获得一种精神力量。

    7

    噫!下雪了。雪花从窗前落下。望天空,灰蒙蒙一片,雪花漫天飘洒。我望着照片上的桩娃儿,它离开时也是满天飘雪。天公有情,此时此刻,是为了配合我更好地寻回那段伤心的记忆么?

    那年冬天,狂犬病的阴影闪进了山村,与之相随,一场打狗风暴席卷了城乡各个角落。那天,我特意跟父亲商量,用一根结实的棕绳子缚住桩娃儿,不让它出门,免得触及流浪狗,染上狂犬病,或被当成流浪狗而被打死。

    那段时间,我们外出都格外小心,生怕遇上流浪狗,尤其怕遇上染病的流浪狗。

    意外偏偏撞上了我。那天,天空飘雪,我打着伞从学校回来,走到老屋旁边的唐家嶆,忽见一只灰狗缩在一个石巷的角落里——我大吃了一惊——是狂犬么?那里较暗。这狗怪诞,竟然咬石头,咬得“咔咔”响,声音如刮骨,好怕人。它忽然叫喊起来,声音嘶哑。它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一下子跳了起来。这家伙好高大,像头小牛,尾垂着。它径直朝我走来,眼睛血红,斜望着,口水长流。糟了,遇上狂犬了。我忙朝老屋跑,灰狗在后追来,那家伙跑得极快,眼见离我很近了,我急扫嶆田,田里是小麦,没有石头,更没有可做武器之类的棍子。我急忙收伞,欲转身以伞抵挡,伞虽脆弱,不堪一击,但此时此刻,伞是御敌的唯一武器了。

    灰狗已快拢(近)我的身了,我似乎感觉它尖利的牙齿已触到我的小腿。我正欲转身抵御,只听一声狂吠,桩娃儿出现了,它利箭般冲来,扑向灰狗。父亲跑了过来,手举扁担,朝灰狗砸去。我持伞柄,猛打灰狗。母亲也跑出来,站在桂花树下大喊助威。大约是阵势的震慑,灰狗急转身逃了。

    我回到家便请母亲给桩娃儿做点好吃的,最好是煮点米饭,用胡萝卜炖猪脚,好好地犒赏一下它,今天要不是它英勇出击,阻截灰狗,我肯定被咬了,这一咬就不得了,要是灰狗有狂犬病毒,我就肯定染上了。如果不及时用血清治疗或免疫接种,我这100多斤兴许就报销了。

    母亲说,你先前被狗追时,桩娃儿狂叫,疯了似的乱蹦乱跳。最后竟挣断了绳子,一趟子跑了出去。今天多亏了它呀!不然,唉——母亲害怕说出那可能出现的后果。她走向狗圈,去给桩娃儿重新拴绳子。

    母亲的饭还没做好,大妹夫就来了,他新任村民兵连长,是这次村里清剿流浪狗的前线总指挥。他一进门,就问桩娃儿到哪去了?又说,我已晓得它刚才和流浪狗搏斗的事了。我们怀疑它已染上了狂犬病,因为那只灰狗已上了被清剿的名单,十有八九是只狂犬病狗,必须扑杀。

    我说,桩娃儿刚才并没有下口,灰狗也没有咬到它,灰狗转身跑了,不会传染吧。

    妹夫说,这事没得商量的余地,我请示了村书记和村长,他们要求立即处理掉。因为这个狂犬病太厉害了,传染开去不得了。并说,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走一只。我今天就是来打死它的。凡是接触了流浪狗的动物,都要扑杀。这是上面的指示,谁也不能违背。我枪都带来了。他拍拍背上背的步枪。

    母亲这时喊我们吃饭,父亲对大妹夫说,吃了饭再打嘛,反正是用绳子拴着的,它又跑不了。这事我们肯定支持你,不能使你为难。虽然我们舍不得桩娃儿。今天你哥就全靠桩娃儿啊!

    妹夫说,需要忍痛割爱。我还不是喜欢桩娃儿,我经常来,每次来它都很亲热。但公事要公办嘛,不能违反原则。

    吃饭时,我给桩娃儿盛了一大碗肉饭,给它端去,这是它最后的晚餐,要吃好。

    桩娃儿见我过来,不知何故,神情很淡漠,桩桩尾巴也低垂着。我把饭菜送到它面前,它看了一眼,头转向一边。拒食。

    我估计它已觉察到了什么,这个聪明的家伙,先前我们和妹夫的谈话也许它全听到了,或者我们的举止它有所会意。

    我怔在那儿,不知所措。我望着桩娃儿,心里很内疚。它今天为了救我奋勇冲上前,击退流狼狗,本应给奖,现在却要取它的性命。它如何受得了?这世间的公理何在?我现在知道了,天地间万事万物中,人是最不讲规则的,是最残酷的。为了自身的利益,可以废掉任何挡道者,包括他们自认为其实并未挡道的走道者。

    我忽然觉得应该对桩娃儿说几句话,但我终于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此时此刻都是苍白的、多余的,都难以抚慰它伤痛的心。

    我转身离开,忽听桩娃儿低吠了一声,似在提醒我,有话对我说。我回身一看,它在吃食,吃得很慢,难以下喉的样子,完全没有平时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吃态。它的尾巴垂着,一动也不动。它的眼睛里有泪,滴滴落进碗里。

    我的心震撼了,走过去,抚摸它的背脊和桩桩尾巴。

    它忽然停下吃食,抬头望了我一眼。泪眼里似乎有感激、忧伤和难舍的眷念。

    我完全控制不住了,我蹲在它的身边,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溢出。

    我站起身,把它颈上的绳子解了。然后拍拍它的后背,你走吧,桩娃儿,走得远远的,我对它说。我实在不忍看到子弹击穿它头颅的惨相;实在不忍听到它那凄厉悲切的哀嚎;实在不忍看到它死在我的面前——它几次舍身救我,而我却见死不救;实在不忍它被冤死在为之奉献出青春和生命的主人家……

    半个月后,三弟在老屋后的大峁山顶放羊,看到了倒毙的桩娃儿。我和父亲急忙赶上去,在一个偏岩罩下看到了它。它死了,蜷在那儿。嘴对着桩桩尾巴,似乎是临死之前还在舔着曾经受伤的断尾。

    父亲悲伤地说,桩娃儿肯定是饿死的,活活地把自己给饿死了。狗子受了伤患了重病以为活不成了便会悄悄地离开,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躺下,不吃不喝,等死,为的是自己少受痛苦和不连累别人,这是狗子的习惯。桩娃儿是被冤死的,它那天也许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看到了我们异常的举止,自以为被那条灰狗感染了,活不成了,它不愿意逃出去害人,又不愿意离开大峁山、离开老屋和老屋里的主人们,便选择了这么个地方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的心灵再一次受到强烈震撼。

    风中,大峁山的柏枝和枞树发出阵阵哀鸣与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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