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牌知识分子-最佳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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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生的呼唤

    我认识他才几天?或者说,我知道世上有他这么一个人才几天?

    列车飞驰着。树木、田野、山峰、一切,都向后闪去。惟有他的影子却执拗地固定在我的眼前。他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我确实还没和他谈完呢!但是北京来的电报把我催上了北去的列车。上车前我满头大汗地给他拨电话:“喂喂!”

    “喂喂!”几天前,我看到《文汇报》上的一篇报道:《一个工程师的苦恼》。天哪,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苦恼呢?有人要攻关,有人却有权设置障碍;有人要奉献,有人却有权不让你奉献!我感觉着力的抵消和生的呼唤,我找他去!

    2.残忍的采访

    “陈祥祯同志在家吗?”

    “我就是。”他像根竹竿似的矗在我的眼前。枯黄的长脸,凹陷的大眼,黑白夹杂的头发全都竖立着,好像一丛疯长的干草似的。这没有油水的头发和他床上油腻的枕巾之间,似乎有着什么内在的联系。不过我一时还没悟过来。因为屋里那股气味——天热而不开窗造成的气味,使我顾不上初次见面的礼节,几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听说你病了?”我一边插着插销。

    “病了。”他那冷漠中隐隐地有点惶恐。

    我不禁用眼睛飞快地给屋子做了一次“扫描”,一条旧被面从天花板上挂下来,徒劳地想挡住箱子杂物。一块旧木板一头搁在床上,一头搁在椅子上。板下有一只小板凳,板上放着资料、纸张、钢笔。床头的地上和床底下,都码着一袋一袋的资料。

    “你坐在小板凳上工作很累的啊!”

    “也坐不长。营养水平有限。四十几岁的人工作到十点就顶不住了。只好睡。可是一脑子都是干不完的事,所以我睡上四五小时总会醒过采。一醒脑子就开始转。我两三点钟再爬起来干,到天亮时又顶不住了,再眯一会儿。”他依然透着冷漠,我开始怀疑我贸然找他是否合乎时宜?

    “报纸写我一次,我遭到的非议就多一次。1980年10月,《文汇报》有个记者组织了一篇稿子,叫《中国有人才,只怕墙里开花墙外香》。文章中有一句提到了我。我们厂长说;陈祥祯,这篇稿子我猜是你自己写的,是你写好了叫人签个名发表的!唉,这件事搞得满城风雨,厂里还把这个记者叫去查问,搞得他压力好大!所以你可别写我。”

    “我不是非要写你。我也不是专为你而来的。我是想为你这样的中年知识分子说说话。”

    他垂着头。我从他脸上肌肉的抽动中,似乎感到了一颗心的颤动。

    他打开一袋材料——电报、通知、盖着公章的证明这一切,可以有凭有据地为他的遭遇作证。科学家的精细啊!默默的忍耐中孕育着积压多久的反抗力啊!

    我们一口气谬,了八小时,我这才想起他是个病人,而我却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对他进行了疲劳轰炸似的残忍的采访。身高一米八左右的他什么也没吃啊!这时他也想起还有一个民生问题没解决:吃饭。他从什么筒里掏出一些和他的手同样枯黄的饼干。表带在他干瘪的手腕上晃荡着,晃荡着……

    3.他微笑了两三年

    “又来麻烦你们了。”陈祥祯走到镀膜组门口,“现在你们有时间吧?”他笑得那么尴尬,甚至那么痛苦!人在无求于人的时候,心情开朗,思想活跃,谈笑自如;人在有求于人的时候,心情压抑,思想拘谨,浑身不自在。陈祥祯此时为了能做出微笑这个表情,肩膀也耸起采了,背也弓起来了,思想也变形了,精神也扭曲了!

    他心里简直想哭!镀膜组的同志们尽管全力帮他干活,可是人家上班干计划里的活,午休时给他干私活,他心里好受?他成了一个干私活的人了?我国显微镜质量差,首先就是因为镜头的清晰度差。一台成本两百来元的显微镜,出口只能卖几十元!上面喊:给我质量!下面喊:给我手段!要是有测试镜头清晰度的星点板,那就有了提高质量的手段了。可是陈祥祯所在的上海光学仪器厂的有关领导,偏偏不同意把试制星点板列入计划:

    你抽空弄弄吧!

