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老鼠-老亮和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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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毕业后,老亮理所当然地没考上高中。关于老亮的前途,老亮父亲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树大自然直”这句古话上。他花钱让老亮进了县城卫校办的医士班儿,指望着老亮在这里能学到些简单的医学常识,待他将来变直了之后,再把自己用细线勒痔疮的绝活儿传授给他,让他多少有一门糊口的技艺。

    县城卫校位于县城东南角的所谓城乡结合部,离从县城西北角擦边而过的过境公路很远。于是老亮拿着父亲每月给的伙食费,在卫校过起了自由宽松的寄宿生活。那是老亮一生中享受的第一段幸福时光,过去在严酷恶劣的家庭环境中被扭曲了的性格多少有些恢复的迹象。老亮就是在那时养成了注重衣着整洁体面的好习惯并且一直保持了下去。那段日子,老亮的一颗心在春风的吹拂下开始解冻,解冻了的心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很快就有青草和野花在其间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是的,老亮日后就是这样给我描述的,那时他的心里就像长满了草一样,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感觉。

    所谓的青春期就这样在老亮丝毫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降临了。

    姚红是那种典型的城乡结合部女子。父母原本是城郊农民,改革开放初期率先“丢了庄稼把菜种”,靠往城里贩菜在发家路上迈出了一小步。后来县城扩建征地,姚红父母纠集了一伙钉子户自任领头人,靠着一股子“寸土不让,寸利必争”的韧劲儿和敢于跟政府斗智斗勇的精神,为自己和钉子户们争得了最大化的利益,后来又抓住县城发展私营公交事业的机会,买了中巴车在县城和城郊之间跑客运,终于在发家路上迈出实质性的一步,从此盖起了土洋楼,修起了大院子,做起了体面的城里人。

    虽说姚家到了姚红这一辈上应该说是不折不扣的城里人了,但姚红的身上仍然保留着许多城乡结合部女子的典型特征。比如,从小生活在田野和大自然中,时不时参加些不算繁重的田间劳作,因而有着健康红润的肤色和茁壮丰满的身材。性格比较热情直率,该笑则笑,该闹则闹,惹躁了难听话张嘴就来。另一方面,因为跟城里接触得多了,城里的时髦也是知道一些的,有时难免也要学一学城里女人的时髦,以及城里女人的拿捏作态,那学出来的效果呢,往往是滑稽之中倒也不失一番可爱天真。

    姚红和老亮的结识起源于这么一件事,县城东南有一条小河恰好把卫校大院和姚红家的大院连在了一起。姚红家沿袭过去农家的旧习惯养了一群鸭子,这群鸭子白天的时候就放养在门前的那条小河里,雪白的鸭子就成了城乡结合部女子姚红的宠物。可近期以来,鸭子时常丢失,今天少两只,明天少两只的。姚红暗中观察了一番,发现卫校大院里的两个学生是常在河边走的。这天,姚红的鸭子又少了两只,姚红越想越气,再也按捺不住了,于是趁着晚自习的时候就撵到了卫校院里,把那两个学生堵在了上晚自习的半道上。双方很快争执起来,虽说姚红气咻咻的,两腮通红,目光灼灼,胸脯也气得在两个学生眼皮底下一耸一耸的,但两个学生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阴阳怪气地与姚红周旋拌嘴。当时老亮正坐在一棵柳树下面抽烟纳凉,姚红一出现在老亮视野中,老亮就把抽烟的事忘了。姚红那丰满健硕的身材,牛仔裤包裹下的浑圆的臀部,小T恤束紧的腰部,还有那一对儿高耸的胸部,就像一蓬火苗儿点燃了老亮的心。老亮心中早已生长得蓬勃茂盛的杂草在那一瞬间轰地一下燃烧起来。老亮连想都没想,踩灭了烟头大步流星地来到了两个学生面前,放出一副凶恶的模样来:

    什么没看见?!什么没看见?!老子亲眼看见你两个把鸭子抱到实验楼里偷养着,还什么没看见?!

