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雪打灯。”
二哥亦代可真会挑日子。乘凡尘满地花灯烟火,天宇雪花飞飘的上元佳节,去找二嫂安娜团聚去了。我仿佛在宇宙里又发现一颗小小的FZ(冯郑)双星。
这几天,我的手机响个不停,都是来安慰我,要求我挺住,要把病治好,好好地活着。其时正逢我因胸椎骨折,在上海华东医院骨科平躺了3个月后在做功能治疗。我还不会自己站着,还不会自己走路。我这一生大大小小的病经历不少,从来没想到不起眼的压缩性骨折,会把人折腾得回到婴儿学步前的体能状态,我咬紧牙天天接受治疗锻炼,把假牙都咬疼了,还没瞄到康复的曙光。二哥的离世更使我软瘫得像条眠茧。医生劝我歇两天再练,我回答:“不,一歇我更要对着天花板胡思乱想。一上训练床,我会想到将来,我还有大事没做完”。
自从1993年11月16日,我由上海只身赴北京,住进小西天七重天小屋,倏忽十载有余了。头两年我尽力弥补他难得离开家屋的缺憾。我们去了河南龙门石窟,扶他攀上高大的石阶,还去了乔家大院、大槐树下……去北京近郊灵山爨底下村明清建筑群,当然也去过生态学家徐风翔的灵山藏趣图。年年盛夏我们随着民盟中央老干部避暑队伍去北戴河,亦代总是坐在太阳伞下的藤椅上,远远看着我在深水区游泳,携手散步回来的路上买十几只大肥桃……直到随队医生善意警告我们说:“冯老一旦发病,这儿的保健室和临近医院都没有挽救条件。”次年我们不再去北戴河,不再吓唬别人,二哥惜别了从小热爱的海。
后来,想不到是我先病倒。1994年4月27日我赴拉萨,在海拔5000米的山巅拍摄,动作大了些。5月1日我因高原适应不全症住进115高原医院,昏迷两天两夜,醒来会走后,又骑驮马去雅鲁藏布江大转弯处与徐风翔会合。6月1日随大队飞返北京,直接进入友谊医院,这一切都瞒着二哥,当他到机场接我时,看我像条蓝色的蚕,他的血压从此升高,高血压步步紧跟着他的余年。但他没少看书,没少写作。
10年了,无论是健康着、卧病了,我们始终乐观、开朗。我们都明了我们的日子不会太多而倍加珍惜。一次亦代又发脑梗,两眼翻白口吐唾沫,我把他直送绿色通道——中日友好医院国际部。
他在病情缓和后,要我打电话召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领导们来,对他们说:“我一旦死了,我家的藏书全部献给现代文学馆。”胡志辉副馆长高兴地说:“那我们开辟一间‘冯亦代、黄宗英藏书展厅’。”
我心突突跳,没敢言声。回到家,我说:“你可真大男子主义,没跟我商量,把我的书也捐了,这几年,家里书可都是我买的。”他笑:“你不是说过以书做饭票嘛。”家里开门七件事及每日饭菜都是老阿姨跟男主人交代的。我不用费那心思。我又说:“现代文学馆藏书都是大文豪和地道的藏书家的书,我反正不够格去占地方。你呢,看看家里书蛮多,连鲁迅全集都在你被贬住前纱络胡同马厩时卖了换粮食吃了。”
他得意地说:“我的外文工具书在私家藏书里可能是首屈一指了。因为别的翻译家译书由他所在单位提供字典,而我是一本一本自己买来的。”我说:“巴金也是自己买的,不比你少。”我又说:“反正我不跟你进现代文学馆。我挤在大文豪里边不协调,我只进上海作家协会玻璃橱的一小角就够了。现代文学馆应该接受的是冯亦代、郑安娜翻译学藏书展厅。”
我接着说:“我在你允许下收拾你的破箱子旧纸箱的物件时,发现你这翻译学大专家是在郑安娜指导辅助下完成的:安娜贡献比你大,却从不署真名,而是在你后边写个冯之岱或冯之安的名字;安娜的英文比你好,她在圣玛利亚上的中学,上下课全用英语,在沪江大学她读英语系,你读经济系,毕业后,她一直从事翻译工作,是随国家代表团出访的第一口译,而你的翻译只是业余。我看手稿就看出来二嫂帮你纠正错误,哈哈。”
他也笑得挺开心:“她英文就是比我好,但我的中文比她好,她译好后,我总是帮她顺中文的。”我说:“反正没有郑安娜就没有冯亦代,没有冯亦代怎么能容忍永远没有郑安娜。安娜生前死后不能只有贤妻良母一个形象,展厅应该体现翻译学家郑安娜的光辉一面。”后来我就把这意思跟舒乙在信中说了,他大为赞成。以后现代文学馆寄来了受理书,并打电话给我说安排在现代文学馆第二期工程大厦建成后由我选地方。
我这个急性子,已开始拉上老朋友郑海天、程乃欣整理登记英文书籍、请美术家巴荒酝酿展厅内部设计草图,强调要有儿童角,有安全的观书梯,有小手摸大书的气氛……
我把翻译学展厅的草案跟大翻译家季羡林先生说了,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连说:“太好了,太好了,我做你的后盾。我们北大东语学院做你的后盾。需要时派孩子们(学生、教师、教授)帮你们噼里啪啦就搞停当。”
设翻译学展厅并非我们一拨知识分子的梦。翻译学的意义贯穿着人类的进化,展现了夏商周以来中国的文化,推动着近现代的革命史并促进中国未来的发展。