    于是陈祥祯天天中午去求人——求人家也抽点空,于是他向多少人献上了痛苦的微笑!他微笑了两三年,星点板才研制成功,填补了国内的空白。“我厂需要星点板已火烧眉毛!”“我厂的星点板紧张到这种程度:把一块星点板敲成几块,分给几个工人使用!”“我厂的师傅太宝贝星点板,自己藏了起来,这样我们的星点板更不够用了!”宁波光学仪器厂根据陈祥祯传授的方法,于1979年11月试制了第一批星点板。几角钱的成本,可卖三十元一块:“陈祥祯,你给了我们一棵摇钱树啊!”

    11月份,宁波不仅是星点板试制成功的日子,也是桔子满市的日子。上海光学仪器厂的厂长在全厂三千人大会上。第一次揭示了桔子和星点板的“暖昧关系”:“有的人在外面名气很响,帮人家解决了不少问题,很卖力,在自己厂里不肯做事。他在外面为啥这样卖力?因为他吃了人家的桔子!所以把科研成果给人家了!”

    陈祥祯不过是根据厂方的合同在工作。“光仪厂”自己不愿生产星点板,等到外厂把星点板变成摇钱树了,又好像是抢了自己的生意,损伤了自己的面子。于是非要让“有的人”来承担责任,于是厂长便立于不败之地,显示着领导万能!

    学生要考试,工程师要考核,那么领导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呢?是不是无能的人一旦有了权都可以变成万能了呢?

    不,这样的人是不能征服科学家的心的。正像歌德说的:

    对于不理解的东西你是无法占有的。

    4.风把门吹上了

    星期天清晨,我刚走到陈祥祯家的楼下,就见他一手端着一簸箕垃圾,一手拎着一只菜篮。里边六七只空瓶晃荡着。他看着我的时候,就像看着一棵树、一垛墙似的毫无表情。才过了三天,他就不认识我了!“老陈!”我笑着。

    他的眼神变得亲切起来,大概记起了长谈八小时的友谊。

    但他那亲切之中又明显地有着一种惶恐。他的身体的各个部件都开始动了起来:似乎想把簸箕放下,抑或把篮子放下?抑或转过身来陪我上他家,把那一簸箕垃圾再端回他住的五楼?

    这个知识分子!“你去买油盐酱醋吧!我今天是找你爱人。”

    他获得大赦似的走了。

    我走进他家:“你是鲍正芬同志吗?”

    啊——快吃点早饭吧!什么?吃了?唉,你看看我们这个家,就靠这一个礼拜回来收拾一次!你看看我这身衣服,我又得收拾,又得起油锅,只好什么破穿什么了!你再看我这个破包!

    我回家单程就快五十公里,一星期回家一次。我总是在厂里买点菜带回来,那菜一路上总是打翻在包里,还用什么好包?她一边说一边“啪、啪”地打着那油污的旧包,好像逼着那包表态似的。她一口气就把“家丑”逐一坦露在我的眼前,毫无陈祥祯式的惶恐。

    他们的儿子才十多岁,偏偏陈祥祯老出差。他一走,鲍正芬每星期得赶回家两三次为儿子准备饭食。菜场清晨五点半开秤,她六点十分必须离家去赶班车。所以在五点半之前,她自己梳洗完毕,再把早饭做好;然后在远远不到五点半的时候就赶到菜场排在队伍的前头,才能保证早点买好菜赶回家。儿子一个人经常不好好吃饭,所以牙跟老人一样,连肉都嚼不动。

    鲍正芬从菜场买肉丸子,还得重新剁碎了,再捏成丸子,然后再煮。有一回,她煮好一砂锅桂圆和一砂锅汤,特意放在地上最显眼的部位,然后叫醒儿子:上学前一定要打开砂锅盖,否则东西全得闷坏了。但是等她下次回家,啊,那两砂锅东西还在原地放着!甭说打开锅盖,儿子压根儿就忘了吃!再一闻,全馊了!