    有一个学生刚想狡辩,早被老亮一卡脖搡了个趔趄。卡脖是那时通行的挑衅手法,那个学生从老亮那一卡脖中感觉到了老亮胳膊上的力道,未等站稳,扭头就跑,二人鼠窜而去。

    老亮于是对姚红努了努嘴,意思是跟我来。姚红的心还没有从刚才的气愤与紧张中解脱出来,此刻又被感激之情所充溢,脸上的红晕越发加重,胸脯也耸动得越发剧烈,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盯在老亮的脸上。

    实验楼的大门虽然锁着,但姚红却透过玻璃门看见里面的楼层分布图上赫然标有“解剖实验室”这样的房间,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老亮却不慌不忙,来到楼前,一个腾跃抓住一楼窗户外的铁条,两条胳膊略略一收,一个纵身,不知怎么就蹿到了二楼窗台上,然后打开窗子翻了进去。不一会儿,怀里抱着两只雪白的鸭子又站在了窗台上,接着便逞能地从二楼窗台直接跳到了地面上。鸭子受了惊“呷呷”地叫,然而却没有受伤。姚红红着脸站在那里,准备接老亮递过来的鸭子,不料老亮却只递过了一只。老亮提出和姚红一起把鸭子送到她家去,姚红红着脸答应了。俩人各抱着一只鸭子默默地朝校园外走,走出校园来到小河边的时候,姚红说话了。姚红说,她家还远,不如就此把鸭子放到河里,它们自己会游回家的。说着,便扑通一声把怀中鸭子扔进河里,鸭子在河水里打了个滚儿,脑袋钻出水面扑楞楞一阵抖动,便快活地朝前游去。老亮也把鸭子扔进河里,然后便放开胆子紧盯着姚红的脸,姚红红着脸并不看老亮,然而却拿捏出城里女孩子才有的那种腔调,对河里的鸭子嚷道:鸭鸭!鸭鸭!以后不许到这里来!这里有坏人!说着眼睛还有意无意瞟了老亮一眼。老亮听着姚红那故意拿捏出来的城里女孩子的腔调,真切感受到了她那可笑又可爱的心理,又把玩她那句“这里有坏人”的话,心想,什么人才算是坏人呢?不由得对着姚红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姚红把那一笑看在眼里,脸就更红了,俩人就此分了手。

    姚红虽然不许“鸭鸭”再到这里来,但她自己从此却有意无意地要跑到卫校附近的这一段河面上来。她的有意无意于是就和老亮的有意无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重叠与碰撞,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老亮和姚红很快就发展到手牵着手在校园里,或在小河边散步的程度。那时候,城里的女孩子正在崇尚银幕上诸如兰博之流的硬汉子形象,姚红对老亮那张自幼饱经磨炼,因而显示出与年龄很不相称的粗犷冷漠的脸崇尚得不行,经常忍不住就用两手捧住老亮的脸一霎不霎地端详着,眼中流露出怜爱的目光。而老亮在姚红面前总是表现得格外慷慨大方(因为他从来也没停止过搞钱),却从来也不让姚红知道他的慷慨大方从何而来。再加上每次他和姚红在一起,总是姚红在说,他在听,姚红很快就把她的家世向老亮和盘托出,而一谈到老亮的家世,老亮要么含糊其辞一语带过,要么就岔开话题,这一切更加加重了老亮在姚红心目中的神秘感。

    然而,老亮对姚红的情感却没有这么纯洁美丽。那时,我与老亮交往还算频繁,据老亮说,他和姚红发展到“拉舌头”的程度后,就再也发展不下去了。每回我一见到老亮,老亮就口干舌燥地向我描述他对姚红的渴望。老亮说,他和姚红一起散步的时候,他经常故意落在后面,为的是从后面观察姚红走路的姿态。他说姚红那两瓣瓣浑圆丰硕的屁股,就那么左瓣挤右瓣,右瓣挤左瓣,把他的心都快要挤碎了。他还说,每次看着姚红胸前那一对儿丰满的乳房仿佛熟透了似的,就那么沉甸甸地、略微有些下坠地挂在胸前的模样,就会产生一种要窒息了的感觉。

