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然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老天爷终究不忍心给执着坚持的女孩太长时间的折磨。在S城的炙热夏天里，李然等来了何乔木。

    不过她等到的，却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准备和她以情侣档身份共同攻克高数、大学英语、计算机的大学生，而是一个没有完全褪尽少年的那股子青涩与稚气，眉眼之间却已经多了几分成熟意味的商人。

    一年后的何乔木，已经不再准备念大学，而是决意从商。

    在我和李然在S市的机场见到何乔木的那一刻，我首先感受到的，是诧异——何乔木的变化来得太明显，甚至在他那不动声色的微笑里，我觉察出了某种侵略性。

    那是随着年龄增长，荷尔蒙分泌足够多之后，男孩子身上显示出来的，强烈的占有欲，足以让人为之一震，为之停顿的占有欲。

    何乔木没有对我和李然说起任何他这一年之中所经历的任何事，但能把一个人改变成这样，他这一年以内遇见的人与事，一定不简单。

    而外在的装扮，何乔木也变化不少。

    他从前一直都是以青春大男孩的形象示人，夏天穿因为长期打球而显得有点邋遢的白色短T，冬天穿一身迷彩羽绒服，偶尔还会戴一顶有着剑鞘图案的鸭舌帽。

    但是现在的他，西装革履，还打好了天蓝色领带。

    如果不是我和何乔木认识多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绝不可能认不出他来的话，我想一定不会觉得面前这个打扮得像个商务精英的人是何乔木。

    “你这一身……啧啧……人模狗样啊。”我不适时宜地打趣了何乔木一句。

    何乔木正挽着李然的手，两个人并肩走着去取托运的行李箱，听到我说这话，颇有风度地回击了我：“有点变化也不是坏事。”

    从前的何乔木，基本上不会这么说话，一般你开他一句玩笑，他能回答上十句针锋相对而且句句带着脏字的话出来，但现在的他……

    “未来打算怎么办？”知道继续开他玩笑只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下场，我话锋一转，问他。

    “在S市做生意。”何乔木想了想说，“也不知道会做成什么样，我一直想你们，就和大舅说要来S市探探商机，大舅刚好在S市也有认识的朋友，我就过来了。”

    “那你以后都不读书了？”这句话是李然问的，她问何乔木的时候，嘴唇抿得紧紧的。

    何乔木点了点头。拿下了转轴上的行李箱。

    李然却木然地站在转轴前，一动不动。

    何乔木走了好一会儿才觉得不对劲。他回过头，便看见李然在转轴前发着呆，眼神木然。

    而我则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劝李然走也不是，跟着何乔木离开也不是。

    飞机场的人群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几乎无人注意到这场对峙。

    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的对峙。

    二

    何乔木与李然之间的和事佬，仍旧是由我去担当的。

    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对着何乔木和李然两个人说：“哦，不然咱们，先去吃饭？好久都没有聚一聚了。”

    但这两个人仍旧呈现剑拔弩张之势，双方都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分开这么久了，你们才刚见第一天是在闹什么脾气？”见他们僵持不下的局面我也急了起来，“有什么事以后可以慢慢解释不是？本来挺开心的一件事儿……”

    李然仍旧不为所动。

    直到何乔木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将她轻轻拉到自己身上。

    我清晰地看到，李然的眼泪止不住地一滴接着一滴掉了下来，掉到何乔木的西装上。

    她用力地捶着何乔木的肩膀，似在责怪，又似在诉说这场等待的辛苦。

    何乔木就任李然放肆地捶着，紧紧地抱着她。

    两个人相处的画面显得那么和谐，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

    果然打是疼，骂是爱，现在的我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了电灯泡一个，还是一盏散发着昏黄色光芒的白炽灯。

    而接下来的出租车里，我几乎听了一路带着些肉麻与情意的情话。

    李然和何乔木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一根根种在我心里的倒刺，无法拔出来，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越长越深。

