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牌知识分子-朝圣者与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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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未知数的折磨与发现快乐

    我不知道世人对我怎样看,不过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海滨玩耍的一个孩子,为一会儿拾着一块光滑的卵石,一会儿发现一个美丽的贝壳而感到高兴……

    ——牛顿

    人生在世,只是为了各种需要。有人需要行善,有人需要使坏;有人需要安宁,有人需要刺激;有人需要虚荣,有人需要小利;有人需要搏斗,有人需要无聊;有人需要索取,有人需要奉献。

    但是人们首先需要的,是弄清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有的人活了几十年,也未必清楚这一点。有一个叫裘宗沪的人,从小爱好数学,但求当一个埋在数字堆里的研究人员。大学毕业后,他如愿以偿地进了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但是到他四十多岁时,他才发现他需要的是……是什么呢?

    这件事,说简单了,别人恐怕不理解,或者觉得不可思议。还是让我们先跟着裘宗沪的踪迹到香山一游,然后再追循裘宗沪的意识,到他的心灵里观看一番连绵的远山消融在烈日下,只剩下蓝灰色的剪影,恰似一面巨大的、残缺的反光镜,把阳光反射到香山这边来。一个黝黑的男孩,披头盖脸地淌着汗,活像一根正在溶化的巧克力冰棍。一对肥胖、甜蜜的老夫妇,用汗津津的胳膊互相搀扶着,像是两粒粘在一起的奶糖。

    偏有十几个中学生,对那炙人的阳光毫无察觉,在香山脚下做起了算题。一个宽肩膀的学生双膝跪着,双手撑在地上,伸长脖子看着算题。他无疑已经跪了很久了。他那蓝短裤的腰上,可笑地露出了一截白衬裤。他那汗湿的脊背,闪烁着思想的艰苦。一个胖学生抱着两腿坐在地上,把脸夹在满是灰土的膝盖里——显然,这双膝盖也跪过一阵了。大概因为他双眉紧皱着吧,他那大颗大颗的汗珠,执拗地积聚在眉毛上,也不往下掉。

    “哦——!”“做出来喽——!”“冲呀——!”几个首先做完算题的学生,向山上跑去了。

    响起了一阵飞快的脚步声,抑或只是老师自己的心跳声?

    他,裘宗沪老师这样地得意,一时竟闹不清他听见的是什么。

    于是他独个儿笑了。他的笑是奇特的:皱紧眉头,晃着脑袋,大嘴长时间地咧着,近视眼在镜片后天真地、得意地眨着。他不由想起了他的第一个学生。两年前部分中学生座谈他写的那本《趣味数学三百题》时,他发现这学生的思维很有独到之处:“你的父母是搞数学的吧?”“不,爸爸是服务员,妈妈是工人。”那么说,这学生的一切是独立思考的结果了?这可是块搞数学的材料!学生的家在城东,而裘宗沪的家在城西。但是在一个礼拜天,裘宗沪开始了从西到东横贯全北京城的冬季自行车运动。而不久,那学生也开始了从东到西、顶风冒沙的夜间跋涉。“裘老师在家吗?”“还没回来。你请坐吧。”裘宗沪的爱人薏好奇地望着这个“沙漠来客”。学生则默默地在一只方凳上正襟危坐。“你这么坐着太累了,坐到椅子上来吧!”“不了。”学生目不斜视地依然笔挺地坐在方凳上。三个半小时过去了,愣没动过窝儿,真像一尊小佛啊!

    慢慢地,裘宗沪家的方凳上、椅子上、床沿上,像变戏法似地坐满了闻名而来的“小佛”。薏屈起双腿,缩在床中间仅有一席之地上,弄不明白究竟裘宗沪像朝圣者,还是学生们像朝圣者。但有一点是明白的:这间三代同堂的小屋成了数学圣地。而裘宗沪这个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专门研究人员,竟兼干起中学生数学竞赛和数学普及的辅导工作,当了北京市数学会的副秘书长了。人生往往因一些寓必然于偶然的机缘而变得不可思议。裘宗沪从来以为研究数学是他的笫一需要。但他怎么会想到,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他的生活里会出现一个住在城东的学生。而他的人生道路也随即发生喜剧性的变化,乃至他在四十三岁的年龄上,竟带着一批和少年裘宗沪有着共同志向的学生,在香山搞起了夏令营。

