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去何从，觅我心中方向。

    风和云在梦中轻叹，路和人茫茫……”

    大四上学期，大量的同学都外出实习的前几天，班导组织了个聚会，在市中心某家金碧辉煌的KTV。

    班上的其他人都点《死了都要爱》《离歌》之类的一些情歌，整个氛围分外不像我们彼此要分开了，反而像为了庆祝什么而举办的一场盛会。

    “陈文武可一首歌都没唱呢，大学当了好几年同学了，也没见着他展现他的歌喉。”不知道是谁递了支麦克给我，冲着我说。

    我点了首老歌，张国荣的《路随人茫茫》。

    原以为我不纯熟的粤语会引得同学们阵阵发笑，没想到所有的人都听得挺入神的。

    屏幕上头，张国荣做书生装扮，行走在幽深的密林里。

    一曲终了。

    “可惜啊，写歌的人和唱歌的人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唱完之后，有个同学小声地说。

    班导师像是吓了一跳似的，大声说：“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你们现在学了这么多年，都是出征的勇士，以后未来都会挺好的，对自己都得有些信心！”

    “咱们听老班的，共举杯，不醉不归！”看到氛围有些压抑，林默举起了手中的啤酒瓶，对着其他的学生说。

    “我们中文系，都是文曲星下凡。未来一定也都前程似锦，我要考研，祝大家在工作的职场上顺顺利利，就不陪各位闯荡了。”陆桥见林默发了话，也举起了手中的酒，向着我们说。

    “不管是怎样，醉笑陪君三万场，不用诉离殇！”有人带着豪情壮志，大吼一声。

    紧接着，所有的酒杯都碰撞到了一起，觥筹交错，所有的人的脸全都变得通红。林默看起来已经醉得不行了，却还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劝着酒。

    敬到我的时候，他和我干了一杯，说要一口闷。饮毕之后又在我耳边小声对我说，要我出去一下，他有话想对我说。

    于是，看到他前脚出了包厢门，我后脚就跟着走出去了。

    “毕业之后有什么规划？”他显然还没有完全想好要和我说什么，匆匆忙忙地来上一句。

    “还没准备。”我回答他。

    他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些……怎么说呢，捉摸不透的东西，我们两个人良久地对视着，似乎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但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那一次，对不住了啊，”最后还是我先跟他说的，“那一次我也是心急，你知道的，李然是我好朋友。”

    “我如果怪你就不会再把你叫出来了，”林默低声说。想了想接着话头问我，“李然最近怎么样？”

    “她过得不错。”我回答林默。

    “想想她也应该过得不错，”林默有些自嘲地笑笑，“碰上你这么铁、这么死心眼儿的朋友谁都会过得不错。”

    “不过可惜了，到头来我们也是一样——”林默转口说，“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是因为你才不肯接纳我呢，没想到也不是。陈文武，你说感情这回事，兜兜转转一个大圈子，人最后能得到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林默说的话像一个无解方程，我甚至都不怎么想去理会了，于是我对着他说：“你喝多了，如果你说的话都这么没营养，咱们也没必要说了。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去，然后好好睡一觉吧……”

    “我原来是想好好地对李然的，可是没想到我和她搞得这么僵，我也不知道她心里面已经有了别的人，那不是我的错……”林默大概是真的喝高了，完全没有理会我，自顾自接着说。

    “所以我跟她没开始，就结束了。陈文武，你比我有毅力，可是你跟她不会有结果的，你自己也知道吧。”

    我站到林默跟前，语气坚定地回答林默：“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

    林默愣了愣，然后大笑出来：“果然啊，果然能和李然当上朋友的人，性格都和李然一样倔。”他笑得脸都有些变形，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了原样儿。

    然后他站定。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我答应了再也不去找李然的，你把这个帮我交给她吧，密码就是她生日。”

    “她男朋友赔我的那些医药费，我不会要的。其实想想有多大个事啊？是我欠了她的，遇到这些事就算我倒霉，也算我活该吧。”

    我没有接过林默递过来的银行卡，皱了皱眉对他说：“李然也不会要的，她跟那个男孩子，已经分开了。”

    “过去的事就已经过去了，我们都没必要耿耿于怀。咱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我拍拍林默的肩膀说。

    林默想了想，最终还是把银行卡收了回去，对着我露出冰释前嫌的一笑：“陈文武，谢谢你。”

    “嗯，你未来也要加油。”我回答他。

    “好。”

    我们两个人击了一掌，从此过去的那些风风雨雨，再不算数儿了。

    我和林默回到KTV包厢的时候，其他的同学已经唱完了歌，喝完了酒，准备散场了。

    有个平时和我们不怎么熟的女孩儿，哭得眼睛通红，小声说：“大家都要加油……”