    我坐在副驾的位子上，而何乔木和李然坐在后座。

    出租车在马路上平速行驶着，李然和何乔木在车内相对无言，不肯多看对方一眼，毕竟都是倔强的人，谁都不能憋下心里那口气。

    一直到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服软。

    而这个人，往往是何乔木。

    多年以后的李然，仍旧牢牢记得何乔木每一次是怎样在她耍性子的时候向她服软，向她缴械投降的。她回忆起这些前尘旧事的时候，往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的微笑，如同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青春年岁。

    “然然，对不起……”短暂的冷战过去之后，何乔木终于忍不住了，向李然道了歉。

    李然“哼”了一声，对何乔木说：“你做得很好啊，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那时候我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做到。”何乔木硬着头皮说，他低下头，像做错了事等着被爸爸妈妈惩罚的小男孩儿。

    “你也知道你没做到！”何乔木的回答成了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李然心中的郁结，她大声而忘我地教训起了何乔木，“我等了你整整一年，这一年里我没有收到你一封信，没有接到你打来的一个电话，你知道我等得有多辛苦吗？现在终于等到你回来了，我以为这种辛苦的日子终于到头了，可是你……”

    两行清泪出现在李然的面颊上，顺着她的面庞流到了环抱着她的何乔木的手臂上。

    何乔木最近距离地凝视着李然。这一年李然本来已经消瘦了许多，流泪后越发显得憔悴，用李清照的古诗词来形容便是“人比黄花瘦”。

    李然流泪的那个瞬间，坐在前座的我也透过出租车内的镜子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近似于触电般的战栗的感受——李然从来不会在我面前示弱，哪怕一星半点。只有在何乔木面前，她才会彻底卸下心防，变回那个甚至有点儿孩子气的、最真实的她。

    也只有何乔木，能丰富李然的色彩，能让李然嬉笑怒骂。

    这二人之间，为一种人们说过无数遍的，最俗套的所谓“缘分”的东西牵引着、捆绑着，他们无从离开，也无法离开对方。

    “别哭了，然然。”何乔木轻轻擦去李然脸上的泪花，李然则赌气似的望向窗外，背对着何乔木。

    何乔木没有其他办法，只得轻轻地靠近了李然，柔声安慰她：“然然，我这一次虽然不继续念书了，可是我既然回来了，我就想在你身边，一直都在你身边，不离开你……”

    李然不再哭泣，转过头问何乔木：“你说真的？”

    何乔木点点头：“不然我就不回S市了，这一次回来也是为了你……”

    听到何乔木这么说之后，李然的脸仍旧绷得紧紧的，对着何乔木说：“你现在不读书了，走入社会了。我不像那些黏人的女孩儿，非得你每天都和我腻歪在一起，你如果有事尽管去忙你的事吧……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你何乔木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最后一个。我李然是你何乔木第一个女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好。”何乔木握住李然的手，郑重回答了李然。

    三

    到了S市大学的门口，我黑着一张脸，把李然和何乔木赶下了出租车……

    果然小别胜新婚，真爱力无穷！前一秒李然和何乔木还短兵相接，两个人的眼神里全都飘着刀子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后一秒便是一派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你们说话还要说到什么时候！”我看着后座磨磨蹭蹭交着心的何乔木和李然，连续咳嗽了两三声，又愤愤地说出了这么一句，两人这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这就到了？”何乔木脸上有些尴尬，“我们还有些话没说完呢……”

    “再要说什么你俩也到食堂说去，别祸害人家司机师傅了。”我不耐烦地补了一句。

    李然和何乔木瞬间都有些挂不住脸，尤其是李然，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一般……

    于是我们三人沉默着下了车，又各怀心事走向了食堂……

    站在食堂门口，何乔木停住了脚步。

    他顿在原地，踌躇着不再前行，带着些犹豫的口气，对李然说：“然然，我就不进去了吧？我刚回来，又不是你们学校的，不太方便吧……”

