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牌知识分子-当我们赞美玫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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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淘金的热情

    人体靠什么赖以生存?自然啰,靠大脑、心脏、动脉、静脉……但是细胞呢?

    那众多的细胞呢?

    社会靠什么赖以前进?当然哕,靠工人、农民、科学家、艺术家等等。各种杰出人物和知名人士组成了社会的主动脉,跳动着时代的脉搏。但是,那此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之士呢?他们像细胞一样众多而不被人注意。他们没有耀眼的美和灼人的光。不过,从来微薄能演变为雄厚,渺小能转化成伟大,我们的平常而又平常的人们,始终如一地用他们的脊背,支撑着我们变动的社会。

    有一个人,干了几十年的编辑(细胞有多少,这样的人就有多少)。他扶植过的40年代的作者,早已成了教授;50年代的作者,早已是着名作家;甚至80年代的作者,也已是颇有影响的诗人。一句话,他的作者们浩浩荡荡地汇入了社会的主动脉。而他,依然只是一个勤勤恳恳的编辑,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细胞。

    世上再美的事物,也是带有一分遗憾的。

    有的时候,思念是一种向往,一种饥渴,一种热情的叹息,一种痛苦的寻觅。

    1973年,衡阳一位叫易龙云的诗歌作者,在他获得“解放”的当晚,就给北京发了一封长信。厚厚的信载走了他的沉沉的思念。但是信很快就给退了回来。“查无此人”四个字烧灼着他的心:我的好人啊,我想你啊!

    1976年10月以后,易龙云天天从报纸的文艺副刊、杂志广告和平反消息中,寻觅那个忘不了可又找不到的名字。他查了三百六十天的报纸,又查了三百六十天……是不好找哇!因为易龙云要找的这个人,从来就不是风云人物……晏明啊,你到底在哪里?

    晏明是在列车里?要不昏暗的车厢,怎么一下变得那么明亮?啊,不不,这实在是列车员小莹的错觉罢了。不过此时,小莹望着车厢那窄窄的过道,真觉得她的眼前是一条大道、一片光明。因为她在乘客中认识了一位编辑!“晏明老师!我写了多,少诗都给退了回来。我一直想找一位老师——”“好。这是我单位的地址和北京我家的地址。你以后写了诗就寄给我。你这趟车反正是跑北京的。我在北京欢迎你!”“啊,谢谢!我一定要写出好作品,当女作家!”“小莹,幻想不能代替现实。走写作这条路,是很艰苦的啊!我给你讲讲女作家刘真和茹志鹃的故事吧!”

    列车到一个小站,晏明下车走了,小莹望着他那厚实的身影和那一头白发,她觉得他好像一朵明净的温暖的云,将驮上她驰向诗歌的殿堂……小莹不禁捂着嘴,偷偷地笑我。晏明的心灵也在微笑。其实这种急于上进的青年,他见得多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微笑。人在一生中,本来也不可能企求老是有特大喜讯。使世界富有生气、使人生更加美丽的,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点感受、一点启示、一点欢愉。

    晏明是太理解这些文学青年了。他自己十几岁时,不也老是被退稿吗?那时他把诗寄给报社后,就天天想着自己的诗发表了没有?可他既不敢写信问编辑部,又订不起报纸。只好每天一起床就往街头的报栏跑。可是,没有他的诗,没有。他想自己是太年轻了,应该起一个尽可能显得老成一些的笔名。茅盾、巴金、老舍——对了,就叫“老秃”吧!1940年春,署名“老秃”的诗被选中了。编辑部给他寄来了一堆邮票,算作稿费。

    他把邮票一张一张地铺展开来。啊,他从来没想到邮票竟是这样的美丽!

    但是邮票的美丽实在遮掩不了旧社会的丑恶。晏明每每走到嘉陵江边,面对江流大声朗诵莱蒙托夫的《诗人之死》:

    你们,这蜂拥在宝座前的贪婪的一群,扼杀“自由”、“天才”、“光荣”的屠夫啊!

    你们躲在法律的荫庇下,对你们,公论和正义——一向是噤口无声!晏明的诗,也一行行戳向那黑暗的苍天:

    “伟大的”市长,我向你致敬!

    你让我们听哭泣的音乐,然后和饥饿、死亡接吻。

    ——《致市长》(1947年夏)

    我听见那些拍卖的鼓声和喇叭,我听见那些喝血的刺耳的声音。

    我呼喊,我呼喊,我呼喊:

    贝多芬!捶起你愤怒的钢琴!