    儿子到底是个孩子啊。有一天晚上,他起床上厕所,砰的一下,风把门吹上了。完了!门钥匙在屋里,而且屋里的电视机还开着!爸爸出差了,妈妈离家五十公里,只有找姑妈了,她那儿还有一把钥匙。可是上姑妈家,坐车都得三十分钟。孩子穿着内衣、内裤,趿拉着拖鞋在大街上跑啊!路人奇怪地望着这个半夜长跑的孩子。一个多小时后,孩子取了钥匙又在反方向地往家跑。唉呀,电视不会坏了吧?这台电视机是爸爸、妈妈为我买的呀!他们要是知道我把自己锁在门外,该骂我了!刚才忘了叮嘱姑妈了,叫她可不能说我今晚去过!啊呀,要是电视机烧坏了,那就保不了密了!那怎么办呢?唉!跑不动了,累死了累死了。这下我又要发烧了。发烧我不怕,只要电视机别烧坏!啊啊,街上怎么没人呢?我怕呀……都是那阵风不好,怎么就把门给吹上了呢?

    5.妈妈的叮咛

    鲍正芬离家前,收拾着脏衣服、脏被单,好打成一包拎到厂里去洗——在家没时间啊!

    “妈妈要回厂了。你别忘了吃鸡蛋、肉松。(这孩子,老是一边做功课一边吃饼干就完事!)再不好好吃饭,你更没营养了,牙更要坏了!你吃饭时手要端着碗,坐直丫,别翘椅子!否则连人带碗一起摔到地上!有什么不舒服就吃药,感冒片、克感敏,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可别吃错了!发烧了就找邻居带你上医院看病。(唉,每次老陈出差孩子都要发高烧!)记住,早上起来先看看温度表,冷了穿,热了脱!哦,对了,煎荷包蛋千万别忘了关煤气!烧开水一次烧半壶,否则你冲开水时不小心水泼出来烫掉你一层皮!电视少看!语文不能光靠背,物理、化学要弄通定理。你现在读好书,以后才有出息。(唉,孩子体质太差,又实在舍不得逼他!)一个人过日子,都得靠自己了。你可不能让小朋友知道家里没人啊!否则,万一传到小偷那儿去,门给撬了怎么办?不要和小朋友吵架。人家欺负你,忍一忍就算了。你身体不行,被人打了还不是更吃亏?别以为忍耐是吃亏,其实吃亏就是便宜!(可怜的孩子!那回脖子上让人打开了一条口子!)唉,你也不争气,你要是考上了重点中学,那里都是好学生,谁也不会欺负你了!(可是我不该怪孩子啊!大人没时间管他啊!)啊呀,六点十分了!我得赶车了!”

    6.你算什么东西

    “陈祥祯,总局又让你去北京?这个电报是怎么打来的?你,不了。”

    为什么不要去?我们从国外进口了一批显微镜,质量有问题。总局要陈祥祯在1981年10月底以前赶到北京测试显微镜的镜头。我们必须测试得有凭有据,才能和外商交涉。如果测错了,岂不是丢国家的脸?领导也明知陈祥祯的测试是别人很难取代的,但就是不让他去。好像去北京是出风头似的。

    如果是为了自己,陈祥祯是不想去北京了——何必再去看领导的脸呢?何必又要扔下儿子呢?

    他一出差,一家三口分三处过,经济上的损失不去说了,他儿子因此而受到的损失能弥补吗?为了事业,他把儿子的健康、儿子的学业都搭进去了!以这样的代价却还不能换取放手工作的权利!人们啊,你们可曾想过,当中年人的精力被损耗的时候,他们的下一代—一少年人,也,柏,随同他们的父辈作出了牺牲!当我们面临着干部老化、知识老化的严重问题时,我们却还在糟踏尚未老化的、甚至新生的力量!当一个问题已经出现的时候,我们还在孕育着另一个问题!不能啊!

    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陈祥祯就是要去测试进口的显微镜。而且他刚巧在星点板的基础上又研制了一种叫点阵栅网的测试工具。如果说星点板可以测度显微镜镜头的成像质量,那么,点阵栅网更进了一步——可以显示出清晰范围的数据,用数据来说话。这回陈祥祯正好可以试一试这个新式武器。

    但是已经10月底了,已经11月3日了,领导就是不让他去。

    4日,总局从北京来长途电话:陈祥祯为什么还不来?

