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六的夜晚，林默很晚才回到宿舍。

    一进门林默就把鞋子一脱，往墙上用力一丢，然后整个人瘫在了床上。

    “可累死我了，我的妈呀。”

    林默说的话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仔仔细细看了这会儿的林默一眼，不禁哑然失笑，林默全身上下几乎都是灰尘，还有一股怪异的中药香从他身上飘散出来。

    “林大少去哪儿放松去了？”我打趣着他。

    林默听到我这么说以后，瞪直了眼睛，气鼓鼓的：“放松，哪儿是放松？我这一看不就是去受刑去了吗？”

    “谁敢让林大少你受刑啊。”我在一边和林默打着马虎眼。

    “都怪陆桥！”林默环顾四周见陆桥和孙历还没有回来，开始和我向我吐槽起陆桥来，“跟我说什么体验生活，还有工资发。说是他大舅那边的事忙不过来叫我过去帮帮忙，我这不好奇吗？星期六就去了他大舅那儿——结果你猜怎么着？”林默压低了声音，“他大舅是搞药材批发的，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帮他舅舅送货！还得把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碾成粉——”林默把手伸了出来，“你看我手指，都被磨得粗了一圈。”

    “那林大少以后还去干吗？”

    “当然不去了！”林默倒是回答得干脆。

    和林默在之后的相处中我也渐渐地了解林默的家庭背景等等琐事——林默虽然出生在H省的边陲小县，但是家境却比我和李然加起来乘以二都要来得宽裕，他爸爸是当地的教育局局长，他妈妈则走南闯北，做着服装批发生意。还有，他爸爸和他妈妈已经离婚，他是在爸爸和妈妈家里面分别住着长大的。

    他爸爸和他妈妈都想尽自己的全部能力去让自己的儿子过得更好一些，不过他们的努力却往往得不到林默的任何回应。

    “他们当时都想叫我留在H省，说是在H省里有那么多亲戚、那么多熟人，肯定我能活得好好的，我偏不！”

    在某种意义上，富有的确是人任性的资本。

    “那林大少怎么就想着要去干活儿啦？”我不动声色又问了一句。

    不成想这句话又戳中了林默的怒点，他开始絮絮叨叨，啰啰唆唆地说了半天。

    原来林默父亲和母亲每月给的两万块生活费已经被他挥霍殆尽，偏偏他女朋友又在这个月过生日，必须得买份礼物哄女孩子开心。

    不过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又一直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脾气。帮陆桥的舅舅打了一天零工便已经受不住了，更别提打工足足几个月给女朋友买礼物了。

    “你林大少要什么样的女孩没有，都想往你身上贴呢，”我有些疑惑，“过个生日还非得要份礼物的女孩子，不是太娇气了吗？”

    这句话我是存了个心眼说的，当时林默看见李然那副唯她马首是瞻，急着往前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自然我对林默也多了个心眼。

    林默却不再多说话，只对着我打马虎眼：“那个女孩子不一样，而且我还没有追到呢……”

    “什么样的女孩儿能狠下心拒绝林大少？”出于对李然的莫名担心，我又多嘴问了一句。

    林默却不再回答我，只说自己累，很快就睡着了，还打了一夜呼噜。

    那一夜我却一夜无眠。

    二

    周日，一如既往，我又和李然一块到了图书馆。

    临近期末，李然与我都拼命复习，力求得一个好的成绩。李然日益发狠拼命念书，几乎整天都在与那些过世近百年的文学巨匠们日日死磕——读的还是英文原版书，更加艰辛不易。

    “李然，李然？”我想着昨晚林默所说的话，心中无法平静，便多唤了几声李然的名字。

    “什么事？”李然的思绪被我打断，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再加上这几日几乎日日熬夜，眼睛底下已是深深一层黑眼圈，看上去活脱脱像灭绝师太。