    压倒他们!压倒他们!压倒他们!

    《我呼喊》(1947年冬)

    不过,单靠写诗,不仅压不倒那喝血的声音,而且也压不倒自己肚子的叫唤。为了吃饭,更为了志同道合的文学青年都能发表诗作,1941年,晏明和几个朋友自己办起了《诗丛》诗刊。他正在失业,经费么,是没有的。他们四处拉来一些广告,用广告费抵印刷费。当初天天在江边朗诵诗的青年诗人,开始静静地坐在稿件堆旁,审阅、修改,把他的生命之光,融进别人的诗行……

    “晏明老师,您使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学走路的情景。妈妈说,我刚开始迈开腿,爸爸就用一根又宽又长的带子系在我身上,然后拉住带子的一头,让我摇摇晃晃地走着……”

    辅导刚刚学步的文学青年,往往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见效。而且必然有一部分人半途而废,而使辅导者的这一部分劳动宣告无效。有些编辑乐于约名作家写稿,又省力,又出活啊!

    出活?可是约年轻人写稿,可以出人啊!当然这需要有沙里淘金的热情。

    60年代。晏明在北京出版社编辑一本《浅谈读诗和写诗》的书。他本来完全可以找一位名诗人来写;他自己已经出版了三本诗集,也写过诗评,更是完全可以写作此书。但是他偏偏物色了当时从北大毕业不久的谢冕当此书的作者。谢冕写好提纲后,出版社把提纲打印了发给北京汽车制造厂和朝阳区文化馆,晏明一家家地征求意见:“请同志们对这个提纲谈谈看法。哪些深了,哪些浅了,大家还需要哪些方面的知识,请毫无保留地提出来。我们会把意见转告作者,一定把这本书写好。”

    书,果然写得很好。只可惜那横扫一切的“革命”把作者的原稿扫个荡然无存。作者惟独把晏明那热情地鼓舞他的信,一直保留了下来。十几年过去了,信纸已经发黄了,变脆,但是信依然完整地珍藏着。已经成为诗歌评论家的谢冕,是把信,把深深的情谊存放在最可靠的地方了——存放在他的心里。

    晏明当编辑几十年,就写了几十年这样的信。如今他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又有高血压病。他每天下班回家,累得吃完饭就睡。往往在半夜又起床写东西,拂晓再睡。于是他的信既有深夜的宁静,又有拂晓的热烈。他给作者写了多少信?那可数不清,不如去数天上的星星。他要写多少信才能培养出一个作者?这更没法说。巴尔扎克说过,一天可以出一个暴发户,但是三年才能培养一个贵族。培养贵族之所以要三年,是因为风度、气质决不是一天能形成的。那么培养一个有修养、有特色的诗人,自然比培养一个“贵族”更要难多了。

    但是“诗人”这项桂冠吸引着多少青年啊!贵州北部山区有一个叫李发模的农民儿子,试着把一首叙事诗寄到《十月》编辑部后,意外地收到了晏明——封又一封长信。“这位编辑和你很熟吧?”贵州的同志们问李发模。我怎么会认识他?我也没给他写过信。“那他对你这么热情!意见又提得这样中肯!你要好好修改,才对得起人家的苦心啊!”

    李发模的叙事诗《雪地上》在《十月》发表后,受到了好评。李发模的诗友——贵州六枝矿的一位青年电工,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结识这位编辑。于是这位电工也鼓起勇气给晏明寄去了诗,而晏明也给他写了一封封鼓励的信。中国有个民间故事叫《石门开》。谁要喊开了石门,你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晏明那心灵的石门,被多少诗歌爱好者喊开了。晏明那精神的宝藏,慷慨地奉献了出来。而他自己,从表面看就像一块静静的山石一样,隐匿在作家辈出的名山大川之间,哪里会引人注意。难怪衡阳那位叫易龙云的诗歌作者,翻了两年多的报纸也找不到他了。

    1979年的年初三,易龙云带着孩子们拜年回来,又到值班室翻阅新来的报纸。突然,他在《光明日报》上的《玫瑰花,友谊的花》歌曲上,发现了歌词作者晏明的名字。《光明日报》升起了一片光明,1980年晏明从广西开会回来,特意在衡阳下车看望易龙云等作者。不巧龙云出差去岳阳了。晏明又约龙云在长沙湖南宾馆见面。龙云到长沙已经快夜里十点了。他立刻给晏明挂电话:“明天去看您,今晚不能打扰您的休息了。”“我正等着你呢!”电话那头传来了晏明的声音,“能早一分钟见到你,我就高兴。”

    这对通信达二十年的老编辑和老作者,还从未见过面呢!易龙云冒雨匆匆赶往宾馆。他看见宾馆门前的公路边,有一个在雨中伫立着的人影。那人影亲切而又试探地唤着:“龙云吗?”