    5日,总局又来加急电报:“局几次去函、去电催陈祥祯同志来京,为何至今还未到,请他立即乘飞机采京。”

    “陈祥祯,你到了北京把这份公函交给总局:你不能代表我们单位。另外还有一份同样的公函,我们直接寄到总局。”

    难道这是监督使用?难道我们每一个人不都应该成为生活积极的参与者,成为生活的主人吗?为什么要把拚命工作的人交给这种人管呢?为什么要把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人才,交给这种人去挥霍呢?难道任意糟踏别人的能力、别人的感情才是权力的标志吗?难道这样摧残人的精神不正是破坏四化建设的行为吗?

    难道中国还不够落后吗?

    不不!不能让中国再落后下去了,也不能再让别人欺负我们了。陈祥桢用点阵栅网测出了进口的显微镜有一半是次品。真是知识就是力量啊!外商代表一看陈祥祯用点阵栅网拍的照片和显示的数据,当场承认他们是把库存的淘汰产品卖给我们了。

    他又对陈祥祯说:“这照片能不能送给我?”“对不起,我手头只有这一套。”“那让我把照片拍下来吧。”“不,拍不清楚的。”

    外商代表一下就看出这照片用了文献上还没有报道过的工具,立刻就明白了这种工具的价值。但是他不会想到这又是陈祥祯以多少痛苦的微笑换来的!不过,这下陈祥祯的单位该有所触动了吧?

    无动于衷。点阵栅网无法进一步研制、推广,陈祥祯也实在无法忍受了:“厂长,我要求调动工作。”“你算什么东西?你有啥了不起?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们不放!”

    是的,如果把陈祥祯放走,别的单位用了他,让他出成绩了,人家就会说你这个厂领导不会用人;让人才外流了。只有让陈祥祯在本单位枯死,才能证明领导的英明:你算什么东西?

    7.我还忍耐干什么

    陈祥祯躺在床上,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星空多像一块巨大的星点板啊!星点板又怎么样?我还和别人一起研制了我国第一代二万倍电子显微镜、第一台电子束加工机,编译了日、俄、英、德四种文字的二十二篇文献。可是,“你算什么东西?”

    不,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由某一个人说了算的,得看你给社会创造了多少价值!厂长同志,我舍不得花精力和你对骂。你利用权势压人算不得英雄!要比的话,你把厂搞好,我把科研成果搞出来,一年以后见分晓!你敢和我竞赛吗?明天就把这层意思给你写封公开信!

    我本来一直忍着,怎么不讲理我都忍着!去年9月,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来函要我撰写仪器仪表方面的有关条目,公函还附了一份国务院机械工业委员会的文件,要求有关单位支持这项工作。一位厂领导又是问我:这个任务是怎么下来的?好像是我走后门似的!可我连机械工业委员会在哪都不知道!前年年底,中国科学院通过一机部发来公函,让我搞光学衍射仪。公函发来后石沉大海,我又只能干私活,终于用实验装置拍下了我试制的光学衍射仪的照片。去年8月我听说中科院向日本引进了一台光学衍射仪。二百二十万日元一台啊!这一引进,各单位都可能引进的啊!那会有多少外汇流出去!而我国本来是可以制造出来的!就是不让我们干啊!国家受多少损失都无所谓啊!

    我,也忍了。有人滥用手中的权势,我是屈服于这种权势。跟领导把关系搞得太僵了,日子实在难过啊!我的一切——工作啊,工资啊,房子呀,还不是都捏在单位领导的手里?搞僵了,领导更不让我工作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价值?为什么我的命运,那么多人的命运要操纵在个别人的手里呢?为什么单位领导可以有这么大的权力呢?

    我怎么忍耐,厂里也不让我放手工作,那我还忍耐干什么?

    这样下去我将一事无成!你们愈是否定我生存的价值,我愈是要证明我生存的价值!这就像牛顿定律,有一个作用力,必有一个反作用力。是的,工作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权利。我必须获,得这个权利。对了,我应该去找找《文汇报》的记者!

    8.记者访记者

    1980年10月,《文汇报》发了市政协委员顾毓泉的文章《中国有人才,只怕墙里开花墙外香》后,上海光学仪器厂打电话给记者:文章严重失实,请你来厂听取意见!

