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鼓浪屿旅行的最后一个夜晚，何乔木接到了他妈妈打来的电话。

    他妈妈的声音是低沉的，夹杂着些许疲惫：“乔木，家里出事了，你明天就回来吧。我到火车站接你们，你动作快一点。”

    夜晚11点半，历经漫漫航程，我们三人辗转回到南城。

    何乔木的妈妈消瘦了不少，穿一件小号T恤衫，一条彩色短裤，佝偻着背，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

    “妈，怎么了？”何乔木见到他妈妈后的第一句话。

    “待会儿再说。”何乔木妈妈看了看李然和我，想说些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们饿了吧，先吃顿饭。”何乔木妈妈领着我们，走到了火车站外的一家蒸菜馆旁边。

    “吃简单点儿。”何乔木妈妈挠了挠头发，像个孩子一样有点儿不好意思。

    四个人共要了五碟子蒸菜——一份排骨、一盘豆腐、一碗蒸蛋、一份腊肉和一份土豆丝。随后，何乔木妈妈想了想，又给我们三个拿了一条蒸鱼，让老板娘盛了两大盆子饭。

    何乔木妈妈一口饭都没吃，一直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们三个。

    “到底怎么了？”何乔木始终放不下心，也没有顾得上吃饭，大声向他妈妈问去。

    “到家说。”何乔木妈妈看了看李然，叹了口气。

    暗黄的灯光把何乔木妈妈额头上的抬头纹、脸上的斑斑点点，照得一清二楚。

    “阿姨，是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李然有些沉不住气了。

    “没什么，家里出了点事。和何乔木一起商量商量。”

    “他的事情不也是我的事情吗，阿姨，”李然急匆匆地说，“我们说好了有什么事情都一起面对的。”

    话一出口，李然又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何乔木妈妈。

    何乔木妈妈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到饮水机旁边，倒满一杯水递给李然。

    “你是个好姑娘，”何乔木妈妈说，“这件事是我们家的家事，你帮不上什么忙的。你也总会知道的。你得理解阿姨，阿姨可能做的有些事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可是你要知道，阿姨做事是有自己的苦衷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彼此双方都已经无须多言。

    何乔木妈妈现在对李然的态度比起高考刚刚结束时，已经柔和了许多。

    不过李然更加觉得不安心了，她慌张的神态尽显在她咬牙齿、抓头发的小动作里头。

    不过何乔木妈妈已经来不及管她了，没等我们吃完呢，她就把何乔木叫了出去，母子一起慢慢走回了家。

    看着何乔木和他妈妈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从我心底里涌起——我大概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何乔木了。

    坐在我身边的李然显然也有和我相同的担心。

    “陈文武你说到底是怎么了？”李然问我。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搪塞着她，回答说。

    二

    在我宽慰着李然的时候，何乔木的家里，正弥漫这一种极度压抑的气息。

    一切的陈设都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不见了属于这个家的男主人。

    何乔木妈妈絮絮叨叨和何乔木说了半天，何乔木才终于从头到尾彻彻底底了解了他家的变故。

    他爸爸作为一家制药公司的合伙人，将家中所有积蓄投入到了该公司新启动的项目中。

    这家公司是其好友说服他入伙的，何乔木爸爸曾是国企职工，心思单纯，满心欢喜地以为是稳赚不赔的大好事，却没曾想到过迎来的，是深渊万丈。

    他爸缺乏从商经验，不知道产地和制药厂必须分开，砸钱进去承包一万亩农耕用田，又投入科研经费进行研发。不知是一环套一环的陷阱……

    一步错，步步错。研发无果却每天都需要钱，种植的用于制药的植物市场营销环境又不好……他爸爸自投入这个项目以来，几乎日日都在奔波，借钱而又亏钱……若是家缠万贯的大企业家也就算了，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可何乔木的家庭，却是亏不起的。

    最后无可奈何，何乔木爸爸只好铤而走险，希望能拉到一笔大钱用于融资，在这种迫切的心态之下，他做出了此生最愚蠢的决定，他瞒着自己的老婆，用钱去行贿一位政府官员。

    纸自然包不住火，何乔木爸爸锒铛入狱。

    三年有期徒刑。

    何乔木知道这一切的情况后，面如土灰。而在一旁细声慢语说着的他妈妈，始终偷瞄着儿子，怕儿子无法承受。

    “天！”何乔木一不小心把一个玻璃杯子碰到了地上，有一块玻璃片弹了起来，划伤了他的手。

    “我爸脑子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啊！我们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现在搞成这个样子，他就丝毫没有想到我们？”

    何乔木的话语里充满愤怒。

    他妈妈拿来药棉、纱布，细心替何乔木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口。

    “不是这样的。”虽然现在的一切境况都是这个男人造成的，但犯错的毕竟是她相濡以沫数十年的丈夫，在儿子面前，她仍旧替丈夫开解着。

    “我也不懂什么市场不市场的，”何乔木妈妈坐到何乔木身边，握紧了儿子的手，“你爸爸那一天回来，特别地开心，说你以后的车子、房子，都没有一点问题了，他全都包了。”

    “我看他那高兴的样子，什么事情自然都随他去。他劲头又那么足……乔木，你想，我不支持他，谁支持他？”

    “不管做什么，他是为了你好的……乔木，他是你爸爸，你不要怪他。”

    何乔木听完这番话，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母亲。

    他从前也曾翻到过母亲妙龄时的照片，黑发如瀑，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穿一条牡丹花旗袍，眼睛里藏着一泓含着情意的湖泊，极富一种婉约的美感。