    龙云几步奔过去。在黑黑的夜幕里,在密密的雨帘中,他只看清了那一头白发,那像云一样平静的白发。

    2.天才和机会

    人在一生中往往会面临几次命运的交叉路口。往往一步之差,就会遗恨终身。50年代初,晏明又面临着一个人生的交叉路口。一条路,是他已经走惯了的,继续当文学编辑;另一条路,是当时北京市文联负责人要调他去文联,让他下厂写诗——专业搞创作。他记得十几岁时,那一堆当作稿费的花花绿绿的邮票曾经为他交织了多少美丽的梦啊,如果我也能当专业诗人!但是编辑工作也需要人啊!

    其实,中国的编辑事业少一个晏明还不是照样进行?可是,最后他服从组织决定和工作需要,还是继续当编辑吧……但是,他多么想深入到工厂去再写出几本诗集啊!

    诗集?对了,他给一位工人编的诗集,车间领导不同意出版,他还得找领导说说。

    “您是车间党支部书记?我是编辑。我希望您能支持我们出版这本诗集。当然,这位同志有缺点,但是我们的工人队伍里能出现这么一位诗人,多不容易!如果把这本诗集拉下来,那就等于把这棵写诗的苗苗掐断了。”

    “您是厂总支书记?我们出这本诗集,也是希望这位工人同志从此更珍惜自己的荣誉。请您相信他吧!”

    晏明为这位工人诗人先后编辑了三本诗集,他还编了李学鳌、温承训的诗集,以及几本北京工人诗选、民歌选等。有的业余作者成了专业诗人,而晏明这位老诗人却只能在业余时间写点诗。契诃夫说过:“医学是我的合法的妻子,而文学——是情妇。”契诃夫自然更钟爱文学。而晏明呢?他心里始终深深地爱着写诗,但是编辑的责任感制约着他,使他在人生的交叉路口上选择了编辑的道路。人和人有着多大的差异啊!有的人视法律为儿戏,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有的人视责任为法律,背负于良心之上。

    差不多大部分的工作都会带来一些职业病——这里指的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譬如有的医生,对病人的痛苦似乎冷漠,但是一个人天天接触病痛和死亡,你就很难要求他看见划破手指头都要大呼小叫了。再如有的售票员,天天在车上挤出挤进,乘客又缺少文明教育,你也很难要求这样的售票员时时笑容可掬了。社会要取得和谐,首先要互相体谅;人要获得尊重,更要互相友爱啊!作者们往往容易责怪编辑审稿粗略,埋没人才。可是编辑天天要处理成批的稿件,也难免有所疏忽。再说人才之所以珍贵,也是因为自古以来的聪明之士大都被埋没,少数能成才。一个人能成才,那得天才、勤奋加机会。一个初出茅庐的有写作才能的少年,要是能碰到一位好编辑,那么机会就来了。

    50年代初,晏明从来稿的海洋中,发现北京通县一个叫刘绍棠的初中一年级学生的稿件。这一篇短稿,却像蔚蓝海洋上的一片白帆那样引起了晏明的注意。他感到这片白帆正被一股才气的风吹得鼓鼓的,它将驶向那光辉的彼岸。他开始连连发这个初一学生的小说,并且写信请他进城来玩。这天,一个瘦小的十三岁的红领巾怯怯地走进了编辑部。晏明望着他那垂下的额发和那聪颖的娃娃脸,喜欢得真不知怎么招待他才好。

    刘绍棠因为和晏明通过不少信,也觉得像来到了一位亲戚家里似的。不过这位亲戚毕竟没见过面,所以才思敏捷的刘绍棠,拘束得说不出话采。非得晏明问他一句,他才老实地回答几个字。

    人,尤其是诗人的感觉,往往带有一定的盲目性。当你喜欢某人时,那么不仅他的优点使他放出光彩,就连他的缺欠也会使他更具特色。现在刘绍棠说不出话来,也使晏明愈发喜不自胜:“神童!神童!”他给编辑们介绍着,又把神童带进“同春园”饭馆,让他尝尝人间的美味,营养营养。后来神童在高中二年级时写了小说《青枝绿叶》,又被选入高二的语文课本。晏明只觉得他的心田也一派青色,长满了青枝绿叶呢!