    “你的生日，快了吧？”我问她。

    “我的生日？……你不提我还真忘了，是快了。1月15号。”李然说完话便又俯首书堆之间了。

    “到时候怎么庆祝一下？”话刚刚出口我便后悔了，李然一贯不喜欢为生日特意庆祝。记得高中时候何乔木有一次生日，他妈妈为他买来了烤鸭和几袋子糖果，还有一个大蛋糕。何乔木叫来我和李然两个人共同享用，李然说完“生日快乐”后便直说何乔木搞特殊化，想来这标准放到李然自己身上也是一样的。

    “不需要怎么庆祝，平平淡淡就行。”李然的话说得淡水无痕，我却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有一丝难以细察到的欢欣。

    “李然你生日的事情还有没有和别人说起过？”林默的话言犹在耳，我不放心便再问了一句。

    “别的人？”李然想了想，说，“没有，不过填报各类资料都会写上生日的日期。”

    “你怎么突然记起来要问我生日在哪天了？”李然又看了会儿书，她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好似不经意地问我。

    “也没什么……自己的好朋友生日，再怎么样也要记得吧？”我莫名有些紧张，有点搪塞地回答了她。

    李然“哦”了一声，不再多话。

    李然坐在我对面安静地复习，我心头却千头万绪暗流翻涌。

    女孩子都是期盼着有个人能记住她的生日的吧——一个独一无二、共同分担喜与忧的人。对李然来说，这个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何乔木，那我还能为李然做些什么呢？

    其实守在她身边，也已足够。不过我实在是太过马虎了，连李然生日将至竟然都不记得！如果林默昨天说的女孩是李然的话，我对李然的用心竟比不上一个和李然只有点头之交的花花公子！一时间愧疚缠绕着我，而另一个方面我又有一丝侥幸：现在还有时间，距离李然的生日还有半个来月之久。

    傍晚，出了图书馆大门我便匆匆辞别李然，急往宿舍赶去。

    到了宿舍后，我也顾不上打搅林默与周公的好梦，急匆匆地把正在被窝里睡得欢畅的林默唤醒了——可想而知，林默被我叫醒时一脸怨气，起床气格外强烈，两眼带着血丝望着我，那架势似乎是要与我拼命。

    “林大少，你消消气。”我倒了杯水给林默。

    林默咕噜咕噜一杯水全喝了下去，仍旧是一脸深闺怨妇的表情。

    “我有急事要问你，问完了您就继续和周公谈天说地，成么？”我说。

    林默木然地点了点头，两眼无光，神似恐怖片《午夜凶铃》里的女鬼贞子……

    “那个，我也不，不好意思……”大概是出于紧张，我说话也结结巴巴了起来，“我就想问你一句，陆桥他舅舅家那儿，还招兼职吗？”

    “招啊，怎么不招？”林默回答我道，“现在是囤货旺季，他舅舅家成天都缺人手。”

    林默说完话，便狐疑地看着我：“你小子该不会想去受那份罪吧？我跟你说那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我摇摇头：“你放心吧，我还不至于没事要给自己找事。多谢你了，好好休息吧。”

    林默仍旧是不太相信的样子，念叨一句：“算了！反正你小子的事和我又不相干。”倒头便再次睡去了。

    林默睡眠质量一向极好，很快便再次进入了梦乡，呼噜声打得山响。

    我则坐在台灯下，想着明天下午即将开始的种种。

    三

    翌日，我在中午吃饭的时间里便找来了陆桥，和他委婉地说了自己想去他舅舅的店里兼职的事。

    我与陆桥平素交情并不算怎么厚，陆桥听了我的请求，最开始有些疑惑我为什么前来找他——S市的这所大学里，家长开店需要大学生来做兼职的，并不是少数。

    看着陆桥带着些许不解的眼神，我才意识到自己待人接物上的问题，我平时基本上只与李然交往频频，偶尔和林默会说说话，系内的、同学自身的各种社交活动，几乎是从不过问，学生会的活动更是没有参与。

    不过这一次为了李然，再怎么样也得豁出去了。

    在和陆桥说话的过程中，在我结结巴巴仍不能向陆桥清楚表明来意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何乔木。

    我与何乔木性格不同，而且是南辕北辙的那种不同，何乔木好动，我喜静，所以我甚少社交活动，而何乔木却从小到大就混的风生水起如鱼得水。何乔木除了我和李然之外，还有形形色色的狐朋狗友。而回首我的高中年代，除了李然和何乔木以及夏叮咚，其他的同学甚至都有些叫不上名字了。

