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亮日后之所以成为他那种人（注意不能简单地认作是坏人），我认为与他从小的生存环境有关系。他的生存环境实在是恶劣：在父母那里得不到丁点儿慈爱，家居环境是那么的肮脏凌乱，生活方式又是那么地颠沛流离，即使他家在我们县城的过境公路边定居下来后，生存环境依旧没有得到什么改善。像过境公路那么偏远的地方，往往是一些“等外公民”们麇集的场所，比如像老亮家那种江湖游医主持的很不体面的所谓“痔瘘诊所”啦，一些非法的所谓“废品回收站”啦（实际上就是窝赃点），还有改革开放不久之后出现的专门接待过往司机的路边店。那种路边店里的女招待大多是下面团场招募的好逸恶劳的女子，一到夜里，那些女招待就穿着军大衣打着手电筒来到公路边，用手电筒在夜空中画出一个一个亮闪闪的圆圈圈。过往司机只要一看到这种亮闪闪的圆圈圈，就会迫不及待地一头钻进去。我们那里卖淫嫖娼等丑恶现象的死灰复燃，最早就是从这种路边店里开始的。老亮后来在女人方面那么早熟，估计也是受这种路边店的不良影响。后来我与其他同学谈起老亮，说起老亮日后的性格为人是怎么受到小时候生存环境的影响时，其他同学却不以为然，反驳说那老亮的弟弟又该怎么解释？我一时语塞，但后来仔细一想，却觉得老亮弟弟的情况与老亮并不相同，而且老亮弟弟日后的性格和为人，也还是受到他早年生存环境的影响与制约的。

    老亮的弟弟是老亮父母在江湖行医的途中怀上的。但老亮父母却特意回到北京来生养这个孩子，孩子出生后取名叫徐京生，由此可见父母对老亮弟弟的重视程度（不知为了什么，天下的父母似乎普遍有偏爱老小的倾向）。为了不让这孩子跟着自己受颠沛流离之苦，父母把老亮弟弟寄养在了他奶奶家。老亮弟弟是在我们上到小学四年级时才回到县城的父母身边的，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老亮的奶奶非常地爱玩儿，喜抽烟，能喝酒，打起麻将来一坐就是一天一宿不下桌儿，老亮的弟弟在她那里寄养到9岁，早已不堪其重负。二就是老亮父母在我们县城里已经彻底扎下了根儿，生活不但稳定而且也改善了许多。老亮父母治疗痔疮的手术在我们县城已经出了名，据老亮说，他父亲的绝招是一种用细线勒扎的办法，多么顽强的痔疮也能彻底去根儿。老亮还跟我许诺说，等我将来生了痔疮，他保证想方设法让他父亲免费给我做。而事实上，老亮的父亲为了把管教孩子的责任更多地推到老师一边儿，也曾免费为我们学校好几个男老师做过手术，效果真的还不错。据说有好多外县的重症患者都岔着两条腿不远千里地赶到老亮父母那家痔瘘医院去看病。

    老亮的弟弟从北京城一下掉落到我们县城过境公路边上的那个砖墙大院儿里，心中承受的反差可想而知。他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从血缘关系上讲他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他只是从童年的美好记忆中顽固地认定他应该属于那座富贵繁华如梦如烟的大城市。老亮弟弟此后一生的理想与奋斗，实际上就是为了填平他9岁那年被迫承受的巨大的人生落差。在我的记忆中，老亮的弟弟成天阴着个小脸，十分的不愉快。某次我去给老亮补功课，在那张乱七八糟的书桌上，我发现了老亮弟弟的一张演草纸，演草纸上写满了算术上的算式以及语文上的字词，但是透过这些潦草的字词算式，我却隐隐约约辨认出了写在这张纸上的一句话：徐京生是在北京生的。不知怎么，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我一下窥见了老亮弟弟对北京，以及对童年无限的留恋与追思。

    老亮弟弟虽然对他的这个家和他的父母没有什么感情，但父母对老亮弟弟却是宠爱备至，甚至达到溺爱的境地。这很大程度上其实要归功于老亮，正是因为老亮把父母的心伤透了，让父母的心彻底绝望了，所以父母才把所有的希望和所有的慈爱都寄托在老亮弟弟的身上。长期以来，老亮在父亲拳脚加棍棒式的教育和母亲冷冰冰的脸色下，一颗少年心已经变得迟钝甚至麻木了，大约以为父母与子女之间天经地义就该如此。可弟弟来之后却猛地出现了一个对比：父母对一个孩子是那么的轻贱，那么的厌恶，甚至那么的狠毒，而对另一个孩子却是那么的爱惜，那么无微不至的呵护。这种强烈的对比在老亮心中引起了一种新的、含有毒素的情感，这就是对弟弟的嫉恨。老亮开始用他惯常的那些手法来报复和捉弄他弟弟，比如说，把他的课本偷走，再把自己当年用过的课本高价卖给他，赚取父母给弟弟的零花钱。或者把弟弟做了整整一个假期的寒假作业偷出来撕成碎片，然后撒在过境公路上让那些碎片随风飘逝。老亮弟弟是很聪明的，他很快就察觉了来自哥哥的敌意和他的那些鬼把戏。他虽然年龄还小，但他早就意识到了他在这个家庭中与哥哥截然不同的地位。他虽然不喜欢他的父母，但却很懂得利用父母的宠爱来保护自己。他埋伏在暗中悄悄地伺察着他哥哥的动静，他一抓住他哥哥迫害他的确凿证据，立刻就跑到父母那里去告了哥哥的黑状。老亮的父母又惊又怒：他们在老亮身上又发现了一种新的毛病，他们现在觉得别人家的孩子都在长知识长身体，老亮这孩子却似乎专门在长毛病，他们对这孩子又增添了一层绝望和厌恶。他们于是换用一种新的惩罚来对付他，就是毒打之后，还要逼着老亮到弟弟面前去服软。岂料这只能更加燃旺了老亮对弟弟的仇恨，于是过不了多久，老亮就会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随便找个借口就把弟弟狠揍一顿，他在弟弟身上不但发泄了对弟弟的仇恨，而且还发泄了对父母的仇恨。于是弟弟又哭着跑到父母那里去告状，于是父母又猛揍老亮，于是老亮又找机会猛揍弟弟……有那么一段时间，这几乎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老亮弟弟不愧是个聪明人，他悟到了自己要在这个家安安稳稳生活下去，就必需结束这种恶性循环。于是他一改策略，开始主动讨好、巴结他哥哥，把父母单独给予他的恩宠（零钱、零食、小礼物等）转分给他哥哥一部分。

    渐渐地，老亮弟弟和老亮达成了表面上的和解。

    他们哥俩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微妙变化都是我所亲历的。至于老亮弟弟那种深藏不露的聪明劲儿，以及那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人想起来不免感到害怕的韧劲儿。则是十几年以后才显现出来的，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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