    小苗需要营养,更需要爱护。50年代初在北京师范求学时就给晏明寄稿、并受到热情帮助的从维熙,后来在小学教书时,愈发显示出作家的素质。但是学校不支持他写作,说是搞“自留地”。

    搞“自留地”?像这样的作者应该提供他生长的园地!“能不能把从维熙调到我们报社来?”“可以考虑。晏明,你写个材料吧。”

    写材料需要附作品。从维熙发在《天津日报》上的那篇小说很好,可手头没有啊!要不,从资料室《天津日报》的合订本中撒下一张?可是,怎么能干这种顽童的勾当?他也只是在十几岁时撕过街头的报纸。那时他刚学着写诗,可又没钱订报。于是每天天色将晚时,他就把报栏的文艺副刊撕下。这个时机必须算得很准——既不能去得太早,使那些想看报的人看不上;又不能去得太晚,免得给别人撕走了。他把报撕下后,把文艺版上的作品一篇篇剪下,贴在一本本旧杂志上,这便是他的藏书和养分了。没有这些养分怕还没有他后来写的那几本诗集呢。现在为了从维熙这个人才,他只好,“重操旧业”了。

    二十几年后,着名作家刘绍棠、从维熙等每每向人介绍:“晏明是我的老师。”而晏明望着这一代中年作家,又望着刚刚崛起的青年诗人,他总是又感受着四十年前的一种激情。那时,在重庆的第一次“诗人节”。二十岁的晏明望着郭沫若、茅盾、阳翰笙、老舍、臧克家、徐迟、王亚平等等,他觉得他的全部词汇都消失了,只感受着“群星灿烂”这四个字的光辉,只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化为一个星座。现在他望着文坛群星,激情依然,但想的是怎样使星座更加众多、更加灿烂了。

    “晏明,你怎么支持朦胧体的诗?”我并不喜欢晦涩的诗。诗是精神食粮,总应该让人消化,不要写得太晦涩。不过,青年人在寻找适于表达他们思想感情和生活见解的形式,这是可喜的。不要轻易把一种诗的风格说成是什么体,什么派,是么,社会靠典型支撑,但靠个性而运动。(米.普里什文)没有个性,就没有文学。但是只有个性也成不了人民的作家。

    “年轻人,不要听不进意见。中国的新诗有六十年历史,没有这六十年,也就不会有你的诗。你是赶上好时候啦,你要是在50年代,60年代,70年代,能这么说话吗?社会要爱惜人才,人才也要自爱啊!”晏明诚挚地对有点骄傲的青年诗人说。“千万不要急躁,更不能暴躁,遇事要冷静,假如别人批评你,你先分析一下,不要拒绝一切意见,在任何情况;要冷静,要虚心,不要给人狂妄的印象……”晏明对另一位青年诗人说。

    “您特意来帮助我,来回得赶三小时路,我真是……我接受您的意见……”

    莱辛说得好:“决定人的价值的是追求真理的孜孜不倦的精神。”几十年了,晏明联系了多少作者、作家,创造了多少价值?光是他所编辑的《老作家文集》(集外集)就将在文化的长河里闪现出怎样的光彩!——郭沫若的《雄鸡集》、夏衍的《杂文与政论》、曹禺的《迎春集》、巴人的《遵命集》、臧克家的《杂花集》和《学诗断想》、刘白羽的(文学杂记》、周立波的《文学浅论)、艾芜的《浪花集》、郭小川的《针锋集》、徐迟的《诗与生活》、田间的《海燕颂》等等。“北京出版社的工作做得很细致!”夏衍高兴地说,“我自己也找不全这些作品啊!”

    是啊,这套丛书好像在逝川中打捞起了许多流失的作品。

    当人们欣喜地翻阅一篇一篇本来已经散失的珍品时,编辑的年华却在那一篇一篇之间散失了、逝去了。当人们崇拜作家、称颂诗人时,有几个人会想起那看不见的编辑?当人们争阅又一篇新人新作时,可想过新人是怎样被发现的?当人们赞叹文坛群星时,又可曾想到星光是怎样灿烂的?

    3.作者和编者

    人,总应该把欢乐、痛苦、委屈等等感觉都体验过了,才能真正地懂得人生。可是,为什么往往是好人受委屈呢?