    何乔木的本意是为李然考虑，毕竟大学校园也是一个八卦圣地，何乔木的打扮和学校里的大部分人完全不同，李然因为林默的事儿又恰好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李然还没来得及向何乔木说林默的事，但何乔木已经猜到了李然在学校绝对是一风云人物。这样的二人组合，存在着巨大的成为刚成立不久的S市大学贴吧八卦靶心的风险。

    不过李然显然不这么想，她完完全全地豁了出去……

    “怎么了？”李然冲着何乔木挑了挑眉，“连顿饭都不敢跟我吃，你刚刚说的话都是放屁吗？”

    何乔木可以抵挡美人计，却抵挡不了激将法，尤其是李然使出的激将法。

    “多大的事儿啊？去就去！”何乔木瞬间不镇定了，满口应下。

    “这还差不多。”李然终于对何乔木用了一丝满意的口吻。

    丢下这句话后，李然大摇大摆走进了学校食堂，后面跟着摆着一张苦瓜脸，不时对我挤眉弄眼希望得到我的回馈以表示“好兄弟心灵相通”的何乔木和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我。

    这大概是S市大学食堂开办以来，史无前例的最尴尬的一次三人会餐……

    四

    在我们三个人全都打好饭菜，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之后，我扎扎实实地感受了一番什么叫如坐针毡。

    何乔木和李然坐在同一边，而我坐在李然的对面，在那个时候我才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李然——果不出我所料，我的礼物被李然埋在了箱底。

    也许那只坠子，这一辈子我都没法儿看着李然戴上了。看着眼前安安静静吃饭的李然，我出神地想，心里面迅速泛过一丝苦涩，再看看陪在李然身边的何乔木，两个人郎情妾意，无须通过言语都心有灵犀一点通，对彼此饮食上的爱好都把握得清清楚楚……我不由自主地自我安慰了起来，其实输给何乔木，哪怕是毫无胜算，也无所谓吧？何乔木这厮认真起来还是挺认真的，这段感情里他应该能给予李然幸福吧？……

    或许也只有他，才会是李然最终的归属吧？

    那个时候，如醍醐灌顶般的，我想起了夏叮咚问我的那些话：你会一直等下去的，对吧？

    如果人的意志力可以决定一段感情的去向，我想我不会让自己再等下去，明知无望而持续等待的感觉，心如刀割。

    可惜在我发觉我对李然的感情的那一瞬，或者更早，从李然的笑颜在我心底撒下种子，并且渐渐生长起来的那个时期，我已经在这段单恋中，选择了做默默承受的那个人。

    感情中没有对错。在一段感情中付出与否，只取决于自己的心。

    我也想起了夏叮咚对感情的愿景——平生相见即眉开，静念无如李与崔。十五六岁，无意间遇上那个最好的人，从此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何乔木与李然，早于我与李然，便已彼此认定……

    也许他们，才是真正能够一生相守、白头到老的人，哪怕一路上有风风雨雨、艰难险阻……

    于是，那时的我，保留给自己的唯一一点自私的权利是——在何乔木和李然的婚事未能尘埃落定之前，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守在李然的身边。

    哪怕终有离开的一日。

    五

    “双全，双全，想什么呢？”何乔木注意到我一直没有吃饭，笑嘻嘻地把一双手伸到了我眼睛前边，不断地乱抖着……

    “……”我有些无语，对何乔木的好感瞬间遁于无形之中，果然换汤不换药，他的个性半点儿变化都没有……

    “没想什么，”我把头默默埋进饭盒里，“赶紧吃饭吧。”