    可此时母亲的模样，哪还有一丝一毫年轻时的风采。

    想来母亲得知父亲铸成大错的消息时，心里的苦痛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半分，而且定然也用尽了各种办法，来挽救这个不争气的老公。

    而丈夫锒铛入狱已成定局的时候，她所唯一记挂的，就是她的儿子。

    她唯一能依靠的，也是她的儿子。

    何乔木妈妈见身边的儿子半天没有作声，担心他想了其他没用的事儿，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发，柔声说：“乔木，你放心，你读大学的钱一分都不会少，从你舅舅那儿借我也会给你借到的……”

    “舅舅现在还做不做生意？”何乔木突然问。

    “应该在吧？”何乔木妈妈想了想说，“你爸爸那时候要做生意，我也跟他说要问问你舅舅，谁知道他倔，硬说不用我娘家人帮忙……乔木，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妈，你安心吧。我会陪着你撑过这段时间的。”

    “好孩子，你能好好的，我就会好好的，你现在长大了，妈妈什么事情也都不想瞒着你。”何乔木妈妈似乎忘记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吃过了一顿饭，再一次走向了厨房：“你还饿吗？我再做点东西给你吃，我也饿了……”

    “不用了，妈，你去休息，我来做饭。”何乔木连忙起身，走向了厨房。

    终于他还是没能拗得过妈妈，何乔木妈妈在厨房里忙碌了起来，不久何乔木家就响起了一阵切菜声，飘出了一阵饭菜香。

    何乔木看着厨房里妈妈有些佝偻的背影，眼泪流到眼角边，他止住了泪，并在心里默默做好了决定。

    三

    “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何乔木。”

    天色近黄昏，在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畅谈人生梦想的郊区小山坡上，静静站着李然和何乔木。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李然的脸上，为她罩上了一层哀怨的神色。

    何乔木站在她身边，静静听着李然说话，眉头紧闭，一言不发。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吗？还是我在你的生命里面，就是这么无关紧要的一个人？”

    何乔木仍然没有回答。

    “说啊！你哑巴了？”李然第一次对何乔木生气了，大声吼了出来。

    这种生气，主要是来源自慌乱。高中年代的何乔木，在他们二人逐渐走到一起之后，始终是李然密不可分的最依赖的人。

    虽然何乔木平常老是没心没肺没个正形，甚至让人觉得有几分不可靠。但李然高中年代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如果没有何乔木相伴，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走下去，甚至她不确定，没有何乔木，她能不能顺顺利利考上大学？

    她不敢想象，她只愿意回忆。

    记得何乔木嬉皮笑脸地和她斗嘴。

    记得何乔木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我们回家。”

    ……

    回忆一点一点在李然脑海扩散开来，巨大的悲伤和回忆缠绕在一起，一种说不出的郁闷从胸腔开始，在她身体里蔓延开去……

    李然悄悄转过身去，她不愿让何乔木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而何乔木，几乎在她转身的那一瞬，走到了她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那么用力，甚至让何乔木的手臂都勒得通红。

    真想这么一直抱着，不再放手。何乔木看着李然微微有些潮红的脸，在心里想。

    李然轻轻“呀”的一声，从何乔木的怀抱里挣脱开来。

    两个人都显得有些尴尬，彼此却相距得更近了些。

    “然然，你认真听我说。”何乔木一脸严肃。

    “我现在家里面出了一些事，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帮不上忙，我也不想让你担心我。所以——”何乔木抿了抿嘴唇，艰难地把后面的话接着说了下去，“你要做的，只是相信我。”

    “我暂时兑现不了一开始对你的承诺了，但你要知道，然然，不管相隔多远，我都一定会找到你，回到你身边。”

    李然看着面前这个稚气未脱却显得无比认真的少年，听着他的嘱托，心跳悄悄地加快了一拍。

    何乔木认真起来，原来这么好看……李然有些恍神。

    “我不读大学了，至少这一年以内，我读不了了。”

    这句话犹如重磅炸弹，沉浸在何乔木的温柔中的李然瞬间清醒过来。

    “你说什么？”李然黑着脸，有些不可置信。

    “你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高二联考之后我可能就不会再读书了么？”何乔木耐心地解释着，脸上带着一丝不引人注意的苦笑，“我也没有想到，这句话还是兑现了，只是迟来了一年。”

    “何乔木！”李然面有怒色，大声说，“你疯了是不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啊？我为了和你上一样的大学，甚至故意少做了数学的大题！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方才的泪痕还未干透，李然便又嗡嗡哭了起来。

    何乔木伸出手，想帮李然擦掉她脸上的泪水，他的却在接近李然的一瞬间，被李然用力地拉住了。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还是你家的决定？”李然冷冷地问。

    何乔木收回了伸出的手，静静看着面前这个明明已经伤痕累累却还要强作坚强的女孩儿。

    他多想擦去她的泪水，告诉她，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和她开玩笑的，都不是真的。

    可是他不能够。

    “是我自己选的，”何乔木小声地说，“如果我的家不能够好起来，那我个人的前途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李然，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回到你的身边来。”

    何乔木的话语里，带着一种笃定，那是种让李然安心的力量。

    太阳悄悄地落下了山坡，夜色笼罩着大地。两个人却都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那你，不准骗我。”李然突然说。

    “你一定要回来，我会一直等你。”李然看着何乔木的眼睛，何乔木的双眸里藏着一份掩饰不了的牵挂与担忧。

    “我会一直等，等你找到我。”

    李然也给出了对何乔木的第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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