    “我的信你收到了吧?”晏明坐到一位诗人也是老熟人的身边。提起那封婉转的退稿信,“很抱歉,你的诗没有用上”。

    那位老熟人根本不理晏明。这种明显的冷落把晏明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谁没有自尊心啊?只是有的人更看重自己的自尊,而有的人更体谅别人的自尊。

    晏明伸出头去,希望能看到对方的眼睛:“请你继续支持我们的刊物。”

    而那位诗人、老熟人依然只看着别人,一眼都不看晏明,好像晏明根本不存在。

    “好吧,”晏明的声音一下变得那么衰老,“以后再谈吧。”

    以后对方还会跟他谈话吗?唉,不知道,不知道,晏明其实连自己说丁什么也不知道。他突然觉得自己糊涂了,老了。当编辑就要退稿,退稿就会得罪人,还有骂人的呢!一位编辑,就好像一艘颠簸的小船,满载着知识和力量,送进一个个心灵的港湾。当然,有的港湾你进不去,可这不是你不周到,是港湾的主人心胸太狭小……唉,退掉一篇稿,可能失去一个朋友;不向某人约稿,也可能得罪一个朋友;作者成为名作家,更可以不要你这个编辑朋友啊,我们的默默的编辑。

    作家们可以访问、出国、赴宴会、上电视……那么编辑呢?

    请你们再培养一批作家吧!

    啊,我们的默默的编辑!

    只有在作品被打成毒草时,编辑才和作家一样难逃厄运。十年浩劫中,晏明每次从下放劳动的郊区回到城里,总要路过厂桥那儿的一个编辑部。他始终没看清门口那块牌子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因为他一看这是个编辑部,他的眼睛就好像怕灼伤似的赶紧闭了起来。从此他每次坐车路过这儿,都条件反射似的背过脸去。这就好像一个人明明看见了他那变了心的情人,但又不愿让那失去的爱情再刺伤他的心,晚上回到家里,晏明睡不着。只好拉开灯,看着玻璃缸里的热带鱼慢慢地游动。他在生活中,也蛮可以像热带鱼一样静静地游动,不去思想,不伤精神,不生闲气,不受委屈……而且血压已经这么高了,以后发誓不写诗,不当编辑了……笑话!人家早就不要你当编辑了嘛!还用得着你发誓吗?

    不过,同样一个发誓,内涵却可以截然不同。有的发誓意味着下定决心,而有的发誓则恰恰意味着下不了决心。

    实际上,粉碎“四人帮”之日,就是晏明粉碎誓言之时。

    但他心里那个始终不曾消失的声音,现在愈来愈清晰地响了起来:我爱编辑工作。尽管当编辑得受些委屈。但是编辑工作本来就带有服务员的性质——为作者服务。如果说售票员可能碰卜一些骂人成习的乘客,售货员可能碰上一些蛮不讲理的顾客,那么,编辑为什么就受不得一些委屈呢?日本电器大王松下幸之助有句名言:用户是帝王。那么,对于编辑来说,作者是帝王啊!

    于是晏明又勤勤恳恳地揣着稿件去找作者了。他呼哧呼哧地攀登楼梯,走到三楼就得靠着栏杆喘息一会儿,走到六楼他刚想敲门又缩回手采——让自己先喘上,一会儿吧。否则进门以后喘得说不出话来,不太礼貌吧?

    “啊!老晏!你怎么来了?”“给你送稿采了,想请你稍作些修改。”“唉呀,我可以上编辑部去么!”“我来一趟,你不就可以节省时间了?”

    “可是让你爬六楼——”“嘿,你的时间宝贵啊!”

    晏明又揣着一张编辑部的介绍信找到市委某部门:“一位经常给我们写稿的作家从外地来了,希望你们能介绍一个单间住处。作家写稿,需要安静啊!”“我们领导开会去了。”

    “啊,什么时候回来?”“等一会儿吧。”

    这“,会儿”就等了多久?接着又上一个招待所等了“一会儿”。接着又……总之,几个“一会儿”加在—起就是两天。

    当晏明终于把一位“帝于”带到住处去时,他是那样的轻松愉快,他实在觉得他不过累了“一会儿”。是么,在他漫长的编辑生涯中,这不就是一会儿的工夫吗?