    逛香山也得做题!——是学生们有了做题的习惯,还是他有了出题的癖好?“一千个一被七除等于几?”那回参加小学生数学竞赛的孩子们;一看见一千个一,就像看见只大老虎似地害怕了。但终于又发现一千个一原来和十个一是一样做法。于是快活得像小猴似地跳跃着。后来刊登这道题的《科技报》接到了一百多个电话:兴奋的、怯怯的、瓮声瓮气的、奶声奶气的,这些千差万别的声调、嗓门、音色!语言是门多有意思的艺术啊!那些失去语言能力的人,失去了多少人间乐趣!那回汽车上,一个哑巴默默地把三个两分的硬币递给售票员。售票员熟练地给他一张五分车票和一个一分的硬币。裘宗沪目睹着这幕哑剧,又激起了他那出题的癖好:是的,根据逻辑分析,北京车票的票价比六分少的,只有五分。那么,假设一个人拿着三个硬币给售票员,售票员给他一张车票和一分钱。问:这三个硬币是几分的?那张车票又是多少钱的?

    嘿嘿,现成的一道应用题!

    生活之母无时无刻不在赋予我们智慧的财富,从而使我们的劳动变成…种巨大的享受。有些人对于母亲赐予的一切毫不珍惜地丢弃了,甚至压根儿就没有接过来,而对于一些身外之物却大有非分之想。唉……“裘——老——师——!”嗬,学生们都跑上香山顶了。高耸的树林为经受了烈日考验的人们,张开了巨大的遮阳伞。

    “裘老师,题目我们都做完了。现在可以玩会儿扑克了吧?”

    “可以。可以。”“老师,那两副扑克呢?”“在两个同学的身上。这两个同学的组号加起来是个偶数,他们的年龄加起来也是偶数。那么,他们是哪两个呢?”

    “又得做一道题?”

    嘿嘿,不断地经受未知数的折磨,才能经常地享受到发现的快乐,才能保持着一种探索的、进取的蓬勃精神。

    裘宗沪带着学生在数学王国里漫游,就像一个人带着宾客,参观自己美丽可爱的家那样,感到得意和自信。人哪,往往对物质的欲望,只能满足他一时的需求;而这种对事业的得意和自信,却能充实心灵,滋润生命,派生幸福,延年益寿。

    2.玫瑰色的眼睛和人生的重荷

    香山中学教师办公室的几张写字桌,拼成了这样一张床——随时叫人感觉着它那坚硬的、有棱有角的个性。裘宗沪躺在床上,不由想起了一个外国童话,说一个公主睡在二十床鸭绒褥子上,感到硌得慌。后来发现最后一条褥子下面,有一粒豌豆。嘿嘿,这位公主要是能跟着我的学生们一起爬山、做题,那么她晚上只要能躺下,哪怕是躺在豌豆堆上,也会感到心满意足。

    不过夫又热得出奇。他从没想到“热”这个字还能唱成儿歌:“提手加个九,九上安个钮,底下四个小纠纠。”小莹就爱这么唱着在家门口跳橡皮筋。薏呢,一边让李谷一那甜蜜的歌声冲洗她的疲劳,一边又以殊死的劲头冲洗衣服。她本来是个像一幅油画那样色彩鲜明、生动活泼的姑娘,对艺术有着忘我的挚爱。但是她中学毕业前看了一部苏联斯大林时代的小说,非要像娜塔莎们那样去建设共青城,于是就投奔了工科大学。而现在,经过了能把饭盒压成薄饼,或是把扣子撕下两颗的挤车运动后,每天回到家里也只能一边干点家务活,一边从半导体里选个愿意听的音乐节目了。裘宗沪那瘦小的妈妈更是个巨大的噪音能源。白天人在家又累、又闷,晚上就要把定期存了一天的话,连本带利地倒一倒。“你这个混蛋儿子,你是个聋子呀?你没听见我和薏争了半天了?人家邻居都来了,你连个邻居都不如!”“妈,你们争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根本没听见。”他像个梦游者似的说着,又低下头去查看英文版、俄文版的中学数学竞赛习题集。必须了解国际中学生的数学水平。科学是没有国界的。

    裘宗沪在噪音四起的家庭里挣扎,终于能以他的专注,去中和一切噪音。无穷大的数乘上零总等于零。那么,随便多大的噪音碰上他的专注,总是等于安静。

    “你这个混蛋儿子,是连死了人都不管的。”

    裘宗沪在这种狂轰滥炸下,早已练就一种不解释、不还嘴、不生气、不埋怨的“四不”功夫。他本来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并无特殊的性格。但是从来每个人都是他的性格的创造者——可以下意识的沉沦,也可以有意识的坚强。

    “哼,约你写稿不写,约你写书你也只写了两本!数学所的人偏去搞什么数学讲座、数学竞赛的,自己降格!像这么干下去,这间三代同堂的屋子还得再住五年!”