    “我吃完了，就等你俩了。”何乔木仍旧笑嘻嘻的。

    “你并没有。”李然冷不丁地插了句话进来，用手指了指何乔木饭盒里剩下的青菜和胡萝卜。

    “哦……”何乔木做恍然大悟状，接着，他笑脸盈盈的，把青菜和胡萝卜拨到了我和李然的饭盒里……

    我和李然对视一眼，一人迅速地给了何乔木一颗糖炒栗子……

    “疼啊！李然你能不能轻点儿，这是咱们久别重逢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你难道要谋杀亲夫啊！”何乔木杀猪般的鬼哭狼嚎了一声，然后放连珠炮似的耍起了嘴皮子，“双全你也是！你简直见色忘友色令智昏！胡萝卜含有大量胡萝卜素，青菜含有大量花青素，这些可是多少保健品都完全提取不出来，具有强有力保健效果的微量元素！我是为你们好！双全我一片日月可鉴的铁血丹心就被你当成了驴肝肺！老婆不懂事也就算了，你和我可是穿一条开裆裤的好兄弟！”

    “你小声点！”听到“老婆”两个字儿，李然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这一年都去干什么了啊？我现在深度怀疑你是不是去做‘只要九十九，九九九的金表带回家’的电视购物节目去了！”

    “还是我老婆聪明，什么事儿都看得通透。”何乔木不正经的时候永远满嘴瞎话，“我本来是进了一个这种靠骗局来赚钱的机构，后来我良心发现坚贞不屈，被这些破坏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犯罪分子严刑拷打仍旧誓死不从……”

    李然和我都情不自禁笑了出来，李然比我笑得更为夸张，那神似林青霞、东方不败的激越笑声有巨大的杀伤力，引得旁边何乔木心一惊、手一抖，手中持着的一把勺子整个儿掉到了没喝完的汤里，汤汁飞溅，天女散花式地喷了他全身……

    食堂里的这段小插曲也引发了四下行人的侧目，在转过头看着我们嬉笑打闹的人群里，我发现了林默的身影。

    林默的表情分外哀伤，他在离我们很远的一个地方，目光如炬锁定着谈天说地说得意兴阑珊的何乔木和李然，整个人一动不动显得有些木讷，他没有再做什么，似乎也不愿意去做什么。

    “李然，你看那边。”我心中有几分不忍，又因为林默看的时间实在太长，觉得有些发毛，便叫住李然，指着林默所在的方向。

    “什么呀……”李然嘟囔一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向前方。

    林默发现李然后，默默低下了头，然后有些慌张地离开了食堂。

    “双全叫你看什么来着？”何乔木来了兴致，非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

    “没什么——”李然欲言又止，想了好长一会儿才说，“学校里有个男生追我——”

    “这说明我老婆富有魅力啊！”何乔木迅速接过了话头，“学校里没人追我老婆我才觉得奇怪呢……”

    “你正经点！”李然瞪了何乔木一眼，随后说话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不过我满脑子都是你，装不下其他人了。”

    “那你呢？这段我没在的日子里，有没有女孩儿看上你啊？”李然问得不经意，两手却一直交叉紧握。

    “当然——有啊！”何乔木仍旧嘻嘻哈哈的。眼看李然脸色一变，他才赶紧补上了一句，“可是我跟你一样，我做任何一件事之前，我都会想，你还在S市等着我呢，哪怕睡觉之前也是这样……”

    “何乔木，谢谢你！”听完何乔木的回答后，李然终于卸下心防，由衷地说，“你不在的日子，我始终都没有安全感，害怕这个害怕那个，不过害怕得最多的，都是关于你的，怕你过得不好，怕你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了……不过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安全感好像也回到了我身边。谢谢你，何乔木。”

    “肉麻死了。”我在一边咳嗽一声，“何乔木你要跟李然谈情说爱去其他地方说去，我可不想当大功率电灯泡。”

    何乔木和李然这才停下了他们仿佛可以延续到天长地久的卿卿我我的势头……

    吃过饭，我们三人各自回各自要去的地方。

    何乔木在S市租了一间房，李然往女生宿舍走去，我则回我的男生宿舍。

    一切好像都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但看着我们三个人不同的运动轨迹，我却惊觉一切都不同了，变化像潺潺流水，慢慢地在不经意间改变着我们三个人。让我们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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