    在那漫长的三四个月间(其实按伦理道德来衡量并不算长),老亮始终没能攻破姚红的精神防线。最终攻破姚红精神防线的契机,就是1988年的那部著名的影片《红高粱》。老亮事先并没有意识到《红高粱》这部影片会成为他和姚红关系发展中的一个重要契机,他只当作是他请姚红看的又一部电影罢了,但是当影片进行到颠轿那场戏的时候,老亮就感觉到他浑身的血液开始奔涌起来了,当影片进行到身手矫健、充满阳刚之气的“爷爷”挟裹着美丽而柔弱的“奶奶”像红高粱的精灵一般穿梭在无边的高粱叶之间的时候,老亮已经完全走入了影片之中,感受到了那快意的奔跑,感受到了成千上万高粱叶扑面而来的抽打,甚至感受到了高粱地上空的烈日所带来的眩晕感……影片把一个多少带有几分邪气的男人塑造成为一个正面的富于悲壮色彩的英雄形象,这深深地激动了老亮的心,使他在幻觉中找回了人生的自信。老亮的手自始至终激动不安地紧攥着姚红的手。而姚红也被影片深深地吸引了,吸引姚红的是电影画面上那铺天盖地、汹涌澎湃的高粱叶,高粱叶之间飘摇不定的一枚太阳。耳边那令人激动不安的音乐,以及醉酒那场戏中,高悬在夜空中的那枚蓝月亮和蓝月亮下苍凉雄浑的古堡的剪影……

    那天夜里,老亮和姚红手牵着手,仿佛喝醉了一般走出电影院。月色很好,当老亮提出到河边林带里再坐一会儿的时候,姚红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连老亮回宿舍取被单这个细节都没有引起姚红的警觉,也许姚红那晚不想再警觉什么了。

    月光像牛奶一样透过枝叶茂密的柳树林点点滴滴洒在河岸上,在地面上造成了斑驳摇曳的树影。姚红神情恍惚地躺在被单上听凭老亮的摆布,很快,姚红就让自己熟透了的躯体奇迹般地展现在了老亮面前,一种看不见的光辉刹那间将老亮罩住了,在这片看不见的光辉的照耀下,老亮惊呆了。老亮很奇怪地在一瞬间回顾了他的一生,他觉得从他懂事起内心就充满了恨,他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花那么多的精力,那么多的耐性去爱一个人,而他现在做到了,并且开始收获了,老亮有一种金秋时节喜获丰收的感觉。后来,老亮就把他和姚红那天夜里的行动命名为“秋收起义”,意思是他和姚红一起发动了“秋收起义”,推翻了一些什么,同时收获了一些什么。

    自从和姚红有了第一次,老亮再向姚红要求起来就容易得多了。这就好像劈竹子,只要你劈开一点裂缝,哪怕是很小的一点裂缝,后面就容易了,你只须把裂缝朝两边轻轻一掰,裂缝就好像心甘情愿似的哗地一下就给你裂到底。所谓势如破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自从“秋收起义”之后,老亮对姚红的占有就是这样的势如破竹。

    老亮和姚红之间逐渐开始发生矛盾,首要原因就是老亮那种顽劣的天性很快就暴露出来。大约因为自幼习惯了冷漠粗暴的对待,老亮对稍稍过火一点的爱抚(老亮称之为肉麻)都会表现得极不耐烦,甚至极为反感。比如姚红陪他在公共场合吃饭的时候,有时招呼也不打夹起一筷子菜就往他嘴里塞的行为,会惹得他当场就暴跳如雷地发作起来。慢慢地,姚红觉得老亮这人有点儿不知好歹。而老亮呢,觉得姚红有时婆婆妈妈,令人生厌。其次一点的原因就是,老亮在姚红身上追求的东西实在有点儿太肤浅,因为肤浅,所以容易得到满足,而依着老亮的脾性,满足之后,很快便是生厌。