    “都加油！”有个体格壮硕的男生接着大吼了一句。

    “所有人，加油！”班导师也加入了这个毕业祝福的行列中……

    于是，一时，四面八方都洋溢着祝福彼此，要同学加油努力的声浪。

    我也不例外，没心没肺地在人群里乱喊着。

    林默看见我喊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笑了笑，把手卷成圆形放在嘴边，大声说：“陈文武加油！”

    “林默加油！”我回应他。

    声音回荡在KTV包厢里，经久不散。

    二

    尽管心里面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现实往往还是会把人冲击得措手不及。

    大四的KTV聚会之后，能走的同学相继离开了。不少人回了老家去找工作，还有不少人租房出去住，开始准备考研。我在这样七零八落的氛围中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于是我也开始奔波在这个城市之中，想找到一份合意的工作。

    找工作的过程相当艰难，我算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典型。大型企业招文秘、策划的工作都偏向于女孩，从性别上我就失去了先天优势。小型企业给的工资待遇各个方面都不甚理想，我又不怎么想去就职。那一阵子我妈妈每天都给我打来电话，叨念的全是我的亲戚邻居七大姑八大姨的儿女们找到了好工作的事儿，我听她讲话常常不到半分钟便听得烦闷，但知道她的唠叨是对我的关怀，便把手机放在一旁，待她讲完话，便回答她：“你放心，你儿子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然后便不再多言。

    电话那头往往在我说完话后，便传来一阵叹息声，母亲带着哭腔，悠长而伤感的叹息声。

    母亲的心面对自己儿女的时候，终归是痛与不忍的。

    过着这般压抑的日子，我甚至生出了放弃S市的念头了，原先我是打定主意，一门心思要留在S市工作的，但找了一个来月的工作却还没有半点结果的时候，我开始想要回到南城了，南城里我毕竟有家，有个温馨的避风港，也许我可以在南城待上一阵子，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然后整理好行囊，再度上路。

    如果在我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那天我订好了第二天回南城的火车票，然后在黄昏时节，给李然打去了电话。

    “李然，最近怎么样？”这半年时间里，因为我和李然不在一个系，李然耽误的功课又多，我和她的联系并不是特别紧密，只限于偶尔通一个电话嘘寒问暖。这次给她打去电话，我的声音竟然都带上了几分颤抖与欢欣。

    “还不错。我最近都在赶招聘会，上一年没能通过的几门功课也得重修，每天都挺忙的。你呢？”

    我？目前自己的境况我怎么好意思对李然说出口？于是我支支吾吾地回答她：“我也……还行吧，对了，李然，今天下午你有没有时间，我有话想对你说，想请你吃个饭啥的……”

    李然在电话那头的笑声和银铃一样：“就为这事啊？你怎么扭扭捏捏跟个女孩儿一样。当然行啊，我今天下午有时间的，但是不是你请我吃饭，是我请你，我找到工作了。”

    “那祝贺你。”我小声嘟囔一句。

    “祝贺什么呀，还有好多琐碎的事儿没解决呢，我还有事在忙，先不和你说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慢慢说。”

    李然把电话挂断了，我听着手机上传过来的最后几声“嘟嘟”的忙音，有些愣神。

    我想起那天何乔木恳求我照料李然之后我对他的回答来了，何乔木的无奈、苦楚我能够理解，但是他的窝囊样子却看得我很不耐烦。在他摆出一张苦瓜脸拜托我照顾好李然，说“你和我不一样，你比我靠谱”的时候，我抹掉自己的同情心，横下一张脸，对着可怜兮兮的何乔木说：“你跟李然的事我不会去掺和的……你如果觉得对李然有愧，那就用你自己的实际行动，去挽回李然的心……”

    不过这样的李然，大概根本不需要我和何乔木插手她的生活半点吧……想到这里，一抹苦笑轻轻溢上我的嘴角。我想起自己当时在高中时候那般爽朗地应承何乔木照料李然的事儿来了……其实当时的自己，大概还是存了私心，一心想停留在李然的身边吧，现在的李然，没有我去帮她的倒忙，也许过的生活会更好一些……

    我独坐在宿舍里，一个人静静地寻思着这一切……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要触及关于李然，或者有关何乔木的事儿，我就会变得容易多愁善感，容易思虑很多，回忆很多往事……就好像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触动了，如同洪水一般的记忆汹涌澎湃，奔涌而出……

    在那个时候我更下定决心回到南城，当时的我甚至胆小到想推脱掉李然晚上请我的那一顿饭了。我不想再见到李然的脸，害怕我因为李然还留在S市而动摇……

    大概我是属蜗牛的吧……虽然我义正词严劝说何乔木不要放弃，可是面对自己对李然的那一份感情，我却只有逃避，好像也只能逃避。感情真的是世界上最为复杂、最不可捉摸的问题……在我没有李然半点音讯的时候，我疯狂地寻找着李然，想探着她的蛛丝马迹，但是在李然回到了生活的正轨，和何乔木分得彻彻底底一干二净之后，我却又突然的，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她了。