    唉,多少美好的时间,受尽了日常生话的苦刑。多少三代同堂的家庭,每天都在产生着又似悲剧、又似喜剧的矛盾。于是有些人说:这都是因为中国人不会谈恋爱。荒唐!这大概是那些蹩脚的爱情小说给人造成的印象。那时他和薏爬长城——他正在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劲头谈恋爱。薏上去了,却累得下不来了。瘦小的裘宗沪像骑土一样挽起了薏。尽管他曾经多少次地和她侃侃而谈,可是连手都没握过。这第一次的接触一下子使他们亲近了,抑或是疏远了?活泼泼的她,只是低垂着头。素来健谈的他,也顿时语塞了。为了摆脱这种热辣辣的冷场,他轻轻地哼起了一支歌:“把你那小板凳,放在我身旁,咱们俩坐在一起。我在你眼睛里,看见了太阳,你的眼燃烧我的心!”(墨西哥民歌《小板凳》)她那对大眼睛又抬起来了:数学所的人还会唱爱情歌曲!她还以为学数学的人都像白开水一样地乏味呢。

    爱情给了他灵感,他一下记起了他曾经唱过的各种歌;爱情又给了他勇气,他一下忘了他唱歌是必定跑调的。他自我感觉很好地从小夜曲一直唱到了进行曲。薏那对曾经拒多少人于千里之外的大眼睛,现在对这么聪明又这么傻气的歌者,泛起了爱的微波。而他,则感到自己被罩在一对玫瑰色的眼睛下——当然,眼珠是黑色的,只是他的感觉是玫瑰色的。在这玫瑰色的眼波里,他唱着歌在爱的河流中荡漾……可是现在,薏那娇美的少女风采,已成为人生翻过的一页。他只瞪着失神的大眼睛,木然地搓洗着全家的衣服。小莹要睡了,薏用来当小桌的方凳,就得搬去给女儿垫床板了。每天这个时候,她就开始洗衣,一直忙到深夜,第二天六点又得起身去工厂了。当年那个娇惯的公主哪儿去了?她现在充满了女人温柔的献身精神。这可都是为了保证他啊!

    而他保证谁?保证他的学生们长进。那么他保证了她什么呢?保证给她拥挤的住房、繁重的家务、没工夫说悄悄话的丈夫和谈不上爱情的家庭?

    啊,薏!

    中国人本来就含蓄。在这三代同堂的屋子里,又当着母亲的面,更不敢对妻子有任何爱的流露。但是他再呆气,也是血肉之躯。他的感情和理智多少次地争吵不休。“我要爱她!”感情涨红了脸。

    “你没有权利爱她。”理智面不改色地说。“她是我妻子,你知道不知道?”“妻子又怎么样?谁让你没有房子!”“可我也是人,她也是人哪!难道我们年轻轻的就得把爱情葬送了吗?”

    “这有什么?我们多少家庭都是这样的。”“可她跟着我像守寡!”“那么你花点精力去搞房呀!”“我是这种人吗?”

    “那么你怨谁?胡想一通有什么价值?搞你的算题吧!”

    那么,证明,证明下列命题。“爸爸,明天是我生日,正好又是星期天,你请一天假带我去玩好吗?”小莹没睡着?在她的概念里,爸爸的星期天和星期一是没有区别的。可怜的孩子!可是星期天他得给数学竞赛小组的学生们讲课。“爸爸……爸爸下次陪你玩。”他说得这么没底气。“下次”是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个“下次”呢?

