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公安局之所以对老亮来说意义重大，是因为它锤炼了老亮与公安局打交道的基本素质，为老亮在以后的生涯中不断地进公安局夯实了一个牢固的基础。
其次就是对老亮心态的影响。前已述及，自从老亮摆脱了家庭来到卫校独立生活之后，他的心曾经一度解冻，并且有青草和野花在其间蓬勃生长起来。纵观老亮的一生，这短暂的解冻时期倒并不是常态，而是一种异常状态。那么老亮和姚红的恋爱以那样一种方式结局之后，也就是老亮进了公安局之后，他的心自然就要恢复常态。
老亮什么也不相信了。
在公安局的一些个睡不着觉的夜晚，老亮就翻来覆去地想，出去之后应该怎样报复姚红一下，他甚至想过出去之后他倒真的要使用暴力对姚红来上那么一次，省得在县城里徒有一个强奸犯的虚名。可是出来之后，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姚红。他想，找不到姚红，就随便找个什么女人也行，他于是拿出全部的积蓄，到大街上雇了一个真正的臭婊子。那个“多少钱都敢挣”的小姐跟着老亮来到他临时租住的民房里。就在这所民房里，老亮想方设法，无所不用极其地折磨这位小姐。这位小姐大概自打从业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因此，她一方面睁着紧张惊恐的大眼睛绝望地看着老亮的脸，几乎要哭出了声，一方面却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老亮的折磨。到了最后的关头，老亮的面部表情已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完事后，老亮极度疲倦地对小姐挥挥手：滚吧滚吧！小姐连衣服都顾不上穿戴整齐，就夹着尾巴屁滚尿流地逃离了。
那天晚上老亮感受着极度的畅快。他在小姐的身上发泄了他对公安局的仇恨，发泄了他对姚红的仇恨，发泄了对那个老东西的仇恨，还发泄了对他父亲对他那个家的仇恨。
老亮在小姐的身上发泄了对所有人的仇恨。
事后老亮仔细反思了一番，是什么使他得以这么畅快地发泄？答案是钱，是钱在为他撑腰做主，是钱使他得以扬眉吐气。那一刻，老亮顿悟：这个世上唯一值得信赖的只剩下钱了。钱，是天底下最忠实的奴才，只要你能拥有它，它就会一丝不苟、忠诚不二地为你服务。
老亮终于认清了他以后的道路：就是搞钱。虽然他以前也搞钱，但那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在人生中只享有一个从属地位，如今老亮就把它升格到人生的主导地位，升格为人生的第一要义。
老亮的案子发生在临近毕业那一年，所以毕业之后县城里没有任何单位肯接受老亮。好在老亮那时对工作不工作也不在乎了，他跑到他父亲那里勒索了一笔“就业安置费”（那时老亮和父亲之间的战略位置发生了转折，感到恐慌害怕的不再是老亮而是父亲了），然后就开始在社会上跑着做生意。
应该说老亮对做生意是有一定悟性的，在他刚开始的那个时期，有一次他曾跟我说，如今赚钱就赚在一个“新”字上。这样的道理我却是数年之后才参悟透：比如影碟机，刚出现的时候六七千元一台，如今呢，只要花七八百元。二十九时大彩电刚出现的时候也是七八千元一台，如今两千多就可以买到。电脑业更是如此，专门靠“新一代”赚钱。一样新东西，当它刚刚面世，所有人都对它还懵然无知的时候，那就是它赚取超常规利润（俗称暴利）的时候，一旦它的奥妙真相大白于天下，很快就变得一钱不值。到那时候，只有靠拼价格、拼成本、拼质量、拼服务，赚取一点可怜的常规利润。老亮虽说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有本钱去经营一种像样的新产品，于是老亮只有在廉价的日常用品上求一求“新”。有一段时间，老亮雇的人成天站在县城百货商场门口，一脸谄笑地对来往顾客演示一种新型拖把（老亮从来不把它叫“拖把”，而是庄重地称之为“地拖”，叫“拖把”就不值钱了），这种“地拖”比农贸市场上的拖把贵了十几倍，但县城里新组建家庭的年轻人却都以拥有一把这样的“地拖”为荣。“地拖”为老亮赚取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利润，用老亮的话说，他赚的纯粹是“赶时髦”的钱。
如果不是遇见赵先生的话，老亮在生意场上发展下去，也许会发展为一个成功的守法商人，成为社会栋梁或精英什么的。可惜他始终割舍不下他那种追求暴利的思想，赵先生恰好为老亮提供了一个追求暴利的机会。
老亮和赵先生是在省城结识的。当时俩人正在某歌舞厅各自的包厢里消费，被突如其来的公安局扫黄打非人员给一锅端了，端到公安局之后，老亮身上没有多少现钱，凑不够赎金，正准备闭起眼睛死扛。不料，只在吧台前聊过几句的赵先生竟慷慨解囊，为老亮垫付了罚款，两人属于患难之交。老亮与赵先生交往一段时间，发现赵先生生意做得比他大多了，在广州有个××公司。而且赵先生一派儒商风度，政治、经济、科技、文化、教育多有涉猎，而且最终都能与生意联系起来，谈起来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在老亮看来，简直建立了一整套赵氏的“儒商文化理论”。尤其是在机电产品，更尤其在摩托车这个领域，赵先生异常熟悉，一谈起来就如数家珍。老亮因为从小文化课差，所以对赵先生的“儒商文化”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就有了那么一笔在老亮看来有暴利可图，但对赵先生来说却有些看不上眼的摩托车生意。