    当时选择中文系也是这个原因，我以为念文学是一向彻彻底底的笔头工作，只需要俯首文字之间便完全足够，所以才选择了这门专业。

    陆桥看着我紧张的神色，没有问我太多，他淡淡地说他舅舅那儿还需要兼职，如果我想的话大可一试。

    在我向陆桥道谢，欲要离开之际。陆桥又叫住了我，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大学并不如高中一般，纯粹是忙于升学，和同学有适当的交流，对于前途和未来都会更好一些。

    陆桥说这话出于善意，我向他道谢后便匆匆走开了。

    在那之后我一直在大学校园里转悠着，看着那些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教学楼、食堂、宿舍等建筑，心内却生发出了一种陌生之感。

    这所学校的房子可真是大而且高啊，原本这样的感叹我在入校报名的时候已经有过一次，但在与陆桥一番交谈之后，我却莫名地觉得这些房子高耸入云，显得那样的高不可攀。

    在这个巨大的，仿佛可以把人吞噬的S城里，我该何去何从，又怎能立足于此呢？

    一股彻底的茫然笼罩着我。

    自身性格上的缺陷我早已有所发觉，可是从何处着手改变。我却丝毫没有半分头绪。

    何乔木如果在S城里，为人处事应当和我大不相同吧，说不定还会开我玩笑，笑我太过怯懦。

    也不知道那小子现在在哪里，一切可还顺利？

    应当不用担心吧，那小子一向吉人自有天相。

    我收起一切矫情与思虑，搭上了公交车准备去陆桥提供的他舅舅药店的所在地。

    四

    “陆伯伯你好。”一踏入店门，便看见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个计算器正在算账。

    男子也没多说话，当时正好有一个客户向他取货，他向我点了点头算是示意，便继续忙手中的事了。

    我也在旁边不多言语，等到他忙完才走上前去：“陆伯伯，我是陆桥的同学，是他介绍过来……”

    我还在想说些什么，男子已抢过了话头：“我都知道了，陆桥已经和我说过了。你姓陈是吧？谢谢你到我店里面来帮忙。”

    “没有没有，我还得感谢陆桥给了我这次锻炼的机会。”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与陆桥的交流我压根发现不了自己平时忽略了的东西。

    “我给你开一个月1000块钱，你晚饭可以到我这儿来吃。我在离这里不远的市郊有一间仓库，周六和你平时没课的时候，你上午就过来，帮我们给药材进行一下分类，有些药物要研磨成粉也得麻烦你帮帮忙。要是平时有课你就晚上过来，和我一起去仓库里取货，也不是天天都得来，我一般隔一天取一次货……大概就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我点点头。

    我在S城的第一次社会实践便这样开始了，目的不在于体验生活，而在于给李然买上一份生日礼物。

    工作虽然劳累，但时间却并不长。陆伯伯一家人对我也客客气气，久而久之，我也逐渐适应了这种一边打工、一边学习的生活。其后有几次李然约我去图书馆找资料，都被我拒绝了。

    当时我的心里燃着小小的奢望——我并不期望李然能够在收到我的礼物后会高兴得“涕泗横流”，也绝不会挖何乔木的墙角，向李然告白，表明我的心迹。

    我唯一希望的，只是想要李然知道，她身边会始终有这么个人，够不上男朋友的位置，却始终一厢情愿地守着她，她开心便陪她开心，她难过便陪她难过。

    不过我这个自作聪明的计划，却在一次意外的相遇里，被李然看出了一丝端倪。

    那天是星期六，我早早地便去了陆伯伯店中打工，前来的客人极多，不少还是零售店的老客户，专程到陆伯伯这里二次收购药材的。我又搬东西又整理药材，一直忙到中午，整个人腰酸背痛腿抽筋，直不起身来。