    夜深了。一切家常噪音都被浓重的夜色湮没了。只剩下他坐的竹椅咯吱咯吱地响。这张旧竹椅尽管用各种绳子绑了个花里胡哨,用各种算题的废纸塞在竹缝里,但还是响个没完,像个不甘寂寞的嚼舌妇。

    裘宗沪把一本本外文书挪到身后的床上,这才能在小小的桌上铺开稿纸,写上标题:《如何提高解题技巧》。他早就不屑于读这类文章了。但现在却在撰写这类稿件时获得一种满足感。人只需要使他满足的东西。裘宗沪一想到他的读者群——中学生——是个何等可观的数字,就禁不住独自晃着头,得意地笑了。

    忽然,他身后有人说话了:

    “我倒要看看你想把多少书放在我的脚上!”啊,真的,忘了床上还睡着妈呢。“妈,你还没睡着?”“你那竹椅咯吱咯吱的,我怎么睡得着?”

    他无奈地往竹椅上一靠,只觉得感情的长堤正在崩溃—真是一人拚命,全家遭罪啊?那么薏呢?她还在修改小莹作业中的错误。现在家长分担着老师的工作,孩子上几年级,家长也上几年级。家长分担不如我来分担。如果我能多辅导一些学生,那就可以多解放几位家长,让他们腾出时间多睡点觉,多搞点“四化”。要解放家长,要解放所有的家庭,要消灭一切咯吱咯吱的竹椅,搁不下书的桌子,拥挤的住房和又当床、又当桌的方凳!只是我们这一代人恐怕力所不及了。我们数学竞赛小组的学生们,现在的中学生们,将是消灭这一切的勇士。我现在做的是2000年的工作。嘿嘿,这是想起来都叫人感到温暖的。破竹椅又怎样?艰难的生活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就不再是一种重荷……

    3.强刺激的感受和自我的半径

    清早去卧佛寺的时候,金红的太阳,轮廓分明地嵌在蛋青色的天空中,活像咸鸭蛋的蛋黄。而现在,当数学小组的孩子们在卧佛寺玩了半天后,耀眼的白色的阳光融化了整个天空和大地。干渴的学生们慢慢走向山脚下,好像在白色的阳光中浮动。裘宗沪赶紧按人数去买了一兜冰棍。可是,人人都吃上了,怎么他手里还剩下两根呢?他这个数学会的秘书长,在夏令营中每天都得为吃饭、爬山、上车,清点几次人数,而且发现这种应用数学的难度,并不亚于在研究所里钻研尖端数学。譬如现在吧,已知他为十七个学生买了十七根冰棍,可是人人都吃上了,他手里却还余两根。17-17=2?啊,一辆刚发动的公共汽车上有两个人向他招手呢。是两个学生!也不打个招呼就上了车!搞数学的人,有的就是脑子里缺根弦。而裘宗沪则可以从美国影星英格丽,褒曼讲到中国新星刘晓庆。裘宗沪?他的脑子里才经常缺根弦呢。

    去年冬天,他在一家小饭铺吃饭。他边吃边想:怎么办?

    1981年将在美国举行国际中学生数学竞,赛。我国有没有实力参加?科学院让他给方毅同志打份报告。怎么写呢?罗马尼亚、美国、苏联的水平都比我们高。甚至连越南都在我们之上!我们参加竞赛的话,如果排个十几名,丢脸!如果不敢参加,弃权,这难道对我国的数学有任何好处吗?我们的差距是明摆着的。科学讲的是实事求是。参加!让孩子们跟高手较量,往高处看!小王、小刘这些孩子,再过二十年,他们之中将出现新一代陈景润,或者说陈景润们。不,应该说是小王们、小刘们。对,他们的名字将被用作复数!

    裘宗沪从小饭铺出来,又蹬上了车。他着实羡慕当今的孩子们。虽然他自己从小就有志于数学,但1955年考大学时没被录取。为什么?出身大资本家。凡是个性强的孩子,对于首先给他强刺激的感受,是很难淡忘的。淡忘的是政治。后来上了大学,他所在的数学系开跃进大会,学生们上台表大跃进的决心:几年考上副博士,几年写出国际水平的论文,几年超过外国。真是“语言与思想齐飞,壮志与空想一色。”轮到裘宗沪上台了:“我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想这么远。我保证做到一点:我们数学系篮球队,一年后夺一次全校的篮球冠军。”

    全场哗然。裘宗沪不严肃!从任何方面看都不严肃,就说打篮球,数学系也从未拿过冠军。“只有我说的才有可能做到。”裘宗沪心想。第二天他清晨五点起床,把数学系的篮球队员一个个都叫起来,在篮球场上扫雪、练球。坚持了一年,数学系终于夺得了冠军。