    而他自己,却很难有一会儿写作的工夫。星期天,他泡上一盆衣服,然后才能铺开稿纸,拿起钢笔。他静静地等待着诗意的来临,倾听着灵感的声音。“笃!笃!”这是什么声音?啊,又有人敲门。

    “你是——”“您是晏明老师吧?我是从贵州六枝矿来的,我就是冒昧给您寄诗的电工。”“啊,是你啊!快坐,快坐!”

    晏明把自己的诗稿推到一边,便开始谈起了艾青的无韵诗,沙鸥的八行体。我国有李白这样的诗仙,杜甫这样的诗圣,自居易这样的诗豪,更有多如繁星的诗人。那么像晏明这样本来就是诗人后来又热心诗歌事业的人,又该怎样称呼呢?就叫诗编辑。一个静静的编辑。

    平静的晏明啊,他的心是不平静的。他每每把各地来的诗迷们送出家门,送出编辑部,送上公共汽车,甚至送上火车后,还要写诗。这样方知作者之甘苦、读者之好恶啊!一粉碎“四人帮”,他就为中央乐团写了清唱剧《刑场上的婚礼》、大合唱《风暴之歌》(歌词)。他的配乐长诗《相思海的传说》发表后,在各地十几家电台广播;他的一组组短诗更是从北京飞向上海、四川、广西、云南、黑龙江……

    我倚着泪浸的墙,血染的砖,亲吻你,亲吻你呵,祖国!

    我抚摸我过早花白的鬓边,呼唤你,呼唤你啊,春天!

    (1980年)

    晏明的诗有着怎样的热情?去问问祖国,问问春天!

    晏明的诗里更跳动着一颗青春的心。不少读者竟以为他是个中青年。“晏明叔叔,您的诗激动着我……”“晏明阿姨,您的诗那么美,使我更热爱祖国……”诗年轻,是因为心年轻。看一个人是否年轻,也有各种角度。年龄,这是一种角度。心灵,这又是一种角度。人在生活里,谁能不遭受一些不公和委屈?但是一颗青春的心,能从坎坷中采撷生活的美;能用自身的微热,为别人铺下一片光明。无怪乎一位着名老作家来信说:“晏明,你是第一流的编辑家。”晏明笑了:老作家同志,你怎么糊涂了?从来只有诗人、作家、作曲家、艺术家……编辑是不能成为家的啊!有作家协会,戏剧家协会,音乐家协会,电影家协会,美术家协会,为什么惟独没有编辑家协会呢?为什么?

    艺术家啊,就像一朵朵芳香四溢的玫瑰。但是当人们赞美玫瑰的时候,可想到培育玫瑰的养分?

    是啊,即使是未来的考古学家,恐怕也不能发现80年代的中国,有一个叫晏明的老编辑。不过晏明从一篇篇作者的新作中,从一封封作者的来信中,却得到了人生最难得的报偿:快乐。世上诱人的事物太多。人们对身外之物的追求也无止境。

    但是,富有而不知足的人,仍然像冬天一样空虚;虽无所有而知足的,却可以像秋天一样充实。正是这些充实的人,在把我们社会的精神充实起来,把社会支撑起来。

    晏明同志,读了您的一封封长信,我们就是一首诗不发表,心中也感到安慰。我们这两个有点残疾的工人,在业余创作中遭到打击,您和其他报刊编辑给予了热情的关心……生活对我们似乎并不太亏待。我们这个世界,好人还是很多的。晏明伯伯,从前我没有伯伯的观念。因为我爸爸是老大。那天我看了您的信,想起您的满头白发,就忽然觉得,我有了一位伯伯。在写作上,您给了我鼓励……晏老师,我忍不住捧着您的信照了相。我照相时想着您,因此我才发自内心地微笑了晏明老师,我永远感谢您!

    我这样说,也许会惹您生气。因为您热心帮助我,决不是为了换取我对您的感激……晏明放下这一封封信,多少多少信啊!他走到窗前:啊,天快拂晓了。他赶紧躺下,再睡一会儿。那一封封作者来信,就像一阵阵柔和的春风,为他拂去长年的劳累;那一句句话语,就像一个个深情的乐句,把他送进静谧的梦里。他在梦里又轻轻地背起了他的一首诗:玫瑰花,玫瑰花,此时,在祖国北方边疆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青年在给他写着长信:“晏明老师,也不知现在是几点了。邻居家的公鸡已经叫了三遍了。而此刻,在远离北京千里之外的边疆,还有一盏灯亮着。灯下,一人爱您而您不认识的青年,正在写下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祝您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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