赵先生把这笔生意漏给了老亮，在赵先生的指点下，老亮也很快在省城找到了恰当的买主。于是赵先生回广州办事，顺便给老亮把货发过来，老亮坐地当二道贩子。可老亮到火车站提货的时候，却遭到陌生人的盘问，并又一次被粗暴地带进了公安局。进了公安局后老亮才明白，那批摩托是所谓拼装摩托，刚从广州一起运就被公安局的内线给举报了。而所谓“拼装摩托”成分可就复杂了，它的零部件中有盗窃的，有走私的，有从交通事故报废车辆上拆下来的，但外表却很光鲜，如同赵先生本人一样，外行很难识破。当初赵先生从没跟老亮提到过什么“拼装摩托”，老亮这才回过味儿来，那段时间，他觉得他在摩托车领域的知识日新月异，几乎达到了纵横驰骋的地步，其实不过是在赵先生划定的圈圈里跑马。而赵先生呢，则属于那种早被技术监督等有关部门盯上的职业骗子手，是那种为了几万块钱就可以注册或注销一个公司的商场游击队。只是有关部门一直没有揪住尾巴，回回都只能揪住像老亮这样的下家。
当初把老亮从公安局里救出来的是赵先生，现在把他完璧归赵又还回公安局的还是赵先生，这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亮在没顾上震怒之前，首先感到的是一种荒唐。
老亮这回在公安局里吃足了苦头，因为当地买家是私营公司，每一分钱都是兄弟几个的血汗钱，摩托车被技术监督局查扣，损失了十几万，揪不住赵先生，他们就揪住直接上家老亮，非要从老亮身上挤牙膏。老亮在省城举目无亲，而那个兄弟公司却把公安局牢牢笼络住，办案经费出着，好吃好喝管着。负责办老亮案子的几个警察，回回都是酒足饭饱之后，带着一身酒劲儿回来收拾老亮。别的办法倒也扛得住，老亮最怕的就是反吊在院子中间的那棵老榆树杈上，刚好吊得脚尖点地，外人看不出啥，只有老亮知道那滋味。百八十斤重的身体脚尖哪能支撑得住，可是脚尖一休息，手腕立刻就像要被铐子掰断了似地疼。这么吊了几次，老亮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在院子里嘶哑着嗓子“爷爷！爷爷！”地大声告饶。肉体上的痛苦也还罢了，最不堪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痛苦，初冬天气不让穿上衣，就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秋裤，勾着两只烂拖鞋吊在那里。院子外面一墙之隔恰好有幢住宅楼，楼上某个窗户后面有一个蛮漂亮的少妇就那么趴在窗户后面看老亮，看上那么一会儿，脸上现出不忍的表情，就缩回去了。可是缩回去不多久，就好像忍不住似地又要伸上来看。老亮吊几回，她就看几回，她就这么拿老亮满足着她的一种不知什么心理。老亮虽然什么都不在乎，但唯一在乎的就是自己在女人面前的形象。老亮又有了钱之后，特别注重名牌服饰，注重外表的整洁体面甚至达到病态的程度，估计与那次在公安局的狼狈在心头留下的烙印有关。
在公安局那难熬的日日夜夜里，老亮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首先当然是对赵先生的仇恨。然而，老亮也明白，仇恨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赵先生那样的人连公安局都揪不住，更别说他了。只有化仇恨为力量，深刻总结经验教训。这次事件中，他本人也是受害者。那十几万的账本应算在赵先生头上，可是，赵先生没揪住，××公司的几兄弟就揪住他不放，把十几万的账统统栽在了他的头上，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是他们的直接上家。如今这种上家下家，一家骗一家的鬼把戏在社会上越来越普遍，环节也越来越复杂，人们已经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去追究骗局的源头究竟在哪里，只能是揪住哪一家算哪一家。这就好比击鼓传花，当那朵大红花传到你手中的一瞬间，鼓点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事不关己地看着你的脸，那一刻，你也只有自认倒霉了。如果那十几万真是落在了自己腰包，那么受的这些罪倒也值了，最让老亮痛心的是，别人揣着十几万在外面潇洒，自己却在里面替别人受这猪狗不如的罪！想到这里，老亮难免暗下决心：出去之后，如果碰到合适的下家，一定要不惜代价把这损失狠狠地夺回来！
其次，老亮分析了他之所以上赵先生当的原因，当然“患难之交”是一个方面，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赵先生那种在各个领域都能纵横捭阖，侃侃而谈的儒商风度把老亮给折服了，使老亮在钦佩之余彻底放松了警惕。老亮暗下决心，出去之后一定要多读书多看报，把文化素质提得高高的，在击鼓传花的把戏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几个月过去了，老亮把自己几万块钱的积蓄统统赔光了。××公司几兄弟见牙膏已经彻底挤成了牙膏皮，也只好自认倒霉放过了老亮。老亮这回从公安局出来，就像孙悟空从老君炉里熬炼出来一般，几乎达到了铜头铁额，刀枪不入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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