    在对政治的淡漠中,他难能地保持了一种大孩子的天真和真挚。人们往往不珍惜得到的,而遗憾失去的。殊不知在不断遗憾的同时,又在不断地失去了。

    而裘宗沪,以他孩提般的喜悦,珍爱地接过他所得到的使命——数学普及工作。他曾经失去的东西,现在的学生们不会再失去了。他帮助了学生,学生又使他得到了对未来的信念和希望。他的精神土壤变得十分肥沃,而学生们在这精神土壤上,像一棵棵小白杨似的往上蹿着。打开北京市1980年数学竞赛的名单,前十来个孩子都是数学竞赛小组的学生;初中生小刘来了才一年,越级参加高中组比赛,竟得了全市第一。裘宗沪从小希望着的、或是他不敢希望的,他们都有了。他们十几岁上就将参加国际数学竞赛,他们的眼睛从小就将盯着世界第一流的水平。而二十年后,他们将从事世界第一流的研究。他虽然牺牲了自己的数学研究、自己的夙愿,但是,他这个自我,就是能变出几个平方、几个立方来,又怎么抵得上这一批批的小王们、小刘们呢?天已漆黑了。裘宗沪突然发现自行车上好像缺了点什么。

    刚才上小饭铺吃饭前,车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来着?包!手提包哪去了?丢在小饭铺了?

    “服务员同志,对不起,我刚才把手提包丢在这儿了。”

    “没看见。”“完了,手提包里有明天上人大会堂听首长报告的入场券。万一给坏人捡去”他望着深重的夜幕,从光辉的数学王国,一下子掉进了绝望的深渊。他连车也不敢骑了一免得慌乱之中钻进汽车轮下。他在北风呼啸中,推着车到公安局备了案,又推着车整整走了两小时,好像走向世界末日似地回到了家。“你是不是丢包了?”沙发上一个陌生男子说。“唔。”裘宗沪已经麻木成这样,连陌生男子的出现也毫不奇怪了。大概贾宝玉丢失通灵宝玉也不过如此。但是陌生男子随即递上了裘宗沪的手提包。原来他是位便衣民警,在小饭铺吃饭时拣到了这个包。打开一看,尽是数学爱好者给裘宗沪的信,还有五六十元钱。一个低工资的人为了这五六十元,一夜都会睡不好的。他赶紧按信封上的地址送来了。

    裘宗沪这才猛地想起那笔钱来。他这个六十二元工资的人,倒像个百万富翁似的满不在乎。是么,他毕竟是个富翁了,一个精神富翁!“裘老师,人到齐了。咱们买饭去吧。”哦!——已经从卧佛寺回到香山中学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正说得热闹:“我们数学小组的极大值(年龄最大的)和极小值都在清华。”“我想买本书,可我带的钱只有无穷大分之一。”

    裘宗沪又开始了照例的饭前清点人数。三个一堆,那么是以三为单位。谁能说他做的是简单的数学呢?他同时还在想着另一道题呢:以他这个自我为半径,或者说以他的学识和精力为半径,向外做一个圆周。问:可以发挥多大能量?波及多少学生?

    4.巧克力的启示和永恒的得意

    在清晨的雾气中,远处的青山隐进青天里,只有山上光秃的部分,在云间朦胧可见。疑是仙山琼阁。不过香山中学的校园里则切切实实地响着20世纪70年代的外国歌曲。

    裘宗沪乘着学生们还没醒,着手准备下周给市部分中学生作的数学讲座。

    “裘老师,你怎么还干这个?”一个学生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旁,“这是中学老师也可以干的!”

    好似一阵冷风吹了过来,裘宗:沪的笑容一下冻结在脸上了——中学老师也可以干的?你不正在受着中学老师的教育?我不也是经过了中学老师的培养?我们每个人难道不都应该永志不忘我们的中学老师、小学老师、乃至幼儿园阿姨吗?可是,事情好像不那么简单。不久前我在街上看见我的一个学生迎面走来了。这孩子在数学集训队时,老爱做题到深夜,我老得催他睡,觉。不知他现在能保证睡眠时间吗?可是怎么,他眼睛看着别处,他没看见我?这不可能。两人相向而行么!两点一线么?嗳嗳,怎么回事?他擦身而过,走了。他只装看不见。这为什么?