    老亮开始对姚红生厌了。

    姚红一点儿也不了解老亮的身世和性格,所以姚红丝毫也不能理解老亮对她的疏远。女人自有女人的思维方式,于是姚红开始纠缠老亮。

    就在这个过程中,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姚红怀孕了。姚红开始感觉到焦虑和恐慌,于是又一次依着女人的思维方式。找到老亮,严肃地通知了他这件事,要他负起男人的责任。然而,老亮顽劣的天性再一次发作,他一生最憎恨的就是那些强加于他的东西。他听着姚红的那些暗含着威胁的话语,望着姚红那威胁的眼神,心底一下就冒火了,说了一番绝情的话:怀了就怀了嘛,我出钱陪你去打胎就是了,完了咱们就清账,以后谁也别找谁的麻烦!姚红气得嘴唇哆嗦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淌。她抡起胳膊抽了老亮一个嘴巴,她感到老亮的脸又粗又硬,像老茧皮一样,弄疼了她的手。老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万般无奈之中,姚红只得把这事告诉了父母。姚红的初衷是想在这种关键时刻,父母能够帮她一把,出面对老亮施加压力,设法使他回心转意。不料父母在勃然大怒之后,想法却与姚红截然相反。父母在社会上闯荡了大半辈子,看透了世事,早已习惯于用“吃亏”和“不吃亏”这两种标准来衡量事物。任何事情在姚红的父母看来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是吃亏了,要么是不吃亏。尤其是姚红的父亲,更是气血难平:自己在社会上闯荡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吃过亏,没想到竟在这样一个狗杂种手里吃了这么大个亏!姚家既然已经吃亏在先,现在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把损失夺回来。怎么夺损失?自然就是找那个狗杂种算经济账。姚红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她在父母面前本来已经羞愧难当了,但她还是厚着脸皮一遍又一遍地暗示父亲,希望父亲能够设法让老亮回心转意,承担起对她的责任,千万不要算经济账。但父亲对姚红的想法儿理都不予理睬,老亮他曾见过两次,凭着他的一双利眼,一眼就看出那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姚红此时已完全没有能力左右局势的发展了,只能任父亲代表她跑去找老亮算账。

    姚红的父亲找到老亮,先是挥胳膊撸袖子,骂骂咧咧、装腔作势了一番,估计把老亮吓住了,就开始坐下来算经济账。他那副谈生意的口吻让老亮惊诧万分,老亮万万没想到,神圣的“秋收起义”竟然被贬低为一场交易。从某种意义上说,姚红的父亲的确替姚红报了仇出了气,因为他已经把老亮一生中唯一值得珍藏的一点东西给毁了。老亮最后冷冷地甩了一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城乡结合部的老汉给气疯了,几乎与老亮动手。他临走前威胁着说:你等着!我要让你吃点儿苦头!!

    老汉显然是失去了理智,回到家后就拉着姚红要她跟他一块儿去派出所报案,报强奸案。姚红吓哭了,生平第一次跟父母哭闹起来,甚至跪在地上求父亲别报什么强奸案。这更激怒了父亲,狠狠打了她两个嘴巴,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让我姚家吃了这个大亏,还执迷不悟!还要护着那个狗杂种!

    姚红最后是一路哭着被父亲生拉硬拽到了派出所。记笔录的时候,姚红从头至尾泣不成声,让人很难感觉到是对一个罪犯的控诉,在回答那些“是”或“不是”的问题时,哭得没办法说话,连值班民警都感到不耐烦了。

    就这样,老亮以涉嫌强奸被弄进了派出所。其实当初姚红的父亲找老亮的时候,老亮还在心中替姚红暗暗辩解过。他想这不可能是姚红的主意,他也感觉出了这是面前这个老东西耍的鬼把戏。但当他在派出所看见姚红亲笔签字的笔录时,他的心彻底地凉了。后来他跟我谈起这件事时,曾经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他当初竟喜欢上这么个臭婊子,为了钱怎么怎么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老亮提起过他的“秋收起义”。

    这件事最后的结局是这样的:快要进入诉讼阶段的时候,姚红却死活也不肯出庭作证,只有姚红的父亲一口咬定老亮的确强奸了他女儿,说起来是那样的活灵活现,仿佛老亮当初强奸的不是他女儿,而是他本人。当事人不肯出庭作证,再加上法院公安也看出了这件事中的蹊跷,最后只得以轻微流氓罪论处,接受治安处罚后放人。

    老亮出来后再也没见过姚红。自打改革开放以来,县城里再也没发生过强奸案(因为有三陪小姐上前线顶住了),这回猛地出了个强奸案,轰动了县城,姚红在县城里混不下去,只好送到很远的一个有亲戚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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