亦代走了。他和安娜在天上看得见北京文学馆的第二期工程动到什么地步了。
好啦,朋友们,有梦的人是不会沉于沮丧和哀伤的。你们怜惜我,疼爱我,就请支持这一壮举吧。翻译学是不朽的,在全球化的今天,她活力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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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2月23日,农历乙酉正月十五日,也就是中国民间习俗的元宵节那天,下午2时30分,冯亦代先生走了,享年92岁。那天正下着雪,应了“正月十五雪打灯”的俗谚。其实,近年来全球气候一直异常,回忆一下,元宵节这天并未都下雪,去年、前年就没应验。但今年却下了,这难道不是多情的老天在为一位了不起的好人的离去致哀吗?冯老是著名的翻译家、作家、编辑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他一生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和他所从事的翻译、写作和编辑出版事业。他追求真理、勤奋工作、襟怀坦白、待人友爱、质朴谦逊的人品,当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和当今世人的典范。冯亦代生前曾是全国政协第六、七届委员,还提任过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执行局委员、副秘书长兼宣传部长等职。
冯老是位坚强的老人,七八次脑梗中风都没有把他打倒,7年前,他第五次脑梗,被抢救清醒时,曾艰难地写下了4个字:“难我不倒!”这又让人想起他说过的话:我觉得我还有许多事情还没做完,怎么能放弃?时光如流风逝水,冯老在持续的治疗中,在殷切的企盼中,缠绵病榻苦经数年,不料因两天前的脑血栓引发肺部感染,最后导致心力衰竭而不得不离开了他曾倾心眷恋的亲人、朋友和读者,以及他曾付出一生心血的翻译和创作事业。冯老是一位有着大智慧、大感悟的人。几年前,黄宗英老师在为他的《色彩集》所写的《前言》中,曾引述了冯老的一句话是:“我想修改我的遗嘱,加上:我将笑着迎接黑的美。”
黄宗英是人们所熟知的老一辈电影表演艺术家和作家,是冯老暮年相濡以沫和“举案齐眉”(两年前,宗英老师在一次电话中曾谈起过这个典故)的爱人和“小妹”。今年正好是她步入人生的第80个年头。11年前,也就是在冯老的前妻郑安娜去世的两年后,这位堪称为当代非凡女性的黄家小妹,从上海飞到北京,和已经是81岁的冯亦代结为伉俪,一时成为文坛的佳话。记得当时冯老说,这是“我们经过了青春再现的黄昏恋”。而黄宗英则自称是拥抱了“大海”,还说,“二哥是好人,就应该有一个顺当的晚年。”人们记得在和老朋友宴集会上,黄宗英作“惊人之笔”,说:“明年我们决定给你们看一个胖娃娃!”大家听后惊愕,后才被告知,他们即将出版一本二人文章合集,叫《书林归隐》。冯老在其《后记》中说,“我们曾经历尽人世的坎坷与欢欣,老来唯愿远离名利、归隐书林。自此可以息影‘七重天’(他们的书房),以读书写文自娱,伴山伴水伴书窗,正是我们之梦寐所求……”
一晃10年过去了,冯黄二位老人从携手到今夕永诀,这中间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在此不一一叙说。冯老逝世后的第三天,媒体报道,正在上海华东医院治伤医病的宗英老师,无法来京为她所敬重和热爱的二哥送行,但在3月1日告别仪式上,人们看到了,在冯亦代遗体前摆放着两个大花篮,其中一个的缎带上写着“亦代走好——宗英”。3月1日,说来又是奇巧,这天早上,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像轻轻的飞絮,像柔柔的白羽,还像什么呢?凝视着,让人不禁浮想联翩……当告别的人们依次在冯老的身边走过时,朴素的小型告别室里响起了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听冯老的长子冯浩先生讲,这是他父亲与母亲(郑安娜)共同选定的在临终时相伴的乐曲。并且嘱言:不搞追悼会,不留骨灰——两人的骨灰一起撒向大海……冯老病逝的两天后,宗英老师在病房里倚枕写下了这篇追悼文字。这是寄往天堂的心声,她相信:二哥和二嫂一定会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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