    我几乎累到瘫倒的样子陆伯伯始终看在眼中，他递了一杯矿泉水给我，要我稍微休息会儿，然后再去忙。

    我自然也不再坚持，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

    这时，相距不远处，一个戴着一顶颜色鲜艳的帽子，披一件浅绿色加绒斗篷，踏一双增高雪地靴的女孩儿吸引了我的注意。她不是一人前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得略微朴素，整体给人的感觉却也显得利落大方的女孩儿。

    两个人逐渐向药店走近了……

    她们每走近一步，我心中便要感叹上一句无巧不成书。前方缓缓徐步走来的女孩儿并非李然，李然并没有这么充足的钱去买这些看起来便价格不菲的衣物。但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女孩，自看清她的脸后，她每走近一步都让我冷汗直流，黑色高跟鞋，橙黄色薄款羽绒服，黑色紧身裤，还有那张紧紧抿着嘴的，带着些许不怒而威意味的面庞……不是李然是谁？

    “陈文武。”李然和那个女孩儿走到了我身边。李然看到我，唤了一声我的名字，一脸困惑不解的神情。

    “你怎么在这儿？”

    “我啊，我勤工俭学……”我心中慌乱，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你钱不够可以先向我借嘛，现在才大一，出去打工耽误了学习怎么办。”李然一脸愠色，但看到我全身上下满是灰尘，显得蓬头垢面，她就不再多说话。

    “我不是钱不够……”我慌慌张张地解释着，“我就想，就想，大学的时候能体验下生活……”

    李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好好……你加油……”接着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能麻烦陈小二给我抓几付治胃病的药么？我朋友胃不舒服，得吃些药。”

    “没问题，交给我。”

    我向陆伯伯要了方子，帮李然抓好药，包好，然后郑重地递到了李然手上。

    “陈小二，这药可不是我买的，”李然接过药，微笑着对我说，“不过帮朋友拿着也挺好的。”

    “还有——”李然临走之前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一脸严肃地说，“你有什么事记得和我讲，我们俩始终是朋友。你知道吗？你和何乔木有些地方挺像的，有什么事情都喜欢憋在心里……”她轻轻叹了口气，直勾勾望着我的眼睛，“我真的不喜欢你们这样。”

    我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李然离开，走远，消失不见。

    她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时，我心头的慌乱阵阵翻涌有如一壶沸腾的水，尽管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未曾拥有过她，但她远去的背影却使得我莫名地觉得我已经失去了她。

    那离别的场景犹如一个谶语，而终究我们只能以最平静的姿态来接受命运的抉择，并在永不止息的时间之海里，做一个习惯风吹日曝的摆渡人。

    五

    李然的生日很快就到了。

    虽然李然自己并不想大张旗鼓地庆祝生日，但作为英文系名声在外的美女的她，想要过得风平浪静却也是件难事。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李然在学校的影响力，甚至直到亲眼看见她生日宴会的热闹场景时，我仍旧在想，李然何时拥有了这么多的朋友？而且面对这许多的人，她来去自如谈笑风生，甚至有了几分外交官的姿态……

    早就有好事者申请了社团活动室替她操办生日聚会，她的同学还为她找来了一个大音箱、一个CD机和几支麦克风。插上电源线后整个操场都回荡着“嗡嗡”声，分外热闹。

    几首流行歌曲唱完，几瓶啤酒下肚，几句瞎话聊罢之后。便到了寿星切蛋糕的重头戏。

    “吹蜡烛！吹蜡烛！”所有同学都聚在李然身边起着哄。

    “且慢！”有一个女孩突然发话了，我仔细瞅了瞅，是上次与李然同去药店的那个女孩。

    女孩看着李然神秘的一笑：“然然，你不想知道这个蛋糕是谁买给你的吗？”

    离李然不远处的一张办公桌上，放着插上了19根蜡烛的一个大蛋糕，其他参与李然生日聚会的人则如众星拱月一般站在办公桌的旁边。

    “不是你？”李然有些惊讶地摇了摇头，看起来确实并不知情。

    “不是，”女孩向左手边拍了拍掌，声音提高了好几度，“让我们欢迎——林默同学！”

    接着，办公桌两边的学生自动分开了一条道，穿着西装的林默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笑意，手里面还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