    我的心往下沉着,陷进了一个我不愿看见的污浊的地带,一个人和人之间只是互相利用的地带。是的,他刚考上了大学,觉得用不着我了。没有抱负的人啊,把考上大学当作了最终目标。

    啊,如果儿子突然翻脸不认父亲!

    我觉得自己的心让人掏空了,空虚了的胸部无力地塌陷了,背也驼了。我好像是被私利的风压弯了的一根枯草。

    不!他觉得用不着我了,不等于我就没有用了。如果我把培养青少年的工作弃之不管,也像他那样只顾自己,那我不也跟他一样的自私了吗?“老裘,你不来数学所,都是找你的电话;你一来数学所,又占着电话打个没完。你干得了这么些事吗?”“干一点事情总比不干好。具体干一点也比光是成天讨论如何干好。干工作跟文学创作一样,没有什么公式。一边干一边减少偶然性,增加必然性么。”

    “老裘,你为什么不攻尖端,争取出国?”“搞科普的人也得有水平高一些的,才能深入浅出”。有人说数学所的人搞起小儿科来了,再这么干,影响提职提薪。是啊,有的老师就是因为业余时间参加了我们数学竞赛小组的工作,学校里认为是不务正业,就没给提薪!

    思想啊,像一个个漩涡似的。各种意见、议论在脑海里扩散着、冲撞着。一个漩涡:提职!又一个漩涡:提薪!现在人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中,面不改色地大谈提职提薪。这里蕴藏的是进步还是危机?50年代的人更多地追求精神,80年代的人更多地追求物质。对精神的追求和对物质的追求都是永无止境的。但是脱离了前者的后者,是虚空、堕落;脱离了后者的前者,是虚假、倒退。我们要以精神追求来实现物质追求。如果人人都能提职提薪,当然皆大欢喜。但毕竟有些工作在不被人理解之前会影响提职提薪。人们往往大谈人才要从青少年培养起,可是培养青少年的人往往被人们看不起。我们多少人渴望着成为人才。可是再伟大的人才,当他还在咿呀学语时,你拿一张十元的钞票交换他手中的一小块巧克力,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干的。那么,必须有人先告诉这位未来的人才,十元钱大于一块巧克力的价值。难道这是容易的吗?小学老师要教会学生一个“热”字,还要编首歌谣呢。我们数学所搞培养青少年的工作,数学竞赛只是其中的一项,还有讲课、辅导、写书等等。

    当然,我干的事太多、太杂乱了——人家求我,我不好意思推么。结果只好把我的科研推了。怎么办?不过同在数学所也不可能都当陈景润,都去搞哥德巴赫猜想。我现在干的都是我能够做到的炉事,就像当年我提出数学系篮球队要拿全校篮球冠军一样。我们数学会的工作是为了普遍地提高学生对数学的兴趣,帮助老师发现更多可培养的苗子。二十年后,当学生们登上科学的荣誉宝座时,当他们在人们的喝彩声中微笑时,让我站在人群里默默地祝福他们吧。

    这就是我所希求的一切了!那么,我为着这一切而努力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考虑到提职、提薪,考虑到人们的肯定和尊重呢?那不就跟孩子们经常需要好话、糖果、奖品、玩具一样地幼稚吗?人类自尊心的堕落啊!我们在彷徨、犹豫、愤世嫉俗的时候,真正的人生就从狭隘的视野里溜走了。我为什么还要像个未成年者那样,在人生的道路上摸索呢?今天的中国需要的不是哪一位领袖,而是每一个采取积极的人生态度的中国人。只要当我们中国人都切实地感到个人和国家的利益密不可分了,我们的祖国就大有希望了。扔掉那些使头脑负担过重的负荷吧!居里夫人说得好:“在科学上重要的是研究出来的‘东西’,不是研究者的‘个人’!”

    裘宗沪笑了。皱紧眉头,晃着脑袋,长时间地咧着大嘴,得意而天真地望着前面——啊,山后的阳光把山辉映得似云像梦。有人说人生似梦。不,这种人可能心灵上长了绿霉了。人生是热烈而切实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需要——需要钻研和奉献,需要唱歌和得意,更需要吃苦和吃饭。瞧,学生们都起床了,正敲着饭盒等着我清点人数去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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