    我想见到的，其实是回到过去，是昔日我们三个人无拘无束生活着的高中年代，可是，时光无法逆流，这一切都不再可能了。

    而李然，也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那个李然了。

    这一点，在我准时到达李然请我吃饭的那个餐馆，没错，我是个有贼心却没有贼胆的人，李然每一次的要求我都无法拒绝她，更何况这一次是我先来邀请她的。在我再度看到李然的时候，我便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李然似乎完全从过往的伤痛记忆里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浅粉色的职业套装，拿了一个玫红色的手包，剪了齐眉的刘海，还戴着两个月牙状的金色耳环。

    果然女大十八变，我完完全全地看傻了眼。

    李然走到我面前，推开了我对面的一张椅子，带着些嗔怪，对我说：“怎么，还没看够啊，我脸上有东西，还是？”

    她一句话把我堵得满脸通红，不知道回答她些什么才好，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也只得挤出来一句：“没有，李然……你今天……特别漂亮。”

    李然爽朗地笑了一声：“真的吗？我也不知道好不好看，以前何乔木老嫌我不会打扮，说这也不好看那也不好看……”她注意到我脸色有变，调转了话头说，“我们不提他了……今天我穿这身去的公司面试，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怎样，之前赶了那么多场招聘会都没有注意我，这一次倒是OK了。”

    “李然，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工作啊？”我喝了口水，问她。

    “也不是多紧要的事儿，一家外企的翻译。”她把手提包放到一边，冲着正前方来了句：“服务员呢？怎么还不把菜单递上来。”

    “不用了，我已经点了菜，”我说话的声音有些酸涩，尽管我极力隐藏却也掩盖不住，“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李然，你变了很多……这是好事，你比我能够更融入这个社会。我记得好久以前，你是那种……有满身的傲气，又有些小害羞的人，今天，我发自内心地祝贺你……”

    下定决心有些话不和李然说，但我还是在见到她的那一秒，彻彻底底地破功了。

    “李然，你知道吗？我要回南城了，”餐馆里墙上的壁灯把李然的脸照成浅黄色，我凝视着李然的眼睛，轻声说，“我其实，挺没用的，高中的时候我答应何乔木要照顾你，不过你现在大概完全不需要我的照顾了……李然，你快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尽情地飞吧……你只要记得有我这个人存在过就好了，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在我还陷在伤春悲秋里不可自拔的时候，李然的一声大吼劈头盖脸冲我发了过来。

    “陈文武，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彻底愣住了，从前我从没有看见过李然动怒……而面前怒发冲冠的李然，怎么说呢，活脱脱一只……母老虎。

    “你以为你到底是谁啊？梁山伯还是罗密欧啊？你自怨自艾个什么劲儿啊？你现在离开S市，你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懦夫！”李然愤慨地拍了拍桌子，大声说道。

    离我们临近的几桌被吓到，他们全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长相和他们这儿的拿手好菜——荷兰纯种小乳猪颇有几分相似的老板也好奇地伸出头张望……

    我瞪了鬼头鬼脑的老板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不过，李然却还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依旧沉浸在得知我要回到南城消息的怨念中不可自拔义愤填膺，嘴巴像机关枪一样，说话快，准，狠。

    “当时我们来到S市大学是为了什么？陈文武你想过没有？啊？当时立下的那些誓言……”

    听李然提起这个，我心中顿时涌起一阵苦涩，柔声对李然说：“李然，你不知道……其实我当时，是为了你才来到S市来的。”

    李然为我所说的话怔住了，有点儿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问我：“你说什么？”

    “我当时真的是为了你，才到S市来的，”我不应该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可是我却怎么也止不住，“我的高考成绩不差，上了一本线。李然，我和你，还有何乔木三个人，也许就是这样的关系吧。你为了何乔木到了S市，我为了你……但现在你越来越好了，我继续留在S市，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李然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她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一张复杂的、百味杂陈的脸。

    “所以陈文武，你一直以为你是在为我活的？”她低声问我。

    没想过她会问得这么犀利，我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我也一直以为，我大学这几年都是为何乔木活的。”李然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可是最终我什么都没得到——陈文武，你知道吗？我就在那个时候想清楚了，除了父母至亲，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并不是不可取代的。陈文武，放下我吧！为自己去生活吧，为了别人去生活是很可悲的。就算我请求你，好吗？”

    “正是这样我才想离开S市的。”我低声说。

    “那不是理由，”李然回答我，“为了逃避而离开，不算理由。”

    饭菜已经端上了桌，但我和李然却长久地对峙着，没有人想要进一步，也没有人想要后退一步。

    一直到饭菜转凉，我和李然还是在那样的，看着彼此……

    “陈文武，你发生了任何的事，都可以来找我。”李然最后对我说：“以前的一切都多亏了你帮忙，你的事情我要帮得上忙的，也必然会全力以赴，我先走了。”

    我没有阻拦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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