    工厂不是记者的上级,他自然可以不去。第二天,他的两条裤管被雨水打得透湿,像两层薄膜似地紧裹着双腿。当他拎着水流如注的雨伞突然出现在光仪厂会议室的门口时,会议室里的人惊奇得采了个短暂的静场……“记者同志,你们的文章说陈祥祯是光学方面屈指可数的人才,我们数给你看,我国光学方面有多少所长、教授,轮得到陈祥祯吗?”那么我们正在苦干的中年知识分子何时才数得上呢?这反而使这位记者想认识认识陈祥祯。有一天晚上八点多,他走进陈祥桢家。两人不禁都为对方感动了:啊,记者,你这么晚还来;啊,老陈,你这么晚还没做晚饭?你儿子要饿坏啦!

    快收起你的资料吧!

    终于,到1982年6月19日,《文汇报》记者积一年半的了解,在《文汇报》刊出了《一个工程师的苦恼》。

    我走进《文汇报》社。“你是写《苦恼》的记者同志?”这是一个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叫画家作画也很难抓住特征的中年人。他和陈祥祯好像有什么相似之处。对了,肤色似曾相识,都给人营养不良的感觉;精神也似曾相识,都有一种内在的力。

    于是我才知道,《苦恼》发表后,他又到厂里去了:“厂长,听说你对人讲,他发他的,我做我的。”“我没有这个印象。”“我可是在你们厂了解了三天情况了〔你还在会上说,要弄弄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要弄弄清楚我们领导的问题。我准备在职代会上检查。”

    厂长转变了?

    “他既然说了检查,我首先应该相信他。所以我们关于光仪厂的第二篇报道不点名了,而且准备写上厂长有初步认识。”

    世界上有些品质是很难割裂开来的,譬如热诚和轻信。甚至某种弱点必须是具备了某种优点的人才能拥有的。《苦恼》揭开了激动人心的一幕。但第二篇报道会不会是概念化的最后一幕呢?

    9.不是最后一幕……

    我正在光仪厂“私访”。一个中年知识分子的眼睛在眼镜片后显得那么深不可测:《苦恼》给很多中年知识分子带来了希望。可是第二篇报道好像问题都解决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其实我早预料到了:用不了几天就会有第二篇报道采收场的!

    “不,请你相信,嗯,我相信……”可是我敢说问题一定能得到解决吗?

    “陈祥祯的工作老得出差,接触的人多,为他说话的人也多。如果说他是‘墙里开花墙外香’,那么我们是‘墙里不开花、墙外也不香’。不用我们啊!所以陈祥祯在我们厂里还算是幸运的!”第二个中年知识分子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我们厂有三百多知识分子,光工程师就有一百好几十,而且很大部分是像陈祥祯这样四十好几的中年人。”你可以了解一下我们的工资、房子!知识是有连贯性的,我们回到家谁不想继续看书、钻研?可是,唉,算了,这些还是次要的。知识分子最大的痛苦是不能把知识奉献出来!我们研制新产品需要的零件,往往拖着不给加工,新产品一搞多年,成了胡子产品,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们这么多知识分子成了绑在一起的大闸蟹!想干事业的都想往外调,可是又不放我们!好像非要把我们都塞在单位里,才能说明我厂拥有多少技术力量!反正工资又不用厂长掏腰包!

    把人才当作私有财产!《文汇报》发一篇报道,解决了陈祥桢的问题,他调走了。可是我们呢?我们正当出成果的最佳年龄,眼看一年一年过去了,好像有一只催命鼓在那儿不停地敲打着,叫人心里急啊!只要信任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干!

    我不可能写下他们所讲的一切,我只想说,是使人充分发挥才能,还是使人变得无能为力,这是制度是否健全的一个标志。我们社会主义制度是最重视人的价值的,但有的人只强调一个人对社会的义务,而往往忽视了社会对个人的义务。现在,是时候了……文章写到这儿,我在北京看到了7月4日的《文汇报》发了第三篇有关的报道:《知识分子政策为何不落实——光学仪器厂压抑人才现象严重,个别领导人应纠正错误思想》。好,谁说是最后一幕?高潮刚刚开始!啊,(人民日报》7月3日也转发了有关的消息:《对压制知识分子现象不能熟视无睹》。我不禁想起了那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这第三篇、第四篇报道,你没有预料到吧?你看,多少温暖的目光正在投射到“最佳年龄”的人们身上。请你相信,是的,我相信……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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